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在傳統中,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當親人離世,從"頭七"到"七七",複雜的儀式和大家族的團聚為喪親者提供了認知死亡、抒發哀痛、獲得支援的時間和空間。但儀式不是"化石",而是"流經當下生活的河"。傳統儀式裡的哀傷表達正在失去文化土壤,也正在失去大家庭這一社會結構的支援。現代人需要尋找和構建屬於自己這一代人的告別語法。
記者|駁靜
編輯 | 徐菁菁
在傳統中,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當親人離世,從"頭七"到"七七",複雜的儀式和大家族的團聚為喪親者提供了認知死亡、抒發哀痛、獲得支援的時間和空間。但儀式不是"化石",而是"流經當下生活的河"。傳統儀式裡的哀傷表達正在失去文化土壤,也正在失去大家庭這一社會結構的支援。現代人需要尋找和構建屬於自己這一代人的告別語法。
記者|駁靜
編輯 | 徐菁菁
死亡或與死亡有關的符號,在我成長過程中稱得上是尋常。我在浙北一個村子裡長大。從小我的生活裡就有“棺材”這個東西。我阿太(外婆的媽媽)房間裡,緊挨著她的床,就擺著一口黑棺,長年累月,阿太與它同吃同睡。阿太的房間在一樓,上到二樓,還有兩口棺材,上下疊放,分屬於外公和外婆。它們擺在樓梯口的空地裡,和一個巨大的木箱為鄰。
我家對面那幢房子住著一位嗩吶先生,但凡哪一天,天還未亮,有刺耳的嗩吶聲將我吵醒,我就知道,接下來會有葬禮。

浙江省舟山群島的枸杞島,一處墓地正舉行葬禮(視覺中國 供圖)
圍觀葬禮,是我小時候挺喜歡的活動。跟著送葬隊伍,能看到又哭又唱、扒著棺材不肯放的女人。我尤其還會留神細看葬禮上抱著遺像、身著孝衣的人,有時候是大人,有時候是小孩。那時我頭腦裡還有一個從來沒問出口過的疑問:一個人需要做到些什麼,才能在這樣一個隆重場合裡站到關鍵位置?
但是最近這些年,村裡已經很少有這樣帛布飄飄、哭聲陣陣的隆重葬禮了。一切從簡。
在如今的城市裡,對死亡的處理更是被壓縮得儘可能精簡。在北京市區,假如一個人在家中去世,家屬第一件事是要打電話給120。醫護人員上門確認死亡後,很快就需要將遺體運去醫院的太平間。
在大城市,遺體一般會在三五天內火化。火化之前,家屬可以在殯儀館舉辦簡單的遺體告別式,那是親友們最後一次見到逝者的機會。這個遺體告別式,一般就是現在大多數城市裡通行的“葬禮”。通常很簡短,從遺體被推入告別大廳,到送入火化爐,全程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內,大概要完成致辭、獻花、鞠躬等步驟。

入殮師旨在讓逝者以安詳、體面的姿態告別這個世界,給予生者慰藉。圖為日本電影《入殮師》(2008)劇照
許多人是在不知所措中倉促走完整個過程的。2023年2月,二姐的父親在北京家中過世。走得不算太突然。2019年第二次突發腦梗之後,她父親就一直臥床,但真到了那一天,“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設都不堪一擊”。她記得她當時只知道給120打電話,接下來該做點什麼?“全是蒙的。”二姐當時的感覺是,非常需要有人一步一步幫她安排後續事宜。
儘管知道花的錢是個不小的數字,二姐仍然對那家殯葬公司心懷感激。殯葬公司讓她選個套餐,後續流程逐一推進。二姐只希望能體面地將爸爸送走:老人在家裡躺了好幾年,最後給他清潔一遍,做一個按摩,能好好化一個妝,讓臉色好看一些,穿好壽衣,等等。這是城市裡的喪親者,花錢能買到的基礎服務。
但是,很多人在這個流程裡受到衝擊。西安城郊一位女士的父親去世後,殯葬公司將遺體運去火化,她看到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打算將遺體裝進一隻潦草的黑色袋子,“看著像黑色垃圾袋那樣的袋子”。還有一位二十出頭就失去母親的年輕女士,發現殯葬公司的人給遺體化妝,“只花了一分鐘,而且完全不像媽媽生前的樣子”,她接受不了生前那麼愛美的媽媽,最後要以這樣的面容離開。
對喪親者來說,殯葬儀式當然是一個表達哀傷、和親人最後道別的時刻,但實際上,很少有人能有機會在這個緊湊的標準化流程裡處理這些細膩的感受。復旦大學的博士後唐沈琦研究“現代殯葬”,對此的總結是:現代殯葬流程的功能並不在於處理哀傷,而在於“向社會宣告死亡”。

