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上下兩篇,總字數約9000字,本篇為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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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深夜,在土耳其第七大城市開塞利郊區20公里外,一個揹包的身影正沿著鐵路線獨自前行。
5分鐘前,因為語言不通,我被好心搭便車的司機拉到了一公里之外的十字路口。現在,我正步行回到這個小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將坐上土耳其國家鐵路公司TCDD的火車,前往首都安卡拉。

但顯然一切並不那麼順利,當我來到車站時,現場有五名工作人員,卻只有我一個乘客。我用翻譯軟體才從他們口中得知,我即將乘坐的這班列車將會延誤170分鐘,也就是到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才能到達。我苦笑著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太瘋狂了!一個工作人員笑笑,拿出手裡的谷歌翻譯:We Turks are Crazy!(我們土耳其人就是這麼瘋狂!)
很多中國人喜歡開玩笑說“狗中哈士奇,國中土耳其”。我個人其實不太贊同這個論調,畢竟這種稱呼帶有一種對別國的侮辱意味,而我此行見到的大多數土耳其民眾都是善良而友好的。
比如這次的火車站工作人員,主動提出免費開車送我去10公里外的汽車站。路上,他問我手上有沒有現金,出於本能的警覺,我回答“沒有”,這時他說可以自掏腰包幫我買汽車票,原話是“這裡是我們土耳其人的家,如果你急需幫助的話隨時和我們說。”我連忙謝絕,但著實是頗為感動。
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他們自己所言,這個國家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有點“瘋狂”。
事實上,直到航班起飛的五天前,我都沒有下定決心啟程。不去的原因似乎很多:小紅書上大把的吐槽貼;通脹日益加劇使得物價一年裡翻了幾番;巴以局勢依舊緊張,土耳其國防部人士甚至宣稱“做好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準備”。
但真正讓我決定成行的是身邊一位創業成功的前輩,他告訴我:土耳其是個大國,歷史積澱頗深,對於出海的創業者而言,非常值得去看看。於是,我坐上了廣州到伊斯坦布林的首個直飛航班,奔赴這個8000公里以外的國家。
大多數中國人對伊斯坦布林都不會太熟悉。很少有人知道,這裡不僅是全世界唯一一座橫跨歐亞兩大洲的城市,也是歐洲和中東人口最多的城市。它的另一個名字君士坦丁堡更是如雷貫耳,其得名於古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大帝。當你泛舟於博斯普魯斯海峽之上,感受亞歐大陸分界線的脈搏,你一定會同意拿破崙那句流傳史冊的名言:如果世界只有一個首都,那麼一定是君士坦丁堡。

我在伊斯坦布林的第一站就是被稱為新皇宮的多爾瑪巴赫切宮,這座宮殿建於19世紀中葉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時代,當時的蘇丹阿卜杜勒·邁吉德一世認為託普卡帕宮過於陳舊,無法彰顯皇室的尊貴,於是建造了這座佔地11萬平方米的歐式宮殿。內飾更是極盡奢華,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大理石、英國的水晶吊燈和座鐘、中國和西歐的瓷器,可以說是集東西方瑰寶之大成。

而這,甚至並非這座城市乃至這個國家文明的巔峰。
來到土耳其後我才知道,這裡的歷史底蘊不亞於任何一個文明古國。最早的文明是公元前1800年的赫梯帝國,他們向西橫掃巴比倫王國,向東與埃及短兵相接,引領人類進入鐵器時代,直至公元前11世紀被腓尼基人和亞述帝國所滅。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大帝又成為安納托利亞半島的主人,讓這片土地接受了古希臘文明的薰陶。隨後的數百年間,羅馬帝國繼承了古希臘城邦的遺產。公元395年,當時的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將帝國分為東西兩部分,分別由他的兩個兒子統治,而東羅馬帝國的首都就設在君士坦丁堡,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拜占庭帝國。拜占庭帝國在公元9-11世紀迎來全盛期,幾乎把地中海變成了帝國的內湖。

