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你們試過了,先逃跑的人先享受世界”

Sayings:
“逃跑是一種恥辱。”從小到大,所有人都這樣告訴我。因此今天想替我們這種不夠勇敢的人說說話。
粗暴一點講,我身上永遠圍繞著這幾種評價,內向,迴避,軟弱,最擅長的就是逃跑和消失,不喜歡迎難而上。流行 MBTI 時測出是98%的 I 人,一切需要競爭和表現自己的場合,都會讓我內心爆炸。
從上學路逃跑,從工作逃跑,從機會前逃跑。很不幸,大多數逃跑都帶著眼淚,附和著外部世界的惡意:你真是丟人啊。
我其實一直沒太敢原諒自己,直到聽到今天的故事。講述者是臺灣漫畫家朱德庸,你一定看過他的《澀女郎》《雙響炮》和《大家都有病》。我們與他在北京共度了一天,只聊了一件事,逃跑。
他對著鏡頭緊張到手腳麻木,說要不是有人拽著他,他早跑了。他很不喜愛社交,從小一直逃到大。
他說,他曾經也很討厭自己。
他說,逃跑不是你把自己關起來了,而是你把世界關在外面了。
他說,逃跑沒關係,因為逃跑總會有終點,直到你找到自己的家。
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真正的安慰。世界上就是存在以逃跑為生存法則的人,有人追求變強,就有人不想迎戰,只想回巢。
朱德庸有一部反覆看的電影,主人公有句話是:面對人生岔路,他永遠都知道該選哪一條,但永遠都選另外一條,因為正確的那條路對他來說太痛苦了。
他說,這句話很鼓舞他。也許笨,但是很心安,而且笨人並不是沒有傻福。
如今我不太想再祝你勇敢。如果你面前是一條勉強而痛苦的路,那我寧願你不要逼自己走下去。
“逃跑”的意思其實是,那些一直被教導著愛別人的人,終於學會了愛自己。
下面是朱德庸的講述。

口述:朱德庸
新世相的朋友們大家好,很高興看不到你們,但你看得到我,讓我心安多了。
我是朱德庸,今年 64 歲。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很擅於逃跑的人,從小一直逃到大。小時候逃課,長大了逃班,直到現在,我也不喜歡跟人交流。
只要不喜歡一件事情,我腦袋出現就是逃跑。
我小時候是非常自卑的,因為我成績又差,又笨,又結巴,老覺得一跟人家接觸,人家第一眼就知道你很爛。
我跟同學去逛郵局,他收集郵票,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然後就跟我說,幫我去前臺問一下,什麼郵票現在出來了沒有?
那個時候你把我送到斷頭臺,我都還比較自在一點。
我整個人都混在一起了,我不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還要去跟一個陌生人有條理地說話。
我已經嚇到那種,從口袋掏出 5 塊錢塞給我同學,這些錢都給你,你自己去問。
那個同學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他看到的是一個神經病。
這件事對我自卑感的加重,可能長達 10 年。別人打擊你,你又打擊了你自己,別人跟你說你是一個 100 分的傻子,你說錯了,我是 200 分的傻子。
當你回想起這個時候,你會有點瞧不起你自己,你怎麼會膽怯懦弱到這個樣子?老實說你現在要我去問一些事情,其實我還是不願意去問。這可能就是那種創傷後遺症。
上班之後,因為我的工作比較特殊,單位對我其實很禮遇,從來不要求我一定要在什麼時間到,只要把我當天該做的事情做完,他們對我沒有任何要求。
但我還是每天都在擬定逃跑計劃。照理說晚上七點半要到,但從家裡出門已經 七點十分了,打個車大概要二十分鐘,但是我都用走路,我沒辦法控制我的肢體,我的身體反應就是我不想去上班。
所以每一次都走到四十分鐘,然後看看錶覺得良心已經再也過不去了,我才打個車,坐個五分鐘就到了。
後來我還是辭職了,變成了個體戶,跟各種各樣的人接觸,大到企業老闆,小到某個印製廠的業務員。
也是經過了幾年我才發覺,如果從小我都是這樣的人,為什麼到了社會上,我就要變成另外一個人?
當然我的條件比別人好的是,畫畫這個工作本身就比較獨立和自我,他們至少有一個很古板的印象,藝術家都怪人,如果他有什麼奇怪的舉止,我們就原諒他。
這也是讓我脫逃的藉口,所以從那天開始,我能拒絕的應酬就拒絕,不需要見面的人我就不見面,就這麼苟活了幾十年你知道嗎?
跟人交流我是很不自在,但我跟我的貓交流完全沒有問題。
它們有時候跑過來,往我身上一靠一擠,我獲得的那種溫暖跟愛,是跟一個人類做不到的事情。有一個人類要是靠在我身邊,我已經一腳把他踢開。
我一直覺得人跟人之間的愛很偉大,但是已經很難找了。

朱德庸和他的貓

我的日常生活也是一樣,我永遠只去一些固定的地方。我可以吃一家店的同一碗麵,吃 30 年不變。我後來很少出來,其實是因為有很多店都倒了。
不是很熟悉的店,我會在門口張望,找 10 家店有 9 家我都沒有辦法進去。
我從小一直在逃跑,最後我才明白我到底在逃跑什麼。
其實我是想從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人,逃跑到一個是我自己的人。只要這個地方我不自在,我心裡的靈魂跟我說,我不喜歡這裡。
我不像我的時間越來越長,所以我要逃跑。我寧可逃跑之後,讓我恢復到我原來的樣子。

