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夢想
2020年5月,為了跟音樂劇夢想告別,彼時28歲的楊吉為自己辦了一場民族音樂劇的婚禮。
佈景用的是壯族的銅鼓、簸箕、草帽、竹籃,還有中國元素的紋飾與色塊。

楊吉的婚禮現場
歌詞是自己譜寫的,內容圍繞兩人的愛情故事,請阿公阿婆用敬酒歌的形式團體對唱,將劇情演繹出來。

楊吉婚禮上的歌手
整個婚禮籌備了四個月之久。她說這是她音樂劇夢想的絕唱。人生的最高藝術是悲劇,這是她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創作的悲涼與結婚的幸福,在婚禮那天發生強烈碰撞。現場好多人感動得泣不成聲,楊吉反而格外平靜,只希望表演趕緊結束。
民族音樂劇算是楊吉“思想滑坡”的一個起點。
此前在英國留學時,楊吉認識了一個女生,她帶她看了人生中第一場音樂劇。這次的體驗很神奇,短短2個小時內,就在歌舞談笑間沉浸式地看完了人的一生。
此後楊吉像被激發了某種感受力,她不介意穿廉價的衣服,卻不惜花高價買劇場裡最好的位置。

音樂劇劇場
留學期間,楊吉每週都要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去倫敦看音樂劇,幾乎看完了倫敦西區所有的經典劇目。

楊吉留學期間去倫敦看音樂劇的火車票
與此同時,楊吉也萌生出一個想法。她希望能夠打造一齣有影響力的民族音樂劇,傳播壯族文化,讓它以最容易被世界共情的形式推廣出去。
畢業後她便毅然決然地回到家鄉,揣抱著滿腔的熱忱,進入一家傳媒公司踐行她的這一願景。
這家公司剛好有一個這樣的專案,但是已經擱置了半年,是大家避之不及的存在。相比起流量型的演藝專案,民族類的專案顯得曲高和寡。大家都擔心這種作品沒有市場,也很難拉到商業贊助。
楊吉作為協調者的角色,從中拼盡全力斡旋、爭取,但也只是申請到少得可憐的資金支援,只是保護藝術家們的成果不會被甲方隨意改動。而且這個專案的很多審批流程繁瑣,楊吉眼裡的光,也在日復一日地等待中漸漸熄滅。

音樂劇現場樂器
她只嘆道:“理想終究是理想,這樣的藝術活動在當時的環境下很難演變為市場化自主行為。哪怕楊麗萍、金星這樣的名人都困難重重,我一個無權無勢,僅有滿腔熱忱的普通人又能在這場‘文藝復興’中發揮多大的能量呢?”
無奈之下,楊吉選擇了離開。
那一年,她25歲。

“鐵飯碗”的代價
為了生計,楊吉加入了一家金融類的國企。其實她對金融並不感興趣,但比從前高六倍的薪水卻讓她妥協,這可以讓她在這座小城市過上相對寬裕的生活,並且收穫大眾豔羨的驚歎。很快,她將感受到高薪“鐵飯碗”背後的壓力。
她還記得剛去上班的第一天的恍惚。長長的廊道上全是紅黃相間的宣傳欄、未經修圖的場景照,和滿屏的文字描述。
辦公室整齊地排列在廊道兩側。往裡看是迷宮般的格子間,每個人的桌面上厚厚的全是檔案紙、檔案夾,很多人的臉上褶著暮氣。
這對社恐的楊吉來說氣氛略顯詭異,她不免在心裡犯嘀咕:這難道是一份需要拋棄七情六慾的工作嗎?

楊吉在旅途中
楊吉一開始真的很想要在這裡做出一番成就,以盡力回報公司給的高薪。但隨著換崗調薪,楊吉的工作內容和工作量也呈現出指數級的增長,非她所控的無奈情況逐步增多。
每一個體制都有自己的執行規則,它們最終目的的就是要保證這個機器最大可能地減少差錯,並且不停歇地運轉下去。但這會讓工作的推進效率在層層疊疊的流程中發生偏離。
本來直接跟決策者本人溝通就能在十分鐘內完成的事情,卻在反反覆覆的傳達與誤解中,耗費了兩三個星期的時間。
而且,有的人只是為了工作留痕,或者對工作有個交代,就會給出一些無法落地執行的意見,基層員工只能服從,白白耗費了很多精力。

楊吉在旅途中
還有一件具體但無奈的小事,讓楊吉始終無法釋懷。
有一次她請假去領結婚證,領導讓她早晨先來辦公室坐一會兒再去民政局。辦公室跟民政局是兩個方向,先去辦公室再去民政局要多花2個小時,但她還是照做了。
她當時請了一上午假,預約的10點,結果剛排隊領完證,領導在10點零1分打來電話質問:限制的時間內為何還未返崗?

