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題
妹妹送哥下鄉
作者:禮 露
大年初一,哥哥禮柏林突然走了。他一個人在雲南的邊陲,獨自踏上了遠去天國的旅程。接到噩耗,所有的親友都震驚了。今年春節,讓人腸斷心碎。
正值武漢肺炎疫情洶湧,大家都封閉在家自我隔離中,我急匆匆準備口罩等全套防護裝備,在網上買好機票,從瀋陽出發,直奔昆明,然後轉道芒市、德宏州。我們一行7人,此刻正在趕往勐卯的途中。
一路上,哥哥的那些少年往事,一幕幕不斷浮現在我的眼前,恍若昨日。

知青時代的哥哥
五十年前的事,今天仍殘留在記憶中的還有多少?比如1968年知青下鄉?只剩三五個模糊的畫面吧,還有一個清晰的實物,這個老物件現在就在我眼前,這麼多年“斷“舍”“離”,它居然還在,很低調的待在臥室那個舊衣櫃之上,一聲不吭地待著。它的存在似乎在提醒我,寫寫送哥哥下鄉這個事吧,五十年啦。

目睹媽媽被摧殘
1968年12月,具體是哪一天?記不清了。總之那天哥哥突然跑回家來急匆匆和我們說,都要下鄉!下星期就走,去盤錦。
哥哥那年17歲。
13歲那年,他考中學,因為爸爸是右派,一個小學生考中學,竟沒能透過“政審”。備註標明:其父是摘帽右派。因此沒“考上”他的理想,實驗中學。後來就上了遼大附中(遼寧大學附屬中學)。
緊接著文革開始,他因為家庭問題(父親是右派,媽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成為“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子弟),不能加入紅衛兵。也就沒有了革命造反的資格,於是少年禮柏林到處流浪,不知所終。但中間也在家裡待過些時日。
他喜歡裝半導體收音機,我記得我還曾經支援過他15元錢,買半導體零件。這錢都是從家裡買菜的錢裡一點點剋扣(貪汙)出來的,當年借給他了,結果至今未還。
因為1967年夏天的一件事,少年禮柏林從此逃離家庭。
當時,他穿著大背心正在家裡組裝半導體收音機,手裡拿著電烙鐵,專心焊著。突然,一夥紅衛兵破門而入,押著我媽媽闖進家裡,我媽揹著“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王XX”的大牌子,頭髮已經被揪光了,臉上是血,胳膊挎著,因為尺骨被打斷了。
我們家的窗戶就看著學校操場。當時,她已經在操場上被批鬥很久,人站不住了,攤在地上,被架回來。因為我媽媽說要回家,她可能真的覺得自己挺不住了。這些紅衛兵,十四五六七八歲,和我哥差不多,就押她回來樓上。
媽媽說,當著我們和紅衛兵的面說,她不能再堅持了,站不住了,堅持不住了,紅衛兵說不行,必須下去再認罪。
這個時候,我注意到,我哥哥眼睛呼地紅了,他本來背對著紅衛兵在焊半導體,突然,他呼地站起來,轉身,手裡攥著焊槍,眼睛冒著怒火。
當時屋裡革命小將有七八人,我不知哥哥是怎麼想的,他可能不想活了吧,就在那一瞬間,說時遲那時快我撲向我哥,緊緊抱住了他。我哭嚎著大叫著:哥,哥!哥!哥!我抱他死死地,不讓他雙手活動,不讓他打紅衛兵。幾乎同時,我媽媽大哭起來,和紅衛兵說,我馬上跟你們下去,我下去,我挨鬥,我挨鬥,我是牛鬼蛇神,我跟你們下去。
就在那幾天,一個青年死在操場邊我們樓下,他也是紅衛兵,不知什麼原因被打死,可能是紅衛兵之間派系鬥爭。因為天熱,又很久沒人收屍,綠豆蠅嚶嚶地落在那個青年滿身。
後來,給媽媽送飯,媽媽說,讓你哥跑吧,快跑吧!跑得遠遠的……之後,他跑了。去了哪裡,幹著什麼,沒人知道。家裡,就我和妹妹堅守著。其實,那時候的“家”,也早都不成個家了。
我們的家在中學院內的教師家屬樓上,那是在一個教學樓上生生接出來的一層簡易住宅,在今天看就是違章建築。那裡有我的童年記憶:飢餓,樓上沒有廁所,全樓十幾家共用一個水龍頭和一個廚房。
然而,說到家,真正的噩夢是從1966年春夏開始,到1968年底這個時候,家,已經被紅衛兵抄了無數次,遍體鱗傷,門口貼著對聯:屋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橫幅:牛鬼蛇神。咱家本來也沒什麼東西,這時候就剩了幾床破被和幾個放在地上的鍋碗瓢盆。
咬牙買下毛毯
我迅速行動起來,給哥哥準備下鄉行裝。一到太原街,發現所有的店都是擠滿了人,聯營(最大的百貨商店)里人頭攢動,外面很冷,裡面人擠人,頭都冒著熱氣。我根本挨不到櫃檯的邊。那時候人們是不講站排的,誰力氣大誰先買。
熱銷的是衣服被褥臉盆什麼的,我給哥哥買了裡外三新的一套穿的,秋衣秋褲不到三元一件,當時沒有化纖的都是棉料的,被子是不是新的?記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大家都在搶購一種雙人棉毯深咖啡色的,我好容易擠進去了,但猶豫了,12元,太貴了!手裡全部只有100來塊錢,我和妹妹媽媽爸爸還要活。所以,我退出來了。經過一夜激烈的思想鬥爭,第二天到底回去把那個毯子買了,因為我知道盤錦很冷很冷的。

