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風成為絕響——我們在“缺席”中感知方大同的“存在”

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陳瑄
當春風成為絕響
當手機螢幕突然亮起方大同離世的訊息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錯愕與恍惚。這位41歲音樂人最後的微博動態還停留在兩週前的新歌分享,評論區裡粉絲們仍在嬉笑著猜測他是否又在籌備驚喜。這種戛然而止的斷裂感,好像是耳機裡迴圈播放的《三人遊》突然卡頓——我們從未想過那些被摺疊在播放列表裡的聲音,有一天會失去延續的可能。
藝術家離世之後,社交媒體上湧現的集體悼念,才讓我們驚覺平日裡這些藝術家們的默默陪伴。我們似乎突然聽懂了《春風吹》裡那句“花開又花落”早已預言了生命無常的韻腳。從2005年《Soulboy》橫空出世到2024年病榻前完成的《夢想家 The Dreamer》,方大同用二十年構建起的聲音宇宙,通勤路上,便利店裡,卡拉OK中,無不充斥著他的音樂。我們習慣將藝術家的存在視為空氣般的日常常量。當網友翻出2016年他宣佈轉向幕後的訪談,發現那句“音樂永遠在場”的承諾竟成讖語;重新聆聽他最後專輯裡沙啞的聲線,我們才後知後覺他五年的抗病經歷。方大同的離去,留下的是跨越二十年的音樂作品,和未完成的圖畫小說,這些都成為他留給世界的最後隱喻——原來那些被我們當作生活背景音的存在,才得以對抗虛無。這何嘗不是所有藝術陪伴的宿命?我們總是帶著事後的清醒,去追認那些曾默默閃爍的星光。

2012年9月29日,廣東省廣州市,方大同在《15》巡迴演唱會上演唱。

突然聽懂的愛情觀
說起來,方大同擁有極“老派”的愛情觀:緣分、真誠、耐心、溝通和成長。他歌裡的愛情,沒有接吻,甚至無關牽手與擁抱,就只是“我想跟你去公園走走”。歌詞中最高頻出現的詞就是“愛”。方大同將“緣分”視為愛情的基礎,認為關係的建立需要自然生長的土壤。他常以樹木根系為喻,強調偶然相遇與必然吸引,既珍惜相遇的奇蹟,又保持對關係流動性的覺知。這種觀念與東方“緣起性空”的智慧相通,在當下的演算法時代更顯珍貴——他主張以開放心態接納命運安排,而非過度依賴技術干預情感程序。他提出“真誠是樹幹,耐心是年輪”的比喻,認為真誠包含三個遞進層次:自我真實(保持獨立人格)、情感透明(坦誠表達感受)、承諾兌現(行動與言語一致)。而耐心則體現在縱向的時間沉澱中,將磨合期的矛盾視為滋養關係的“抗壓層”。這與心理學中的“慢親密”理論不謀而合,主張透過日常互動而非激情瞬間建立深度聯結。方大同反對依附式愛情,提出“兩棵獨立樹木共生”的意象。這樣的健康關係應包含三重成長:個體性成長(保持自我完整)、關係性成長(培育共同文化)、社會性成長(創造社會價值)。方大同將愛情觀融入生活細節:他堅持素食與規律作息,認為“植物性飲食讓情感更通透”;在感情生活中踐行“深夜廚房一起喝素湯”的樸素陪伴,反對將愛情作為社交媒體的表演素材。面對外界對其與某女星“友達以上”的猜測,他以“靈魂摯友比愛情更牢固”回應。這種將宏大理念落於日常實踐的特質,怎麼不算是將超然態度和“老派”作風貫徹到底呢?
