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殺死”中芯國際

中國晶片人才的“黃埔軍校”。
特約作者 |  

美國凱騰律所合夥人 韓利傑


編輯 |  蘇揚 鄭可君 騰訊科技(ID:qqtech)
新一輪經濟刺激政策下,A股半導體板塊持續高,A、H兩地上市的中芯國際時隔三年再創新高。
對我而言,中芯國際這個名字貫穿了整個職業生涯。
2005年,我從美國得克薩斯州達拉斯的南衛理公會大學法學院畢業,這裡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地大物博,牛仔燒烤,但達拉斯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是美國電子產業重鎮,電信巨頭AT&T、德州儀器公司的總部均坐落於此。
德州儀器作為積體電路的發明企業之一,是業內活化石般的存在,如今依然是全球銷售額十大半導體公司之一。

*得克薩斯州知名科技企業

德州儀器對於亞洲半導體產業影響極深,是最早在亞洲落地投資的美國半導體企業。如今全球最大的晶片代工製造企業,臺積電和中芯國際,其創始人張忠謀和張汝京的職業生涯都是德州儀器培養出來的。AMD掌門人蘇姿豐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德州儀器。
早年達拉斯物價低,有成熟的商業區,高檔的富人區是小布什總統退休養老之地,而近郊房價不高,有成片的華人聚居區,治安良好,華人團體中中國大陸、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出來的都有,總體友好和諧,球迷應該都很熟悉,這裡有知名的NBA球隊“達拉斯小牛”(現在改名獨行俠)。
張忠謀和張汝京都長期居住在達拉斯,那時候,臺積電和中芯國際沒有今天泰山北斗的地位,兩個創始人也是朋友口中常提起的名字。
對於我這樣的畢業生而言,德州儀器可望不可即,但是中芯國際卻是我距離半導體產業最近的一次。
赴美之前我在上海讀碩士,當時學校的微電子系有國家實驗室,我有兩位好朋友在其中就讀,大家對中芯國際都有所耳聞。不過那個年代大家都比較希望留學,工作則首選去外企,技術水平高待遇好,雖然外企的中國分部更多是銷售功能。

*2020年,中芯國際在晶片展會上的展館

直到有一天哥幾個在食堂吃飯,一位朋友興沖沖說,畢業去中芯國際也不錯。那時候,中芯國際已經開始量產,待遇與歐美外企接近,是畢業後想實打實做積體電路一線工作的很好選擇。缺點是張江太遠了,其次大陸工程師少。
最終,兩位好友,一位獲得了英飛凌獎學金後如願去了外企,一直做晶片行業。另一位則改行去了矽谷做軟體工程師。
於我而言,中芯國際創始人張汝京先生恰好是我南衛理公會大學的校友,近水樓臺先得月,不少朋友同學從得克薩斯州回亞洲謀職,都會想到中芯國際,那裡待遇不錯,氛圍友好有人情味。身邊的朋友們也勸我投簡歷加入中芯國際,“Richard Chang(張汝京)重情誼,對校友、華裔都很照顧。”
也有朋友說,張汝京是虔誠的基督徒,做事有一種使命感,很相信朋友。
只不過,2005年中芯國際與臺積電的智慧財產權訴訟剛剛達成和解,業績蒸蒸日上,對於海外留學背景的,不論是資深工程師,還是管理或法律背景的都敞開大門歡迎,但訴訟的失利也給企業罩上陰影,張汝京卸任董事長仍任執行董事,而內部有人繼續指摘管理團隊,有人承受壓力離職,上司離職,不少下屬也散去,包括我熟悉的臺胞朋友,以致我最終無緣加入中芯國際。
人生就是一個機緣巧合的旅程,雖然我沒能拿到中芯的工作機會,但第一份工作的上司,卻是中芯國際最早的高管團隊之一,而隔壁座位的同事也曾在中芯國際任職,我對中芯國際及半導體入門知識耳熟能詳。
01.
中國半導體太需要中芯國際
中芯國際從誕生之始就是一家國際化的公司,總部和生產基地設在上海,北京等地也有工廠,但控股公司則註冊在開曼群島,與當年的新浪、搜狐、網易等第一批網際網路公司一樣,用VIE結構吸引風險投資,最終美國上市。
2000年4月,52歲的張汝京帶著300多名中國臺灣、美國等地的工程師來到上海建廠,2001年開始試產,到2003年就成為全球前六的代工廠。2004年銷售額近十億美元,躋身全球前四。
我和很多人交流過,當時都認為,中芯早年是大力出奇跡的典範,這主要與當年國內積體電路產業發展水平有關。
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就在嘗試發展積體電路產業。到了90年代開始,中國積體電路產業開啟合資模式,啟動時願景美好,投資巨大,技術受制於人,廠房修建緩慢,剛投產就遠遠落後。到2000年左右,中國還落後世界先進水平15年以上。以至於當時地方領導層決定不惜代價不計發展積體電路產業,恰巧張汝京多次來上海考察洽談,雙方最終一拍即合。
中芯國際一立項,就定位追趕國際先進水平,吸納頂尖人才,購買先進裝置。初期投資總額約15億美元,全部從境內外投資人、銀行籌集,規模之大,堪比中外合資的汽車整車專案。
在我看來,中芯國際奇蹟背後是天時、地利與人和。
天時是中國急需追趕先進積體電路製造,恰逢中國即將加入WTO,承諾敞開大門歡迎外資,提供了豐厚的稅收等優惠政策。當時國際環境相對寬鬆,美國認為中國未來將成為製造業大國,持續產業輸出,大量美國企業湧入中國建廠。
地利就是作為改革開放的橋頭堡上海,是外資最喜歡的中國城市,地方政府大力支援,浦東的張江鎮,從零開始建成了中國的半導體產業中心。
而張汝京的個人經驗、資源整合能力、人格魅力——說服、帶動數百名工程師到中國大陸創業,這就是人和。
鉅額投資的背後,是管理團隊、技術團隊、各個股東、境內外資方、政府各種力量的彙總,可以說中芯國際從一開始就把各方面資源用到極致,包括大手筆蓋生產廠房、員工宿舍、子女學校,在浦東的張江辦起來“社會”企業。

