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元壁正在消失。
文｜鄭思芳
編輯｜易方興
拍賣會
這是一場令圈外人瞠目結舌的拍賣。
在一場1.6萬次瀏覽、9人參與、99次出價的拍賣中，一塊直徑75mm的小鐵片，最終以7.2萬人民幣的價格被成功拍下。
「小鐵片」只是谷圈人自嘲的一種說法，實際上是一枚「吧唧」，也就是「徽章」。穀子的範疇很寬泛，包括海報、立牌、徽章（吧唧）、色紙、手辦、卡片、掛件、娃娃等，不同的穀子，根據質量、發行數、角色IP等等，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定價體系。
想加入這場拍賣，要繳納300元保證金，每次加價幅度為100元。競拍前三天，這塊鐵片的出價還只有5900元，成交當晚，僅僅在一個小時內，開價就從3.3萬元一路漲到7.2萬元，並被最終拍下。
西谷夕jw閃交易頁面。圖源閒魚截圖
00後srt如願成了這枚全球限量5枚吧唧的擁有者之一。早在競拍開始前，她就曾公開發布過一則收物貼，表示「價格多少無所謂」。去年六月份，她入坑《排球少年》，並就此開啟了收集西谷夕穀子圖鑑的大門。而這枚吧唧的全稱，是「排球少年西谷夕jw閃」。
這裡必須要解釋一下，動畫片《排球少年!!》，改編自日本漫畫家古館春一創作的同名漫畫作品，可以理解為排球版的《灌籃高手》，西谷夕是其中一個人氣角色。它在2014年正式播出，至今已經十年。
在圈外人看來，就是花7萬2，買了一塊巴掌大小的動漫鐵皮徽章。
排球少年西谷夕吧唧。圖源排球少年官方
在買谷這件事上，srt已經累計花費了十幾萬，每天固定抽出1-2小時刷谷圈的轉手資訊。她的人生信念是——「沒收到人生就不完整」。
今年年初的這場競拍，也因為極高的交易價格，頓時間成了谷圈人口耳相傳的一件軼聞。有人戲稱，「家裡進賊都不知道這個最值錢」「月薪4000元需要不吃不喝15個月，才能買下一塊小鐵片」。
二次元有自己的貨幣體系。哪怕與房價相比，谷價也可能遙遙領先。在一個3.6萬人參與的「你會為了自推，買海景谷嗎？」的投票中（自推，指支援自己喜歡的角色），將近1.3萬人投出了「會」的選項。而發起投票的博主本人，則在最近剛剛花費2.6萬元，入手了一塊《排球少年》的麻將谷（指長方體狀的亞克力材質周邊）。
排球少年麻將谷。圖源網路
跟所有的投資炒作標的物一樣，谷圈玩的也是限量。
「好看不值錢，全球限量才值錢」，這幾乎成為谷圈共識。srt拍到的這塊吧唧，它先是經過了複雜而艱難的抽選，需要在日本東京的J-WORLD動漫主題公園裡，去玩排球少年的迷你遊樂設施，獲得不同的體驗券。然後用得到的多種體驗券，換一張抽取申請表。最後還不一定能抽到。
同時，這塊吧唧本身，也得足夠有特點。所謂「jw閃吧唧」，就是加了一層閃光工藝，還加大了尺寸。可以簡單理解為，一個是生肖茅臺，一個是普通茅臺。
最後就是限量了，這塊jw閃吧唧，全球限量發行5個。再加上2019年2月17日，運營了6年的J-WORLD宣佈閉館，這就意味著，這個2018年釋出的穀子，已成絕版。
而谷圈裡，srt憑一己之力把吧唧價格拉到7.2萬元，也讓圈裡人想起了曾被「谷價瘋走」支配的恐懼。這也並非孤例，去年年初，《文豪野犬》全球限量50個的太宰治惡魔立牌（2013年的日本動漫），也曾以7.21萬元的成交價震驚谷圈人。
谷圈的交易方式，超出圈外人的想象。甚至有人，把穀子和房子打包出售，稱之為「捆房」。
捆房，是穀子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標誌產物。一些熱門角色的穀子，不想單獨出售時，會與其他滯銷商品捆綁售賣，稱作捆物。一般來說，捆物會是稍微不那麼熱門的穀子，但有時也會搭配點別的，比如被子、電飯鍋之類，甚至房子。
比如原價（16元）的蕭逸的穀子（一個遊戲角色），捆物是北京順義區的金漢綠港的一套房（960萬），某個動漫的音樂會穀子（1000元），捆了一套廣西loft式精裝修單身公寓……這些雖然更多的是以「整活」形式出現在了二手交易平臺，但也是穀子經濟火熱的證明。