隨後的數百年間,安納托利亞半島突厥人的塞爾柱帝國崛起,從公元1096年到1291年的200年間,為了抵禦來自東方的威脅,西方世界發動了九次進攻,意圖收復耶路撒冷,這就是著名的十字軍東征。但最終,基督徒們還是沒能擊敗戰力強大的穆斯林,塞爾柱帝國旁支羅姆蘇丹國分裂出的一個叫做奧斯曼的侯國逐漸發展壯大,在14世紀逐漸興盛,並最終在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將其改名伊斯坦布林,宣告了拜占庭帝國的滅亡。
我這次專程前往小亞細亞地區的兩座古城以佛所與希拉波利斯,感受數千年的歷史滄桑。兩座城市都是發祥於古希臘時代,全盛於古羅馬時代,而後在拜占庭時期逐漸衰落,最終因地震而消亡。以佛所古城便是當年古羅馬帝國亞洲行省的首都,鼎盛時期人口超過20萬人。如今,當年的世界七大奇蹟之一阿爾忒彌斯神廟只剩下了一根後人立起的石柱,古羅馬貴族們唇槍舌劍的劇場也變成了貓和狗嬉戲的“鬥獸場”,只有斷壁殘垣暗示著這座城市曾經的輝煌。在歷史的長河下,無論渺小抑或偉大,千年後也不過是一粒塵埃。

如果說古希臘與古羅馬拉開了土耳其站在世界歷史舞臺中央的序幕,那麼延續了624年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則是這片土地最後的榮光。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覆滅算是一個西亞版本的“落後就要捱打”。實際上,直到1902年,奧斯曼帝國仍舊有著630萬平方公里的領土,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然而,奧斯曼王室犯了同清政府一樣的錯誤,僅僅在宮殿的奢華程度上向歐洲列強看齊,生產力水平和軍事實力卻並沒有跟上,隨著在幾場關鍵戰役中輸給英俄,北非、巴爾幹等大片領土丟失,而後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又站錯隊伍淪為戰敗國,最終在1920年的《色佛爾條約》中慘遭瓜分。

龐大的奧斯曼帝國為什麼衰落得如此之快?在我看來,除了王室的腐朽,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土耳其的地理位置其實非常優越,因為位於亞歐大陸的十字路口,扼守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這一黑海出海口,天然就是貿易樞紐。從拜占庭帝國到奧斯曼帝國,由於坐擁連線亞歐兩大洲的地利,壟斷貿易路線的過路費收入成了帝國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歐洲諸國之所以不惜代價派出探險隊開闢新航路,最重要的原因也是無法忍受奧斯曼帝國不斷加碼的薅羊毛。達伽馬開闢印度航線後,雖然壟斷地位不再,但畢竟海路要繞道好望角,陸路貿易仍具備較強的優勢。
真正的致命打擊在於。英法將從奧斯曼帝國獨立的埃及納入勢力範圍後開鑿了蘇伊士運河,徹底將奧斯曼帝國在歐亞貿易中的壟斷地位變得蕩然無存。連“立國之本”都被徹底動搖,帝國的分崩離析怎能不是時間問題呢?
土耳其能作為一個主權國家存在至今,主要是有賴於一個人,他就是如今被稱為“國父”的凱末爾將軍。
在土耳其,從城市到鄉鎮,凱末爾的巨幅畫像隨處可見。我還專程來到首都安卡拉,拜謁佔地75萬平方米的阿塔圖爾克陵墓,30多度的盛夏,哨兵戴著標誌性的鋼盔,一動不動地站在廣場兩旁。一群醫學院的學生在軍人的帶領下迎面走來,今天是他們的畢業典禮,而他們將以國父的陵墓作為畢業照的背景,來記錄這重要的一刻。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為之動容。

凱末爾在土耳其國內地位如此之高,是因為他在國家近現代史上同時扮演了孫中山與毛澤東的角色。從1919年到1923年,凱末爾組織民族抵抗運動,擊退了土耳其境內的希臘等國佔領軍,隨後宣佈廢黜蘇丹,同協約國簽訂《洛桑條約》,建立土耳其共和國,將土耳其從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轉型成為資本主義民主國家。

