網上“官宣閨蜜”,中學生好朋友的最高禮遇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成年人無法踏足的虛擬空間裡,青少年們以自己造的理想分身建立聯結,獲得掌控生活的自主和被認可的滿足。他們快速結成友誼,又快速分離,也在對親密體驗的追逐中承受著未知的風險。


記者 | 魏倩
“官宣閨蜜”
“生米、哈迷:獾院;雙魚,ISTJ;喜歡的小深,畫上幾筆;還搞點自設oc(原創角色)什麼的……其他,左撇子……”在我的小紅書“互關”好友裡,劉穎的自我介紹是最特別的。她今年14歲,是我2024年在研究“小馬寶莉卡”時在小紅書上認識的朋友,那次因採訪聊過天后,她還經常給我點贊。每次刷到主頁上出現一個手繪的藍色短髮女孩,我就知道是她又在創作了。
別看是個初中生,劉穎在網上的粉絲不少。她每次有更新,都會有人留言,“畫風好米(好美)!”“喜歡!”她甚至還在利用寒假時間接繪畫稿,通知釋出後,接下來頁面下方就會有一排排整齊的“勞斯(老師)蹲蹲”。

劉穎很開心。尋找好友,是她在網際網路上釋出作品的動力之一。為此,她寫下了開篇那段不短的自我介紹,初次聊天時,她向我解釋過,“生米”是歌手周深粉絲的代稱,“哈迷”就是系列小說“哈利·波特”的書迷,“獾院”是她在網上自測的魔法學院分院資訊,而“自設oc”就是給自己設定的原創角色……有了這些精準自我描述,茫茫網海中那些志同道合的人們就能迅速互相識別。

在校園,青春期的孩子們分享對“二次元”人物的喜愛,彼此建立友誼(行雲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事實證明效果不錯。雖然我倆年齡相差十幾歲,生活環境也完全不同,但憑藉共同對“哈利·波特”的愛好,那次採訪時的破冰過程非常順利。不過,對於她留言區裡的更多同齡人的簡介,我就完全束手無策了。點開他們的頁面,簡單一點的只有一句“擔:白鹿”,意為她是女明星白鹿的粉絲,複雜一點的可以一兩百字:“咒術回戰、排球少年、藍色監獄,ch常駐……”每個成年人讀不懂的短句,其實都像是我們日常見面時那句“你好”之後看到的東西:人的高矮胖瘦、言談舉止,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是靠它們來判斷對方是否可以深交的。
2023年12月,共青團中央維護青少年權益部、中國網際網路絡資訊中心聯合釋出了《第5次全國未成年人網際網路使用情況調查報告》,報告顯示,除了學習之外,未成年網民在網上排名最靠前的活動是玩遊戲、聽音樂、看短影片、聊天。具體到各個年齡段,基本偏好是,“小學生愛玩遊戲、初中生愛社交和網上聊天、高中生傾向於獲取資訊和社會化活動”。
這些未成年孩子的網路社交形態,雖然深入程度各有差別,但大都和劉穎類似。1999年,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風笑天在論文中引進“虛擬社會化”的概念,認為“網路技術將會產生出虛擬的社會關係,勢必使人的社會性得到空前的延展和拓深,加速個人社會化過程”。到202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的沈傑等學者提出“虛擬社會化終結”的論斷,認為對於生活在當下Web 2.0甚至Web 3.0時代的人而言,線上線下已經發生“一元混合”,不再有明確邊界。尤其對於從出生起就生活在數字技術和網際網路環境中的“Z世代”(在中國是“95後”到“00後”)來說,所謂“虛擬世界”就是現實本身,他們的個體成長和社會化過程,幾乎與網際網路相互嵌入,難捨難分。
在這種現實與虛擬混雜的社交模式之下,他們對“朋友”的定義也與成年人的認知不同。在劉穎的粉絲那裡,經常能看到這樣的留言,“自設×××,歡迎交友”,接下來就會有人問,“寶寶我自設×××,喜歡×××,交友嗎?”只要對方回一句“好的”,兩人就算是朋友了。再或者,兩人正好處在同一個“同好圈”,共享著一致的“推”,接下來,他們會在頁面裡互相關注,頻繁互動。
當然,真正重要的朋友是不一樣的。劉穎的很多粉絲都有“官宣閨蜜”,一旦進入這種模式,二人的好友關係就會變得更加獨一無二。一個初二女孩在自己的頁面置頂影片裡貼了幾張照片,寫道:“官宣閨蜜,置頂給你,偏愛給你,勿動,勿擾,勿黑,勿搶,給你寫小作文,我可以陪你過每一個節日。”而這個閨蜜,其實是她在玩遊戲《蛋仔派對》時認識的網友,兩人從沒見過面,但可以一天24小時都在手機上保持聯絡,互相發表情包“鬥圖”、吃瓜,也可以分享少年心事。

