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怎麼運動?你怎麼運動,女性就怎麼運動

“這周,你運動了嗎?”
針對這個問題,100位男性中,43位會給出肯定的回答,但在100位女性中,只有32位會說“是”。在全球範圍內,女性參與運動的比例都顯著低於男性,在我國亦是如此。
我們不缺乏女性運動偶像,自1988年漢城奧運會起,我國女性運動員奪金數始終多於男性運動員;也不缺乏女性運動故事,排除近幾年的《熱辣滾燙》、《奪冠》不談,我國體育題材電影的開山之作是1934年拍攝的《體育皇后》,新中國成立後拍攝的第一部體育題材彩色故事片是1957年的《女籃五號》。可這從來沒有改變男女運動參與率的不平衡。除了明顯的家庭原因、經濟原因外,是什麼在妨礙女性踏上運動場
我們接觸到四位有運動習慣的女性,她們出現在足球場、拳擊臺和羽毛球場上。她們地處不同的區域,國內國外,城市鄉村,背景年齡不一,其經歷卻透露出驚人的一致性。
 乖乖坐在書桌前 
“能踢到圓形的東西,就能踢足球。”王琳大三那年,院裡成立女足隊,這是當時四處挖人的口號。籃球部的學姐打球落下的傷還沒好,拄著拐把王琳拉到了足球場。鑑於大家薄弱的足球基礎,教練特別囑咐:球來了要用腳踢,別用手接。可當球迎面飛來,王琳受下意識驅使,一伸手利索地接住了球。從此,她成了守門員。
五人制比賽,王琳所在的隊伍滿打滿算能來六七個人,好歹還有替補。她撲出過點球,撲出過對方的大力抽射,被隊友稱為“銅牆鐵壁”。沒當守門員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能“滑跪”得如此敏捷,認為這可能和自己從小喜歡打滾有點關係。鄉下沒什麼娛樂設施,小孩子只好自發創造。跟爺爺奶奶去地裡,王琳和堂弟喜歡從長滿地瓜藤的坡上往下滾。
王琳小學時被選進校籃球隊,五年級打球腳踝打骨折了,家裡人覺得她也到了應該以學業為重的年紀,讓她退出了校隊。她沒辜負家裡人的期望,一路從湖南的農村讀到中國人民大學。
畢業後,她到雲南保山市施甸縣永保小學支教,發現有的東西到現在都沒變。學習好的女孩依舊文靜地坐在書桌前,不聲不響地做功課;而成績好的男孩可以大大方方地打球、玩遊戲,在操場上張揚個性。
運動場是屬於男孩的。無論是小學還是中學,學校的操場中心總是一片足球場,總是被男孩佔領。法國地理學家埃迪特·馬呂尤爾斯(Édith Maruéjouls)認為操場是一個高度性別化的場域,男孩在舞臺中心自如活動,踢球打架肆意喊叫,女孩在舞臺之外,只佔一塊小小的地方,邊跳繩邊低聲交談。
鄉下的娛樂設施仍不多,不過有了手機。孩子們刷“快手”一刷幾個小時,看到了大山外光怪陸離的世界,也對“性別”有了超出年齡段的認知。六年級的男孩會拍自己赤裸上身抽菸的照片放到網上,彰顯男子漢氣概。六年級的女孩開始發育,本就處於對身體變化高度敏感的階段,又受到網路性別文化的浸染,在意身型,在意自己夠不夠“女人”。身體發育正是需要鍛鍊增強體質的時候,她們卻選擇遠離運動場。
王琳曾希望改變這種狀況,效果欠佳。體育課上,她認為並非整個生理期都得弱不禁風地待著,督促女孩動一動。女孩不願意,王琳堅持說:“男女生都要跳。”女孩勉強爬過去了後,開始掉眼淚。同伴簇擁上來安慰,一群女孩邊說悄悄話邊偷瞄王琳。
無論在哪個年齡段,女性參與體育運動的比例都低於男性,這是全世界範圍內普遍存在的現象。據世界衛生組織(WHO)估計,11 歲至 17 歲的女孩中,超過四分之三的女孩缺乏足夠的體育鍛煉。特別是從自我意識強烈的青春期起,女孩退出體育運動的比例顯著攀升。