凱末爾在中國的知名度更多來自其建國之後的政治主張,被稱為“凱末爾主義”,這一思想在世界現代史上都佔據一席之地,因為其代表了亞非拉國家資產階級革命的主要意識形態。凱末爾主義包括六點,分別是:共和主義、民族主義、平民主義、國家主義、世俗主義、改革主義,跟咱們國父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多出來的一點就是“世俗主義”,因為過去的奧斯曼帝國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家,而凱末爾深知,如果要實現國家現代化,首先要摒棄的就是宗教勢力的束縛,才能真正實現向西方靠攏。
今天的土耳其雖然仍是個伊斯蘭國家,但開放程度在整個中東算是數一數二,街上隨處可見一頭飄逸秀髮、身穿牛仔褲的年輕女孩。但如果從清真寺的密度而言,比起馬來西亞、印尼這些東南亞穆斯林國家而言又更多一些,街頭的便利店也難覓酒類的蹤影。
客觀來說,凱末爾主義奠定了今天土耳其作為一個民主國家的基石,但卻沒辦法徹底解決這個國家的“歷史遺留問題”。
土耳其其實是個很擰巴的國家,“哈士奇”般的外交政策其實也與其歷史和地緣政治分不開。上文中提到了土耳其地理位置的優越性,但與此同時,這個國家自身的內部條件又相對惡劣,自然資源缺乏,煤鐵石油都依賴進口,甚至糧食也不能完全自給,所以能拿出來和大國交換利益的籌碼也非常有限。
最要命的是,由於奧斯曼土耳其曾經的對外殖民史,導致其和周邊國家的關係都極其差勁。西邊的希臘和土耳其是互有侵略史的世仇,至今還因為南北塞普勒斯的問題齟齬不斷;東邊的亞美尼亞更是苦大仇深,一戰時期奧斯曼帝國曾經在亞美尼亞展開過種族屠殺,兩國至今沒有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至於南邊的敘利亞,由於土耳其作為北約國家支援敘反對派,關係自然也是非常糟糕。
換句話說,土耳其具備一個大國的歷史地位,但如今的國土面積只有奧斯曼時代的14%,經濟軍事實力只相當於一箇中等國家。具備北約盟國的地位,又因為自己是北約唯一一個穆斯林國家而時常格格不入。至於融入歐洲的難度更是毋庸多言,雖然早在奧斯曼時代就有著擁抱歐洲的願景,從1959年開始更是排隊加入歐盟的前身歐共體,但至今,其脫亞入歐的程序還處於停滯狀態。
國際地位這件事土耳其不是沒有努力過。50年代的朝鮮戰爭,為了交上加入北約的投名狀,土耳其派出了5000多人的“土耳其旅”參戰。結果第一仗就跟南朝鮮軍隊打了起來,第二仗又被志願軍全殲,鬧出了國際笑話,從此不再過問中東西亞以外的事情。
大國不給利益,鄰國也不給面子,土耳其想在國際舞臺上實現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只能靠一件事情,就是薅羊毛。
土耳其政府全球薅羊毛的水平,著實令人歎為觀止,主打的就是如果薅不到就噁心你一下。舉個例子,當年中國從烏克蘭購入“瓦良格號”航母,波斯普魯斯海峽是必經之路,而土耳其藉此機會獅子大開口,向中國提出了10億美元過路保證金的要求,直到最後我們簽署了加強經貿往來的備忘錄才同意放行。至於仗著自己的突厥後裔身份不時偷摸支援一下“東突”活動更是常有的事,但每當我們在經貿上給了土耳其一些利益,土政府又會馬上站出來,表態堅定反對疆獨,維護“一箇中國”。
至於擊落俄羅斯戰機,支援敘利亞反對派,無非是想要更多籌碼來獲得來自俄羅斯的廉價石油,而俄羅斯害怕土耳其封鎖黑海出海口把自己的海軍變成“內湖海軍”,也只能選擇忍讓。即便是面對美國,土耳其也是一邊在支援以色列的行動中唱反調,另一邊又多次阻礙北約擴員,意圖換來更多的經濟軍事支援。在土耳其最終宣佈支援瑞典芬蘭加入北約的會議上,埃爾多安辦公室發言人毫不諱言:土耳其“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這裡補充一句,如今的“埃蘇丹”埃爾多安,雖然做事高調,時常大放厥詞,甚至冒出過“取消五常”這種奇葩論調,但實際上無處不以實用主義為第一要務。再加上已經執政土耳其20年有餘,儼然已經成為凱末爾主義的頭號繼承人。

我在土耳其的十來天時間裡,發現街頭很多地方都有一個“15 Temmuz”的標誌,跟當地人瞭解才得知,這是為了紀念即將到來的“715政變”八週年。2016年7月15日,土耳其武裝部隊總參謀部部分軍官發動政變,只持續了不足24小時就被埃爾多安挫敗。這次政變造成全國範圍內265人喪生,事後拘捕的人數更是累計超過5萬人。
經此一役,埃爾多安的權力不僅並未被威脅,反而得到了進一步鞏固。今天,世人耳熟能詳的土耳其政治家,除了凱末爾,便只有埃爾多安。
令埃爾多安舉世聞名的還有他的“埃爾多安經濟學”。貨幣嚴重超發和通貨膨脹並不是土耳其的特色,但是一邊通脹一邊降息,在本幣嚴重貶值的情況下社會和經濟秩序卻並沒有崩潰,這在世界金融史上都算是個不小的奇蹟。
而這個“奇蹟”的背後,則是土耳其國民經歷了長達40年的“歷史垃圾時間”。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