「整個商場的人都在穀子店」
伴隨著穀子經濟的火熱，這個原本出現在二次元世界裡的小眾文化，正逐漸進入主流世界。
現在，如果走進北京王府井喜悅商場地下二層，這座一向被稱為「二次元荒漠」的城市則會重新整理你的認知。
穿過一條擺滿二次元穀子交換攤位的通道，布穀社、甘樂屋、次元貓等幾家穀子店扎堆聚在一起，而這條通道之外，就是一堆傳統的黃金珠寶店，堪稱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完美融合。
北京王府井喜悅商城B2的穀子店。每日人物 攝
二次元濃度肉眼可見提高的地方，還有北京朝陽大悅城，為了給即將五月底開業的連鎖穀子店預熱，五一期間地下一層中庭空地，還出現了小規模的二次元交換集市，而樓上，才剛剛送走了營業為期一個月的chiikawa與名創優品聯名快閃店。
當時，這個chiikawa快閃店的排隊人群一度把整個樓層佔滿。
北京朝陽大悅城chiikawa快閃店。圖源名創優品官網
在這些背景之下，是二次元使用者正越來越多，以前的小眾群體，正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消費力量。《中國二次元內容行業白皮書》資料顯示，初步統計2023年二次元使用者規模達到4.9億人，其中核心二次元使用者達1.2億人。正是這部分人的需求，養活了越來越多的穀子店。
96年出生的中叔，中學時便入坑二次元，在五一期間，中叔也明顯感覺到，寧波商場的二次元濃度比以往都要更濃一些，「有兩家店還是趕著工期緊急開出來的。」
在他的印象裡，從2022年下半年開始，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寧波的各大商場裡陸陸續續開出了20家穀子店。原來很多沒有人氣和客流的服裝區，突然整層迎來了大改造，搖身一變成了二次元專區。
最為抽象的是，中叔發現，連一家花店，都開闢出穀子專區開始賣穀子了。
精品店內的穀子貨架。每日人物 攝
寧波抄作業的例子就在上海。位於南京東路的上海百聯ZX創趣場，就是國內首座二次元商業體，自去年年初開業，就成了「二次元打卡聖地」，也被稱為「中國版秋葉原」。（秋葉原，是日本二次元濃度最高的地方，位於東京）
人氣背後則是實打實的銷售額。根據上海市國資委公開資訊，截至2023年12月31日，百聯ZX創趣場銷售額達3億元，接待顧客950萬人次，會員數20萬人。
轉型二次元后，這家商場的客流量，最高時暴增了十倍左右。
同樣被穀子經濟拯救的，還有位於武漢江漢路步行街上的「潮流盒子•武漢X118」。它是華中地區首個二次元主題商業Mall。營收方面，比改造前也平均增長了32%。
srt也來過這裡。在她的印象中，「以前這裡就是根本沒人去的破樓」，隨著二次元濃度漲起，人也多了，「二次元拯救了江漢路X118」。
在全國各地，這樣被二次元復活的，還有成都天府紅等。一堆商場正排隊擁抱二次元。比如瀋陽中街吾悅廣場、西安小寨銀泰、福州寶龍廣場、南京水遊城等等。
最為關鍵的是，作為一個用愛發電的群體，二次元群體會給如今的線下商場們，帶來最夢寐以求的「線下客流量」。在這個人人網購、家家點外賣的年代，或許只有二次元們會為了愛，忍受幾個小時的交通，甚至跨越城市，走進一家線下商場買東西。
而只要有人，就會有銷量。比如，五一期間，一家新開業的潮玩集合店內，穀子貨架直接被二次元們搶購一空，就連老闆本人都沒有想到，穀子生意會如此火熱。
最荒誕的是，開穀子店以前，這老闆是賣建材的，對二次元一竅不通。
炒股不如炒谷
穀子經濟是一個長長的鏈條。完成交易和轉手後，還遠不是結束，如何曬穀和美谷也是具有儀式感的事。
srt為她收集來的穀子們安裝了三個痛櫃（指二次元們收集穀子的展示櫃）。總長度190釐米，高度173釐米，那塊價值7.2萬的吧唧到手以後，便在一圈圈精緻的橙黃色花邊和向日葵的簇擁下，被扎入了一個覆以透明外殼的痛包中，顏色和花朵的取向，則一定要代表人物角色的性格。