英國蘭卡斯特大學的學者安·科林(Ann Colley)等曾要求278名男孩和237名女孩畫一個經常做運動的人,超過80%的孩子畫了一個男孩
閒暇之餘,王琳會踢野球過過癮,透過別的支教老師引薦,認識了當地的足球教練。教練一腔熱血,免費教孩子踢球,還領大家去周圍的縣參加民間自發組織的比賽,邀請王琳當帶隊老師。球隊20多個孩子,年齡6歲到9歲,男女比例2:1,有的女孩技巧比男孩還過硬。
雲南氣候多變,踢著踢著下起雨來,被激起了好勝心的孩子冒雨也要堅持把球踢完。比完賽,孩子一個個筋疲力盡,卻沒急著休息,他們把飲料瓶裡沒喝完的飲料倒掉,再擰好瓶蓋。王琳詢問原因,孩子說老師教了,這樣撿垃圾的阿姨方便些。晚上四個孩子睡一個屋,一大帶一小,第二天早晨王琳督促大家起床刷牙,發現每個人都已經收拾妥當。大孩子會自覺幫助年幼的孩子換衣服洗漱。
比賽的照片|受訪者提供
作為教師,王琳知道童年擁有這樣一段經歷肯定會成為長大後的寶貴回憶。她同時也感到遺憾,隨著女孩年紀的增長,她們離如此寶貴的經歷越來越遠
度過青春期進入成年,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不少女性會嘗試運動。可即便到那時,成長留下的痕跡仍在。
 再狠一點! 
從三月份系統練習羽毛球起,毛小青(化名)聽到了許多她平時極少聽到的話——“再狠一點!”、“再兇一點!”。她在生活裡總被教導“溫柔一點”、“安靜一點”、“斯文一點啦,女孩來的”。
要打出強有力的主動進攻,得從揮拍中聽到風聲,那聲音像“松風劃過雪夜”,劃破空氣,也劃過毛小青的心靈,露出她藏得好好的那個真實的自己。她覺得打球最爽的時刻,是學了新技術後,在好為人師的男球手面前狠狠秀一把。在生活中她總會抑制這種衝動。上學時數學考了第一名,她想發一條朋友圈慶祝卻被家人制止:成績好就努力保持,何必炫耀。漸漸地,她學會了低調。打球之後,她才對自己坦誠:“我也是有好勝心的,我也想展露我的鋒芒,我也想贏球以後像個驕傲的公雞一樣環繞球場一週。”
毛小青人生的第一個羽毛球拍,買完在路上她像那些莫名其妙做出投籃動作的男生一樣,對著空氣揮了幾個拍|受訪者提供
同樣,打球之後,毛小青才知道自己手臂展開的幅度有多少、手腕能挑到什麼樣的角度、腳一步能邁出多遠、身體能扭轉到什麼程度。學反手球時,無論哪一側來球,她都下意識往前邁一步右腳以方便擊球。教練問她不彆扭嗎?明明是左前方的球,為什麼要伸右腳?她這才意識到一個看起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實,“原來我可以伸左腳”。
毛小青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具軀殼”。打球之前,她對身體的控制僅限於吃飯、喝水、走路等日常活動,“空間感這個概念沒有在我生命裡出現過”。
在經典論文《像女孩那樣丟球》(Throw like a girl)中,美國政治學教授艾麗斯·楊(Iris Marion Young)列舉了男性和女性的行為差異。5歲的女孩丟球,只會晃動手臂,不懂得利用身體的其他部位,丟出的球沒有速度、力量或者準頭。5歲的男孩丟球,會開啟身體、將手臂向後伸,一條腿為軸,另一條腿向後撤,手臂隨著身體的扭轉畫出一道弧線,用全力丟擲球。
男孩與女孩不同的丟球方式|《華盛頓郵報》
當男性舉重物時,他們站得紮實,讓大腿來承受重物帶來的壓力。女性幹體力活會把力量集中到和任務最直接相關的身體部位——舉重物時力量只用到手臂和肩膀,不懂借用腿部的力量;扭罐頭蓋時只用到手和手腕的力量,不會向肩膀借力。
