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我獨自處理了父母的喪事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2023年夏天,19歲的餘時安(化名)經歷了父母突發疾病,相隔11天前後離世。時安的父母上世紀90年代從內地去到香港生活至今,由於沒有其他親屬,時安獨自處理了父母的身前身後事。生活在一個功能完善,高速運轉,邊界感極強的現代城市,時安經歷了漫長的孤獨和自我療愈,也在努力重新尋找生活的錨點。
口述|餘時安
作者|胡怡靚
編輯|王海燕
11天
半個月內,我從一個三口之家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孤兒。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那天我從學校回來,和媽媽約好她來高鐵站接我。在車站等了很久,一直沒看到她,手機也打不通。後來我終於打通家裡很久沒用過的座機,電話那頭傳來媽媽微弱的聲音。

《世界奇妙物語》劇照

她以為自己只是低血糖暈倒了,讓我打電話給爸爸,幸虧除了打給爸爸,我還堅持打了急救電話。後來聽鄰居說,救護車先到,打不開門,猶豫要不要破門,爸爸正在趕回家的路上,讓他們暫緩破門。
爸爸到家後,媽媽被緊急送醫,初步判斷是中風,被送到腦神經科接受治療後依然迅速惡化,四天後,又發生了第二次中風。她右半邊身體幾乎癱瘓,失去了語言能力和大部分認知,只能在我和爸爸探望時拉著我們的手,努力擠出一個歪斜的笑容。
她的顱內壓不斷上升,醫生不得不為她做了兩次開顱手術。入院時,為了融化肺部血栓,她本來服用了抗凝血藥,此時也停了,隨後被轉入重症監護室。第一次開顱手術中,醫生就發現她的血液有些異常,但由於檢查報告尚未完全出齊,具體情況不明確。第二次開顱手術前,醫生髮現她的白細胞異常,隨後查出媽媽還患上了急性髓系白血病。
在中風、肺栓塞、白血病三重打擊之下,媽媽無法再化療,也無法服用標靶藥(即靶向藥),只能眼睜睜看著原本細小的栓塞一點點變大,堵塞心臟和血管。此時,媽媽也不能再做手術摘除死亡的腦組織來減輕顱內壓了。
香港的醫院不需要家屬24小時陪護,只能在固定時間探視。媽媽住院那陣子,我和爸爸輪流去看她。爸爸蔫蔫的,看不出情緒起伏,我跟他說媽媽想喝什麼湯,他就簡單煮一煮。偶爾我和他聊起媽媽的情況,他總是說,別想了,也別說了。
但有一天,我把媽媽之前做的菜倒掉了,他忽然生氣,問我:“你為什麼要扔?扔了,是不是這個人就沒了?”他說我這樣做不夠避諱,不夠講究避讖。最終,媽媽在入院10多天後去世。媽媽去世那天,爸爸少見地嚎啕大哭,以後就開始每天吸菸、失眠,我有時只能陪著他一起睡覺。白天,我們也一起出門、一起奔波於各個政府部門,處理後事、填表、提交資料。他很少和我說話,不停地抽菸,我們兩個好像都很茫然,他沒有跟我談起今後的生活安排,我也沒問。

