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傳奇導演大衛·林奇去世,享年78歲。
他的家人在社交媒體悼念道:“世界破了一個洞,但正如他說的那樣,‘把目光放在甜甜圈而非那個洞上’。今天是美好的一天,一路天空蔚藍、陽光照耀。”
林奇的電影,常常會有人出現這種帶有“看不懂但似乎很厲害啊”的感慨。滿是夢境和囈語,碎片化的時間和空間,夾雜著恐懼、性、暴力、死亡……喜歡的人沉浸在他的夢境裡,批判的人說他故弄玄虛。
《雙峰》《妖夜慌蹤》《穆赫蘭道》……林奇電影總是得不到好萊塢和製片廠的認可,他經常苦苦掙扎在專案破產的邊緣,但他還是堅持用自己那種有些晦澀難懂的風格完成作品。
這也讓他曾數度被奧斯卡提名,但總是無緣學院獎項,直至2020年,才拿到了(被大家認為是補償性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美國最偉大的影評人”羅傑·伊伯特也尤其討厭林奇,從來沒有在影評裡推薦過他的電影。
林奇的電影,即使在當時默默無名票房慘敗,但再回來頭來看,卻總是引發著長久的爭議和解讀。後來,在BBC的電影專題票選活動裡,《穆赫蘭道》被評為是21世紀最受歡迎的電影。
不管怎麼說,林奇絕對是新世紀以來最怪誕的鬼才導演之一。

在林奇的半自傳體作品《夢室》中,著名記者麥肯納采訪了與林奇有關的一百多位人士,包括幾位前妻、合作過的演員、經紀人……每一位當事人,關於林奇都有著自己的看法,或意外,或絕妙。林奇在通讀麥肯納的傳統傳記段落後,則做出回應和補充,寫作相應的章節。
可以說,林奇寫自傳的方式也很“林奇”。他人的回憶勾勒出林奇不同階段的狀態,加上林奇自己的話語和他所拍攝的影視作品,彷彿是在玩一個大型的解謎遊戲,而謎底就是林奇本人。
出乎意料的是,林奇有著一個可以說是幸福光明的童年,他的生命也並沒有太多曲折悲傷的經歷。但就是從這些極其日常的生活裡,林奇挖掘出來了怪誕、黑暗和死亡……

01.
讓我不開心的那些東西其實都很平凡
童年時,林奇全家搬到了被稱為“樹城”的博伊西市。
木材廠和高聳的樹木,割草後的清新香氣,遠離城市才能看到的星空……這構成了林奇的童年回憶,可以說,就像是一首安靜的田園詩。
林奇的父親唐納德·林奇是一名農業學家,在博伊西,他透過試驗樹木的腐蝕、昆蟲、病害等,來研究如何才能種出健康的樹。童年時,唐納德曾對林奇說,如果一棵樹看上去快要死了,其實它在十至十五年前就已經走向死亡了,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因此,林奇在森林裡感受到的不只有美好,看著打獵的皮卡車和顏色亮麗的越野車在森林裡橫衝直撞,林奇覺得這跟森林一點都不協調。再加上全球變暖和蟲害問題,他覺得,森林正在被破壞,然後慢慢死去。
或許因為父親的工作和患病的樹木相關,林奇在耳濡目染之下獲得了一種高度的覺察力,他稱之為一種能感受到萬物的表象之下所潛伏著的“瘋狂的痛苦和腐朽”的能力。新事物一旦產生就不可避免地會滑向混亂,林奇對這種熵增生來就異常敏感,感到十分不安。