2024年11月21日,2024年世界網際網路大會·烏鎮峰會未成年人網路保護論壇在浙江省桐鄉市烏鎮舉行(中國青年報/ 視覺中國 供圖)

劉穎住在南京,她的閨蜜則是一位遠在遼寧省的女孩。二人同樣素未謀面,是透過“馬圈”(小馬寶莉粉絲圈)認識的,雖然對方不畫oc,也不搞同人,但劉穎的每幅畫下都有對方的持續留言。劉穎給她的回贈則是每天一張作品,“保持更新,為那唯一一個每次我發帖子都能看到的人”。
自由與風險
除了這些遠在他鄉的好友,劉穎在網上的更多朋友都還是來自線下。對她來說,他們在網際網路上的社交活動更像是日常交往的一種延伸。
除了給自己畫自設,身處“馬圈”的劉穎也喜歡寫同人文。她作品的主角是一隻水藍色皮膚的小馬,和正傳作品裡的其他馬兒一起生活在小馬利亞王國,會和它們一起經歷冒險,也會發生爭吵,重歸於好。劉穎也把自己的好朋友寫進了小說裡,她給對方也設計了一個“馬設”,去年整個夏天,她倆一起在補習班裡學習,只要一有空閒,兩個女孩就躲在一起討論作品走向,聊小馬們的故事,在眼前的練習冊和作業本之外,她們共同擁有了另外一個不受限制的想象世界。
澳大利亞心理諮詢師喬斯林·布魯爾(Jocelyn Brewer)是一位長期研究青少年網路使用問題的專家,她傾向於用積極心理學中的自我決定論來解釋社交網路對青少年的吸引力。這一理論認為,每個人都有三個與生俱來的需求:勝任、歸屬和自主。而網際網路既能幫助孩子們透過各種工具表達自我,實現目標,又能幫助他們更好地與同伴進行聯結。最重要的是,他們完成這一切的過程都是自主、自由的,“他們透過虛擬世界,重新定義自己是誰”。
對於正在經歷“自我同一性”發展的青春期孩子來說,網路社交可以為現實提供一種補充。華中師範大學心理學院的柴曉運等研究者發現,不同人格特質的學生都可以透過網際網路實現“同一性的整合”,內向的青少年會在這裡補償他們缺乏的社交技能,年齡較小的青少年會透過網路自我展示,廣交朋友,低自尊的孩子會在這裡尋找關於自我的資訊,實驗不同的身份,獲得他人的反饋。