《180天重啟計劃》劇照
在上海,唐沈琦在田野調查中觀察到一種現象。在某些逝者的追悼會上,首先致辭的不是家人,而是逝者生前的領導。領導表彰確認過逝者曾經的貢獻之後,才輪到親屬,有時候甚至沒有親屬致辭。“它強調的是公民身份,而不是親情表達,”唐沈琦說,“殯儀館要做的事情是如何穩妥地處理好一個公民的死亡,如何安置好遺體,但是處理情緒,他們很可能不會認為這在他們的職責範圍內。”
唐沈琦老家在上海的遠郊崇明島。她見過那種傳統的鄉村葬禮:一個人去世後,喪禮會持續三天。逝者停靈在家中的廳堂。家人們在村裡老人的指導下給逝者擦身、潔面,圍著逝者痛哭,夜裡輪流守靈。村裡的親戚朋友都會來參加喪葬,大家給逝者摺紙元寶,聊一聊逝者生前的事情,聚在一起吃流水席。所有人陪伴逝者的最後一程。“整個過程在一種濃郁的親情氛圍下完成,人們沒有太多對死亡的恐懼和忌諱,反而能感覺到家庭的力量。”
但放在今天,傳統喪儀未必是完美的。研青出生在陝西省中西部的楊陵,這個地方因為隋文帝楊堅的寢陵而得名。在研青出生的村子,一個人去世後,依然允許“土葬”,下葬之前,要停靈七天。下葬後要“做七”,從“頭七”到“七七”,都要進行莊重的祭奠活動,家族的同輩親戚都會到墳上祭拜。隨後還有周年祭,直到三週年後,習俗上的悼念流程才會正式結束。
2020年,研青和她弟弟失去了他們的母親。時隔五年,她還經常回想起那漫長的七天。
第一個感受是疲於應付。停靈那七天,研青每天早上都必須做一碗麵放到靈前。可這碗麵怎麼做,究竟是細面,還是寬面,是煮硬一點,還是煮軟一些,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於是,每天都有人對這碗麵評價指點一番,“好像怎麼做都不對”。

