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動漫裡的人物也成為了人們希望的投射。有的谷民與主角的經歷產生了共鳴,購買穀子時不時看看能夠鼓舞自己,有的則希望自己擁有動漫中人物的特點,堅強或是灑脫。
文丨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 丨胡杰
校對 丨趙琳
一枚手心大小的徽章,在外人看來可能就是一個沒什麼用處的鐵片,但26歲的晴天願意花幾百元去購買。等到快遞到了,拆開盒子,有時她連包裝袋都不撕,直接放進自己的收藏櫃裡。
除了徽章,她的收藏櫃裡還有跟自己偶像有關的海報、手辦等,她前前後後花了幾萬元,6年的工資除了生活費都搭進了這裡,有時還會透支信用卡。在外人看來不太理智的行為,則是她緩解自己焦慮心情的最好辦法。
晴天的這些收藏品,在坊間有一個名稱——“穀子”,來源於英文“goods(商品)”的諧音,在當下主要代指漫畫、動畫、遊戲、偶像等作品衍生出的周邊產品,包括海報、徽章、亞克力、手辦等。
今年,“穀子經濟”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A股上眾多和“穀子”概念有關的公司股價接連上漲。穀子、吧唧、痛包、柄圖這些二次元術語,也被更多圈外人所知。
不計其數的像晴天一樣的年輕人支撐起“二次元周邊”這個龐大的產業帝國,其中不乏有未成年人。他們將情感投射在小小的徽章或者玩偶身上,催生了上百種“黑話”、數不清的規則以及深不見底的套路。自願還是被裹挾,繁榮還是泡沫?衝出二次元的穀子,將會走向何方?

北京一家商店裡的“穀子牆”。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買的就是一個情緒價值
每年11月4日,驍驍都會有一個固定的儀式:在地上鋪好墊子,把一個個穀子嚴絲合縫地對齊,擺在上面;拿出小黑板,用粉筆在上面工工整整寫上“生日快樂”,然後用蕾絲和花朵裝飾黑板。
驍驍在給一個人過生日,這個人名為泉鏡花,是日本漫畫《文豪野犬》中的虛擬角色。把穀子平鋪到房間的行為,在圈裡叫“擺陣”。每次擺完陣,驍驍都會拍張照,發到社交平臺上。
驍驍今年14歲,兩年多的時間裡,她在穀子上花了幾千元。每週末她都會把穀子拿出來把玩,有時候攤開放在床上、地上拍照。
驍驍最常買的穀子是徽章,圈內黑話叫“吧唧”,也是日語徽章的諧音。最多的一次,同一款吧唧,她一口氣買了27個,這也是她展示自己喜歡這個人物最直接的辦法。
在一位8年穀齡的“老谷民”看來,這種愛買很多同樣的穀子然後“擺陣”的行為,是資本營銷出來的規則。“資本告訴我們,你買了多少,就意味著你對這個人物有多少喜愛。”圈子裡也給這種行為對應了相關話語:展示廚力,意為透過錢展現自己喜歡迷戀的程度。
這位谷民會把每一個穀子都儲存得很好:在收到徽章後,她會先燙個膜,放到專門的自封袋裡,再放進密封盒,最後在密封盒裡加入乾燥劑。這是為了避免這些小鐵片生鏽。

北京一家穀子店裡,顧客在挑選穀子。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吧唧是目前二手市場上最流行的穀子,這些小鐵片市面上便宜的幾十元,熱門的動輒幾百上千元。今年,一塊《排球少年》裡西谷夕角色的吧唧在二手平臺上被炒到了7.2萬元,傳說中這款吧唧全球限量5枚。另一枚同款動漫裡及川徹角色的“隊旗麻將”被炒到8.4萬元人民幣,交易平臺顯示瀏覽量有1.1萬人次。
今年25歲的町町從上幼兒園時就開始買穀子,那時動畫片的周邊只有小玩偶或者小貼紙。她記得“穀子”這個詞語出現在她世界裡的時間是2016年,隨後越來越多的黑話衍生出來。
購買穀子的行為叫“吃谷”,交錢被稱為“交腎”,把穀子轉賣出去叫“回血”,自己喜歡的角色簡稱“我推”,穀子的等級按照價格從低到高分別為“普谷”“稀有谷”“湖景谷”“海景谷”……
上大學時,町町自己設計過穀子。她的訂單量小,給工廠下單,一個吧唧收她2.5元,她知道如果單量大,成本可以壓縮到幾毛錢。
但當她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物和圖案,還是願意掏2000元購買100個同樣款式的吧唧。“我覺得買的就是一個情緒價值。單純喜歡比較空虛,擁有一個物質性的東西,就會讓自己心裡好受些。”町町說。

