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成年人無法踏足的虛擬空間裡,青少年們以自己造的理想分身建立聯結,獲得掌控生活的自主和被認可的滿足。他們快速結成友誼,又快速分離,也在對親密體驗的追逐中承受著未知的風險。
劉穎很開心。尋找好友,是她在網際網路上釋出作品的動力之一。為此,她寫下了開篇那段不短的自我介紹,初次聊天時,她向我解釋過,“生米”是歌手周深粉絲的代稱,“哈迷”就是系列小說“哈利·波特”的書迷,“獾院”是她在網上自測的魔法學院分院資訊,而“自設oc”就是給自己設定的原創角色……有了這些精準自我描述,茫茫網海中那些志同道合的人們就能迅速互相識別。

在校園,青春期的孩子們分享對“二次元”人物的喜愛,彼此建立友誼(行雲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2024年11月21日,2024年世界網際網路大會·烏鎮峰會未成年人網路保護論壇在浙江省桐鄉市烏鎮舉行(中國青年報/ 視覺中國 供圖)

《小歡喜》劇照
這時,雖然是遙遠不可及的支援,也能給現實以安慰。上學期的期中考試,劉穎沒有考好,生物滿分40分,她考了32分。媽媽一時生氣,說了句“班上大部分同學都比你考得高”,她瞬間感覺“心碎成了紙片”,一個人在衛生間裡開著水龍頭哭了一場。這時,能給她安慰的只有畫在考卷一側的兩個女孩的剪影,她還在下面寫了句:“也許你我一生都不會見面,但卻有老朋友的感覺。”閨蜜見她把畫發在網上,馬上留言:“沒人誇你就讓我來誇誇吧!”

《小別離》劇照
不過,這些用數字分身互相聯結的孩子們,也需要應對社交邊界擴充套件後的種種風險。
首要問題是“認同焦慮”。日本精神病學家齋藤環在《自傷自戀的精神分析》裡分析,“隨著通訊環境的巨大進展,年輕人的溝通方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在社交媒體上,使用者依靠相互認可在網路上形成鬆散的內部社群,透過‘點贊’互相輸送象徵性的認可訊號成為一種禮儀”。這種環境帶來了“聯結—認同”的一元化,年輕人們為了獲得被同伴認同的感覺,不得不與之保持24小時的聯結。不管是打遊戲、剪輯影片,還是配音、拆卡,進展良好時,好友和粉絲們送上的點贊和關注,能帶給人強烈的被認同的感受。可一旦粉絲數量下降,或者釋出作品後長期無人問津,又或者好友點贊不及時,他們就會陷入“我是不是不受歡迎”“我的朋友們都離我而去了”的負面感受。
“朋友”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各種各樣的“官宣閨蜜”影片下方,經常能看到有人哀傷地評論,自己再也不要找“閨蜜”了。“養火”成了形式主義的“打卡”,上一次“真心對真心”的結果是對方單方面斷聯,或是原本說好的專屬親密擠進了“三人友誼”。仔細瞭解才知道,對方可能是又進入了其他圈子,嗑上了其他CP,兩人共同話題減少,親密關係也煙消雲散。
但網路關係的崩盤有時比現實中更加殘酷。這些僅僅依靠文字和表情包建立友誼的孩子們,雖然聽過對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彼此間的瞭解依然是比較淺層的,但因為共享著同一個好友圈,如果想讓對方“社死”,只需要發一條動態,或者在圈內散佈一則謠言。2022年,我曾經報道一起未成年人因網暴而自殺的案件,最終讓她放棄生之希望的就是一個社群投稿帖裡的集體攻擊。
有時,這些線上社交的空間也會給線下的朋友關係增加某種風險。北京一位高中語文老師告訴我,在社交媒體加入後,校園霸凌的範圍也擴充套件到了網路上,“現在我們講霸凌,不只是我在學校裡邊欺負你,說你的壞話、給你起外號。有時候可能我們全年級的學生都在一個群裡,如果我在這裡釋出一些負面的霸凌性的言語,其影響力會變得更廣。因為孩子們是要把影響加之於我在乎、對方也在乎的人身上,這種跨越線上線下的霸凌傷害性也會更大。”