*位於浦東張江青桐路169號的民辦中芯學校

就拿學校來說,2000年的中國,外資引入的配套成熟度上,遠非今日之景象,以致於中芯員工的子女如果要讀書,傳統體制內學校水土不服,而外國人子女學校學費極高,公司也不可能給每個員工報銷子女學費。
大家可以想象,數百海外工程師來到大陸,要想安心工作,待遇、家庭、子女教育都要妥善安排,員工才能沒有後顧之憂,中芯自己辦學也算是前無古人。畢竟,《民辦教育促進法》到2002年才頒佈,在此之前,教育是對外資嚴格限制的領域,傳統上的涉外學校大都是外國人子女學校,外資企業興辦學校在當年聞所未聞。
中芯學校的開辦得到了上海市政府的鼎力支援,不但在短短一年時間就開學。
我記得,中芯國際創辦一年後的2001年9月,十二年一貫制的民辦學校上海中芯學校就開學了。從佔地面積100多畝的土地劃撥、外國師資來華手續、稅務豁免、境內師資招聘,方方面面放綠燈。2005年,北京的中芯學校也開學了,到如今中芯學校在京滬都是很有名氣的民辦學校。
中芯國際佈局大,人才需求多,很多都是萬里迢迢加入中芯國際美籍華人,成本自然也高。但就是在這樣高成本、大投入的背景下,形成了以中芯國際為代表的浦東張江積體電路生態圈。中芯國際成立的同期,宏力半導體也在上海投資10億美元建設先進的8英寸晶圓代工生產線,而中國大陸積體電路的龍頭企業華虹集團也搬入張江,生態圈中,裝置、材料企業有了大客戶,中國萌芽中的晶片設計公司也有了代工企業。如今中國半導體裝置企業龍頭之一的中微半導體,從一開始就大大受益於中芯國際的國產替代採購。
正是因為這樣極致的資源排程和高成本投入,才有了中芯國際這樣一個“旗手”與“黃埔軍校”,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2004年,張汝京出席中芯國際港交所上市敲鐘儀式

