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母親的一個禮物說起|戛納最佳紀錄片《近鄉記》何以當歸

自2019年開始,上海國際電影節展映板塊正式增設“戛納零時差”單元,將多部剛剛在戛納電影節參賽或展映的最新影片,第一時間邀請到上海放映,受到觀眾熱烈歡迎。此後,“戛納零時差”便成為每年影迷最為翹首以盼的展映單元之一。今年的“戛納零時差”中有一部獲得戛納最佳紀錄片“金眼睛獎”的作品《近鄉記》。尤其讓人印象深刻。《近鄉記》從一個邀請開始,是一次對家庭、男性身份、流亡與記憶的探索之旅——尋找一個可能早已不復存在的家的旅程,重新體悟“何以當歸”。
凹凸鏡DOC特翻譯一篇導演的陳述及採訪,希望透過文字再來回味這部紀錄片。本片由赤角代理國際銷售。
法國、比利時 / 德尼·奧馬爾·皮恰耶夫 / 2025 / 110min
導演: 德尼·奧馬爾·皮恰耶夫
編劇: 德尼·奧馬爾·皮恰耶夫 / Mathilde Trichet
型別: 紀錄片
製片國家/地區: 法國 / 比利時
語言: 車臣語 / 俄語 / 喬治亞語
上映日期: 2025-05-20(戛納國際電影節)
片長: 109分鐘
影片介紹:
有人贈予我一片土地——位於車臣故土另一側、背倚高加索山脈的喬治亞潘基西山谷。身為流亡者,我思忖著在這片與世隔絕的車臣人聚居區(世人謂之"聖戰者之谷")建造房屋。該如何在這片浸透歷史血痕的土地上棲居?
從母親的一個禮物說起 | 戛納最佳紀錄片《近鄉記》何以當歸
翻譯:ez
編輯:張先聲
導演陳述:一個禮物
2017年,我母親突然告訴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給你買了一塊地,”她鄭重地說,“在老家,潘基西。”我一時愣住了。出生後,我從未去過那個靠近車臣邊境的喬治亞山谷——我的出生地。我當時無法想象,這個舉動會帶來怎樣的後續,包括這部電影的誕生。
我出生在車臣,但流亡來得很早。我母親帶著僅六個月大的我離開了父親,搬到了哈薩克。這個決定在當時違反了車臣的習俗——按照傳統,離婚的女性必須把孩子留給丈夫家撫養。但她拒絕拋下我,我的外祖父將她逐出家門。現在,我已經幾乎不記得在哈薩克的生活,但我記得那座花園——古老的樹木、寬闊的河流,還有一種神奇的感覺。
《近鄉記》劇照
在我三歲時,外祖父去世,我們回到了車臣,回到薩馬什基——我外祖母位於格羅茲尼附近的村莊。那段時光是野性自由的:在森林中漫遊、編造冒險故事、從花園裡摘果子吃。外祖母用赤陶和木頭,親手建造了我們的家。
但很快,第一次車臣戰爭爆發了。母親用磚塊築牢了房子,在窗戶上加了鐵欄。那時,我八歲,滿是恐懼。家裡沒有地下室避難,我們只能穿著衣服睡覺,以便隨時逃跑。1996年8月6日,俄羅斯軍隊的轟炸幾乎將格羅茲尼夷為平地。也是在那段時間,我父親失蹤了——沒有告別,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那時,我十歲。
母親帶著我再次開始逃亡,這次我們去了聖彼得堡。她給我改了名字——從奧馬爾(Oumar)改成了安德烈(Andrei),並給我辦了新的身份證,隱藏我的車臣身份,這是在一個對我們愈發敵視的俄羅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可與此同時,某些東西也隨之而去,我開始揹負那份“被抹去”的重量。
《近鄉記》劇照
如今,我無法回到車臣。出於政治原因,我童年的故地將我拒之門外。它如今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一個自由與失落並存的地方。母親送我的這塊潘基西的土地,像是一座通往那片遙不可及的過去的橋樑,它帶來了某種期待:建一所房子,組建家庭,繁衍家族,成為一個“車臣男人”。
在她眼中,理想的車臣男人像我的表哥達烏德·馬爾戈什維利(Daud Margoshvili)那樣,他出生在潘基西,是一位柔道冠軍,曾代表喬治亞參加2004年奧運會。他在自己的村莊杜伊西建立了一個道場,他尊重傳統,有妻有室。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向我發出一種近乎最後通牒的質問:“你無妻無子,遠離族人,甚至不會禱告!”可接著他又邀請我:“來潘基西過一個夏天吧。看看你是否屬於這片土地,屬於這個家族,屬於這份信仰。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來,到時候,是走是留,自有分曉。”
這部電影便從這個邀請開始。這是一次對家庭、男性身份、流亡與記憶的探索之旅——尋找一個可能早已不復存在的家的旅程,體悟“何以當歸”。
導演採訪
記者:拍攝《近鄉記》的契機是什麼?