《與惡魔有約》劇照
那幾天,研青忙得像個陀螺。“家裡人來人往,我要給前來弔唁的人端茶倒水,給村裡來幫忙的人找煙找酒,安排廚房採購,遣人去購買孝布孝衫……我就像個機器,膝蓋已經脫了皮,腦子空蕩蕩,行屍走肉般活著。”
一些儀式,也讓研青感到“水土不服”。比如“哭靈”。停靈七天,親友來了,第一件事是跪在靈前哭,按照禮俗,研青需要上去安撫。對這一類“號哭”,研青不是很理解——每個人傷心的方式不一樣,非得用這種表演式大哭來表達嗎?事實上,還有親戚們指責她為什麼不號哭,是不是不愛媽媽。研青盯著棺材角,只想一頭撞上去。
但在整個喪儀過程裡,也有一些東西觸動了研青。首先是親緣關係。哭喪那天,小姨來了。她是研青媽媽唯一的妹妹。小姨一邁進靈堂就開始唱哭靈歌,一邊哭,一邊用曲調唱述,講她姐姐這輩子如何辛苦,如何拉扯大了兩個孩子,如何還沒來得及過好日子人就先走了。小姨還唱到了她們姐妹年輕時一起學縫紉,孩子們出生後,倆人一起刺繡。研青聽到了她以前不知道的細節,比如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小姨會抱著她走很遠的山路,上外婆家去。
小姨跪在靈前,哭腔裡拖著長音,研青走過去,想將她扶起,但小姨不肯走,拽不動她,研青只好也陪著跪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小姨哭得動情,也許是因為她的唱詞勾起了大家回憶的思緒,也可能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足夠大,總之,那個時候,研青陪著跪在靈前,周圍的世界離自己遠了,她發現自己可以借這個機會盡情地一起哭,沒人打擾,也無人勸她節哀。

《承歡記》劇照
晚上,靈堂裡照樣也是熱鬧的,靈柩旁邊特意支起一張麻將桌,有村裡的鄰居被邀請留下來打半晚的麻將。給他們端茶倒水之餘,研青就跟弟弟到靈堂外面比較安靜的地方坐一坐,聊一聊。聊起媽媽的次數並不多。有時,他們抬頭看著漫天星辰,靜靜地並肩坐著,彼此都沒有說話,眼淚無聲地流過臉頰。姐弟兩個相依在一起,就是一種慰藉。
儘管曾支使得她頭昏腦漲,對那些親戚,研青還是感謝他們在場。母親的下葬是在上午。研青記得,她從墓地回到家中,突然發現家裡完全空了,賓客散去,所有靈堂里布置的東西都被清理燒掉了,中間擺冰棺的位置也只剩下一個臺子。一瞬間,她覺得太安靜了。她立刻央求姑姑他們別走,再留一晚。研青父親的兄弟姐妹共五個,當晚大家都沒走,他們睡在炕上,研青和弟弟搬了凳子挨著炕坐,聽他們聊天。聊的也都不是跟她媽媽相關的話題,但那個晚上,研青覺得挺心安的。
媽媽是意外去世的。當時120的醫生來到家裡,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眼睛,跟研青說瞳孔已經散開了,人沒了。研青不相信。“明明剛剛掐媽媽人中的時候,她還在喘著粗氣,喉嚨裡還想要發出聲音。”她愣在那裡,哭不出聲,整個人感到十分恍惚。
這種“不相信”,在後續喪葬的一系列流程裡逐漸轉變為“相信”。媽媽走的那天,趕過來的小姨叫研青快點給媽媽換上壽衣。穿壽衣的時候,媽媽的身體還是軟的。遺體在家裡要停靈七天。三天後,媽媽的臉色發青,發灰,凹進去了,沒有一點光澤。研青心裡覺得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壽衣會做得這麼肥大,媽媽整個身體都陷在裡面,露在外面的腦袋顯得格外小。她看一看那張臉,“感覺很陌生。跟心裡想著的媽媽很不一樣”。
在外省上大學的弟弟直到媽媽去世後第三天,才趕回到村裡。到達的時候是晚上,研青領著弟弟來到靈堂,揭開白布,推開冰棺,讓弟弟看媽媽最後一眼。研青站在媽媽腰邊上的位置,沒多想,就伸出手捏了一下媽媽的手,“硬的,而且很冰”。
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些時刻更直觀、更具象地展示“死亡是什麼”。生與死的界限因為遺體肉眼可見的變化,變得格外清晰。