女性不懂得利用身體,也不懂得利用空間。女性並腿坐,男性岔開雙腿坐;男性闊步走的步伐比女性更大(排除身高因素後),男性手臂甩得更寬;單單是站著,男性的雙腳會放得比女性開;拿一本書,女性習慣性將其抱在胸前,男性則會單手拿在身側。看到有球向自己飛過來,男性會主動迎著球的方向向前,女性會等在原地,待球靠近身體後再做應對。女性主動將自己的身體限制在狹窄的空間裡。
像女孩那樣丟球、像女孩那樣走路、像女孩那樣坐著……楊認為,女孩從小就在主動學習如何限制自己的行為。她被直接或間接地教導了無數次,女孩要端莊,女孩要懂得保護自己,女孩不要做危險的事情。女孩認為自己是脆弱的、無力的,以及是被看的。把身體舒展開來,儘可能利用周圍的空間,就像在“邀請別人來看”。
女性不瞭解自己的身體,把身體當成累贅,而非達成目標的媒介;又對身體不自信,還沒開始運動就已經感到沮喪,不想表現得太蠢,又不想表現得太強壯,過重的思想負擔壓得動作走了形,由此更加肯定“女性果然不擅長運動”
女性不懂得利用身體,也不懂得利用空間丨Trainforher.com
訓練時碰到難關,毛小青總會和教練說:“我跟我的四肢剛認識,你給我時間。下一節課,我保證跟它們熟悉很多。”
最近,她又碰到了難關,而這次並不是純粹技術上的難關。“殺我!殺我!你殺我啊!”教練恨鐵不成鋼的聲音響徹整個羽毛球場,毛小青的殺球還是軟綿綿的。教練教她殺球,她總下不去狠手,殺球的動作在她看來是在“攻擊另一個人類”,而且“羽毛球扎到身上挺疼的,教練人這麼好”。
 像女孩那樣揮拳 
踏上拳擊臺,夕雅(化名)和對手四目相對。對手個頭和她差不多高,一臉輕鬆,小學生。先出拳是對方。捱了一拳,夕雅大腦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不出拳、不防守,接著捱打。小學生的心思不像大人有彎彎繞繞,不會“禮尚往來”留縫隙讓對方喘息回擊,只會乘勝追擊。捱了幾拳,夕雅本能地回擊,平時練習的拳法全忘了,亂打“王八拳”,一拳沒打到小了快二十歲的對手。小學生繼續出拳,她逃跑。她在前面跑,揮拳的小學生在身後追,場下的教練似乎在喊著什麼,她聽不清。繞著拳擊臺跑了幾圈,教練喊停,終止了這場僅僅持續一分多鐘的模擬實戰練習。
鍛鍊結束回到家,夕雅才反過勁兒來,心情複雜。對手性別和她不一樣,年齡估計小她十幾歲,要是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要打他幾下,讓他別那麼囂張”。
下節課,夕雅和教練一對一練習。教練站著不動,讓夕雅出拳打他,體驗一回拳頭打中身體的感覺。一節課一個小時,她做了一個小時的心理建設,沒揮出一拳。夕雅說:“理智上我知道我不會把他打壞,可我有出拳障礙,就覺得打著別人不好。你讓我說哪裡不好,我又說不上來。
夕雅曾在健身房的團課裡接觸過搏擊操,搏擊操比器械練習有趣,暴汗解壓。社交媒體上女性揮拳出擊的帥氣影片又推了她一把,她從今年年初起到拳館系統學習拳擊。真正學起拳擊來,夕雅再也沒覺得拳擊是一項解壓的運動,反而處處謹慎。練習時,教練時不時會提醒她“喘氣”。
下節課上課前,夕雅做足了心理建設,反覆告訴自己這節課一定要勇敢揮出一拳。教練讓她和其他學員組隊,進行對打練習。和女學員對練,雙方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恐懼和猶豫。於是,兩人協商起來。
“你來打我一下。”
“還是你打我吧。”
“我打你哪兒呢?”