2004年9月,中芯國際在紐交所和港交所兩地成功上市,同時實現90nm製程工藝的量產,與全球先進製造的差距縮短到了十年以內。
回過頭看,張江遠離市區,距離繁華的浦東陸家嘴也有四十分鐘車程,算是一片創業樂土。而且當時工作氛圍比較好,由於剛剛完成上市,與臺積電的第一場法律爭端暫告一段落,大家都對企業充滿信心。
記得當時,每到週六我都會參加中芯國際的青年工程師、管理人員的聚會,很多人是海外背景,臺胞朋友也多,有一種暖暖的人情味,大家一起分餐,有時下廚燒菜,更多是點披薩,之後打得州撲克、玩電子遊戲等娛樂。但好景不長,臺積電虎視眈眈,訴訟又起,打破了舒適的氛圍。
02.
臺積電“法律大棒”的兩次重擊
中芯國際生存的第一個挑戰是衝擊上市,這其中還穿插著與臺積電的恩怨。上市之路,對於這家新興的晶圓廠可謂一波三折。
創業初期,由於未實現盈利,不符合A股上市標準,更匹配的科創板則要等到十多年之後,而美國上市則不要求盈利,週期相對較快,但也要量產後有收入且拿到2002年審計報表後才可以啟動。2001年,中芯國際開始試生產,2002年營收過5000萬美元就開始籌備美國上市。
不過,當年美日半導體爭霸早已塵埃落定,韓國、中國臺灣企業崛起,半導體產業進入資金回報低的成熟期,對美國資本市場吸引力不大。相比之下,這一階段中概網際網路企業更受青睞。
中芯國際上市更大的挑戰在於臺積電的“百般阻撓”——中芯國際對標的是已經在紐交所上市的代工巨頭臺積電。
二十年前,美國半導體產業裡,臺胞地位舉足輕重。來自中國臺灣的留學生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到美國電子工程專業留學,伴隨著美國產業發展,佔據有利地位,這種現象延續至今。當時我就發現一個現象,臺灣地區留學生畢業之後,首選留在美國,而回臺後臺積電、聯電、日月光都是優選。
臺積電等企業深諳國際商道,腳踏亞洲,面朝美國。利用資本市場,以訴訟戰打擊對手,行事風格與美國跨國公司一般無二,而張汝京管理的中芯國際早期有一種理想主義的風格,與臺積電的碰撞難佔上風。
站在臺積電的角度,一旦中芯國際上市成功,獲得美股資金通道,勢必成為有力的競爭對手,於是開始拿起法律武器,圍堵中芯國際。
尤其是2003年8月,臺積電精準卡在中芯國際準備提交上市申請的節點發起訴訟,指責中芯國際侵犯專利、竊取商業秘密,索賠10億美元,打亂其上市腳步。
在美國,訴訟戰對於監管機構和投資人來說都很常見,中芯國際修改招股說明書草案,對訴訟情況進行說明、表示信心,美國證交會得到答覆後,就可以繼續推進上市。正常情況下,在這幾個月後,中芯國際就可以與很多美國上市公司一樣,在當年聖誕節之前上市交易,充分利用美國投資機構留存到年底的額度,獲得最優估值和最大的募資金額。
臺積電則是透過持續的訴訟,打亂中芯國際上市節奏,4個月後的2003年12月22日,中芯國際上市前夕,臺積電“梅開二度”,在美國再次起訴中芯國際,稱其侵犯專利並竊取了商業秘密好在當時的大環境對中國友好,中石化、中國聯通等等國企也在美國上市,訴訟只是影響到了上市的節奏,最終中芯國際於2004年3月完成,並且是少有的美股、港股兩地同時上市的公司,合計募資20億美元,一時風光無限。
*全球晶圓代工市場份額(按營收),過去7個季度中芯國際均位列第四