那隻藤皮箱
老瀋陽都知道太原街圈樓副食市場吧,外面有個日雜商店——園路日雜店。那是我愛逛的地方,一直喜歡看那裡的竹製品藤製品。但捨不得買。當時下鄉的似乎都有長遠打算,那時沒有旅行箱,很多人家裡給拿的是木製箱子很沉很大。我家沒有箱子給哥哥帶,於是我盯上了那裡的藤皮箱。那是我心儀已久的。也是第一次沒買,第二次才下了決心。有兩個規格的,小的16.5元,大的21.5元,我咬牙買了大的。
實話說,那個時代,下鄉拿這麼漂亮的藤箱,會被人質疑的,真的很小資。我和妹妹過去,以瘦弱之軀,愣是把它扛回了家。這個箱子有人說好看不實用,單薄,忘了誰說的了。但我哥說:挺好的。
兄妹三人抱頭痛哭
我和妹妹一起送我哥下鄉走的那天,是個陰天。時間大概是1968年12月19日到25日之間的某一天。傍晚,瀋陽南站又冷又暗,不記得有敲鑼打鼓那情形,但站臺上有些忙亂的人,也有家人送行的。那個年代,很多家五六七個孩子,不太拿人當人的時代,家裡沒來人送也正常。當時我哥就說不用送了,爸媽被圈著,還要給他們送飯。我們也答應了說不送。但我和妹妹還是趕過去了。當時我哥自己已經上車了,也覺得不會有人來送了。
我們找不到哥哥,恰巧看到一個我哥的同學,就讓他到車上找到我哥告訴他我們來了,在南站廣場的蘇軍紀念塔下面等著。那時候沒有手機,我和妹妹都不知還能最後見哥哥一面不,還能送成我哥不。
想不到,我哥真的從站臺那邊出來了,他疾步奔向我們。我,我妹妹,我們三人抱頭痛哭!
哥哥下鄉走了。後面的日子,就我和妹妹和在牛棚裡的爸爸媽媽繼續煎熬了。
哥哥後來在盤錦三年,之後很快,我們全家都被下放到遼寧興城農村,哥哥後來也歸到興城。大約1974年,他從農村抽到葫蘆島鋅廠做工,之後的經歷還很多,以後慢慢再敘吧。
“哥,給我回話!”
2020年1月24日,除夕夜,哥哥在遙遠的雲南勐卯。他在微信裡說,今天就是年三十了,帶上祝福,捎去祝願,儘量宅家,避免感染,遠離病毒,平安過年,謹此給小綠並轉劼克拜個年,祝新春快樂,身體健康,諸般如意,ID少被封兩次,鼠年吉祥。

“哥,給我回話!”
可是,任憑我怎麼呼喚,他都再無回應了,就這樣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茫茫宇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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