也許別人會覺得我是個怪人,我也曾經以為我是一個怪人,但其實我可能是比較正常的人。

逃跑也是一種勇敢。不是我把自己關起來了,而是我把世界關在外面了。
全世界的世界末日,這輩子只會有一次。自己的世界末日,這輩子會有許多次。
現代人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很多的夢想都不存在了。有些人跑不了,有些人是短暫地跑,有些人可能連跑都不可能只能蹲下。
大家都說,最困擾自己的東西是工作,愛情,婚姻,甚至家庭,但其實最後全部歸咎於一個點,就是情緒。
情緒就是靈魂,你的靈魂對你提問,但是你答不出來。
當你情緒累積到一個階段,結越打越緊,你的人生未爆彈就會爆炸。爆了之後你就會崩潰,崩潰就是你的靈魂含著淚衝出你的肉體。
會畫畫真的是我的福氣。我從小受到那麼多的不公平待遇,唯一的逃脫就是畫畫。
每次在學校被老師欺負,我也沒有辦法對他怎麼辦,所以我回家就把他畫在畫裡,讓他死很慘。第二天就我又開開心心地去了。
畫畫其實變成我的心理治療,所有我沒有辦法安撫的情緒,我在畫的過程裡面就釋放了。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也是這樣。裡面有我對於這個世界的情緒,對於這個時代的情緒,即使在路上跟陌生人擦肩而過,我也想辦法去感受他的情緒。
這也能變成一些人的靈魂出口,他看到我的畫,覺得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多跟他一樣倒黴的人,或者比他更倒黴的人,其實他也釋放了。
就像我前面說的,其實我一直處在一個很自卑、很責怪我自己的人生裡。一直到我 53 歲,我才真正原諒了我自己。
那年發生了什麼事呢?我發現我可能患有亞斯伯格症(泛自閉症障礙,其重要特徵是社交困難)。
在那一剎那我真的就原諒我自己,我 53 年來的所有疑問,所有自我懷疑,豁然之間全部得到解答。
原來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像我的畫畫天賦一樣,這個症狀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天就在我身體裡面。我再也不會怪我怎麼這麼笨,為什麼沒有辦法跟人家交往。
當我在人群裡往角落跑的時候,我就跟我自己說,沒關係,我就是喜歡往角落跑,一切都有了答案,這是最後一把解開我生命之謎的鑰匙。
所以就是這樣的,你就享受人生,接受你的人生就是這樣子。

我知道我的人生永遠都有兩條路,然後我永遠都是選了一條人家認為最笨的一條路。也許笨,但是我很心安,而且笨人並不是沒有傻福。

第一次來人間,表現不佳,有失禮之處,請多包涵。
但是我不會改正的,謝謝。
人只要沒有找到你真正要的,就會一直跑,直到找到你的家。
我對世界是悲觀的,這個世界待我並不好。但你只要把自己處理好,把情緒處理好,其實你可以在一個悲觀的世界建立樂觀的世界,我一直就是這樣子。
我的世界現在有兩個,跟外界完全隔離。
一個是漫畫世界,我創造了很多漫畫角色,每天當我拿起筆,我就進到那個世界去了,裡面都是活生生的人,我跟他們相處得很好。
譬如說我畫的《雙響炮》,老公被老婆打一頓之後鼻青臉腫,但他第二天全部都好好的。
另外一個世界就是我選擇的生活,我不要被人打擾,我不要跟人家交際,我把自己的世界塑造到只有我的太太、我的小孩、我的貓。
雖然對一個大世界來講,我覺得真的越來越差,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塑造他自己的小世界。
你不要覺得很困難,我常常跟人家說,你上了一天班,心情很不好,對不對?
你不管是坐公交還是地鐵,你提早一站下來,開始走路。我做了不喜歡做的事情,我就會找一段路慢慢走,在走的過程裡重新感覺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在臺北找過 10 條私人散步路線。每一條都完全不一樣,有的路線禮拜二走,有的路線禮拜六走,要根據不同的日子和氣候走,否則它會變樣。
後來有旅遊雜誌知道了這件事,我就公佈了四五條,真的有很多人就開始那樣子走。
或者你找一個小小咖啡館也好,咖啡到嘴巴到嚥下去,那一剎也是一種真空漂浮的感覺。
你回到家,你在你家的小角落放一個你喜歡的椅子,你就坐在那裡,那就是你的世界。
一個人要試著去創造他自己的世界,絕對私密,連你最親密的家人都要排除在外,全世界人類只有你一個。
你知道嗎,當一些人和車子沒有出現,這個世界在某個光影之下,其實真的很美。
我們逃跑並不是真的逃走,而是從外太空逃往我們的“內太空”。
你們都還很年輕,人生其實是很奇妙的,有時就像一個童話故事,這個故事並不是用來騙人的,是有美好的結局的。
人來這個世間就這麼一次,一些看似正確的東西對你來說可能並無意義,撿到神燈但許願步驟太複雜,於是原地放回神燈。想不通生活的難題,於是放棄去想通。
我們逃跑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自己。你是非常獨特的人,所以要做你自己
正是因為我們選擇了逃跑,所以我們反而願意走得更遠一些。
採訪、整理:宋宋宋
實習:雪純、雨荷
晚禱時刻 
“我見到另一個自己,
一個沒被汙染的自己。
我抱著她哭了起來,請她原諒,
我不再是從前的我。
她輕拍我的背,擦拭掉我的淚,
在耳邊輕聲說:
‘沒關係,只要活著,就要讓自己幸福。’”
——朱德庸


逃跑時什麼都看不清
 卻看清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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