要知道,港股自歷來青睞地產、消費品等企業,當年只有中國央企才有兩地同時上市的待遇,得以充分吸納兩地資金,所以中芯國際上市的案子,不但反映了其操盤能力,更反映了政府、中外資本支援下,中芯國際成功拿到“中國晶片第一股”的地位。
再回到雙方的訴訟戰,臺積電和中芯國際從2003年打到2009年,歷經七年——最終中芯國際輸了官司,不得不達成和解賠償鉅款,創始人張汝京出走。
長年的訴訟中敗訴,中芯國際並不是輸在專利侵權上,而是聘請的臺積電前員工,被指侵犯商業秘密。
臺積電和中芯國際作為半導體代工企業,人才和技術都與美國淵源很深。溯源看美國,矽谷企業之間挖人很正常,而商業秘密是最主要的保護武器。
美國本土企業就很好戰,Intel和AMD數十年恩怨,蘋果三星亦然。中國科創板上市公司,上市前後常被專利和商業秘密侵權案件困擾,這是科技公司之間人才流動帶來的不可避免地風險,最終判決對於企業生死攸關,因此各方通常竭盡所能,在程式上利用各個環節和手段以贏得訴訟。
時間上,一個案件可能涉及諸多技術細節,從立案到一審判決,有時候可以歷經三年,加上二審,有的案子可以長達五年以上甚至更長。因此,很多案件雷聲大雨點小,最終和解了事,臺積電和中芯國際的訴訟也是如此。
初次交鋒,臺積電告捷,最終雙方於2005年1月達成和解,中芯國際賠償臺積電1.75億美元。
這次訴訟最終能夠和解,當時業內的說法有很多。其一,張汝京算是張忠謀舊部下,與臺積電的談判代表尚可談談舊情;其二,對中芯來說,臺積電當時也在中國大陸建廠,事不想做絕,這個賠償總額看似極高,但給中芯國際換來生存空間。
要知道,如果臺積電苦苦相逼,窮盡訴訟手段,中芯國際可能不得不面臨客戶流失,錯失發展機遇。所以,對中芯國際來說,這次和解也算是渡劫成功,但臺積電並沒有善罷甘休。
2006年,臺積電以“違反和解協議”為由頭,在美國起訴中芯國際,而中芯國際則在中國大陸另起訴訟反訴臺積電。
臺積電此次以商業秘密為突破口,提供各種細節和證據。歷經兩年多,2009年11月3日,美國加州聯邦法院判定中芯國際侵犯商業秘密,但未判決賠償金額。據傳,當年臺積電希望賠償十億美元。
中芯國際的策略與臺積電是一邊打,一邊談,畢竟張汝京與臺積電的舊同事還說得上話。不過,很多在中芯國際的朋友們一直憂心忡忡。在他們看來,如果輸掉官司,很多人就要被迫離開。
關於這一次訴訟,在圈子內也聽到訊息,說在法院出判決前,雙方一度口頭達成4000萬美元的賠償協議,而當張汝京拿著方案回到上海,卻被認為“喪權辱國”而被迫放棄。直到最終法庭判決一齣,中芯國際迴天無力,臺積電也寸土不讓,但出於在中國大陸也有工廠和客戶也顧及到中芯國際的國有股東背景等因素,不再要求全部現金支付,而是接受了新的和解協議,分期付款加股票。
2009年11月10日,中芯國際公告稱其與臺積電訂立和解協議,向臺積電支付2億美元以及中芯國際總股本10%的股份。同時張汝京辭去執行董事和CEO職務,黯然離開了他親手創辦、視為兒女的公司。
張汝京離職,坊間說是臺積電要求他辭職,但根據我的瞭解,這不是臺積電在書面和解協議的要求。張汝京作為執行董事和總裁,公司輸掉官司賠償鉅款,還不得不讓臺積電成為股東,不免被股東和其他董事指責,這恐怕是真正的原因。
當年也聽說有人認為張汝京不善於用人,也有人指稱他面慈心軟應付不了紛繁複雜的公司掌門人事務,但不可否認,在他的帶領下,中芯國際短短數年順利建成投產,不斷突破節點,業務順利發展,也成功上市融資。