《入殮師》劇照

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你晚一點可以養只小狗。我以前就挺想養狗的,爸爸這麼說,我就開始上網查各種狗狗的品種,一隻一隻問他:“這個算不算小狗?”
媽媽離開11天后的凌晨,我被劇烈的喘息聲嚇醒,發現是爸爸發出來的,他已經人事不省。我馬上對著他大叫,搖晃,結果都毫無反應。我立刻撥打急救電話,在救護員指導下將他從床上拖到地上,進行心肺復甦。
把爸爸拉到地板上我才發現,他眼睛通紅,臉色黑得嚇人。我持續進行了十分鐘的心肺復甦後,救護車和警車終於到達,急救人員接手急救,使用電擊儀器和心外壓機器嘗試搶救。最終,在醫院的急救室,醫生用了強心針和腎上腺素後,爸爸暫時恢復了心跳與血壓。醫生告訴我,爸爸是突發心肌梗塞,因為心臟停止跳動將近半小時,時間太長,腦部已嚴重受損,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只能靠醫療儀器維持生命體徵。
在爸爸搶救的時候,我不敢睡覺,害怕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那晚我甚至忘了帶手機,就跟著救護車匆忙趕往醫院。
入院的第二天下午,爸爸第二次停止心跳,急救成功不到半小時,又發生第三次心跳停止,八分鐘後,依然未能恢復。醫生從急救室走出來,問我還要不要做復甦,並表示此時復甦意義已不大。我決斷不了,把這個“權力”交給了電話裡的親戚長輩。我跟他們算不上十分熟悉,但此時讓他們來做決定,心裡會好受一點。根據親戚的建議,最後我和醫生說,如果急救30分鐘後仍無反應,便放棄急救,保留相對完整的遺體。
父親最終沒有醒來。
發生這一幕時,我獨自在醫院,面對爸爸的遺體,我以為醫院會立即處理,就坐在病床前等著負責的護士。等了好久,一抬頭才發現,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爸爸的雙腿和頸部都出現了紫色斑點。但在儀器輔助下,他的胸腔仍然有規律起伏。強烈的反差讓我極度不適,我走出病房,請求工作人員儘快進行遺體處理。後來我才知道,醫生以為我要等爸爸的親戚從外地趕來後才收殮,所以沒有做任何處理。
“果然發生了”
母親去世後數日,我認領了她的遺體——頭骨嚴重變形、面部凍得通紅。誰知道幾天後,我又認領了鼻孔和嘴巴被棉花塞住、臉部變形的父親的遺體。在香港,火化需要提前預約,所以認領遺體後,一般還要等上半個月左右。爸爸出事後,我把媽媽原定的火化時間改了,讓她跟爸爸一同火化,葬禮也能夠一起辦。
在殯儀館時,我看到由遺體化妝師整理過的爸爸媽媽。他們穿著灰色西裝,蓋著往生被,面容安詳,像蠟像一般,已認不太出來原本的樣貌。後來我看電影《破·地獄》,影片裡講到,有些人會在逝者離世後摸臉、換衣服、擦手……而我在父母去世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說“沒打防護,不能碰”,我很聽話,什麼都沒做。
我常常會想,在把遺體從冰櫃中取出、更衣的過程到底是怎樣的?骨頭會不會被弄斷?在醫院裡躺了那麼多天,會不會生出壓瘡,會不會感到疼痛?那些畫面讓我像在遠處陪伴他們走過了一程,彌補了我因為害怕而錯過的細節。
2023719日,我親手按下了火化的按鈕,一切化為灰燼。

《破·地獄》劇照

我曾在網上分享過自己的經歷,有不少人覺得,我19歲獨自處理這些變故,很有主見。說實話,我並不是一個真的很有主見的人。我只是已經在腦海裡無數次推演過這種情況了,甚至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果然發生了。”
我父母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生我時已接近四十歲,爸爸還患有糖尿病,所以我從小就隱隱擔心:如果有一天他們離開了,我該怎麼辦?他們睡覺的時候,我常常盯著他們看,想著那一天會是什麼樣子。
幾年前,在家裡的長輩接連生病、去世後,我開始格外擔心父母的身體,還建議他們買一塊帶健康監測和跌倒報警功能的手錶。我反覆提起,他們反而有些不耐煩,說:“有空就去看,遲點再說。”那種功能齊全的健康手錶要上千元,直到他們去世,也沒買成。
他們對健康一直不太重視。記憶裡,除了爸爸會定期抽血複檢糖尿病,爸爸媽媽都從未做過一次完整的體檢。但事後回想,媽媽突然中風並非毫無預兆,她身材偏胖,長期受關節疼痛困擾,腳也常常浮腫。我原先以為,她的浮腫是幹體力活太疲勞引起的。但實際上,她的免疫系統可能早已出現問題。