大衛·林奇和弟弟約翰、妹妹瑪莎,坐在自家門前的臺階上,1950 年前後拍攝於華盛頓州斯波坎。桑妮· 林奇攝影
雖然林奇認為50年代的小鎮生活是“很特別、很夢幻的”,但他覺得總有些什麼事情正在暗中湧動。
天黑時,林奇經常會騎著車在社群裡轉悠,有些房子裡的燈亮著,看起來很溫暖。有些房子裡面的燈則很暗淡,甚至一片黑暗,林奇也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誰。看著這些房子,林奇就產生了一種想法:裡面可能正發生著不那麼愉快的事。
“讓我不開心的那些東西其實都很平凡,但卻引發了我很激烈的感受。”大衛·林奇在《夢室》裡寫著,“我覺得有時候人們就算找不到源頭,也能具體感受到那種恐懼。有時你走進一間屋子,會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身處大自然之中你會產生另外一種恐懼,大自然可不算柔順,照樣會遇到可怕的事。”
02.
很多事情都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上演著
林奇迷戀森林,也更迷戀木頭的質感。他親手製作了很多傢俱,沒錯,在林奇窮困潦倒的時候,他一度靠著木匠活兒餬口。
林奇總是試圖尋找“能讓自己靈魂感到觸動的傢俱”,他尤其喜歡小傢俱(atomic furniture),因為“它有種飄浮感,腿很纖細,能看到傢俱底下——現在很多傢俱會完全阻擋住人的視線”。
在林奇看來,好的傢俱應該有一種“雕塑感”,而大多數房間,如果把某件傢俱放進去,你就看不到它了,因為屋裡太擁擠了。只有房間越單純空蕩,人和傢俱才能更突顯出來。
幾十年後,林奇在《雙峰》劇集裡創造了一個經典場景,“紅屋”,並親自設計了其中的每一個傢俱和擺設細節。
小紅屋的形狀並不複雜,裡面飄揚著大塊的紅色窗簾。林奇認為,窗簾“本身就代表著徹頭徹尾的美麗,因為窗簾後總藏著些什麼,但你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圖:《雙峰》第三季
在林奇看來,沒有什麼比私密的空間更美的了。建築創造出空間,既有很美好的空間;也有可怕的空間,在裡面一刻都不想待,只想趕快逃跑。
林奇甚至認為,小紅屋就代表著真正的《雙峰》,它通往許多地方,是美麗又精緻的場所,尤其是很多事情都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上演著,空氣中飄浮著神秘的氣息。
這種對空間的想象,催生出了林奇另一部著名的影片《穆赫蘭道》(2001)。
穆赫蘭道是好萊塢的一條道路,這非第一部以好萊塢道路命名的電影,此前《日落大道》(1950)也是一曲輓歌:好萊塢是一座龐大的造夢工廠,同時也是夢最快破碎的地方,在這裡,被名利場吞噬、被時代淘汰甚至毀滅,都是常有的事情。
《穆赫蘭道》故事的一個重要場景便是一家位於日落大道上的咖啡館,此前,臨時演員每天早上都會在那裡排起長隊,希望能在當時大量製作的西部片中找到個角色。好萊塢的街道上充斥著夢想,但也充斥著可怕的東西。
林奇常駕車在這些歷史悠久的道路上穿行著,時間久了,他還能從人們口中聽到這裡發生過的故事,幻想著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很多演員也在這條路上開過車,這成為了他想象力的起點。
在林奇看來,穆赫蘭道是條充滿魔力的街道,它彎彎繞繞,一邊是好萊塢,另一邊是谷區,夜晚在穆赫蘭道開車時很容易迷路,甚至有種永遠都走不出去的幻覺。
林奇是個特別講求規律的人,他有一個固定的習慣,在好萊塢的8年間都沒再改過:每天下午兩點半,他會到快餐店裡喝幾杯咖啡和一杯巧克力奶昔。
飾演亞當的賈斯汀·塞洛克斯說,他印象最深的一場戲,就是電影中丹坐在這個普通的咖啡館裡用獨白講述他的一場噩夢。他正在給某人複述夢中的場景,然後畫面轉到了室外,離開了咖啡館。雖然當時洛杉磯豔陽高照,時值正午,但還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林奇和賈斯汀·塞洛克斯在《穆赫蘭道》片場,拍攝著名的咖啡屋轉角場景, 拍攝於1999年前後。斯科特·雷斯勒攝影
每天都經歷著的、切實發生的事情,便形成了《穆赫蘭道》故事的基礎元素。
這就是林奇,在他那些看似恐怖的、非理性、荒謬的、沒有敘事邏輯的鏡頭背後,其實隱藏著現實世界和生活的真實性,只不過他都超現實藝術化處理了。
林奇的故事,本質上正是個充滿雙重性的故事,“一切都籠罩在溫和的狀態之中,一切都很鮮活,但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裡”,林奇曾這樣表達他對世界的觀察。
03.
“自然的腐壞”
19歲時,林奇前往費城,到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學習。
上世紀60年代正值美國民權運動時期,第一場種族動亂就發生在費城,就在林奇到達前一年的時間,動亂導致225家店鋪損毀,很多店鋪再也沒機會重新開業。
曾經熱鬧的商業街也變成了空無一人的走廊,遍佈著大門緊鎖的門臉和破碎的玻璃窗。氾濫的毒品交易加深了城市的暴力氛圍,貧窮讓當地人士氣低迷。
林奇出門的時候甚至會帶個釘滿釘子的棍子,以防被人襲擊。有一天警察把他攔下來,看到這根棍子後對他說 :“很好,要保持下去。”有一次林奇正在跟妻子睡覺,突然有人闖了進來,他連忙穿上衣服還擊,匆忙之中連內褲都穿反了。
當時的費城是個可怕的地方,又髒又危險,它卻讓林奇認識了一個破敗的世界,給他的想象力提供了庇護所。林奇撿回來了很多枯死的植物放在家裡,他很著迷於這種“自然的腐壞”。

