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夏天,鉑爵旅拍突然陷入危機。
成立14年,一度鉑爵旅拍“想去哪拍,就去哪拍”的洗腦廣告語響徹了全國的樓梯間。旅行和婚紗拍攝結合的模式也贏得了不少年輕人。但如今,一切都變了。
結婚人數變得越來越少,年輕人願意為一場婚禮所花費的金錢,也在變少,從大操大辦變成“一切從簡”。鉑爵旅拍正在面臨一場巨大的考驗。
文 | 常芳菲
編輯 | Yang
運營 | 泡芙

“賬上沒錢了”

王逸揚看到鉑爵旅拍“停業”訊息的時候,距離婚禮只剩72天。
人生的前28年,王逸揚很少遇到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刻。作為律師,她做事向來有嚴格的時間規劃,結婚更不例外。去年雙11,她下單了麗江的拍攝。按照計劃,今年春天拍完照片,她給自己留了2個月時間確認照片,算上海報、相簿製作,“穩穩”能趕上10月份的婚禮。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比精修婚紗照先來的,是網際網路上各種各樣的“傳言”——7月中下旬開始,越來越多購買了鉑爵旅拍服務的人發現,已經聯絡不到工作人員。
王逸揚的焦慮具體又緊迫。為了留住最完美的時刻,她前後付出了接近16000元。但現在,一切都變得搖搖欲墜。婚期早就定下,她也通知了所有親朋好友,當天絕對不能沒有照片。她冷靜下來,找到問題的關鍵——不論如何,先“奪回”底片。想要完成這個目標必須得爭分奪秒,“跑在維權大部隊的前面”。
成立14年,一度鉑爵旅拍“想去哪拍,就去哪拍”的洗腦廣告語響徹了全國的樓梯間。旅行和婚紗拍攝結合的模式也贏得了不少年輕人。4年前,鉑爵旅拍曾登陸李佳琦直播間,18分鐘創造了“售出10000套,累計4000萬銷售額”的紀錄。它的成功甚至加速了一批旅拍企業的誕生。
而現在,鉑爵旅拍陷入了困境。社交平臺上,很多顧客發帖維權說自己聯絡不到工作人員,無法拿到照片和產品,甚至連定金都“打了水漂”。7月19日,鉑爵旅拍發布公告,稱公司還在正常營業,“保障優先處理已拍未交付的訂單,同時及時回覆客戶私信”。

▲ 鉑爵旅拍發布公告。圖 / 微博
但信任正在消散。王逸揚不敢相信這樣的承諾。春夏原本是婚紗旅拍的旺季,但鉑爵旅拍內部卻放起了長達3個月的無薪“淡季假”。溝通群裡,員工看上去遠比她更加痛苦,“我們(員工)之前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了”。
這一刻,王逸揚意識到,“需要員工處理的照片”都指望不上了。底片是保底,更是唯一的選擇。為此,她決定軟硬兼施。第一步,“給足情緒價值”。王逸揚感謝了每個人為這次拍攝的付出,也理解大家的“難處”。然後,她立刻新增還在工作群內的攝影師、修片師;緊接著,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表明訴求和提出報酬。王逸揚強調自己放棄其他產品,只需要底片,還特意註明“願意有償複製”。
另一邊,她給店長和售後專線打電話。就像她預料的那樣,“所有號碼都無人接聽”。鉑爵旅拍總部所在地的廈門市場監督管理局也表態,“接到了大量同類投訴”。
最終,感情牌奏效了。焦灼等待3個小時,王逸揚終於收到了攝影師發來的數碼底片。開啟的瞬間,她發現自己的手都在發抖。
這是一場“慘勝”。接下來,還有源源不斷的麻煩等著王逸揚。重新找修圖師、製作海報和相框,都得付出“另外的價錢”。
但實際上,王逸揚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兒。同樣失去金錢,又求助無門的人不在少數。麵包師周山就是其中之一。去年10月,他也在鉑爵旅拍下單了從北京到三亞的拍攝行程。印象最深的就是“折扣狠”,銷售員工告訴他,15000元的“套餐”,現在只要7000元就能拿下。
周山立刻付了2000元訂金,現在回想,“完全是出於對品牌的信任”。他在三亞的五星級酒店工作過許多年。一到日落的時候,站在窗外能看到亞龍灣海邊站著三四十對新人,“攝影師一水穿著鉑爵旅拍的工作服”。