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我媽媽是閩南人,上世紀90年代來到香港務工,我爸爸原本在內地有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後來也跟著媽媽一起來了香港。媽媽和爸爸在香港換過不少工作,基本都是服務業。他們都做過保安,後來又先後去了同一家醫療機構當綜合服務員,照料病人。因為工作時間相對靈活,同事年紀相仿,他們在這個崗位上幹了比較長的時間。五十多歲了還在做體力活,一個月工資也不高,爸爸常唸叨:“早知道當年就不來了。”他說如果當年留在內地,如今每月退休金會跟現在的工資相當。
我家在香港沒有親戚,和社群的連線不太深,不像那些老居民,對彼此、對社群裡的保安、菜市場的攤販都更熟悉,也早已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交圈。不過我媽媽還算是社交活躍的人,時常和朋友、同事一起吃飯,有人找她幫忙,比如調個班、代看店,她也幾乎從不拒絕。家裡日常生活中一些事情,比如鄰里關係和同事間的人情往來、安排家務,基本也是媽媽處理。
但實際上,媽媽在生活中並沒有太多主見,很多決定都會徵詢爸爸的意見。爸爸的老家在中部地區,他本來不算特別內向,但粵語一直說得不太順,到了香港後,語言不通,漸漸變得沉默寡言。在家裡,我通常跟媽媽說粵語,跟爸爸說普通話。除了在家寫字和玩手機,爸爸幾乎沒有別的愛好,也很少和其他人來往,她已經習慣了透過妻子跟世界產生連結,一旦妻子不在了,就變得難以獨自面對生活。
所以從媽媽住院到死亡,所有跟醫生的溝通,都是我負責的。好在醫院的社工給我提供了一些操作和流程上資訊,包括可以申請哪些服務。香港公立醫院的門診、住院、藥物和急症室的收費基本都是固定的,定價也比較低,不使用自費藥物的話,通常不會產生額外的費用。
因為不想麻煩別人,爸爸也沒有把家事透露給同事或者朋友,甚至不太願意通知親戚們。後來我還是給媽媽那邊的親戚打了電話,原以為他們會趕來,但他們都說家裡很多事,來不了——可能當時也沒意識到,情況已經那麼嚴重。後來爸爸住院,我也馬上通知了那邊的親戚,他們從內地趕過來了,但沒有在香港生活的經驗,處理銀行賬戶,安排身後儀式、處理社交關係、梳理家庭瑣事,一個一個的事情,還是我自己慢慢去解決。
但我其實從小就不太擅長與人交往,身邊也幾乎沒有朋友。我曾經總覺得,只要能抱抱媽媽,一切還能堅持。等爸爸媽媽去世後,我反覆想過,是不是我做得更好,爸爸媽媽就不會那麼快去世了。後來我也跟香港做喪親支援的社工聊過,他們告訴我,這是面對失去時的自然反應,不必苛責自己。
“我與這個世界的距離”
在父母去世以前,我就感覺到,自己正逐漸失去跟世界的連結,非常孤獨。
我小學時一緊張就控制不住地眨眼,甚至有些抽搐,有些同學覺得我有點奇怪,話多,漸漸開始疏遠我。我有個印象很深的事情,在小學時,有個朋友告訴我,和我聊天其實挺開心,但因為別人的眼光和壓力,她不敢跟我走得太近。小學畢業露營,大家即將分開,她哭了,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其他同學立刻叫我不要遞紙巾她,她根本不想要。在大家的起鬨中,她嫌惡而抗拒地跑開了。
因為小學時成績不錯,我升入了一所不錯的初中,但境遇卻沒有因此好轉,甚至越來越差。我明顯感覺到,很多人拿我取樂,我好像只能成為團隊中的小丑角色,才能生存下去。有一次,老師要我去組織一個集體活動,大家都不想參加,就開始排擠我這個組織者。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擔任過班幹部了。
到了高中,我在學習上開始“擺爛”。高考那段時間,我每天上補習班,一邊愧疚,覺得自己在浪費錢,一邊又持續睡覺、玩遊戲。我媽對這些都看在眼裡,卻裝作沒看見,彷彿我還很努力。
小學時,我的父母會給我升學意見,比如我想讀女校,他們認為男女混合制的學校更能鍛鍊和異性相處的能力。但到了中學之後,父母也不能給我建議了,關於學習的決定,基本都是我獨自做的。
我和媽媽偶爾會聊到我在學校裡的社交,她總是說:“別人不喜歡你,肯定是你哪裡不對。”聽得太多了,我就不談了。我去看過心理醫生,想證明給媽媽看——你看,我真的很痛苦。但未成年人看醫生需要家長陪同,於是我告訴媽媽,自己的偏頭痛和耳鳴很嚴重,她以為是壓力引起的,陪我去看了一次。醫生並沒有給我下診斷,我也沒有好好吃藥,沒堅持做醫生布置的功課,這事就過去了。
離開香港上大學後,我的人際交往稍微好了一些,雖然仍然沒有親密的朋友,但起碼做小組作業能找到隊友了,還有同學能幫我交個作業、傳個筆記。
父母去世後,我好像沒有什麼非常崩潰的瞬間,但不敢一個人在家過夜,我感到強烈的無助、焦慮。回到學校之後,我找了很多校內的心理諮詢師,他們有的會反覆問我,為什麼感受不到我的情緒,有的諮詢師則暗示,是我對媽媽的忽視,導致父母去世這一系列事情。聊了一陣後,我開始覺得,既然沒什麼改變,先休學是不是更好。但是親戚們都不太支援。他們勸我不要沉溺在悲傷中,不該要求別人,應該收斂情緒,做好眼下的事情。我照做了。