1968 年,林奇在費城家中製作《祖母》的佈景。佩吉·雷維攝影
更奇特的是,林奇租住的房子對面就是一間停屍房。有一天他碰到了在停屍房工作的人,得到了參觀的許可,林奇很期待地就去了。
幾十年後,林奇依然記得進入停屍房的場景:“門口有點像個小前廳,擺著一臺自動售煙機,一臺糖果機,地板上是老舊的瓷磚。前臺很小,還有一個沙發,一條通往後門的走廊。開啟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就是停屍間。”
進入停屍房後,林奇看到屍體都摞著擺在類似上下鋪的架子上。他們生前都經歷過某種事故或者暴力事件,身上都有傷口和割痕——不是那種在流血的割痕,而是外翻的傷口。
“我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思索了其中每個人,以及他們生前的經歷。我並不感覺困擾,只是很感興趣。裡面還有個器官室,放著人體器官和死胎,但沒什麼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
有一天林奇在停屍房後院看到了沖洗後晾曬的裹屍袋,林奇將之稱為“微笑的屍袋”:“那裡有不少掛在木樁上的橡膠屍袋。沖洗後再夾住袋子的中間晾曬,看起來就像一張張大大的笑臉。”
這種對生命和死亡的迷戀穿插了林奇一生的藝術創作。據林奇的摯友傑克·菲斯科回憶,有一次他們在碼頭寫生,當時林奇顏料用得很厚,有隻蛾子被粘在了顏料裡。蛾子拼命掙脫的過程中,在畫布上留下了美麗的旋渦。林奇當時特別興奮,因為他的畫裡混入了死亡。

林奇在亞歷山德里亞家中臥室天花板上畫的壁畫, 拍攝於1963年前後。桑妮· 林奇攝影
還有一次在兩部電影拍攝的間隙,林奇到一家魚鋪買了一條鯖魚,並把它拿回家解剖了,然後把各個部位平鋪展示在桌子上,貼上相應的標籤以便重新組裝,最後給這套成品拍了照片。
“普通人看來很怪誕的事情對我來說並不怪誕。”林奇曾如此評價,“我很迷戀質感。我們身邊環繞著如此多的化學制品,我發現自己一直在追尋質感。”他把這個鯖魚專案叫作“魚盒子”(fishkit),還為它製作了一張指導手冊,教人如何“把切割好的魚放回水裡,並給它餵食”。
04.
過往總會以某種方式回訪
童年時期的一件小事,曾讓林奇印象深刻。有一天晚上他帶著弟弟一起出門,走到了一條街的盡頭,從黑暗之中走出了一位皮膚蒼白的全裸女人,同時還滿嘴是血。
現在的城市夜晚總是燈火通明的,但在上世紀50年代,像博伊西這樣的小鎮,路上雖然有街燈,但燈光很暗,在林奇看來,“周邊的事物似乎都融化在了黑暗之中,這讓夜晚也顯得十分魔幻。”
她徑直向林奇兩兄弟走來,但又好像沒看見他們。林奇的弟弟號啕大哭,女人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林奇很想幫她一把,但那時候他還太小了,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問了一句“你還好嗎?發生了什麼?”
女人什麼都沒有說,看起來很害怕,徹底崩潰了。但林奇對她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方式記憶猶新,認為她“雖然受到了創傷,但依舊很美麗。”林奇的影視中,也常常出現這種謎樣的女人,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她們又有著怎樣的過往?林奇不斷地演繹和發掘著她們身上的特質。
讓林奇記憶深刻的還有童年時認識的另一個女孩,林奇一家搬離博伊西小鎮後,兩人早已失去了聯絡,直到20多年後,林奇聽到了她在十幾年前,就被槍擊中胸口倒在草坪裡死掉的訊息。
一般我們知曉了一個過去認識的人死掉了,可能會哀嘆一聲,感到惋惜。但林奇卻專門回到博伊西,去調查女孩的死因。他一直在琢磨,這位女孩是在臥室裡拿槍然後再自殺的,但假如想是自殺的話,幹嗎還要走到家門口的草坪上來?
時隔多年,警察告訴他當年的資料卷宗都已經銷燬了,無從查證。但林奇卻覺得,警察和她情夫的行為話語都暗示著:這就是自殺,別瞎調查,你別他媽亂找麻煩。這件事就這麼被壓下來了,無疾而終,真相也無從探尋。
這讓林奇覺得特別遺憾,因為他“在這個女孩還年輕、生命剛剛開始時就認識她了,但卻不知道她的人生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路”。
在回憶這些經歷時,林奇感嘆說“在這一生,你的過往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回訪。想象一下打棒球:你把球擊飛,直到球再觸碰到某個物體,它才會往回飛。這期間已經產生了巨大的空白空間,球也已經離開了很久。但它終將往回飛,向你的方向飛去,而你正是一開始擊球的那個人。”
死亡和與之環繞的謎題是林奇電影的母題之一,但林奇迷戀的,從來就不是死亡和屍體本身,也不是那些獵豔的女性故事。他為之惋惜的,是每一個逝去的生命背後,本來是怎樣的面貌,還有著怎樣的可能性。