▲ 海南一直是旅拍火熱聖地。圖 / 視覺中國
過去10年,鉑爵旅拍一度在行業裡風頭無兩。據報道,巔峰時期,鉑爵旅拍員工有近3000人,其中核心的攝像和數碼團隊就超過2000人,員工坐滿了總部足足20層辦公樓。
打完投訴電話,周山的信心一點一點矮下去,客服依然言之鑿鑿,“三亞、麗江都可以拍”,但實際上,據他了解,“這幾家分公司早都已經人去樓空”。
晚上,周山拉了一個維權群,人接連不斷地湧進群裡。截至7月28日,群裡已經有接近200個維權客戶。他們什麼辦法都試過,找電商平臺、找員工、打投訴熱線,但“希望最終又一一破滅”。
另一邊同樣集體維權的還有鉑爵旅拍的員工。前員工高遠帆透露,鉑爵旅拍從去年年底開始,就陸續欠薪,“只能零零散散發工資”。為了維持住現金流,鉑爵旅拍嘗試讓川西、新疆地方分公司自負盈虧,甚至一度要求全員降薪20%。但他沒想到,今年春節之後,總部“幾百號員工幾乎都沒有工資”。有人的房貸馬上斷供,有的員工孩子馬上就要上學,“真的撐不住了”。
一度,他也曾經燃起過希望。公司承諾,公司即將開啟新一輪外部融資,報道顯示,鉑爵旅拍接受華潤資本的A輪融資後,估值接近25億元。創始人曾多次尋求B輪融資,但實際上,融資程序始終停留在2021年。
最終,包括高遠帆在內幾百名員工決定集體仲裁。而李佳琦的墊付承諾是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7月24日,淘寶主播李佳琦承諾,在直播間購買鉑爵婚紗旅拍產品,已經核銷但沒有完成拍攝的使用者可以直接退款。拍攝完成的,李佳琦直播間會出面協助拿到底片,同時支付關懷金作為補償。
高遠帆透露,早在李佳琦作出承諾之前,他的公司美ONE已經派出工作人員到鉑爵旅拍內部調研。不得不出面墊付,是因為“發現公司的賬上實在沒有錢了”。一位近期離職的員工也給出了相同的答案,“客戶想要退款,員工想要討薪,(幾乎)不可能了”。

更少的錢,更多的坑

從起家開始,婚紗攝影便是鉑爵旅拍的核心業務板塊。作為行業內的頭部品牌,高價也一直是它的重要標籤。國內的行程,基礎套餐要近1萬元,如果需要攝影師出國跟拍,那一單的整體價格甚至可能會超過5萬元。由於瞄準了結婚,這個傳統意義上“一生只有一次”的重要人生場景,曾經不少新人還是願意為此“一擲千金”,但如今消費的風向變了。
對於結婚,現在的年輕人們只想“小操小辦”。標配的三金、禮服、婚禮,都走起極簡風。租賃網資料顯示,今年5月,全國黃金租賃訂單量同比增長高達210%。設計新穎、克數重的金飾凌晨上架就被“搶走”。網上的婚紗、敬酒服,1000元就能“全款拿下”。在年輕人中間甚至流行起“四無婚禮”——無接親、無車隊、無敬茶、無堵門遊戲。省去了一切不必要的環節,也能省下不少成本。
一些剛剛進入旅拍行業的人,明顯感受到了變化。2022年,25歲的林君怡告別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在福州開出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主要業務就是短途旅拍、跟拍。3年過去,她唯一的感受就是——年輕人正變得對價格越來越敏感。
幾個月之前,一對準新人坐在林君怡面前犯起了難。風格、場景、照片精修數量都沒有問題,只卡在價格。如果選擇她本人掌鏡,價格是2880元;而團隊裡其他攝影師可以便宜500元。
林君怡感受到客戶原本是“為了她來的”,但最後,他們還是選了更便宜的,甚至開始自我說服,“其他人應該拍得也不錯”。
林君怡也不得不學著讓步。有時候是多給四五張精修照片,有時候會免掉短途旅拍的往返高鐵費用。只要能讓客戶下單,她也“沒有什麼好矜持的”。
在這種博弈之中,為了爭奪客戶,所有人都得使出看家本領。而降價依然是最有效的武器。在林君怡看來,行業已經“卷”得相當誇張。她一位小有名氣的同行,去年的客單價可以維持在三四千元,現在已經降價30%。但這樣自降身價,有時也適得其反。新人看到他攥著幾萬塊的專業裝備,卻只拍2000元一套的片子,第一反應竟然是檢視客片、核實評價,因為“擔心他攝影水平造假”。
而不少中型企業,同樣感受到了強烈的衝擊。此前,去其他城市的旅拍,涵蓋酒店、機票的單價一般在1萬元左右,而現在可以“打到”六七千元。
作為曾經行業頭部品牌,鉑爵旅拍也感受到水溫的變化。前員工透露,價格戰之中,許多門店的淨利潤都不足10%,“和傳統影樓的區別不大”。
為了生存,靠低價吸引客戶之後,真正的“銷售”才剛剛開始。全行業的“潛規則”是,真正賺錢的是“二銷”,簡單來說,就是用一切手段向顧客推薦套餐外的產品和服務。一張張照片定格了私人歷史的珍貴瞬間,而珍貴背後都標註了價格。
客戶能看到的一切,皆可“二銷”。第一站就是禮服區。好看的中西式禮服,幾乎都要單獨購買,動輒“上千元”。
接下來才是妝造。換一個更“高階”的化妝師,一套場景的造型費就得多收兩三百元。造型中用到的手捧花,大機率也要“單買”。就連想要人少、小眾的場景,每更換一個的價格也要500元到1000元。