《婆婆的葬禮》劇照
唐沈琦回想為外公守靈的兩個晚上,也有同樣的感受。“到第二個晚上,外公的臉頰就癟了,臉色也越來越灰。雖然我知道那是水分在流失,而且變化很快,眼睛看到了那個‘死’,頭腦裡就在慢慢接收這個資訊。”唐沈琦感到,“守靈”這種形式,對生者來說是很切身的“生命教育”。某種程度上,遺體的其中一個“功能”,就是讓生者瞭解死亡的意味,“遺體很大程度上還是逝者生前的樣子,但又有了不同。軀體還存在,卻又變陌生了”。對一個失去至親的人來說,歲月中漫長的哀傷程序裡,首先一步,是要面對和承認“死亡”這個事實。
接著,就是頭七、二七、三七、五七、週年、清明、寒衣節的日期,研青覺得,它們就像是一點一點地讓活著的人看著逝者慢慢地離開,漸漸地讓哀傷一段一段地出走。此後每一次“做七”和週年祭,親戚們又都會回到村裡。研青發現,越到後來,大家的情緒越是輕快起來的。
父親去世幾個月後,高古奇離開了他一手創辦的家居品牌"梵幾"。當時梵幾團隊已經有150多人,經營狀況也挺不錯,周圍人都告訴他“可惜”。但他去意已決,創立了“歸叢”,要去做殯葬行業。
送別父親的過程,高古奇有很多不滿意。他覺得殯葬用品沒有美感,比如,他完全接受不了市面上的骨灰盒,於是自己畫圖找工廠趕製了一個,趕上了最後的儀式。按照家中長輩要求,他準備了獻在墓碑前的塑膠花,30塊錢一串,“用膠布粘在墓碑上,拆掉的時候全是膠布印子”。兩年後母親去世下葬前,他買了很多紙紮,買的時候反覆強調,一定要是紙紮的,人家說沒問題都是紙的,都是手工的。結果東西一到,全是化纖用品。這些本來用於寄託哀思的東西呈現得潦草,讓高古奇感到痛苦。
葬禮的程式也讓他不舒服。高古奇送走父親的時候,老家當地有個習俗是“摔泥盆”,他需要一邊摔泥盆,一邊大聲喊“爸,跟我走!”。他照做了,但感覺到“很違心”。傳統葬禮的很多環節,讓他感覺是在“強制表達情感”。另一些環節,雖然保留了傳統的形式,但因為主事者並不瞭解逝者及其家庭,只是在程式化地執行,一切就變得荒腔走板。高古奇送母親下葬的時候,儀式上,陰陽師在隊伍裡說唱他母親生平,其中赫然有一句話,說老人家“兒女雙全”。高古奇覺得很荒謬。他是獨子。
現代葬禮到底怎麼樣才能撫慰人心?高古奇想。傳統儀式裡的哀傷表達失去了文化土壤,大家不再認可儀式裡的某些環節,或許喪葬文化正處在文化轉向的路口。現代人需要屬於自己這一代人的告別語法,這並不是壞事,就像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表達過的觀點,儀式不是“化石”,而是“流經當下生活的河”。