《小歡喜》劇照

而當現實空間中的聯結被限制時,那個想象中的世界就成了同伴關係網最後的陣地。升入初中後,劉穎和自己原先的兩個好朋友見面機會都變少了。她倆都是她的小學同學,一個是“馬圈同好”,一個是她媽媽同事的女兒。“小升初”那年,她常常苦惱於三個人不能經常見面。“同好”住得離她家太遠,週末又沒有時間出門,她倆只能在放學後短暫的時間裡聊天玩耍,和第二個朋友倒是有天然的便利,但到了初中,她們沒有被分在一個班,對方原本就是被她拉進圈的,見面機會變少,就自然地退出了小馬王國,劉穎的那本同人小說也再沒更新過。
於是,如今這位網路閨蜜就變得格外重要。劉穎向我展示了她最近完成的一幅“自設”圖。依然是主頁裡常常出現的藍色短髮少女,不過這次,少女旁邊多了一位扎小辮的女孩,那是她為自己和閨蜜畫的一張“合影”,兩個女孩都和他們真實生活中的長相不同——起碼劉穎的自設不像她一樣戴眼鏡——她們雖然遠隔千里,卻能以各自“數字分身”的方式,在紙面上長久相聚。
劉穎很喜歡“哈利·波特”裡一句對友誼形成過程的描述,“當你和某人共同經歷了某個事件之後,你們之間不能不產生好感”。她發現,就“經歷某個事件”而言,與只能寫作業、交流考試成績的現實環境不同,網際網路似乎可以提供無數種維繫和增進友誼的方法。有的好友之間流行“養火”,從QQ到抖音,兩人只要連續聊天7天,頭像處就可以點亮一個火花標識,之後必須每天打卡,才能讓火苗不熄滅。除了這種被社交軟體鼓勵的親密度指標,還有好友約定在遊戲裡每日相見,共同打一場排位賽,奪下對方“水晶”,也像是共同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還有那些共同追星的夥伴,彼此支援的狀態倒像是共同養育孩子的父母。他們本來就有共同的愛好,如今還要約定一起打投,一起做資料、剪影片,還要搶周邊、刷超話,忙忙碌碌中,朋友的情誼反而比現實中更穩固。
這時,雖然是遙遠不可及的支援,也能給現實以安慰。上學期的期中考試,劉穎沒有考好,生物滿分40分,她考了32分。媽媽一時生氣,說了句“班上大部分同學都比你考得高”,她瞬間感覺“心碎成了紙片”,一個人在衛生間裡開著水龍頭哭了一場。這時,能給她安慰的只有畫在考卷一側的兩個女孩的剪影,她還在下面寫了句:“也許你我一生都不會見面,但卻有老朋友的感覺。”閨蜜見她把畫發在網上,馬上留言:“沒人誇你就讓我來誇誇吧!”

《小別離》劇照

不過,這些用數字分身互相聯結的孩子們,也需要應對社交邊界擴充套件後的種種風險。
首要問題是“認同焦慮”。日本精神病學家齋藤環在《自傷自戀的精神分析》裡分析,“隨著通訊環境的巨大進展,年輕人的溝通方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在社交媒體上,使用者依靠相互認可在網路上形成鬆散的內部社群,透過‘點贊’互相輸送象徵性的認可訊號成為一種禮儀”。這種環境帶來了“聯結—認同”的一元化,年輕人們為了獲得被同伴認同的感覺,不得不與之保持24小時的聯結。不管是打遊戲、剪輯影片,還是配音、拆卡,進展良好時,好友和粉絲們送上的點贊和關注,能帶給人強烈的被認同的感受。可一旦粉絲數量下降,或者釋出作品後長期無人問津,又或者好友點贊不及時,他們就會陷入“我是不是不受歡迎”“我的朋友們都離我而去了”的負面感受。
“朋友”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各種各樣的“官宣閨蜜”影片下方,經常能看到有人哀傷地評論,自己再也不要找“閨蜜”了。“養火”成了形式主義的“打卡”,上一次“真心對真心”的結果是對方單方面斷聯,或是原本說好的專屬親密擠進了“三人友誼”。仔細瞭解才知道,對方可能是又進入了其他圈子,嗑上了其他CP,兩人共同話題減少,親密關係也煙消雲散。
但網路關係的崩盤有時比現實中更加殘酷。這些僅僅依靠文字和表情包建立友誼的孩子們,雖然聽過對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彼此間的瞭解依然是比較淺層的,但因為共享著同一個好友圈,如果想讓對方“社死”,只需要發一條動態,或者在圈內散佈一則謠言。2022年,我曾經報道一起未成年人因網暴而自殺的案件,最終讓她放棄生之希望的就是一個社群投稿帖裡的集體攻擊。
有時,這些線上社交的空間也會給線下的朋友關係增加某種風險。北京一位高中語文老師告訴我,在社交媒體加入後,校園霸凌的範圍也擴充套件到了網路上,“現在我們講霸凌,不只是我在學校裡邊欺負你,說你的壞話、給你起外號。有時候可能我們全年級的學生都在一個群裡,如果我在這裡釋出一些負面的霸凌性的言語,其影響力會變得更廣。因為孩子們是要把影響加之於我在乎、對方也在乎的人身上,這種跨越線上線下的霸凌傷害性也會更大。