▲ 妝造是旅拍中創造額外收益的“二銷”。圖 / 視覺中國
但承諾的品質,可能卻要“打折”。一年前,30歲的蘇素在鉑爵旅拍購買了三亞的拍攝套餐。手冊中,妝造品牌清一色的國際一線大牌,“不是香奈兒就是迪奧”,但真的坐在化妝臺前,她才發現那些品牌自己一個也不認識。
拍攝完成之後,增加精修照片才是最大的利潤來源。鉑爵旅拍明碼標價,每增加一張精修照片需要單獨支付200元。
不少客戶都知道,經理們靈活掌握各種催單方式。有時候,他們循循善誘,“畢竟人這輩子結婚就一次,先生做主,大方一把”;碰到磨不開面子的客戶,他們乾脆直接黑臉,或者聲稱客戶對照片不滿意,要“把攝影師喊來批評一頓”。這些方法並不新,勝在奏效。一個客戶,兩個月前剛剛在鉑爵旅拍完成了拍攝,足足增加了45張精修照片,也就是說,她需要額外支付9000元。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最終的效果卻不一定讓人滿意。精修照片是所有旅拍企業的客訴重災區——有人在精修圖裡看到了草原上的牛糞、航拍的無人機;有人像是被AI一鍵修圖,身材比例都變了,五官都像是“借了別人的”。

▲ 費盡心思的旅拍照片最後可能效果並不如意。圖 / 視覺中國
10年時間,足夠讓旅拍變成一個高度標準化的流水線作業。就算選擇個人工作室,體驗也未必更好。28歲的張一堯剛剛結束了川西高原的旅拍。為了避免影樓風,她特意選了一個小眾的攝影工作室。
但她沒想到的是,身處在“流水線”仍然是她唯一的感受。川西地處四川省西部與青海、西藏的交界處,海拔高達4000米以上。張一堯剛剛到拍攝的地點塔公草原,立刻有了高原反應,頭暈、想吐,但攝影師沒有空等她調整自己。對方只是強調規定的三個場景,必須在一天之內拍完。川西的天氣一時一變,傍晚時侯,突然下起了大雨。張一堯想回到車裡躲一躲,但攝影師只是不耐煩地提醒她,“就要拍不完了”。她不敢走開。用來定型的髮膠很快被雨水化開,黏在了她臉上。張一堯知道,攝影師必須在明早前趕回成都,“她著急去忙其他人的單子”。
經歷了手忙腳亂的一天,張一堯徹底對旅拍失去了興趣。與其“被人趕來趕去”,她寧可戴上相機和三腳架,自己記錄這一切。而這恰恰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潮流。最近,林君怡發現不少年輕人放棄了尋找攝影機構,只要有相機、有審美,“真的不一定比攝影師拍得差”。

