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早起來,美國空襲了伊朗三處重要的核設施,特朗普宣稱行動“取得重大成功”,全球陷入震驚。以下是基於最新情況的一些更新,包括分析及推演。
1.特朗普在“出手”之前要回答的問題
之前作者的判斷:以色列在前端“把能做的都做了”,後續推演很大程度要靠美國,美國的話則取決於特朗普的個人判斷。而在過去一週,美國國內輿情極為洶湧,政治撕裂,而且呈現為兩黨撕裂及兩黨內部撕裂。更重要的是,核心MAGA意見領袖公開反對特朗普對伊朗開戰,就究竟何為MAGA原則,何為“美國優先”開展討論,開始提前爭奪對“後特朗普時代的MAGA”或“後特朗普時代的特朗普主義”話語的主動權。
基於此,筆者傾向於認為,出於審慎,特朗普會考慮暫時按兵不動,擇機而動。
過程中,要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對伊朗的地下核設施實行打擊是否有必要;第二,是否能夠真正實現摧毀伊朗核計劃的目標;第三,後續能否避免將美國拖入中東的持久戰泥潭。如果對三個問題是肯定的,則特朗普會認為,打擊伊朗的政治收益大於成本。
但這個按兵不動的“視窗”很短,基本只是過去十天,顯然,特朗普已經得出了結論,或者認為自己應該行動。
2.美國輿論對特朗普的影響
特朗普需要考慮自己的政治遺產,基本盤的支援和美國社會認可非常重要。這個過程中,輿論是一個重要考慮因素。而輿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作用,只有等待後續有更多的資訊解密才能得知。
但我們只知道:特朗普非常不喜歡被人拿捏,尤其在公開場合,尤其面對自己的子民(特朗普本人是“國王”)。6月17日,《華爾街時報》寫了一篇社論《Iran Is Trump’s Deterrence Moment》(特朗普的伊朗威懾時刻),以說教的口吻宣稱,支援以色列是每位美國總統的神聖職責,不是什麼違背特朗普本來原則的艱難抉擇,美國絕對不能拒絕幫助以色列消除伊朗核威脅。此事讓特朗普非常不爽,他公開稱“《華爾街日報》根本不懂我對伊朗的想法!”。但很快又宣佈延遲空襲。
另一方面,MAGA意見領袖公開對特朗普進行逼宮。6月13日,塔克·卡爾森公開發文呼籲特朗普“拋棄以色列”,必須堅守美國優先,無論何種條件下都不能參與以色列對伊朗的戰爭。特朗普也很不爽,公開反駁塔克,並稱只有他自己才能決定何為“美國優先”。到6月6日,塔克已經和另一位分量更重的意見領袖史蒂夫·班農合流,公開反對美國參戰。他們的態度不僅是說教,更是在代言MAGA。兩人似乎引領著MAGA對特朗普的內戰。
顯然,特朗普不想被任何一方拿捏——好像他是聽了誰的建議才出手,或不出手。(從這個角度講,對特朗普其實應該採取“反向激將”的方式)。
在此過程中,特朗普在衡量是否要對以色列出手。
最後看來,這個過程很快,幾天就結束了。或者特朗普一開始在內心已有答案,或者特朗普在公眾輿論的刺激下加速了決定。
3.特朗普既然決定出手,他的考量和研判是什麼
特朗普既然決定出手,基本判斷一定是,這個行動對他政治上有利,風險可控。(儘管外界可以對他的判斷有不同的意見)。
基於此,我們可以推演,特朗普和團隊對伊朗和當前總體局勢的研判應當是這樣的(這個判斷結合了以色列政府的大量輸入和引導,也是特朗普現階段在認知上和政治上願意接受的)。
第一,這一次打擊,伊朗的核能力將倒退多年。過去十多天,以色列對伊朗的行動已經讓伊朗的核能力大大倒退。如果美國再出手,對地下核設施實施攻擊,則可以讓伊朗的核能力後退多年,請注意,是多年,而不是數週或數月,相當於“管住很多年”。這樣,在特朗普任內,伊朗發展出核武器的機率很低。至於後任如何,那就不是特朗普的事了——只能說明後任的“無能”。