“歸叢告別事務所”將門店設在了北京工人體育場對面。圖為“生命禮儀師”在店裡為櫥窗模特穿壽衣(李英武 攝)
"歸叢"第一次接到葬禮策劃求助,是在小紅書上。浙江人馬先生的父親因為一場意外突然去世,他找到高古奇,是因為看到他參加一次活動時講的一句話,"葬禮不應該在人去世幾天內倉促完成"。一個喪親家庭擁有相對充裕的哀傷時長,用這段時間去籌備葬禮,也是種"消耗能量"的方式。某種程度上,這與研青所在的地區仍然遵循傳統守靈七天的撫慰原理是一樣的。
一個月後,馬先生為父親辦的葬禮在村裡的籃球場進行。靈堂裡最醒目的是一棵生命之樹,高古奇設計這棵樹的理念是,每一位來弔唁的來賓都可以為這棵樹點亮一盞燈。與此同時,也保留了當地葬禮裡的傳統,比如“供飯”、鑼鼓隊,最後的送靈隊伍像是《一代宗師》裡的場景。
這場傳統與現代結合的葬禮,讓馬先生很滿意。高古奇想,大概也是因為這場葬禮包含了一些必要元素。它有儀式感,“讓大家覺得很莊重很莊嚴,也感覺到美”。它也對逝者生前故事有足夠的挖掘。馬先生父親的生平,最後是用“沙畫”呈現的,透過兩塊大螢幕迴圈播放逝者的故事。馬先生對父親的回憶,從此也走進了其他親友的記憶中。這是高古奇第一次替別人策劃葬禮。他想,假如是放到今天來做,他會花更多時間與更多逝者家屬去聊天,去呈現一個更豐滿的形象。
談論他們,記住他們,就像電影《尋夢環遊記》裡說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
一位失去小孩的媽媽總會忍不住跟別人談起兒子,因為她擔心別人會忘了他。一位失去父親的女兒說,她很慶幸自己不是獨生子女,有姐妹一起懷念爸爸,她會覺得“思念的負擔小一些”。從個體喪失,到集體紀念,馬先生父親葬禮上的沙畫和那棵樹,或許也起到了類似的作用。

高古奇在模擬靈堂現場,模擬為逝者整理服飾的過程(受訪者 供圖)
馬先生最後的表達讓高古奇印象深刻。他在悼詞裡講到了很多與父親相處的細節,比如父親愛吹牛,比如為了顧及兒子的自尊,把一輩子的存款拿出來,還說這是跟朋友借的,“每次借完錢,我都要寫欠條,到現在這些也找不到了”。最後鞠躬前,他說了一句“爸爸,我愛你”。高古奇聽到這裡掉了眼淚,他當時想,這三個字,他從來沒有跟他爸爸說過。
“將和滋養過自己的土壤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總結出來,把平凡人變身為超級英雄的畫面回想起來,把一輩子到嘴邊又難以開口的話一口氣傾述出來”,高古奇心想,做完這場葬禮,說完這三個字,這位年輕的喪親者,心裡多少能放下一些東西了。
今年母親節,研青第一次一個人去了媽媽的墓地。媽媽的墓地在老家以前的芝麻地裡。小時候,她總是一手提竹籃,一手提水壺,去芝麻地裡給幹農活的父母送飯。這裡天空藍得透明,山谷裡迴盪著一聲聲鳥叫,周圍幾乎沒有人家,一切都顯得寂靜空蕩。在她拔墳頭的草的時候,食指扎進了一根小刺,隱隱作痛;在她流淚的時候,有一隻白蝴蝶撲到了她的懷裡。她坐在墳頭的樹蔭下,給媽媽講了很多事情,陪她一起看了她生前拍下的照片、影片,給她放了歌曲《一葷一素》……離開的時候,她在旁邊的桑樹上摘了桑葚,在山坡上剪了一把野花放在墓前,許願媽媽會常來夢裡看她。
媽媽生前最後一句話,是發給研青爸爸的一條微信,說“你女兒愛吃蘑菇,晚上帶點回來”。媽媽去世五年,若說還有什麼讓研青介懷的,那就是母親走得太突然,她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和媽媽說。這個遺憾,好像怎麼也彌補不了。後來,研青找到一個辦法,把這些話發在一個豆瓣小組裡。她發現,這個組裡的人都在這樣做。說一次不夠,想念親人的時候,就再回到帖子裡來,繼續說。
一場告別,如果想要圓滿,並不能光靠完滿的葬禮,它需要從死亡降臨前就開始。
從EICU擔架床上把人推出來的時候,虹雨感覺她父親是有意識的,因為她問過一句"我們要接你回家,你高不高興",她記得父親握了一下她的手,是挺有力的一下。他說不了話,這有力的一下給了她挺多勇氣。
虹雨的父親那個時候已經在西安一家醫院的EICU住了六七天,醫生已經嚴肅地跟她們四姐妹談過,意思是老人家的心臟“已經到了爛透了的地步”,而他得的這種病(心肌澱粉樣變),所有專家已經無能為力。目前人是昏迷的,靠呼吸機等裝置維持生命體徵。接下來怎麼辦?虹雨和她的家人商量了好幾天。家裡四個姐妹都感覺到,在“是否拔管”這件事上,永遠沒有正確的決定,但是帶父親回家,可能不會留下遺憾。