楊吉的結婚證
當她急匆匆地趕回辦公室,發現並沒有什麼需要立刻完成的事項,那一整天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處理。只是因為這份工作需要她待在工位上,僅此而已。
有一段時間,楊吉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嘆氣,上班路上的近1個小時都在做心理建設。
終於,楊吉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在體檢中檢查出了結節、抑鬱以及性激素失調綜合症。
人一旦感到環境危險,需要為自己戰鬥時,就會分泌雄性激素保護自己,變得更加暴力,情緒化,失眠多夢也更加嚴重。

楊吉在旅途中
在入睡之前,楊吉會不可控地反覆思考:每個專案要如何運用資源才能去推動?今天別人說的話背後究竟有何深意?有些話是不是不該說或要怎麼說才有可能避免產生萬劫不復的後果?而想通這些,成宿失眠的現象到來得愈發頻繁了。
每天極度忙碌,重複同樣的任務,了無正反饋。這份看似體面穩定的工作究竟是安全還是深淵?
楊吉承認在那個年歲的自己理智且貪心,想要打破、挑戰、超越,在不同的經歷中尋找更多可能性,嘗試忽略社會期待,並讓自己的“想要”兌現。

楊吉在旅途中
她試圖跟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但即將開口卻同時感到孤獨。人生在世談論理解是何等的奢侈?
在感性佔主導時,楊吉會學《肖申克的救贖》裡的安迪,指著腦袋告訴自己:“沒事,有莫扎特陪我。”
但理性佔據上風時,楊吉看到自己面對世界可能的樣子,會真誠地發問“為什麼不呢?”
決定離開的節點並沒有什麼特別。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早上,楊吉抬頭看天,驚覺天空竟然是藍色的,還有云在空中漂浮,一團緊挨著一團真是俏皮可愛。
健步走向前,楊吉突然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抬頭看過藍天了。她的生活已經完全被工作佔據,連放鬆喘息都變得奢侈。

楊吉決定離職那天的天空
她明明很感性,對世界充滿好奇,即使只是看到石牆縫隙里長出來的小花,陽光裡撓癢的小貓,也會想停下來仔細觀賞。
即使是品嚐普通的食物,她也很喜歡專注感受當下香味在味蕾緩緩鋪開的感覺,而這樣的她是如何變得了無生趣的?

楊吉拍下來的娘惹菜
“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那一刻對我的打擊是巨大的。我走到花圃邊,靜靜坐了五分鐘。手機群組的資訊不停地閃現,稀鬆平常的字突然看起來那麼刺眼,我發現我是割裂的。”楊吉說。
於是楊吉做了一個決定,她要離開了。
她說:“境由心造,你的慾望是什麼,你看到的就是什麼,你的訴求是什麼,所有阻礙你訴求的都將變成扼殺。”

楊吉在旅途中
離職的過程一波三折,領導找她談了三次話。
對於上一代人來說,沒有人會拒絕這麼好的工作,一份工作就佔據了一個人大半輩子才是常態。
他們都很熱愛自己的工作,總是會為了工作燃燒自己,幾乎沒有休過年假,甚至週末也不休息,總覺得這個世界離開自己就不行。
等退休以後,身體也出現各種問題,體力和精力都大大下降,很難以更加豐富的感觸跟這個世界碰撞。
楊吉不想要這種狀態,她去意已決。
走了以後她才知道,後續領導安排了4個客戶經理,才完全接替了她所有的工作內容。

與葡萄酒結緣
之所以能夠如此果決,是因為楊吉還有一條退路。
早在工作的第二年,楊吉偶然間刷到一個葡萄酒品酒的影片,突然想到留學時參加了一個品酒活動,心裡就萌生了學習品鑑葡萄酒的決定。

品鑑葡萄酒
實際上,楊吉本身也有這方面的天賦。從小她就發現自己的味覺比周邊人靈敏,總是能精準地嚐出各時各地水的不同味道,也能感受到層次的差異。留學期間她的一大固定癖好就是品鑑各國的水源。
為此她報了專門的培訓班,週末全天上課,平時就跟兩三個好朋友練習盲品,就這樣專心致志地學了兩年。

酒會現場
儘管當時她並未想過以此謀生,只是把這當成一方可以完全儲存自己自由的小天地。在此期間,她考取了高階品酒師、高階禮儀培訓師等資格證書,成為了中國葡萄酒行業較早一批擁有專業從業資格的人。

楊吉獲得的葡萄酒學者勳章
她第一次酒會主持活動,發生在離職之後的一次盲品局。那是一個房地產公司的活動邀約,整場活動僅僅持續了1個小時,講的只是一些淺顯的葡萄酒科普內容,比如葡萄酒的分類、如何製作,怎樣儲存等等,整個現場卻反應非常熱烈。