第二,以色列和美國可以永久震懾和阻礙伊朗的核計劃。伊朗到處都是內鬼,已經被以色列情報機構全面滲透。不妨這麼理解:伊朗政府高層只要醞釀大型計劃,以色列立即就能知道。伊朗方面相當於“在以色列的監視下執行”。以色列一旦知道伊朗捲土重來,就會採取打擊措施,例如暗殺關鍵人物。以色列也已充分顯示:自己不會遵守任何法律和道德底線。你暫停核計劃,我也暫停;你開發核計劃,我就無情打擊;這就是“永久震懾”。這一條的關鍵在於,一切都建立在以色列對伊朗滲透的基礎之上。美國要依賴以色列的情報和判斷。
第三,衝突升級有風險,但短期可控。以色列基本上掌握了伊朗的制空權、打擊並削弱了伊朗的導彈體系,暫時消滅了伊朗的軍事高層及決策體系,大大削弱了伊朗的代理能力。伊朗可能措辭強硬,組織反擊,但真的要組織起很大規模、全方位、系統性的反擊,在軍事上和組織上有一定的困難,至少暫時做不到。特朗普認為,如果結合美國的強威懾和極限施壓,伊朗發起大規模、造成很大傷害反擊的風險是有的,但應該可控。
第四,伊朗政府內部“溫和派”有可能佔上風。伊朗內部有強硬派,也有溫和派(伊朗總統佩澤什基安本人)。強硬派認為伊朗必須堅定反擊,堅定擁核。溫和派則認為這些年伊朗做了一系列錯誤的決策,特別是升級對以色列的代理人戰爭,導致伊朗今天的被動境地。眼下應該就勢放棄核專案,先發展經濟和解決社會問題,穩住政權。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偏向強硬派,但也保持了一定的開放度,例如允許總統佩澤什基安去對外接觸和談判,而溫和派和沙特、土耳其、埃及等許多關鍵伊斯蘭國家都有溝通管道。眼下,因為軍事上的現實問題,激進派拿不出什麼好的方案,所以溫和派有可能佔上風。所以,特朗普/美方的判斷是,只要溫和派佔上風,調整之前的策略,願意和美國“談”——或者也不需要“談”,只要放棄軍事對抗即可——美國就算贏了。在這個問題上,伊朗確實有不同力量的分歧,預計要博弈一段時間。
第五,為了實現前述目標,美國只需要投入空軍。在特朗普的概念裡,只要不派遣地面部隊,不在地面和他國力量交火,美國就不算“捲入戰爭”。所以他在第一任的時候空襲過敘利亞,刺殺過ISIS組織頭目巴格達迪和伊朗聖城旅指揮官蘇萊曼尼等。特朗普不認為這是戰爭行為,仍然稱自己在任內“從來沒有發動過戰爭”。基於此,他認為只要保證美國只有空軍出擊,衝突就可控。他當然也不認為美國的目標是推動伊朗政權更迭。這個過程中,要依賴以色列的支援。以色列雖然不能提供地面作戰部隊,但至少在伊朗運營著情報和特工網路,可以在地面開展行動。
第六,階段性完成目標後,特朗普可以更好地管理內塔尼亞胡,請以色列“見好就收”。如果顯著削弱伊朗核能力的目標已經達成,內塔尼亞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以色列就沒有理由對伊朗持續發動攻擊了。衝突應該熄火。這裡的問題在於,內塔尼亞胡真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麼?他到底想要什麼?內塔尼亞胡可能要的是持續的衝突。他可能不斷製造理由,繼續攻擊伊朗(後面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但這就是內塔尼亞胡和特朗普之間的博弈了。
第七,特朗普自認為可以駕馭自己的基本盤。
首先,他的話術已經想好了:1)伊朗核能力基本被銷燬,後面也發展不起來;2)美國只有最小代價的投入,沒有捲入戰爭;3)這是盟友以色列分擔防務責任、協助確保美國安全的成功案例,應該代表美國未來的軍事外交戰略和策略。
這裡面,最核心的一條是,美國是否能夠避免捲入和伊朗的(地面)戰爭。這裡,特朗普需要依賴的關鍵假設是:a)伊朗缺乏組織能力和軍事能力、內部有分歧,不會組織大規模的反攻;b)美國的軍事警告和震懾能夠發揮作用;c)美國始終派空軍,不派地面部隊。特朗普始終可以不扣最後的板機。只要不發生地面衝突,不發生螺旋升級,就不算“戰爭”。
特朗普一定認為,基於上述,他是可以駕馭基本盤的。
這裡面有沒有風險呢?當然是有風險的。但特朗普從來就是個“賭徒”,習慣於高風險運作,享受於高風險運作,他的每一個決策都帶有賭博性質。他能這麼做,當然是認為政治收益足夠大,風險可控。