《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她們租了裝置,請了護士,又帶了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找了一臺救護車,將父親運回了家。護士在她們家裡待了三個小時,教虹雨如何使用微量泵、吸痰器,處理留置針。走之前,還幫忙把呼吸機的管子拔了。
嘴巴自由之後,虹雨父親開始說話,一句接一句,不斷地說。不用別人問,他自己就挨個兒地把他記掛的事一件一件說了,叮囑老伴兒以後不要太勞累。孫輩們也有機會挨個兒上前,他和每個人都握了手。虹雨發現,父親還是見到小輩們最開心,有時候還會大笑,她能感覺到父親內心的滿足。在這樣熱鬧的情形下離去,這一輩子並沒有白活。
突然有個瞬間,父親張開手臂,擁抱了虹雨,隨後又挨個兒擁抱了另外三個女兒。虹雨心想,成年以後從來沒有這樣跟爸爸擁抱過,“難過又難以忘懷,還有一種被愛的感覺”。
剛摘掉呼吸機後那種亢奮的狀態,最終平息下來。虹雨一直沒離開過,她看到父親有時候會抬一下眼睛,偶爾會回應一下,慢慢地就安靜下來,好像睡去了。
最後,半夢半醒的時候,虹雨的姐夫妹夫給老人剃了頭髮,洗了臉,颳了鬍子。虹雨四姐妹給他擦了澡。壽衣是好多年前就準備好的。那天,虹雨的妹夫從閣樓上拿了出來,在陽光底下曬了曬,透了透,一共四層13件。父親沒有呼吸之後,姐妹四人一層層給他穿上,男士們也站在邊上,偶爾遞一下東西,大家的動作都很輕柔。

自從父親去世,高古奇就開始蓄髮(受訪者 供圖)
高古奇的父親是2019年去世的。時隔多年,他仍然會感謝父親,臨終時把他叫到床邊,跟他進行了一次談話。
在那之前一個多月,他父親幾乎就是半昏睡狀態,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連平時視作掌上明珠的孫女,他都不看一眼。高古奇說父親那時候“就像是一條老狗”,“要死了,就躲在一個犄角旮旯”。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來了精神,坐了起來,還把高古奇叫到床邊,握著兒子的手,要說話。
高古奇腦海裡浮現起過去的場景。從他記事起,父親就是那種“社會大哥”,體格高壯,“像個蒙古大漢”。父親煞氣重,通常是讓人害怕的,從小到大也幾乎很少管他這個兒子,只會非常偶爾,才會當一回“慈父”。但父親那天說的話,卻完全超出他的預期。“他先是說我媽和我,在他人生中太重要了,他說很感激。又說從小沒花什麼時間和金錢培養我,但是我現在的成就讓他挺驕傲的。”

《破·地獄》劇照
隨後,父親又交待了他四件事:一件是關於他脾氣太直,容易得罪人;二是叮囑他不要開車太快;第三件事是關於他媽媽開了那麼多年的那個診所,不要再做了;最後就是關於自己的骨灰,父親希望將它們撒到他指定的山頂。
當時高古奇就知道,這大機率就是父親的遺言,為了父親,他說什麼都要去完成。可後來,高古奇意識到,這反而是父親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父親給兒子佈置了非常明確的任務,當高古奇把這幾件事一一完成,他心裡有一種充實和圓滿的感受。
(本文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第24期,文中二姐、研青、虹雨均為化名)

排版:小雅/ 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