眾口難調,張汝京雖然不是一線的研發專家,但在半導體圈人脈深厚,是國際半導體業知名人士,供應鏈經驗豐富,對於投資建廠的熟識更是罕見。當時中芯國際高度依賴國際供應鏈和國際市場,張汝京的圈內人身份可以很容易找到需要的人和資源。對中芯國際來說,比起和解賠償的經濟損失,創辦人張汝京的離開才是最大的損失。
多年後,張汝京在媒體採訪中,認為輸掉與臺積電的訴訟是由於沒有請合適的律師。但這件事要分兩頭看,由於商業秘密案件,舉證是最困難,臺積電不應該如此輕易贏得訴訟。按公開資訊,中芯國際程式上可以透過上訴進行二審,但最終選擇和解,業內的觀點和公開資訊是臺積電掌握了中芯國際聘用的臺積電前員工“竊取商業機密”的關鍵證據。當年聽朋友說,中芯國際在早期,至少有上百位臺積電出身的員工。
由於晶片製造的技術壁壘很高,工程師到了新的崗位,不可避免會用到先前的經驗,很多經驗雖然也屬於一種商業秘密,但如果呼叫腦海中的知識經驗,無可厚非,而如果離職時候帶走前公司的資料、資料、檔案,就可能是構成違法的把柄。
二十年前,我記得臺企風格還是比較人情味的,跳槽也正常,走人的時候帶一點資料以後用或者做紀念也不奇怪,畢竟積體電路製造是一個系統工程,每個人掌握的內容很有限,不至於一個人走了就打包帶走可以自立門戶。但中芯國際不同,它從無到有,規模宏大,要不是這樣的企業生死鬥,很難想象作為前東家的臺積電會拿顯微鏡看離職員工。
03.
生於美國出口管制“枷鎖”之中
中芯國際創立初衷就是立足先進製造,但積體電路先進製造裝置和技術,均離不開美國,都在美國政府管制範圍之內。所以,在中興、華為被美國出口管制困擾之前,中芯國際已經與美國商務部就技術出口打交道二十年。
可以說,中芯國際從一誕生,就在美國的出口管制的枷鎖中。
半導體天生就是軍民兩用,美國本土的半導體產業,最早就是靠了軍方訂單才得以迅速產業化和規模化。美蘇爭霸時代,半導體制造是美國嚴防蘇聯獲得技術。可以說直到蘇聯解體,美國都不允許蘇聯獲得先進的晶片製造技術和裝置。美國牽頭的《瓦森納協定》,其締約國也長期把半導體和航空航天、潛艇等列為對中國嚴格管制的領域。
所以,換到今天,在裝置全國產化之前,再出現一箇中芯國際可能性微乎其微,美國政府也不會給許可,但是在當時,美國反倒促成了中芯國際的誕生。
2001年,中國加入WTO,正式踏入全球供應鏈,彼時美國正經歷網際網路泡沫,而日本又處於經濟低迷狀態,所以希望中國承接產業轉移,原本幾乎不可能的晶片製造行業,也開始落地中國。
中芯國際從設立之初,對其出口就需要不斷獲得美國許可證。業內一直流傳著張汝京去美國遊說,獲得基督教會的背書,最終獲得開辦中芯國際所需進口裝置許可證的故事。但這在流程上就是不對的,我說個知識點,美國裝置的許可證一般是由應用材料、泛林等美國廠商去申請,中芯國際作為進口商需要做承諾。若美國政府出現質疑,進口廠商的努力是有意義的。
一般來說,對於CPU等消費類晶片,美國製造商可以批次獲得許可證。對於晶片製造裝置,光刻機有時候需要一臺一臺申請,其他前端裝置有時候是數臺申請。
我有朋友任職於中芯國際負責美國合規的部門,中芯國際有很成熟的合規制度。在美國團隊也多是留學背景,熟悉美國法律,過去二十年有條不紊處理各類許可證和政府關係事宜,但這一常態終結於2020年。
2020年之前,美國對中國半導體行業出口的許可證,大部分都審批透過。2020年後特別針對華為、中芯國際等列入實體清單的企業,審批多為推定拒絕,極難獲得。彼時,美國旨在限制中芯國際進軍最先進的製程,對於10奈米以上的製程所需裝置和技術都予以放行。

