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說
今年我在清華大學《癌症與社會》課程佈置的期末小論文題目之一是:“你還剩3個月生命,給TA寫一封信”。我想摘錄其中一些真摯分享的片段。大家能看到清華學子不同的一面,也能讓我們一起思考親人的含義、教育的本質,成功的定義,以及生命的意義。
親愛的小費和大雁:
我的生命已經步入三個月的倒計時啦。我仔細想想,周圍沒有什麼我能夠寫信告知的物件。我和父母的關係很遺憾的“不熟”,唯有血肉和時間將我們相連;我們從未能夠相處愉快,這十餘年來亦沒能和解。他們或許會為我的離去而悲慟,但若要對他們提筆,我恐怕無法寫出更煽情的話,也無法像現在給你們寫信一樣發自內心地微笑起來。非要說的話,我身邊重要的人可能只有寥寥幾位——其中包括你們,在高中匆忙而值得銘記的歲月裡,曾與我一起並肩衝過終點線的人。
我在各種不想報的輔導班和不想做的事壓迫下渾渾噩噩經歷了九年的義務教育,一度被家人的自我感動和裝聾作啞折磨得要死要活,直到高中的時候受美術老師的薰陶愛上繪畫(他是個很好的人)。於是不再聽家人對我想學美術的極力阻止和惱怒,果斷放棄全校名列前茅的文化課跑去藝術學校,抱著畫板坐在一群如果不學美術根本考不上大學的人之間,空氣裡都是炭筆炭灰和若有若無的煙燻味,家附近聊天時提到我的人都說我瘋了。可沒人想到我在遍地都是小團體霸凌和偏心式教學的一灘爛泥裡摸爬滾打了一整年,還真能做到文化課也不丟。
毫無懸念地考去清華美院之後,大家在小區什麼的地方再提到我,都感嘆“那孩子是天才”。父母也從此終於開始長出耳朵願意聽聽我的聲音,倒是有些好笑,天才和瘋子果然只有一線之隔。
我曾經在自己的筆記裡寫下這樣一段話:
我要我的未來不留遺憾;
願我的身軀柔軟,而靈魂刀槍不入
我要世間一切尖銳指點淪為眼中笑柄,
人們眼中盡映入我所觸及的繽紛色彩。
我要誰 恨我明明強大卻脆弱
卻打不敗我
我願你們也能染上我想要賦予這世界的顏色。
——炊
親愛的媽媽:
小時候,家裡的經濟條件並不允許我擁有太多的玩具或新衣,但你總能用無限的愛把簡單的生活變得豐富而有趣。每當我看到同學們的新書包或者漂亮的文具時,心裡難免會有一絲羨慕,但當我回到家,看到你那勞累但總帶著微笑的臉龐,我就能立刻感受到比那些物質更深厚的幸福。
你告訴我,生活雖然艱難,但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這些話語像種子一樣,在我心裡生根發芽。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我也從未聽你抱怨過生活。反而是你,用自己的行動,教會了我如何在逆境中尋找機會,如何在挫折中保持微笑。
我在高考考場上的超常發揮,讓我考上了諸多學子夢寐以求的清華大學。我不會貶低自己,把這全部歸結為運氣,因為我始終相信越努力越幸運。我也不會驕傲自大,把這當做可以吹噓和炫耀的事,因為我知道自己與來自大城市的同學們有著難以跨越的差距。每當別人問起,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考上了清華大學,直到現在,這仍然像是我的一場沒有實感的美夢。因為考上清華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榮譽,更是整個家庭,整個學校,整個家鄉的驕傲。我清楚地記得查分的那天深夜,你激動的聲音和止不住的淚水。那一刻,我知道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進入清華園後的生活,跟我想象中的一樣,但也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很多東西在我過往的經歷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告訴你,在清華里學習我常常會被自卑籠罩,但我很幸運,擁有家人的支援與呵護,擁有老師的關心,擁有學弟學妹們的鼓勵,以及愛心人士的關愛與幫助……每當自己沮喪的時候,想到這些就會鼓起勇氣前行。
——透明
親愛的媽媽:
上大學三年了,我只在2022年的春節回過一次家,那年學校疫情嚴重,所有學生們都早早跑路。我在家狠狠待了兩個多月,你知道嗎,那是我大學時光裡最滿足的兩個月。其餘的假期,不是在支教實踐,就是在打工賺錢。一個是情懷,一個是現實。把我撕扯著,割裂著。