商量好了,戰戰兢兢揮出一拳,勁兒都不帶。出完拳,等著對方打過來。對方的拳頭同樣不帶勁兒。你一拳,我一拳,禮貌而規矩,只能算身體接觸,和擊打不沾邊。
看男學員之間對打,雙方似乎都沒有任何心理障礙,打得激烈熱血,拼盡全力要把對方打趴下。“‘我要把你打倒’這個想法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生活裡。”夕雅說。
美國作家雷內·登菲爾德(Rene Denfeld)練習拳擊後發現,她頂著臉上的淤青出門,鄰居的態度閃躲回避,認定她遭受了家庭暴力;而當她老公臉上帶傷,鄰居的態度和平時無異,男性受傷太正常了,在酒吧裡打一架,在球場上磕著了,都是常有的事。大家都習慣性認為,女性只能是暴力的受害者,而不是暴力的使用者。
登菲爾德認為,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女性和男性一樣聰明、一樣志向高遠、一樣擅長數理化,但人們仍不能接受的是女性展露出男性一般的攻擊性。連女性自己都不接受。
又一節課,夕雅終於揮出了那一拳。教練站在原地,任由她打。饒是如此,她還是沒敢用力。打出綿軟的一拳,收穫教練一個鄙視的眼神。她卯足勁兒,用力揮出一拳,打在教練的肩膀上。和打沙袋不一樣,“原來打到肉裡,是頂不回來的”。一節又一節課,她慢慢習慣了男學員第一節課就會做的事情——“打人”,開始專注於觀察教練的動作,尋找漏洞。
華南師範大學體育科學學院教授熊歡指出,社會文化和性別角色期許使得女性從一開始就對蘊含男性氣質特徵的專案具有排斥心理
熊歡曾對比瑜伽和拳擊這兩項運動。瑜伽安靜、內斂、強調平心靜氣,完全符合主流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女性練習瑜伽不會遇到任何身體或社會的阻力,很容易投入其中。而拳擊專案激烈,攻擊性和對抗性極強,對參與者的要求與社會文化對女性的要求相悖,女性參與者不得不在鍛鍊的同時調節性別角色的衝突,這阻礙了女性全身心投入到運動之中。而上述衝突,是從事所有“男子漢”運動的女性或多或少都需要面對的。
曾經所有運動都是“男子漢”運動。現代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曾明確表示奧運會必須僅限於男子:“女子奧運會是不便的、無趣的和缺乏美感甚至是不正確的……女子的首要角色應該是為獲勝者加冕。”隨著越來越多女性登上運動場,運動所蘊含的性別氣質開始鬆動,不過程度有限。
肯塔基大學的助理教授許清如(音譯)等透過問卷,請受訪者劃分14個運動專案的性別氣質。423位受訪者全都來自國內,42.1%為男性,57.9%為女性。結果顯示,國內體育觀眾認為男性氣質的運動包括足球、籃球、賽車、力量訓練、電子競技、檯球,女性氣質的運動包括體操、瑜伽/健美操,中性運動包括跑步、網球、乒乓球、游泳、羽毛球和排球。
在男性氣質的運動中,得分最高、最“男人”的專案是足球,而在基於美國受眾的類似調查中,足球被評為中性的。研究者認為,這源於美國女足的優異成績驅使許多女孩開始踢足球。然而,我國女足比男足耀眼得多的成績絲毫沒有撼動足球專案的男性氣質。北美地區註冊女足球員近250萬,中國足協註冊女足球員約1.5萬。
奧運會各專案對女性開放的時間|《差異下的平等:女性主義影響下的體育專案設定》
 這麼快樂,這麼不平等 
踢了五年多球,野球場上有些男性的球技都比不過裘怡,可裘怡仍得不到傳球。幾乎每場野球,她都能碰到不給她傳球的男性。
越到這時,裘怡越想表現自己,對自己要求越嚴格。她會努力爭取球權,展現自己的技術,“想著如果我表現好了,他們就會把球傳給我”。她明白這是一種類似自我PUA的狀態。明明錯不在她,她卻對自己更加嚴格。心頭也會生出疑問:為什麼她需要證明自己有資格得到傳球?同樣是陌生的球友,為什麼男性從來不需要做自證?