《少年的你》劇照
2024年,江蘇蘇州崑山市葛江中學教師於潔接到過一位六年級小學老師的求助,說感覺班裡的學生們普遍早熟,五年級時就有學生將同班同學作為漫畫主角,描繪一些不當內容。有一次班裡有女生不小心摔坐在一名男生的大腿上,班裡一位平日裡斯文乖巧的男生,竟然也開始起鬨、說粗話。作為老師,她感覺好像是無意間發現了學生的“月之暗面”,一時難以接受,深感苦惱。
於潔是蘇州名優班主任工作室的主持人,經常在自己的微信公號上給老師們回信答疑,這次,她在聊完問題後,又在信中盪開一筆,寫道:“如今的學生和之前的不一樣了,他們很多時候生活在虛擬世界,在那裡,他們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人際交流和生活方式……教育變得越來越艱難,這是很多老師的共識。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學生和老師生活在了兩個世界。”
如何處理這兩個世界的關係,是全世界的教育者們共同面臨的問題。
2024年11月28日,澳大利亞聯邦議會透過《2024網路安全(社交媒體最低年齡)修正案》,要求科技平臺必須採取措施,讓全國16歲以下人群無法使用社交媒體,否則將面臨鉅額罰款。當年5月,紐西蘭政府也釋出了針對校園的手機禁令。政策支持者認為,限制青少年接入社交媒體,可以提高他們對真實世界的興趣,培養專注力;反對者則相信,網際網路本身就是強大的教育工具,成年人應該幫助孩子們接納並整合這些工具,而不是一禁了之。

《加油媽媽》劇照
2005年到2012年,微軟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達納·博伊德(Danah Boyd)訪談了來自美國18個州、不同社會經濟和種族背景的青少年,試圖瞭解他們在網際網路上的生活狀況,她在《這很複雜:聯網青少年的社交生活》裡寫道:“與上一代人相比,今天的青少年沒有那麼多自由去遊蕩。”許多美國青少年在社群外的學校上學,住在門禁森嚴的社群裡,他們(通常是父母)被告知要警惕陌生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社交媒體是青少年有效體驗生活的唯一途徑,“它並不是特洛伊木馬,而是一個釋放閥門,讓青少年重新找回有意義的社交,將其作為管理周圍壓力和限制的工具”。
對於陷入擔憂中的成年人來說,也有一個好訊息,良好的親子關係可以有效避免網際網路社交的消極影響。2018年,湖南科技大學教育學院的研究者們透過對1000多位初中生的調查發現,親子間的互動性和親密感,可以直接對個體的網路使用行為產生影響。在日常互動較好的家庭中,父母能夠充分尊重孩子的想法並做出回應,使他們無形中學會了對他人的尊重和移情,即使在缺乏社會線索,無法正確判斷對方的語氣、態度反應以及情緒狀態的網路交流中,依舊能懂得換位思考,減少成為欺負者的可能性,而在相對平等的交流環境中,孩子在受到網路傷害時也能及時向父母尋求幫助,減少進一步的心理損失。
作為仍要和學生線上下展開教育的老師,於潔想到的辦法是努力豐富物理空間的趣味性,讓孩子們在學校裡的時光不那麼難熬。每接一個新班級,她都會親自打掃衛生,給學生購置儲物格、換窗簾,在教室裡養各色植物。她也參考遊戲裡的“獎勵”方式,給考試進步或者表現良好的孩子送些小禮品,一盆文竹或是一塊雨花石。她想,儘管無法與網際網路上的五彩斑斕相抗衡,起碼可以給學生們的成長過程,增添一點點來自現實生活的質感。
正如博伊德在全書後記中所說,如果擔心孩子們花太多時間上網,最好的對策不僅僅是拔掉插頭,家長、教師甚至城市規劃者都應該行動起來,給予孩子們身體上的自由、閒暇時間和更多的公共空間,從而真正改變他們的數字習慣。

《小捨得》劇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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