*位於北京經濟技術開發區,由中芯國際與地方合資的12英寸晶圓廠中芯北方

據說,早年中芯國際也採用了部分二手裝置,其作為中國最先進的晶片製造企業,需要的裝置在中國也是最先進的,此舉也是不斷試探美國政府的政策和態度。
這種試探、斡旋的背景之下,美國對中國積體電路製造業的管制政策基本成型——與世界先進水平保持兩個代差,也正是這種長期以來在“落後兩代”的前提,加之與美國商務部的長期溝通中,信用良好,美國裝置商向中芯國際的出口一直能得到放行。
不過,這種狀態直到2022年10月被打破。
美國為了預先佈局人工智慧時代的科技競爭,對中國先進製程全面限制,而不再恪守兩代差距標準,一舉推出全新的人工智慧出口管制一攬子方案,嚴控中國獲得人工智慧晶片、遏制中國先進製造能力、甚至控制中國人工智慧晶片設計企業獲得設計工具、代工服務。
具體來說,美國對中國的幾家先進製程的邏輯晶片、儲存晶片企業進行限制,對於邏輯晶片製造,14/16奈米被作為管制紅線,這一標準堪稱為中芯國際量身定做,導致中芯國際獲得美國裝置艱難,也迫使美國人才離開中芯國際。另一方面,美國也將一批中國晶片設計企業列入“實體清單”,限制其獲得美國技術和境外代工。
時至今日,中芯國際在部分核心裝置上仍受制於美國,就連荷蘭阿斯麥公司的光刻機,對中芯國際出口的機型也不得不聽命於美國,在核心裝置因管制而缺失等情況下,無法有效利用供應鏈資源進行部分先進製程的生產。
大致總結一下,中芯國際經過二十多年發展,特別是2020年以來的圍追堵截,成為了國之重器。
04.
沒有一家資本可以掌控全域性
2000年,中芯國際的控股公司註冊在開曼群島,開曼公司再以外商投資的身份在上海設廠,可以享受外資稅務優惠,是當年的標準做法。最初投資人有來自美國的摩托羅拉、華登國際,中國臺灣的漢鼎亞太,新加坡的祥峰投資,還有中國政府背景的上海實業、北大青鳥等。
可以說,中芯國際的模式,在過去二十多年,踩準了每一個時代,混沌而有序。
2000年,中國敞開國門吸引外資,中芯國際的創始人從海外到中國創業,全新打造中國製造,也享受了政府支援紅利。2003年,美國網際網路泡沫破裂後,華爾街和矽谷資本對中國興致勃勃,風險投資、產業資本對於低估值、高潛力的中國企業情有獨鍾,中芯國際緊隨第一代網際網路企業新浪、搜狐,在美國成功上市。
前面也提到,中芯國際由於有較大的國有資本支援,還得到香港資本市場青睞,可以效仿聯想集團等港股上市,享受美國和香港兩大資本市場的資金渠道。
整體來看,2010年之前,華爾街看中的是中國網際網路企業,以及無錫尚德等第一代光伏企業。半導體產業募資和上市很難,當年僅有中星微、豪威科技等寥寥幾家中國半導體企業得以躍過龍門美國上市。我當年為中星微處理美國證券事務,中芯國際在美國上市,激勵了中星微、豪威,成為半導體上市企業的領頭羊。
無奈的是,半導體企業盈利難,故事也不如網際網路企業動人。
2010年後,豪威、中星微分別從美國退市,中芯國際成了碩果僅存的在美國上市的中國半導體企業,由於不盈利,也沒有資本有能力將其私有化,而中芯國際可以在中國大陸獲得鉅額資本支援,直到2019年5月從紐交所退市。
2014年,中國大力扶持半導體產業,國內私募資本、資本市場紅紅火火,但美國資本市場對中國半導體企業逐漸冷淡。所以,對於整個半導體產業來說,中芯國際上市十多年後的科創板,算是給相關企業提供了上市的快車道,但這個時候,半導體行業已不是資本市場的寵兒,長期處於低谷。
對比下來,中芯國際得天獨厚,早早成為資本市場的明星。
不過,中芯國際2004年上市之後面臨著長期虧損的經營狀況,僅有2010年等年度盈利,股價陰晴不定。更重要的是,這期間也面臨著股東分散,沒有一家可以掌控全域性的問題,而且每幾年就需要引入鉅額資本,差不多每過3-4年就會引入10%左右的大股東。
大唐、中投、大基金、清華紫光,一家一家進入,稀釋現有大股東,也會新任命的董事,因此中芯國際這20年的企業控制權也是外人津津樂道的。