皮恰耶夫:一切都源於我的表兄,達烏德·馬戈什維利。達烏德住在喬治亞的潘基西。他屬於我家族的一個遠房分支,我對他知之甚少。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17年的比利時。他熱情地鼓勵我去他的家鄉過夏天,說我一定會喜歡那裡的。對他來說,這正是理想的時機,因為我已經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而他已經有三四個孩子。我當時心存疑慮,但他非常堅持,彷彿在那裡度過夏天是某種使命一般。
達烏德和我母親揹著我,自作主張地認為,如果我能和潘基西建立起具體的聯結,那我就有了真正的理由住在那裡。於是,他們在達烏德住處的附近買下了一塊地,而達烏德則開始圍繞這片土地和我的關係編造一段“故事”。他說我小時候經常去潘基西,只是現在不記得了。這在我腦中植入了虛假的記憶,一個關於我歸屬於這片土地的、被杜撰出來的故事。按照他的說法,我需要在那裡蓋一棟房子。因為“我童年有一部分時間在那裡度過”,我回去居住就不會“像個外來定居者”,儘管這一切都是假的。
最終,我接受了挑戰,決定前往潘基西,在那裡拍攝一部影片。在這次冒險中,一部微小、孤獨的電影一點一點成長,最終成為了《近鄉記》。
《近鄉記》劇照
記者:可以簡單介紹一下《近鄉記》中你的表兄達烏德嗎?
皮恰耶夫:他是影片中大家在車裡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強壯、留著鬍子的男人。達烏德在潘基西備受尊敬,是一位英雄。他曾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獲得柔道銅牌,現在,他在是一名柔道教練。他很活躍,總是有新的專案。
記者:可以簡單介紹一下潘基西嗎?
皮恰耶夫:潘基西是一個語言和宗教飛地,主要居住著車臣人(喬治亞還有其他幾個類似的飛地)。它距離喬治亞首都第比利斯約一百公里,由大約十個村莊組成,大約有一萬居民,面積不大。
19世紀,車臣人為躲避俄羅斯戰亂,遷移到這個距離車臣邊境30公里、受高加索山脈保護的偏僻之地。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第一次和第二次車臣戰爭的爆發——山谷中車臣人的數量大幅增加,他們徒步穿過這些山脈以逃避衝突。隨著新的難民不斷到來,社群也在擴大。
在夏天,這裡的居民數量會翻倍。一年中的其他時間裡,男人們會出國工作,這個地方就主要屬於兒童、老人,還有在家長裡短中活躍的婦女們。從第比利斯到潘基西,開車需要三個小時,道路崎嶇不平,沿途會穿過卡赫蒂地區,那裡以葡萄園而聞名。
記者:潘基西獲得土地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嘛?
確實如此。在2018-2019年左右,那時土地價格還不貴。如今情況不同了:一項社群法律禁止外國人擁有未開發土地,他們可以購買房屋或公寓,但不能購買土地來建造房屋。這是為了防止潘基西落入俄羅斯人和卡達人的手中。
記者:你是以影片拍攝之名,來探索這片土地嗎?
皮恰耶夫:我在2019年,也就是新冠疫情之前,第一次來潘基西,看看是否有拍攝的可能性,當時我不太確定。一方面我從未來過這裡,另一方面媒體上都說這是“聖戰分子的山谷”,因此被大家認為是危險的地方。在21世紀初,潘基西是前往“伊斯蘭國”人數比例最高的地區。
當時,這個山谷很受海灣地區人民的歡迎,尤其是卡達人,它是一個穆斯林聚居的山區,而且他們還可以在這裡娶到白皮膚、淺色眼睛的女性。去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會看到一個受到嚴格限制的地區,人人都會戴面紗(niqab),更別提拍攝。但事實卻大相徑庭。
《近鄉記》劇照
記者:可以聊聊影片中你想建的房子嗎,為什麼想建造它?