痛包中價值七萬二的《排球少年》西谷夕jw閃吧唧。受訪者供圖
用二次元的話說，「用愛發電」。
96年的sumi為了收集穀子，甚至還專門飛去日本，並且在北京買了一套房 。
「喜歡一個角色就會什麼東西都想要。」sumi說。在大學期間，她幾乎每個月都會飛往日本特種兵式採購，週五去，週日回國。她在北京東南六環的位置買下了一間單人公寓，目前，這個公寓成為了她擺放大部分穀子的倉庫，而她自己居住的房間，牆上、櫃子裡也早就被穀子填滿。
藉助社交媒體的傳播，加上二次元領域的UP主們的助推，穀子經濟也得到了飛速的傳播。
比如，每次某個熱門二次元人物的生日，就會是一年一度的曬穀盛宴。特別像飯圈裡，粉絲們給明星慶祝生日。
2022年，B站一位UP主曾為朔間零慶祝生日（手遊《偶像夢幻祭》中的角色），以11020件稀有穀子鋪滿房間，形成了一個規模空前的谷陣。這不光意味著這個角色「高濃度的愛」，同時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炫富」。
而這些鋪滿60平房間的地板和牆面、單價在300元至50000元不等的穀子，總價達數百萬人民幣，陣仗誇張到讓人驚呼為「名古屋」。
路過的二次元們看到生日影片，也會紛紛奉上祝福，說句「恭喜我推嫁入豪門」。（我推，意思就是我喜歡的角色）而朔間零這個角色的穀子，更是成為了特殊時期硬通貨般的存在，有人描述這個角色的鐳射票（有點像奧特曼閃卡）：「能在2022年2月換到冰墩墩、12月換到連花清瘟膠囊」。
朔間零生日擺陣。圖源b站@嵐兮兮兮兮兮w
正因如此，穀子也成為00後們的理財方式。
05年出生的塔塔，主推（主要喜愛）孤爪研磨，這也是個《排球少年》中的角色。她喜歡這個角色，是因為這個角色身上，有她最為看重的品質——冷靜聰明和超強決斷力。
於是，她開始收集角色圖鑑。她把吃谷看作投資方式的一種，熱愛讓她願意出高價入手，同時，二手市場上不斷重新整理的高價，也讓她決定放手一搏。
她說：「奢侈品包二手回收價打對摺都算好的，穀子二手都是翻倍漲。」
比如，有一位朋友宣佈退坑，出手的穀子中，正好有她想要的稀有款，全球限量40個。於是塔塔便出價2萬，接盤了這款心心念唸的吧唧。
「2萬都算友情價了，要是拿出來拍賣價格只會更高。」在她看來，別的冷門角色轉手價都達到了1萬多，她主推角色屬於熱門角色，2萬的價格其實並不算貴。更為重要的是，她堅信，「哪天退坑出盤肯定是很賺的」。
孤爪研磨吧唧。受訪者供圖
「二次元的錢就是好掙」
風來了，豬都會飛，但問題是，穀子經濟之風究竟還會吹多久？
對於穀子來說，依靠限量和故事所炒作出來的價格，終究難以掩蓋它的實質。
以一塊吧唧來說，與拍賣出超過成本幾萬倍的售價相比，製作吧唧的鐵片和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連花重金吃谷的塔塔都承認，「奢侈品包包至少有製作工藝和稀有皮具的加成」，但這並不影響更多的二次元加入吃谷的行列。
像穀子一樣，人們通常會聯想到另一個在如今暴漲、卻無法去思考成本的東西——比特幣。
截至5月13日，比特幣報價約為6萬美元一枚。吧唧還有一塊鐵皮，比特幣甚至沒有實體，中本聰構建了一個美好的去中心化故事，成功吸引了人們對於未來的目光，當所有人都覺得一件東西有價值的時候，那麼無論這件東西是什麼，它都擁有了價值。
穀子也一樣。
今年三月底，名創優品攜手「新晉頂流」Chiikawa在上海靜安大悅城舉辦主題快閃店活動，10小時內創下268萬的銷售記錄，引得路人紛紛感嘆，「二次元的錢就是好掙」。
在一些人眼中，穀子也成了赤裸裸的貨幣計量單位。「穀子工廠變成了印鈔機。」一位穀子店老闆在朋友圈曬出穀子工廠的生產線，一排排吧唧整齊劃一地從流水線中劃過，二次元的世界也開始向三次元的效率和金錢低頭。
隨著各方資本力量的進入，谷圈也正滑向不可控一面。