就這樣,方大同的愛情觀構建了一個動態生態系統:以緣分為根,真誠為幹,耐心與溝通為年輪,成長為樹冠,形成自迴圈的情感能量場。這種既傳統又先鋒的體系,為當代人提供了對抗速食愛情的具體方法——正如他所說:“愛情不是贏或輸,而是為了愛。”方大同始終強調愛情應迴歸最本真的狀態。在《Love Song》中,他用“簡單不復雜”的歌詞直指愛情的核心——無需華麗修飾,只需真誠相待。這種理念在《關於愛的定義》中進一步昇華,將愛情比作“流動在空氣中的存在”。他甚至在《每個人都會》中提出“愛是日常澆灌的玫瑰”,浪漫是平凡生活的細節。方大同的愛情觀常帶著看似“苦情”,實際上這正是他樸素且自然的愛情觀,如《三人遊》中描繪的“即使你心有所屬,我仍願默默守護”的執著,《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則以“犧牲自我成全對方”的悲情姿態,展現了一種近乎宗教式的奉獻精神。這種“愛即守護”的理念,與他在《為你寫的歌》中“用所有換你一笑”的極致付出形成呼應。
當然,方大同反對將愛情標準化。《小小蟲》以“因摘蟲而萌生曖昧”的荒誕情節,展現愛情的非理性起源,愛人者真可愛。《危險世界》等歌曲則透過實驗性編曲,暗示情感的不可預測。正如他所說:“愛是拒絕一切概念化的否定性存在”,這種理念使其作品跳脫出傳統情歌的框架。方大同顛覆傳統情歌的依附敘事,在《愛愛愛》中構建“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的獨立宣言。這種成長觀在《Better Me》中達到頂峰,他透過為抑鬱友人創作療愈歌曲,揭示健康情感需以完整人格為前提。如前文所提到的,“兩棵獨立樹木共生根系”,在《蘇州河》中“愛到最後也只是愛”的清醒認知,可見在方大同心裡,愛情是為了使個體成長,而非束縛。
那些被忽視的陪伴
名人往往透過作品、形象或精神成為時代的文化符號,潛移默化地融入個體生命的軌跡。例如金庸的武俠小說構築了幾代人的江湖想象,霍金的科學探索啟發了無數人對宇宙的思考。他們的離世不僅是個體生命的終結,更意味著一種集體記憶載體的消失。正如所述,這些名人與我們的青春相伴成長,“他們的離開帶走了我們初遇世界時怦然心動的時刻”。這種“陪伴”的突然中斷,揭示了文化符號在塑造群體認同中的隱形力量,也讓人意識到記憶的脆弱性。是的,方大同的音樂始終是承載情感的隱秘容器。從2005年出道至今,方大同的音樂幾乎伴隨了80、90後從校園到社會的成長曆程。《三人遊》承載著暗戀的酸澀,《特別的人》成為婚禮上的經典曲目,《紅豆》則以獨特的改編賦予經典新生。他的作品以剋制且深邃的表達方式,構建了一個既私密又普世的情感空間,這種獨特的美學讓聽眾得以將個體經驗投射其中。正如網友在社交平臺所言:“他的歌像一本未署名的日記,每一頁都寫著我的青春”。這種投射在方大同離世後達到高潮。當@賦音樂FUMUSIC公佈訃告的瞬間,無數人湧入他的社交賬號,在最後一條動態下堆積起數字時代的“鮮花紀念碑”。那些曾被小心翼翼封存的私人記憶——大學宿舍裡迴圈《春風吹》的深夜,職場低谷期《夢想家》帶來的慰藉——突然被死亡事件啟用,轉化為公共領域的集體敘事。這種私人情感的大規模外化,實質是群體透過藝術符號重構身份認同的過程:當個體記憶在公共悼念中交匯,方大同的音樂成為連線離散心靈的紐帶。
社交媒體上#方大同去世#的破億閱讀量、粉絲用歌詞刷屏的行為,展現了數字時代悼念文化的轉型。相較於傳統追思的儀式性,年輕一代透過碎片化互動(如更換頭像、剪輯混音影片)構建“參與式哀悼”,這既是對個體死亡的解構(德勒茲的“塊莖式傳播”),也是對集體記憶的重構。方大同粉絲的數字化紀念,本質上是根莖理論在數字時代的具象化實踐。透過去中心化網路、異質連線、動態生成和時間摺疊,構建了"無器官的身體"式的紀念系統。這種傳播模式不僅顛覆了傳統悼念的儀式結構,更創造了藝術生命在演算法時代的存續可能——正如德勒茲所言:“生成就是要肯定世界的多變與創造”,粉絲們正透過根莖式傳播,將藝術家的生命強度轉化為永恆的綿延。方大同遺言中“持續進化”的寄語,恰好契合Z世代在虛實交織中尋找意義的狀態——死亡不再是終點,而是資料流中的永恆在場。