停擺背後

在幾位鉑爵旅拍前員工的回憶裡,2020年都是轉折性的一年。從這一年,鉑爵旅拍的“營收、客流都開始逐年下滑”。
而實際上,滑坡發生在更早以前。早在2019年,就曾經有內部員工對經濟觀察報透露,當年的單量比前一年“減少了很多”。正因為這樣,鉑爵旅拍曾經發起了內部員工“拼購會”。就是讓所有人都成為銷售,拉家人、朋友下單產品。
當天,整個內部拼購會從早上8點持續到凌晨12點。鉑爵旅拍要求每位員工至少釋出50條促銷朋友圈,保證親友轉發。同時,公司要求每位員工至少找到一名親友願意在天貓繳納1000元定金,預購13999元的套餐,如果完不成銷售任務,就罰款300元。而參與的員工不止包括網路銷售,還有剪輯、攝影、化妝、後期數碼師等等。
這不是鉑爵旅拍第一次要求員工下單。內部鼓勵員工把朋友當成“養魚”,意思是要把他們轉化成旅拍的付費客戶,一旦員工拿不到訂單同樣要罰款。為了激發員工的“拼勁”,總部甚至發動不同樓層之間PK業績,贏的一方才能獲得獎勵。
在鉑爵旅拍官方宣告中,“結婚率持續走低,消費降級、行業內卷,婚紗旅拍業務成本居高不下”成為了近期“停業風波”的主要原因。
根據民政部公佈數字顯示,2019年我國的登記結婚對數首次跌破1000萬對,之後逐年下滑。2024年,全國結婚登記人數只有610.6萬對。這個數字創下近40年最低水平。這也意味著,婚紗旅拍的核心消費群體正在不斷萎縮。

▲ 結婚率持續走低,成為了鉑爵旅拍“停業風波”的主要原因之一。圖 / 視覺中國
核心客群、收入不斷萎縮,而鉑爵旅拍業務模式卻相當沉重。拍攝服務和旅遊服務,又都是高人力成本、重投入的行業。
鉑爵旅拍在接受採訪時透露,為了保證照片質量,團隊攝影師接近1000人,需要至少一年以上的培訓才能上崗,一旦收到客訴超過3次,就必須降級重新培訓。
高管更是把數碼部門稱做“後期工廠”,每張照片至少有6個人以不同工序進行手工修圖,而這條流水線上同樣有超過1000人待命。即便這樣,後期員工依然必須超時工作。據經濟觀察報,鉑爵旅拍的修圖師每天至少需要完成240張照片的修圖。曾經有人測算,一張照片粗略修圖,也至少需要3分鐘的時間,也就是說為了完成工作,後期員工每天必須要做滿12小時。而這座“工廠”要求每一個環節都快速運轉,為了保障速度,很多人不得不“加班到凌晨”。
同時,鉑爵旅拍在廈門、麗江、大理、三亞等12個城市建立了大型旅拍基地,同時還有分公司和線下門店。林君怡作為同行,知道場地、運營、租金等等都意味著極高的成本,“除非能始終維持相當規模的訂單量,否則資金鍊很難支撐”。
越來越多的新玩家入場,給了鉑爵旅拍“最後一擊”。2023年開始,旅拍市場擠進了許多中小玩家。去年,新註冊的旅拍相關企業超過2500家。
高舉高打的巨頭先後陷入困境。和鉑爵旅拍先後出現在李佳琦直播間的品牌韓國藝匠,也進入了閉店階段。員工接受訪問時透露,除了無法繼續履行客戶的訂單,目前韓國藝匠也拖欠了多名員工的薪資。兩年前,自稱擁有200個旅拍目的地的“唯一旅拍”同樣被曝資金鍊斷裂。
為年輕人婚禮“造夢”的流水線突然停擺。不止顧客,就連員工一時之間也無法接受事實。高遠帆想了很久,還是不能相信“公司突然沒有錢了”。為此,他已經失眠了很多天。但現在,他開始強迫自己睡覺,“我怎麼也得撐到拿回‘血汗錢’的一天吧”。
(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鉑爵旅拍崩了,福建老闆生意涼了?時代財經App
2、專注攝影23年,鉑爵旅拍的“獨角獸”之路,21世紀商業評論
3、鉑爵旅拍爆雷,李佳琦李誕加持的百億市場涼了?Tech星球
4、遭員工爆料坑錢、壓榨,鉑爵旅拍最近做了什麼?經濟觀察報
5、《通往2025:中國消費者展望》,尼爾森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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