《少年的你》劇照

兩個世界
2024年,江蘇蘇州崑山市葛江中學教師於潔接到過一位六年級小學老師的求助,說感覺班裡的學生們普遍早熟,五年級時就有學生將同班同學作為漫畫主角,描繪一些不當內容。有一次班裡有女生不小心摔坐在一名男生的大腿上,班裡一位平日裡斯文乖巧的男生,竟然也開始起鬨、說粗話。作為老師,她感覺好像是無意間發現了學生的“月之暗面”,一時難以接受,深感苦惱。
於潔是蘇州名優班主任工作室的主持人,經常在自己的微信公號上給老師們回信答疑,這次,她在聊完問題後,又在信中盪開一筆,寫道:“如今的學生和之前的不一樣了,他們很多時候生活在虛擬世界,在那裡,他們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人際交流和生活方式……教育變得越來越艱難,這是很多老師的共識。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學生和老師生活在了兩個世界。
如何處理這兩個世界的關係,是全世界的教育者們共同面臨的問題。
2024年11月28日,澳大利亞聯邦議會透過《2024網路安全(社交媒體最低年齡)修正案》,要求科技平臺必須採取措施,讓全國16歲以下人群無法使用社交媒體,否則將面臨鉅額罰款。當年5月,紐西蘭政府也釋出了針對校園的手機禁令。政策支持者認為,限制青少年接入社交媒體,可以提高他們對真實世界的興趣,培養專注力;反對者則相信,網際網路本身就是強大的教育工具,成年人應該幫助孩子們接納並整合這些工具,而不是一禁了之。

《加油媽媽》劇照

2005年到2012年,微軟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達納·博伊德(Danah Boyd)訪談了來自美國18個州、不同社會經濟和種族背景的青少年,試圖瞭解他們在網際網路上的生活狀況,她在《這很複雜:聯網青少年的社交生活》裡寫道:“與上一代人相比,今天的青少年沒有那麼多自由去遊蕩。”許多美國青少年在社群外的學校上學,住在門禁森嚴的社群裡,他們(通常是父母)被告知要警惕陌生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社交媒體是青少年有效體驗生活的唯一途徑,“它並不是特洛伊木馬,而是一個釋放閥門,讓青少年重新找回有意義的社交,將其作為管理周圍壓力和限制的工具”。
對於陷入擔憂中的成年人來說,也有一個好訊息,良好的親子關係可以有效避免網際網路社交的消極影響。2018年,湖南科技大學教育學院的研究者們透過對1000多位初中生的調查發現,親子間的互動性和親密感,可以直接對個體的網路使用行為產生影響。在日常互動較好的家庭中,父母能夠充分尊重孩子的想法並做出回應,使他們無形中學會了對他人的尊重和移情,即使在缺乏社會線索,無法正確判斷對方的語氣、態度反應以及情緒狀態的網路交流中,依舊能懂得換位思考,減少成為欺負者的可能性,而在相對平等的交流環境中,孩子在受到網路傷害時也能及時向父母尋求幫助,減少進一步的心理損失。
作為仍要和學生線上下展開教育的老師,於潔想到的辦法是努力豐富物理空間的趣味性,讓孩子們在學校裡的時光不那麼難熬。每接一個新班級,她都會親自打掃衛生,給學生購置儲物格、換窗簾,在教室裡養各色植物。她也參考遊戲裡的“獎勵”方式,給考試進步或者表現良好的孩子送些小禮品,一盆文竹或是一塊雨花石。她想,儘管無法與網際網路上的五彩斑斕相抗衡,起碼可以給學生們的成長過程,增添一點點來自現實生活的質感。
正如博伊德在全書後記中所說,如果擔心孩子們花太多時間上網,最好的對策不僅僅是拔掉插頭,家長、教師甚至城市規劃者都應該行動起來,給予孩子們身體上的自由、閒暇時間和更多的公共空間,從而真正改變他們的數字習慣。

《小捨得》劇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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