1991 年,林奇和雪莉·李正在拍攝《雙峰 :與火同行》中火車車廂的一幕。圖片由 mk2 電影公司和雙峰製作公司提供。洛裡·塞巴斯蒂安攝影
“林奇作品總是圍繞著某種型別的奧秘展開”,《藍絲絨》主演伊莎貝拉·羅西里尼也在林奇身上感受到了這一點。她認為,林奇電影的關鍵是他的覺察力,對於環繞萬事萬物的奧秘,那非常敏銳的捕捉能力。
讓她記憶特別深刻一次對話,是林奇對羅西里尼講述了應該怎樣表演,這段描述並不複雜,卻讓她感到為之一驚:
“現實生活中你也並非什麼都知道。當你走進一間房,人們坐在裡面,空氣中的某種氣氛,就立刻讓你知道自己應該說話小心翼翼,還是很大聲,或者乾脆沉默,你立刻就能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都不知道故事後來會如何發展,甚至不知道一段對話下一分鐘會進行到哪裡。”
在拍攝影視時,隨著拍攝的劇情推進,林奇喜歡讓演員自由去探索所飾演人物的發展,他甚至不會很明確告訴演員扮演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物,而是任由他們“自己去探尋這個角色,看著我潛入她的靈魂深處,然後再對此做出反應。”
因此,林奇選擇的演員,往往不是功成名就的大明星,而是素人、新演員或者是掙扎中的老演員,林奇很看重這種“人物身上的特質”。

2016年,林奇和哈利·戴恩·斯坦通在《雙峰:迴歸》片場。圖片由蘭徹· 羅薩合作公司提供。蘇珊娜· 田納攝影
《穆赫蘭道》的女主演娜奧米·沃茨回憶,林奇在邀請她試鏡時,完全沒有談論具體的角色,而只讓她談談自己的經歷。這讓沃茨感覺到,他們倆是平等的,甚至她覺得自己不用刻意去急於成為某個人,只要做自己就好。
後來沃茨驚訝地發現,貝蒂的故事和她本人有太多相似之處。她甚至一拿到劇本就在想:天,我知道該怎麼演這個角色。後來投資公司覺得沃茨太老了,但林奇仍然堅持要選她。十幾年後,沃茨還記得當時林奇的眼神,真誠、直接又充滿興趣。
幾乎所有跟林奇合作過的演員,都感嘆於他這種敏銳而流暢的想象力:林奇會依據身邊既有的事物創造出一個世界,同時在其中尋找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
尾聲.
一直以來,很多人都會覺得,童年不好的經歷,日後會成為夢魘一直縈繞在那人的生活裡,並展現為對暴力、黑暗和死亡的渴望。
林奇打破了這種印象,他在作品中確實涉及了自己的童年,但他的創造驅動力和作品,都不能簡單的和童年及過往的經歷畫等號。
當我們分解林奇的一生,從中尋找線索來解釋他作品裡的種種呈現,會發現確實如他所說,“你的過往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回訪。”

林奇在出道作長片《橡皮頭》拍攝現場,拍攝於1972 年前後。凱瑟琳·庫爾森攝影
這種對應並不能說是線性的,一如林奇在電影裡展示的那樣,我們的生命本身也並非遵循一條清晰的直線在向前走。的確,每天我們都在經歷著切實發生的、無可改變的事情,但與此同時,記憶、過往、幻想和慾望組成的夢境,也總是如影隨形。
參考資料

配圖源於《夢室:大衛·林奇傳》
撰文:蘇小七
編輯: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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