踢球之後,裘怡才知道“原來有一項運動可以這麼快樂,也可以這麼不平等”。
即便她在球場上,就像不在一樣。總有人不給她傳球,總有人在場上光個膀子,把短褲往上撈成三角褲的模樣。而注意到她存在的人,給出的反饋並不友好。裘怡被告知女人踢球就是沒頭腦,“踢球一定要有頭腦,你看男生打比賽的時候,他們是怎麼踢的?”。給隊友傳球,裘怡踢出一計漂亮的弧線球,場邊傳來一句驚訝:“這個女的竟然會踢球。
女性的腳型在足弓高度、腳寬等方面與男性不同,專為女性設計的足球鞋直到2005年左右才問世。裘怡穿36碼鞋,但大多數女性專業球鞋38碼起,於是只能買童鞋穿。除了批次定做,市面上幾乎沒有針對女性的足球訓練服,她只能穿男款小碼,短褲中間還帶一道拉鍊。
大一那年學校剛成立女足隊,30多個人像模像樣的,沒兩年解散了,沒經費。今年裘怡上大四,常出現在學校足球場上的女性加她一共3個人。
大二大三那兩年,師姐課業繁忙,師妹還沒進校,裘怡開始一個人去學校足球場踢球。當一個人出現在球場,她的處境突然變了。流言蜚語開始出現,造謠她是為了某某才來踢球;刻意接近她的男性變多了,只不過在球場上說了幾句話,就要求有更親密的接觸。裘怡煩惱不已,選擇到校外踢野球。此後只有師妹或師姐同行時,她才會在學校裡踢球。
毛小青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因此如果場館裡男球員多,毛小青會穿球褲,不穿球裙,她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球館裡有一位“迫擊炮女王”,美甲,粉色球裙,濃妝,蝴蝶結髮夾,殺球比誰都兇悍。光是她的存在就會給毛小青力量。如果技術再進步些,毛小青想編辮子,想換一個可愛的球包。現在還不行,現在她打得還不夠好,如果再打扮得女性化,男球員更不會認真對待她,打球更像“老大爺遛彎”。於是,她穿優衣庫男款速乾衣和短褲,扎簡單的馬尾,拎男女同款的球包。女性希望被認真對待,要先把自己裹在殼裡。
有時,毛小青會帶著球拍去上班|受訪者提供
前陣子,毛小青一個人去看了一場羽毛球公開賽,8個小時的比賽看得津津有味。回頭和長輩們吃飯,分享看球的經歷,卻被問:“你男朋友叫什麼?”毛小青一頭霧水,再一問才明白,老一輩認為一個女孩突然喜歡上運動,要麼是喜歡打羽毛球的男孩,要麼是男朋友帶她打的球。
和朋友分享運動經歷,同樣,朋友的問題和運動一點關係都沒有。在許多人眼中,女性參與運動的原因就三種:為了減肥,為了變美,以及喜歡的男性在運動場上。
毛小青說:“我已經懶得解釋了,因為他們無法理解女性除了變美變瘦之外,還有別的追求。他們無法理解女性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好奇心,也有自己的夢想。”
羽毛球館18塊場地,一塊場地4個人,72人裡10個女球手算多的,5個的時候也有。毛小青難得打了一次女雙,對方窮追猛打,每一球都打得跟關鍵球一樣竭盡全力。一開始她覺得對方太較真了,娛樂而已,何必這麼投入。打了幾個球之後,她無比感激,“這才是尊重對手”。這是她球場上第二爽的時刻——棋逢對手。
不光是在運動場上,在生活裡,年輕女性多多少少都有過不被重視、不被看見的經歷。“遇到一個認真對待你的人,我都會非常珍惜。”毛小青說。
運動場和現實生活是那麼地相似。女性要站到運動場上,要突破從小束縛於身的性別烙印,要跨越性別文化壘砌的心理障礙,要限制自己的行為、削弱身上的女性化氣質,要證明自己的實力,要忍受來自外界的凝視、質疑、教導、指責,才能和男性同場競技。可是,已經在生活中工作中經歷了那麼多,為什麼還要在運動場上再經歷一遍?