《排球少年》及川徹角色的掛件在電商平臺上被炒到8.4萬元人民幣。網頁截圖
調查資料顯示,“吃谷”的主力軍為90後、00後人群,很多人在穀子上的年人均消費超千元。為了吸引人流量,商圈裡紛紛引入穀子店。據浙商證券統計,目前國內一、二線城市超60個核心商圈都在陸續打造二次元消費城市地標。
在北京,王府井、西單與崇文門被稱為北京吃穀人的“三大聖地”,新京報記者看到,部分商場一層樓都是穀子店,還設定了穀子擺攤點位供散客交易,週末很多年輕人穿梭其中挑選喜歡的穀子。

社交、上癮、情感投射
“不能理解”,是圈外人對於“谷圈”的第一反應,但谷民有自己的理由。
社交無疑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上世紀80年代《聖鬥士星矢》《黑貓警長》吸引了一批當時的小朋友,即使那時候周邊只有卡通貼紙,孩子們也會買來收藏。到了上世紀90年代,《灌籃高手》《名偵探柯南》《數碼寶貝》接連出現,它們的周邊也成了一代人的記憶。
再到後來,小浣熊水滸卡、奇多三國卡在年輕人的圈子裡風靡一時,誰集齊了所有卡片,就會得到其他人的膜拜。
動漫裡的人物也成為了人們希望的投射。有的谷民與主角的經歷產生了共鳴,購買穀子時不時看看能夠鼓舞自己,有的則希望自己擁有動漫中人物的特點,堅強或是灑脫。

驍驍把穀子擺放出來,給喜歡的虛擬人物過生日。受訪者供圖
晴天喜歡設計得漂亮的穀子,但對於特定的人物,即使圖案不那麼好看,她也會買回來。她最喜歡的是《夏目友人帳》裡的夏目貴志,他待人友善,為人溫和,這和現實中晴天父親的形象截然相反。上小學時,晴天的父母就離婚了,她清晰記得父親粗魯的樣子以及數次表達出來對她厭惡的神情。
玩這個上癮,是很多谷民的共識。而在盲盒模式進入穀子圈後,這種上癮的感覺又多了一層。
一家穀子店的店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在圈裡出現“一番賞”的模式後,她碰到過幾次給未成年人退費的家長。“一番賞”的遊戲規則是,玩家在盒子裡抽紙條,店員會根據背後寫的標籤告訴他,這是大賞小賞,大賞可能是個玩偶、手辦,小賞可能是毛巾、腕帶、掛件。
“有一些家長看到孩子花了58元或者68元,只買到了一個毛巾,很不值,會過來退費。”她遇到退的最多的一個孩子,要退5個,將近300元。
後來一些店家都會在店內明顯的地方貼出告示,提示未成年人必須在家長的陪同下才能買“一番賞”。
町町也在一家穀子店打工,她坦言,一些成年人對這種模式也把控不住。有一次一位中年男士在她店裡抽了一個多小時“一番賞”,最後把一箱全部端走,“他剛開始覺得能一發入魂,但是抽了50多抽,還沒有出大賞,他說如果這時候不抽了,不全給後面人避雷了,這樣沉沒成本太大。” 町町記得,那一箱穀子的價格超過千元。
“我推(我喜歡的角色)出了好看的穀子,我就想要。”晴天的這種感覺在盲盒出現後,愈演愈烈。她也喜歡看直播,直播間裡的話術讓她很上頭,她有一次花了幾千元買了一整箱穀子看著主播抽。
晴天最近看上了一款還未上市的“一番賞”,原價4000多元,目前在二手市場上已經被炒到了8000元甚至1萬元。晴天不想去挑戰自己的手氣,她只想要大賞裡的娃娃。找了個休息日,她去了王府井和西單的四家穀子店諮詢,還被當作了黃牛。“最近太多黃牛去問有沒有貨。”

亂象
很多谷民形容,買穀子和買股票的感覺類似。買到手的穀子會漲也會跌。
漲跌主要的原因在於黃牛。“有些在日本特定場所出現的穀子,黃牛會花幾萬日元僱當地的大爺大媽前一天晚上開始排隊,導致正常購買的人都買不到,然後控制著價格和數量從手裡一點一點往外出,人為製造稀缺性。”一位谷民說。
但就像演唱會開場後有的黃牛會用相對低的價格出售門票一樣,擔心穀子砸在自己手裡的黃牛們,也會隨著時間流逝把手裡的穀子以“白菜價”兜售出去。
還有很多原因會影響穀子價格的漲跌,比如配音演員在現實生活中塌房,某個動畫突然在國內流行,或者某個稀有版的穀子突然復刻了……
隨著穀子的價格越來越高,盜版和跑單的行為也不斷出現。這種現象在線上不僅難辨別而且難維權。