伴隨著網路上風靡的曬穀擺陣、直播間熱鬧的拆谷賣谷、二手平臺上天價的稀有限定谷、和社媒上爭議不斷的谷圈矛盾，谷圈正變得越來越混亂。比如，有國產廠家入局，加速了產品的生產和迭代速度，但也引發了質量翻車售假等負面事件。而直播拆穀子，收割衝動消費的二次元，也成為電商未成年退款的重災區。
與此同時，二次元屬性衍生出「媽咪」「對光拍」「裸寄」「跑單費」「掛人」等爭議事件，也在社媒平臺頻頻引發討論。
但在慾望驅動之下，資本仍會滾滾向前。無論是商場、穀子店還是吃穀人，幾乎都營造出了穀子經濟一片欣欣向榮的「錢景」。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國內超過二十個大城市，都正在核心商圈裡打造二次元消費地標。
被二次元群體稱為「國谷之光」的暴蒙門店。圖源暴蒙BOOMCOMIC
這種火熱，也體現在商場中的穀子店，越來越良莠不齊。中叔觀察，穀子店正在以幾乎每月新開一家的速度在寧波多個商場鋪開。「但跟風者佔多數，而那些真正由核心二次元構成的穀子店，卻反而成了不是主流的存在。」
中叔見證了穀子市場的興起、混亂和統一。在他的印象中，十年前，是跨國代購興起的年代，買穀子也是靠在日本「人肉揹回」，穀子比較少，穀子價格也比較貴。
後來，開始逐漸出現了國產山寨穀子，攪亂了市場，當時由於正品太少，這些復刻谷在當時依然有市場。而到了現在，越來越多的國內工廠獲得授權，正版國產穀子開始興起。現在穀子經濟大火，也是這個階段的時代產物。
但當入局的競爭者太多，二次元就顯得有些不夠用了。
比如，在寧波，谷研社是其中少數由字幕組、漫展嘉賓構成的專業二次元團隊。穀子經濟如日中天，但他們依舊面臨著經營上的困難，和對不確定性的擔憂。
谷研社門店。圖源高德地圖商家頁面
經營上，受制於穀子長時間的預定週期，貨款可能一壓就是幾個月，門店必須保證足夠的現金流才能健康執行，資金問題也成了經營上最大的困難。
管理上，小偷也越來越多，60平方米的門店內設定了3個攝像頭，去年10月份開業至今已經抓到了三個小偷。有的穀子店會貼防盜磁條，但實際效果一般達不到預期，也只能透過人工盯梢的方式來避免盜竊。
經營的壓力，也同樣出現在沈北吾悅廣場的一家穀子店。店鋪開業4個月期間，周邊的穀子店從3家增加到了10家，店鋪一多，每家店開始卷價格。
店主做過計算，這家門店在一個月內，需要賣2000件寄售穀子才能把房租成本攤平。一邊是高居不下的成本、一邊是越卷越低的價格，讓這家店即便是在空無一人的大雪天，也還是開門營業，因為「一天的成本就要好幾百」。
就像許多人把精神情感寄託在二次元世界，穀子成了承載這種精神力量的載體，因此獲得了價值。但對於個體而言，人總會長大，二次元裡的人，遲早會出來面對三次元裡的捶打。
圈外人看著谷價的漲跌，就像是一戳就破的泡沫，而其實連塔塔自己都知道，沒有了熱愛和追捧，這些曾經比房還貴的穀子，也「只是一塊鐵片而已」。只不過，當渴望產生，一旦開始吃谷，就很難停下，因為穀子上的動漫角色所承載的，或許正是那個自己無法抵達的理想的自我。
花7萬2買下限量吧唧的srt，最近又打算收集一枚西谷夕的福袋圓吧唧，「看到了就會拿下，不設心理價位」。
也有一些谷圈人選擇提桶跑路。「谷圈終於癲了」、「還好退坑早」成了一些人的退圈宣言。比如，還是學生黨的周芝薇，從入坑到退坑只需要兩個星期，但也在兩週內，實打實地消費了一千多元，僅僅只是為了買幾個吧唧。
當她意識到，自己對角色的愛，慢慢變成了別人賺錢的工具，她就已經開始準備離開谷圈了。
她最後總結說，自己像根韭菜。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構建新商業空間，百聯ZX創趣場以二次元文化拉動商圈年輕化轉型》，上海市國資委
[2]《2023年十大ACG事件》，ACGx
[3]《2024年「二次元潮流消費」趨勢報告》，靠譜二次元
[4]《那麼，你的青眼白龍到底值不值錢？》，遊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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