女性的體驗也是那麼地相似。王琳在雲南支教,夕雅在北京當白領,裘怡是來自青海的藏民在成都念書,毛小青10歲起和家人一起搬到澳大利亞生活。而她們不得不忍受的東西和她們需要跨越的障礙卻是那麼地相似。
如果再加上來自家庭和孩子的壓力,女性定期參與體育鍛煉的比例過低,不難理解。根據一項涉及41萬人的調查,43.1%的男性經常進行有氧運動,女性只有32.5%。能達到世界衛生組織的推薦標準,每週進行至少150分鐘中等強度有氧運動的男性佔15.2%,女性只有10.3%。而女性從運動中獲益更多。女性每週僅需做約140分鐘中高強度的運動,就能達到男性300分鐘運動相似的健康效益。
而且,即便能堅持運動,女性在享受運動帶來的益處與快樂的同時,依然要承受額外的壓力。當自己與主流性別觀念、主流審美文化相悖時,並非一句“不要在意”就能化解。朋友得知裘怡踢球,會驚訝地問她為什麼,家人會直接勸她放棄,曬得那麼黑,腿還粗。她一力承受,但忍不住會介懷。踢球不僅腿部肌肉發達顯粗,還會受傷,膝蓋上的疤痕增生令她自卑。踢球之後,她從不穿短裙。
幸好,也有理解她的人在。裘怡是藏族,信奉佛教,當地深受愛戴的上師從不說女性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只說——眾生平等
Guokr
小時候,王琳的媽媽一遍一遍給她講爺爺得知她是女孩後,如何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上了初中,媽媽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每當考試又考了全班第一名,王琳心頭就會湧起一股想要犯錯的強烈衝動。她希望被懲罰,她覺得自己“不配”。
在運動場上,她終於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掌聲,享受讚美,因為那是給整個團隊的,不是給她一個人的。球場上讓她感覺最美好的瞬間不是自己敏捷地撲出一計精彩的抽射,而是她站在球場這邊,看隊友們在球場那邊奔跑,對抗,爭搶,射門,進球。王琳說:“球場那麼寬闊,你一眼望過去,你最重要的人在前面,大家都在為你們歡呼,我會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大學時代的王琳|受訪者提供
在支教的課堂上,王琳給同學們放過《摔跤吧!爸爸》這部講述兩個女孩在爸爸的教導下成長為摔跤手的電影。看了同學寫的觀後感,大多數沾染陳舊的性別觀念,讓她失望難過,但間或會閃出一道火花,讓她感受到女孩們對力量的渴望
希望女孩們長大後不要忘記這腔渴望。
王琳班上同學寫的觀後感|受訪者提供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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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Playgrounds for all: Designing inclusive public spaces for girls and women in sports,見連結:
https://www.lexology.com/library/detail.aspx?g=3cac61fc-1ba0-4565-b77e-0dc90989b8ab
[10]Ji, Hongwei et al. “Sex Differences in Association of Physical Activity With All-Cause and Cardiovascular Mortalit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 vol. 83,8 (2024): 783-793. doi:10.1016/j.jacc.2023.12.019
[11]Xu, Q., Fan, M., & Brown, K. A. (2021). Men’s sports or women’s sports?: Gender norms, sports participation, and media consumption as predictors of sports gender typing in China. Communication & Sport, 9(2), 264-286.
作者:雪竹
編輯:odette、黎小球
封面圖來源: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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