“不要人走了,就來歌頌。”方大同去世後,鋪天蓋地的懷念席捲而來,於是有人提出質疑。實際上,當一位創作者始終以作品與公眾保持對話,死亡只是將其隱形的精神紐帶顯性化。我們批判的應是那些僅以死亡為噱頭的跟風讚譽,而非否定對真正“持續在場者”的緬懷。好的藝術本就該在生與死的迴圈中,獲得更遼闊的生命。資料顯示,其歌曲播放量在48小時內激增380%,這種現象與鮑德里亞所說的“符號消費”不同,更多是大眾對藝術本真性的自發追尋。在快餐音樂盛行的當下,人們突然意識到:那些曾被演算法歸類為“過氣”的深度創作,反而構成了抵禦文化速朽的錨點。正如網友在《南音》下的留言“原來我們早已活在他預言過的音樂未來裡”,這種遲到的領悟揭示了藝術鑑賞的延時性——真正有價值的創作需要時間沉澱才能被完全理解。這種現象給予我們雙重啟示:對觀眾而言,需要培養更主動的藝術感知力,在文化消費中建立“此刻即永恆”的審美意識;對藝術生態而言,則應重新評估“流量至上”的評判體系,正視那些沉默陪伴大眾的創作者的價值。藝術家的最高成就或許不在於瞬間的璀璨,而在於化作無數人生命長河中的粼粼波光。
在“缺席”中感知“存在”
無論是大S還是方大同,他們的離開給我們帶來的第一反應更像是老友突然地離去。死亡是存在主義哲學最深邃的鏡面,這些璀璨星辰的隕落,總在叩擊著人類最本質的生存命題。那些生前默默陪伴我們成長的名人,恰似海德格爾筆下的“向死而生”,他們的消逝不僅是個體生命的終結,更是一場關於存在價值的盛大啟示錄。也許平時並不關注方大同的朋友,在3月1日都會在平臺上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惋惜。記憶的雙重性在此顯現:既是被美化的濾鏡,又是抵抗遺忘的堡壘。人們在集體與個體的維度上共同構築存在的紀念碑,而這些延遲的覺醒揭示著現代性困境——我們總是透過“缺席”來理解“在場”。
名人的驟然離世,像一面突然碎裂的鏡子,將我們習以為常的“存在”映照為碎片化的真實,他們的歌聲、影像與故事曾如空氣般自然存在於日常間隙——方大同病逝前一週仍在寄送簽名賀卡,大S離世當天仍在社交平臺分享生活細節。人們常在逝者離去時才驚覺其默默陪伴的價值,這一現象折射出人類感知的滯後性。這種“未完成的在場”暴露出人類最隱秘的生存悖論:我們總在缺席中感知在場,在消逝中確認存在。就像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回頭凝望歐律狄刻的剎那,死亡以永恆的失去教會我們如何凝視生命褶皺裡的微光。現代人習慣用點贊、轉發等構建虛擬的“共在”關係,卻在這種集體狂歡中陷入更深的“非本真”狀態。名人離世引發的全網悼念,本質是一場集體性的存在主義覺醒——當熟悉的符號突然抽離,人們被迫直面“共在”的虛幻性。
粉絲透過迴圈播放《特別的人》延續與方大同的精神對話,彈幕裡飄過的“謝謝你陪我走過青春期”構成數字空間的集體記憶場。海德格爾強調“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而在演算法編織的資訊繭房中,這種可能性被賦予新的形態——大S生前每條動態都成為粉絲構建自我敘事的素材,她的猝然離世倒逼受眾重新拼貼這些碎片,在哀悼中完成對自身生命故事的二次創作。也許正是這樣,他人的死亡如同稜鏡,折射出我們未曾覺察的生命光譜。
死亡終究是“存在”最溫柔的導師。它教會我們:生命的價值不在於被多少人記住,而在於有多少個瞬間,我們真正活成了海德格爾筆下的“本真存在”。當大S微博評論區最後一條動態的點贊數突破千萬,我們終於懂得死亡不是終結。只是當我們將情感過多寄託於遙遠的符號化存在時,可能會忽視身邊真實的聯結。方大同的離世讓中年人尤其感受到“一場又一場告別”的無奈,正如作家李娟所言:“人是被離別磨損的”。但方大同在遺言中寄語世人“持續成長進化,發揮潛能”,又將死亡轉化為生命教育的契機。其音樂、圖畫小說都延續著精神火種,哪怕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要將止痛藥說明書折成千紙鶴。明星離世引發的集體緬懷,或許更應該成為對珍視當下生活的喚醒——那些真正滋養我們的,往往就存在於觸手可及的日常互動中。與其在失去後追念遠方的星光,不如學會看見近處持續發光的溫暖。那麼以大同最後留給大家的話來結束:“生活給我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轉折和挑戰,但我認為我們的目標之一,應該是以雅緻得體的態度去走完生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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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龔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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