一位8年穀齡的谷民會在收到吧唧後用4道工序保護它。受訪者供圖
町町在二手平臺上高價買過盜版的穀子。當時一個吧唧的價格被炒到800至1000元,她碰到的賣家六七百元就能出,她果斷買下來,結果發現這是個盜版的穀子。她找到賣家理論,對方支支吾吾,最後她找到二手平臺維權才把錢給退回。
晴天看中了一個上千元的吧唧,每次二手平臺上有人掛出來,她都會心動,但捨不得買。她知道,同款穀子幾十元盜版的工藝不會比正版的差,甚至可能更精美,但她從來不會買,“心裡不得勁兒。”
線上拼團代購跑路也是很多谷民擔心又常遇到的事。今年“817稻米節(《盜墓筆記》粉絲髮起的節日)”前,小黎加入了一個代購團。
結果粉絲們沒等來發貨通知,反而在8月19日,等到了團長的“訃告”。訃告是以團長母親的口吻釋出的,有效資訊點只有一個:人死了,錢不還了。
小黎和其他粉絲成立了維權群,他們統計發現,團長一共捲走了將近14萬元。在一些當地粉絲的堅持下,團長“死而復生”,退了一部分錢,然後快速消失。由於購買人數多,分散在各地,每個人被騙的金額又小,警方一直沒有立案。到現在小黎的錢還沒有要回來。
今年10月,北京警方公開了一起案例,一名13歲的學生向警方報案,稱其在瀏覽某社交平臺尋找排球少年徽章,後被誘騙加入一個QQ群。詐騙分子以挑選喜愛的徽章為幌子,騙取該學生的個人資訊,此後,詐騙分子冒充民警,透過視訊通話方式恐嚇肖某利用父母的手機登入銀行App並掃碼支付,最終被騙9999.93元。

引導與治理
在做心理諮詢工作時,陸婧時常會碰到喜歡穀子的青少年。她覺得喜歡一個事物的心理正常且普遍,但是需要得到充分的傾聽。
心理學界有一個由唐納德·溫尼科特主導的流派。他主張人類從嬰兒到慢慢長大的過程,就是從對母親強烈依賴轉移的過程。在過渡時,人會象徵性地用一些物品在現實中取代母親的存在,由此作為內心世界和外在現實之間的緩衝,緩解焦慮。

北京一家穀子店裡的“一番賞”,貼上紙條的是已經被其他顧客抽走的穀子。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這與迷戀偶像或者虛擬人物的情況很類似。“當我不能真正擁有它,而我又太喜歡它的時候,我需要一些可掌控的過渡性物品來替代它,這就是大家喜歡穀子的原因。”陸婧說。
在陸婧看來,人們對於穀子的熱衷,就像是跟自己玩一個“掌控能力”的遊戲。在遊戲的過程中,一旦得到好的結果,人會瞬間獲得一種被確定的感覺。“這會讓人感覺很刺激、心跳加快,實際上滿足的也是那種對不確定性事物的掌控慾望。”
作為一個心理諮詢師,陸婧認為,不管是買周邊還是抽盲盒,它本身都是填充了人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的那一部分,本身是試圖彌補或無意識地表達內在的某種缺失。尤其是針對身心快速變化中的青少年群體。她會告訴來訪者,不要過多糾結戒掉這件事情,而是去反觀自己的生活,看到自己停不下來的背後,內心的缺失到底是什麼。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年輕人有娛樂、遊戲、社交的需求,“孩子們娛樂消遣的需求不能‘一禁了之’,家長即使去訓斥或者禁止,他也會找到其他出口宣洩。”
在熊丙奇看來,如果想要把部分沉迷穀子的年輕人拉出來,培養更廣泛的興趣是關鍵。家長應該主動接觸孩子,傾聽他們的需求,花時間陪伴他們一起去做更多的嘗試,學校也應該增加社團活動,不把學生當作學習機器,滿足他們多方面的心理需求。一旦他們出現攀比消費,甚至不消費就被孤立被霸凌的情況,家長和學校都要及時介入,樹立正確的理財和社交觀念。
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高階合夥人白小強告訴新京報記者,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如果消費者購買到了盜印的二次元周邊作品,可以聯絡商家要求賠償或者向消費者權益保護機構進行舉報,在處理此類問題時,消費者務必保留好購買憑證和盜版商品的證據,以便在需要時提供證明。
對於目前線上穀子交易常面臨的代購跑路現象,白小強認為,以佔有全部代購款為目的,同時騙取財物價值3000元以上的情況構成詐騙罪。有的案件單筆金額比較小,但如果累加起來數額達到立案標準,也能構成詐騙罪。“建議受害人聯合起來到公安機關報案。”
據經濟參考報,廣西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秘書長唐楚堯在接受採訪時認為,監管部門應加大對私域交易平臺的監管力度,打擊侵權行為,並透過宣傳教育等方式,提升消費者的維權意識。“在市場層面,應警惕盲目炒作和虛假營銷行為,並與電商平臺合作強化交易監管,打擊假貨和詐騙,保護消費者權益。”
(晴天、驍驍、町町、小黎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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