4.更多地緣政治分析與考慮
1)美國的國際地緣政治棋局出現了“再平衡”,又“回到”了中東。陷入對伊朗的衝突,不可避免地將特朗普和美國政府的精力和資源轉向中東,而分散在其他區域(包括中國)的投入。這一條是MAGA陣營非常反對的:他們認為美國應該多聚焦解決國內問題,不要關注其他國家,而如果要關注的話,也應該聚焦中國,不應該聚焦伊朗。
2)美國被拉上了“船”,後續將更進一步裹挾。可以看出,特朗普上述的很多判斷,高度依賴以色列提供的情報及後續行動。如果沒有美以緊密無間的合作,是很難守住上述目標的。簡言之,以色列這下可以透過伊朗牽制美國,更進一步的影響美國的外交。MAGA陣營為什麼反對美國協助以色列攻擊伊朗呢?他們並不是不同意以上每一點圍繞伊朗的分析,而是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外國政府(以色列)在公然影響和操縱美國政府,讓美國政府把資源和精力都投入於服務以色列的利益,疏忽本國民生,並因為介入而承擔後續一切風險(包括反美恐怖主義,以及伊朗因為內亂、出現政權更迭所導致的溢位風險)。
3)以色列將繼續黑化伊朗,不斷製造事端。對於內塔尼亞胡來說,需要透過持續的對外衝突和危機來維持自己的國內統治。沒有衝突也要製造衝突。實際上,內塔尼亞胡和極右翼政治聯盟真正的噩夢是什麼?真正的噩夢是一個不追求代理人戰爭、不追求核武器、和平的,和周邊國家關係正常化,甚至和美國關係正常化,甚至“親美”的伊朗。因為這個時候,以色列不僅沒有了戰略價值,還將暴露出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即以色列才是中東地區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以色列才是國際秩序的破壞者和踐踏者,才是國際社會里的壞孩子。所謂“養寇自重”,內塔尼亞胡也許不需要哈馬斯(因為他們有朝一日想徹底佔領加沙和西岸),但不可能去佔領伊朗——伊朗始終是外部力量。所以,他們需要一個“邪惡”的伊朗,一個“好戰”的伊朗,一個“四面出擊”的伊朗,一個永遠在追求“擁核之路”的伊朗,不斷將伊朗塑造成中東公敵,轉移國際社會對以色列行為的關注,將地區亂局歸咎於伊朗,並裹挾美國。
4)俄羅斯和美國的關係進一步惡化。普京和特朗普的“蜜月期”(如有)早已結束。特朗普在伊朗的所作所為,將讓他喪失與俄羅斯的談判基礎。
5)其他國家的看法。首先,沒有人願意看見中東衝突升級、進入動盪(包括因政權更迭導致的內亂);其次,只要和伊朗有關聯、影響力的國家,都可能考慮參與調停,影響和塑造美國及國際社會對伊朗的話語(而非讓以色列主導)——這包括沙特、埃及、土耳其等伊斯蘭國家,也包括主要歐洲國家。最後,美國對伊朗的打擊,當然違反國際法和國際準則。美國的國際信譽也將遭受更加嚴重的傷害,因為各國都會得出自己的結論:特朗普政府表面上說要談判核協議,實則是為軍事打擊打掩護,或者可以隨時丟棄談判。這將堅定各方的看法,即美國不是一個可信的談判對手。這個事情,對於特朗普政府的盟友關係以及在進行的貿易談判,當然都不是一個好事。
6)關於MAGA:在特朗普出手之前,MAGA陣營已經分裂——實際上也談不上是“分裂”,而是MAGA意見領袖藉助這次事件,明確了MAGA的一些核心原則,強化了既有的共識,並與包括特朗普在內的機會主義分子分野(儘管他們只能容忍特朗普)。圍繞“後特朗普時代的特朗普主義”的話語權爭奪和博弈已經開始。未來一段時間,MAGA及美國社會將靜觀伊朗局勢的變化——只要伊朗在形式上大規模反擊,美國陷入被動應對,衝突持續下去,美國被認為陷入某種泥潭,同時國內經濟情勢得不到改善,那麼特朗普及共和黨在明年的中期選舉和2028年大選裡就可能遭遇滑鐵盧——他們被認為背叛了MAGA的根本原則。而從民主黨等反對派來看,當然也希望特朗普這次摔一個大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