在清華的評價體系裡,我不太優秀,成績不拔尖,社工能力不突出。可是在我內心當中,我其實很滿意我自己,這些年成績不算太差,自己兼職負擔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從一個縮在角落裡不愛說話的女孩變成必要時候也能侃侃而談的外聯部長,我很充實,每一天都有收穫。
可無論我多滿意我自己,在學校和社會的評價體系當中我依然要被拿去和別人作比較,然後成為別人眼中那個更差的人。每一次落敗,我都不可避免地會失落。但是我知道,我從來沒有讓你和爸爸失望過。在你們心裡,我一直是你們的驕傲。謝謝你們,比我自己更加認可我。你大概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麼重要。所以我沒有什麼遺憾了。
——渴望回家的人
親愛的三個月後自己:
你好。僅剩三個月生命,自然感傷。你從小就喜歡哭,恐怕你已經哭了很多次了叭。這些日子,你肯定都會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因為你一生好強,不喜露怯。但是這次,你可以哭。
我想告訴爸爸媽媽,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為人子女,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們開心,我想祝他們能共白頭,陪伴彼此度過一生,我也願他們沒有我,也可以一直快樂的走下去;
我想說,外婆腰不好,要少打麻將,外公常一個人在家,不要不捨得。外婆向來樂觀,我可喜歡外婆啦,我也會學外婆,可以笑著說出自己的經歷;
我還想說,奶奶您真的太瘦了,可以多吃一點,多走走是好的,但是千萬小心別再摔倒了,可是我還是擔心,奶奶已經失去爺爺了,不知道失去我,她能不能接受呢,或許爸爸會告訴她,沒事的,我只是還在外地上學,回不來。
只剩三個月,這對你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呢,可是換個角度想,是不是就可以見到爺爺了呢?倒是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呢。對了,前些時候,我還夢見他在對我微笑呢,我還夢見他和奶奶一起,帶著我在草地上奔跑,給我買最喜歡的糖和貼紙,不過前些時候好像也是很久之前了吧,久到我都快記不清楚他的臉。想起來你一直怕鬼,膽子很小,但現在就要變成“鬼”了,我想你也終於明白當年爺爺說過的話,那些鬼啊,都是很多人朝思暮想都見不到的人呢,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有人如此思念你呢?
——張文睿
Z同學:
好久不見。不知道你在天上看到這封信會不會吃驚啊,哈哈。上次見面已經是六年前了,你還記得吧?你十五歲,我十三歲。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十九歲了,看起來多遙不可及的數字,畢竟你還是十五歲。
不過我還是有一點小小的羨慕你的,你最後的三分鐘在班級的群聊記錄裡得以儲存。你當時從健康到離開只過了幾分鐘,影片裡你還是那個又高又陽光的中學生,是正常普通的少年——嗯,還會打籃球,還有漂亮的小女朋友,大家會為你可惜。
老一輩的說法是人在頭七才能還魂,不知道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的話你大概沒能看見你走後的那個週一,平時鬧騰的男生都沒有出聲,英語課代表——你女朋友,在朋友的懷裡哭,除了我同桌沒搞清楚狀況還在樂顛顛的大聲晨讀,所有人都被恐慌、悲傷壓住了。
那天早上打破這些的是班主任,他告訴我們他昨晚陪了你一宿——雖然你應該不知道——然後讓我們站起來,默哀三分鐘。當時我腦海裡關於“死亡”的印象終於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洪水猛獸,所有可能的猜測在打轉,吞人的影子,冰冷的鎖鏈,遊戲的永久除名……
這些可怕的念頭最後都淡化了,留下我對你最後的印象是那次跑操,前面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開始興奮的賽跑,我怎麼也跟不上,你是領跑員,從側面跑過來跟我說,“慢慢跑,我讓他們停下來。”三分鐘的最後,我一直在想,你是個好人,以後再也沒人領跑了,以後就沒有這個好人了。然後淚水開始打轉,班裡大多數同學都是這樣,教室裡此起彼伏的被抑制住的抽泣聲。