*中芯國際創立以來大事件對應時間節點

一個重資產、高投入的高科技企業,股權分散無實際控制人,大股東如果長袖善舞,有可能以低於20%的股權實現對公司的控制,但中芯國際顯然做不到,每個大股東都是響噹噹的名字,所以中芯國際的股東之間、董事會長期博弈。
早期,中芯國際有一批中國臺灣和美國背景的管理和技術人員,但管理團隊持股甚微,是典型的管理權和所有權分散的企業。
2004年上市後,摩托羅拉等美國資本開始退出。2005年以後,中國股東加大控制力,逐漸淡化管理層的海外色彩,我的不少朋友也是同期離職,張汝京作為創始人無疑是早期的靈魂人物,但隨著訴訟的節節敗退,股東不滿,張汝京卸任董事長,仍擔任執行長,後在2009年11月離職。
2008年大唐電信透過定向增發成為持股19%大股東,2011年中投公司成為11%大股東,單一股東都無力控制董事會,公司2011年6月到8月之間,股東就董事會、管理層任命展開爭奪,最終更換新班子,直至2015年,管理層才穩定下來。
2009年左右,個人電腦時代已經是強弩之末,晶片行業處於茫茫低谷期。英特爾的晶片霸主地位二十多年不動搖,高通、博通等新一代巨頭也開始冒尖,但都把視野投向市場廣大、低人力成本的中國。中美關係水乳交融下暗流湧動,巨頭要麼中國建廠,要麼設區域研發中心。
這一階段,本土自研不如買外國產品成了主流價值,晶片產業的C位反而被外國企業佔據。同期,我也偶爾協助外國企業如高通前身安華歌在中國收購初創團隊,或代表歐美公司尋求中國落地,市場上有關中芯國際的訊息少了很多。
2013年開始,中國資本市場併購市場開始活躍,中國企業開始海外併購半導體企業。中芯國際並沒有參與到併購大潮中,也不需要蛇吞象做大,依然是安步當車,建廠,攻克新技術節點。
到了2014年,不少美國的朋友開始回國,我也開始協助中國企業在海外進行併購,當時就聽聞清華紫光在矽谷四處尋找併購標的。國家大基金也是在那個階段成立,我意識到國家和企業重新把目光放到半導體產業了,儘管中芯國際當時缺位於併購市場,但得到了國內資本的強力支援。
2015年國家大基金成為中芯國際17%大股東,國家隊進場標誌著對中芯國際地位的再次背書,給我的預感是,中芯國際的好時候要開始了。隨後清華紫光成為9%大股東,中芯國際的股權進一步分散。
不過,大基金多為被動投資,但有權任命董事,清華紫光則是併購嫻熟,也有董事席位,這麼一來,中芯國際的董事會就更熱鬧了。
中芯國際一直有濃厚的國有資本色彩,創立之初有上海市政府、北大等出資,後來巨資入股的白衣騎士中,大唐電信是與華為、中興並列的電信裝置企業,中投、大基金都是各個時期國家隊代表。中芯高層中很多人都有國企或政府經驗,他們也是中芯國際執行穩定的基石。
即便在2022年10月美國新規則勸退了一批美籍人士,中芯國際還是可以受益於臺灣地區背景的技術專家。
前面也介紹過,從創立開始,隨張汝京而來的300多人當中,臺胞工程師就是工程師團隊的核心力量之一,也是多個節點突破的功臣,這還不包括後續加入的員工,最重要的是,臺胞只要沒有入美籍也不是美國居民,就不會受到美國的管制。
總體來說,中芯國際發展25年,佔盡政策和時代紅利,無疑是很幸運的,也可以是它是一家應運而生的企業,作為晶片製造業翹楚,與華虹等跨越週期碩果僅存的製造企業共同支撐起中國的積體電路生態圈;同時,它也生於憂患,一直在內外壓力中發展,早年被同行打壓,又長期受制於美國,但仍能渡過波劫,反而越做越大。
很多在這裡工作過的人都說,中芯國際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是人才的“黃埔軍校”,這也是中芯國際給中國半導體產業提供的另一項價值。
注:本篇任何事實和觀點與任職的機構無關,僅代表個人
本文特約作者美國凱騰律所合夥人韓利傑,首發於公眾號“騰訊科技”(ID:qqtech),歡迎關注。

科普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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