楊吉在主持酒會
楊吉輕輕鬆鬆就賺到了與之前的月工資相近的錢,還在當晚立刻收到了主辦方下一次活動的邀約,這給了她很大的信心。
相較於之前服從性的、程式化的工作,那一次活動讓楊吉感受到了久違的正反饋。
主辦方給予的極大自由也讓她體驗到了鬆弛,這讓她此前飽受工作摧殘的內心慢慢開闊起來。
在日復一日的主持活動中,她總結出了許多方法論:比如如何在短時間內把自我及聽眾情緒拉到很高的閾值,如何在活動當中保持一定的節奏,怎麼根據現場嘉賓細微的面部表情調整自己的內容方向,用肢體語言或者爆梗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久而久之,她做沙龍這件事也變得遊刃有餘了起來。

酒會活動現場
慢慢地,楊吉不再滿足於單純地傳授知識點,而更想在有限的範圍內向外界傳遞自己的思想見地和價值觀。
很意外的是,當楊吉越發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堅持做自己,卻越來越受到客戶的歡迎。
相較於其他老師,她更喜歡透過穿插古文明的歷史、政治、宗教背景這些更為宏大的故事去激發聽眾對於嗅覺、味覺等的想象。
對於活動的選擇,她也更偏向於選擇與更有女性力量加持的甲方合作,或竭盡所能為一些弱勢群體提供幫助或發聲。
她最近主持了一場在二戰中興起的、由女性創立的酒莊活動。
在那場酒會上,楊吉藉由女性話題致敬了過往的人生經歷:
“其中一杯酒,我敬了自由。感謝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在歷史的演進長河中,我們女性常常被當成附庸品,以客體的身份被他人敘事著,甚至被逼迫誘導著輕易共享或讓渡生育權甚至生命權。
而如今即使離開了集體,我們也能靠自己的力量體面地生存,不需要藉由宗教遊行儀式即可短暫地釋放自我,獲得相對自由的發聲,這怎麼不算是一個好時代呢?

楊吉在旅途中
另一杯酒,我帶領嘉賓們致敬了自己。
敬自己,一路披荊斬棘皺紋沒有長進心裡;敬自己,慷慨宴請了一輪勇敢的自己;更敬自己,輕舟已過萬重山,前路漫漫亦燦燦。”

人活起伏
人生總會是向前的,即使不遵從同一軌道,也能連滾帶爬地繼續過下去。
楊吉還記得,在英國小鎮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有一家意式餐廳生意極好,別人問老闆怎麼不開更多分店。
老闆卻說:“掙錢只是為了支撐我的生活,讓我儘可能多地享受與家人相伴的時光。如果更多的錢只會剝奪這些幸福,那它又有什麼意義呢?”

楊吉拍的廈門日落
在她看來,人們最可怕的就是去定義成功,把眼光放到世界前百分之一的人身上,覺得那才是標準,是努力就可以輕易達成的。
可是極度內卷的當下,我們真的獲得更多了嗎?
生而為人的主線是好好感受生命,感受愛,但我們卻很少能真正關注到自己是否幸福。
楊吉不再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規訓奉為圭臬,如何好好活著,儘可能豐富人生體驗,成了她現在新的人生課題。

楊吉在旅途中
楊吉現在喜歡用“溫柔有力量”來形容自己。內心歸於平靜,生活極簡,也更尊重當下的感受。
如今她離開安穩的生活已經有四年,雖然內心偶爾會因為不穩定而焦慮,但總體上還算平和。
這期間她遊走過世界131個城市,也享受過很多次舉辦沙龍時腎上腺素、多巴胺短時間充湧全身的快感,可以算是擁有了一段傳奇的人生體驗。
在印尼,楊吉看著眼前遼闊的火山,聽著岩漿轟隆隆的聲音,深感生命是如此渺小。

楊吉在印尼火山口
對於宇宙、社會、公司而言,你什麼也不是。但對於你自己而言,你卻是如此重要。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成為你自己,譜寫更宏大的人生敘事。
如今楊吉越發意識到,人並不是一種標準化的物件,不應該一出生就直奔死亡。每個人生階段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做,卻不一定只是升職加薪。

楊吉在旅途中
她更享受一種不執著的人生狀態,不為任何一種幸福的標準所固化,也不必設定某種非它不可的結果,只是去體會當下無限的自由與開放。
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活法,只要能在自己的節奏裡自洽自足地活著,就是一種人生的修行。
畢竟,人不活一個點,人活起伏。
*受訪者楊吉為化名



監製:視覺志
編輯:阿空
影片號: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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