當時我想,為什麼是你呢,現在我又想,為什麼是我呢。這些天我一直跟各種各樣的人說,沒關係,人人固有一死,我很樂觀,很堅強,我看得很開。但我還是不甘心。你呢?籃球從你手裡掉下去,心臟繃緊收縮,灼熱的陽光烤著橡膠的場地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這個問題太不禮貌了,但從我開始寫這份信的時候,每一個字落下的瞬間,我都在想。
——XXX
親愛的白老師:
算下來,我們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面了,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終於敢說出自己當年讀初中的一些感受,其實不怕您笑話,我讀書的時候,特別怕您。雖然您教我的時候只有29歲、還喜歡穿碎花長裙、圓臉大眼睛、留著齊劉海和齊肩短髮、寫得一手好字。我去辦公室找其他老師時,都不敢抬頭,怕與坐在對面的您對視;我甚至會在中學貼吧裡搜尋您的名字,對“控訴”您嚴厲的帖子點贊。
其實這一切的開端,是我初一時的一次古文默寫作弊,結果由於手段太拙劣,被您當場逮獲。您當時也並沒有對我責罰太多,但可能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生心思太敏感、太好面子太要強,這件事就一直紮在我心裡,揮之不去。現在想想,實在是有點幼稚。
雖然我當時不喜歡您這個老師,但是您應該是喜歡我這個學生的。我記得您不只一次對我說過,我有考清北的潛質;您也多次提醒我,要以更高的要求對待自己;在文藝匯演上,您誇我頭髮扎不扎都好看;甚至在您懷孕時說,“我肚子裡的寶寶希望是個女孩子,像你一樣可愛”……但這些承載著您真心對我的期待與鼓勵,由於那可笑的芥蒂與恐懼,全然拒絕了您主動的善意。
不知從何時開始,您開始在課堂上頻頻咳嗽,有時發作嚴重些已然無法完整地講課,其他老師和同學們都勸您去大醫院看一看,但您總是以工作要緊回絕了。直到有一次您咳出了血,才請了假去成都看病,最後被確診為肺癌。我忍不住去想,當您的工作生活剛踏入新階段時,您拿到報告結果後,您是怎樣的心情;當您的病情發展得非常嚴重,您還忍著疼痛,在成都和老家兩地跑,靠批發圖書賺點醫藥費時,您是怎樣的心情;當您悉數退回了全校師生籌措的資金時,您是怎樣的心情。
得知了您去世的訊息,我聯絡了英語老師,她向我講述了您作為晚期癌症患者的同時,還在努力兼顧成為女兒、妻子、母親、同事、朋友等角色,努力處理個人社會關係,努力讓自己遺留的後事能夠簡單一點。那天下午,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初中一趟,在初三教室對面的長椅上,放上了幾枝鮮花。
我發現,生命最美好的是“未知”,是“可能性”,是在不知道大結局的情況下,還能對未來抱有無限的幻想與希冀。我初一的時候,沒期待著解除這份扭捏與芥蒂,當我有這份希冀時,暢想著等您休完產假,我一定要找您聊天,就這樣從初二拖到了初三,當您生病調離教學隊伍後,暢想著等您病好了,我一定要找您聊天,就此之後,卻沒有再給我拖延的機會。
我知道,肯定沒有機會能夠讓您看到這封信了,那麼我寫它是為什麼呢?就權當我是在懺悔吧,懺悔當年的自傲與敏感,懺悔我一拖再拖成遺憾,懺悔在七年之後,在我不知道生命最後三個月,還有什麼繼續下去的意義的時候,還在可憐地藉助回憶您的往事,乞取一點堅持生活到最後的勇氣。
非常感謝您,白老師,感謝您教了我兩年初中語文,感謝您讓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遺憾,感謝您對我的教育,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教育之恩,無以為報。
——臨江
感謝同學們的分享!願大家都能緊緊的抓住每分每秒,去探索屬於自己的,生命的意義~
致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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