《悲傷逆流成河》劇照

在香港,我家一直住的是公屋,有點像內地的廉租房,父母去世後,人口減少,我需要從原來的公屋搬到一個更小的公屋。新的住所空間有限,我只帶了一些必要的東西,比如家電、衣物等。可能希望有個新的開始吧,我沒有刻意保留過去的痕跡,父母的遺物也只留了一部分,比如媽媽以前常用的包包。
爸爸媽媽就葬在香港。除了特殊的日子,我現在大概每半年會去墓地看他們一次。雖然父母以前也未必真的理解我,但只要他們在,能說說話,有人作伴,就還是一個家。如今一個人,那種孤獨的感覺很難形容。
香港是個很忙碌的城市,地鐵一直執行到凌晨一點多,我之前實習,晚上十一點多下班,地鐵車廂裡仍然有很多人,有時甚至連座位都沒有。香港也是一個邊界感很強的城市,工作和生活被切割得很清楚,同事就是同事,很難變成朋友。在這裡,我常常覺得,人好像只剩“工作屬性”了,脫離工作,你就沒了位置,沒了角色,無所著落,非常渺小和顆粒化,個體好像是不存在的。
我下班時間比較晚,回家之後就一個人看看小說,刷刷手機,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當然,香港是個很方便的城市,遇上什麼困難,往往可以找相關的機構幫忙。也因此,個人生活很大程度上是依賴於制度和服務體系的。因為住房面積普遍較小,香港人已經習慣了以小家庭為單位生活,沒結婚時和父母住,結了婚就搬出去住,生活上的問題,也通常在這個小家庭內部消化解決了。當然,日常生活裡,大家在小事上挺熱心,搭個話、幫個忙還是不難得。
我還沒談過戀愛。我挺想有個伴的,不一定是戀愛或者結婚的關係,也不奢求“靈魂伴侶”的親密,只是想要有一個人,可以共同分享一些情緒,一起經歷事情,像個“錨點”,讓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絡不那麼薄弱。

《路過未來》劇照

有時候坐地鐵,能看到一些約會軟體的廣告,有面向年輕人,也有面向中年人的。所以如今找個“戀愛搭子”並不難——可以一起吃飯、逛街,體驗一些短暫的快樂,感受多巴胺的分泌。但要找一個真正三觀契合、能建立長期關係的人,那就複雜和困難很多。尤其在香港,結婚和養育孩子的成本很高,素質教育幾乎從幼兒園階段就開始了,奧數、珠心算、音樂、英語、體育等等,每一樣都對應著昂貴的輔導班和培訓。
我現在和媽媽爸爸那邊的親人聯絡比以前頻繁,有時候一兩個星期就會打個電話,聊聊近況,在學業或職業選擇上,也會徵求他們的意見。以往爸媽在的時候,我們總是一家三口一起過年,如今過年,我會去父母兩邊的親戚家,比一個人留在香港好一些,不那麼孤單。
爸爸媽媽的親戚現在會共同資助我一部分生活費,我也靠網上釋出資訊做約拍維持開銷——幫人拍照,記錄他們的生活。每次拍攝,都要和一個家庭、一對情侶、或一個個體溝通,對我來說,算是我與這個世界建立聯絡的方式。我想努力不再讓自己的生活再度變成一個真空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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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秋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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