皮恰耶夫:當我父親得知我擁有一塊土地時,他主動提出從俄羅斯趕過來,幫助我建造房子。這是《近鄉記》的完整契機:一方面是達烏德和土地,另一方面是我父親決定過來支援我。
影片中我們看到了一座架空式房子的平面圖,那是一種我兒時夢想居住的小木屋,你可以在挪威找到它的原型。選擇建造這樣非傳統的房子,顯然帶有一種挑釁的意味,我也曾預料到這個專案會引起當地強烈的反應。但至少女性們的態度令人安心,她們認為這所房子可以融入潘基西的景觀之中,況且現在年輕人們都傾向於離開潘基西,有人重新回來定居總是件好事……
選擇建造這樣一座房子還有其他原因,一個更嚴肅也更個人的維度,與戰爭和我的童年創傷相關:我知道的每一所房子都被摧毀了,所以我一直對建房子感到牴觸——真正的家在我內心深處,它是堅不可摧的。也因此,如果我要建一座房子,那它一定是我夢想中的房子,因為沒有人能摧毀夢想,而如果我們停止做夢,那生活也隨之停下腳步。
其實,每個人都一直告訴我,如果你要建造一所房子,那就一定要有地窖。為什麼?警惕戰爭。可我想造一所架空式的房屋,恰恰因為這樣的房子沒法造地窖。就像我的父母,祖父母一樣,我經歷過太多的衝突。如果在建造房屋時考慮到戰爭,那就相當於我們確信戰爭會再次到來,改變這種心態很重要——我夢想著將來會有一代人,他們在展望未來時,不用考慮戰爭有一天會到來。
此外,轟炸時躲在地窖裡,意味著你要面臨建築物倒塌和在廢墟下窒息而死的風險。我小時候在格羅茲尼就見過這樣的故事:我記得路過一座房子,聽到裡面傳出尖叫聲卻無濟於事。我沒那麼堅強,可以接受慢慢地、窒息而死。如果我必須死於轟炸,那就乾脆一點。因此,我的新房子是用木頭和玻璃建造的,它像一個可以從遠處看到的燈塔……
記者:接下來你的土地會發生什麼?
皮恰耶夫:其實我收到了不少報價,出售它並非不可能。如今,土地越來越稀缺,部分被迫流亡的車臣人夢想在潘基西定居,將其作為第二家園。但我還沒有完全放棄建造房子的想法,我不想我的生活受到拍攝的影響,更不想為了拍影片而建造它。有些時候你必須把事情釐清,讓現實在攝像機停止之後自然發生。我會自己決定未來生活的方向,也讓觀眾去想象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不僅僅是我的房子,更關於思考他們自己與“家”的關係。
記者:這所房子同樣與另一個話題有關,結婚生子?
皮恰耶夫:在我們那裡,我們最常問女性的一個問題就是:“你什麼時候結婚?”“你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社會價值?”在潘基西沒有單身的人:你可以喪偶,可以離婚……但未婚、沒有孩子、不留下痕跡或沒有傳承你的姓氏是不可想象的。這就像一種詛咒。我想直到現在,大家都認為我建造房子是在痴人說夢,但我最終會迴歸正軌。
在任何社會中,與眾不同都是困難的,在一個飛地中更是如此。我必須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為此感到困擾。我一直想解放自己,但如今,當我看著那些為更大的族群而活的人們時,不禁感到一絲憂傷:如何在不切斷自己與社群連線的情況下獲得自由?《近鄉記》探討了這一點,我在那裡有我的土地,我的根也在那裡,萬一有什麼事,我也可以回去。這讓人感到安心。
《近鄉記》是如何拍攝的?
皮恰耶夫:在我第一次去潘基西考察後,我回到了巴黎。新冠疫情讓世界按下了暫停鍵,我開始思考拍攝影片的可能性。在法國,即使是紀錄片,要獲得資金支援也必須先寫劇本。因此,聯合編劇馬蒂爾德·特里謝(Mathilde Trichet)和我寫了一個劇本。我們的劇本有140多頁長!但裡面大部分場景都只是設想,我無法預知事情會如何發展。
當時的計劃裡,我的母親除了在電話中出現過一次外,並沒有出現在故事中。她不想出現在影片中,尤其不想和我父親一起。至於父親,我知道他一定會出現,但不知道會以何種方式。影片中,森林的那個場景在某種程度上是“計劃好的”——我知道那將是一個非常親密的場景,但不知道他會如何表現,他是否會同意回答我的問題,或者他是否會保持沉默。
拍攝工作持續了兩個夏天。在原本的計劃裡,2023年的夏天本應是影片拍攝的唯一夏天。但很快,現實展現了它的戲劇性:住在車臣的父親和我另外兩個兄弟無法加入拍攝。當時從俄羅斯聯邦拿上護照出國旅行就很難……接著還有邊境問題:俄羅斯和喬治亞之間唯一可行的陸路通道——上拉爾斯(Verkhny Lars)哨所,因為大量男性為躲避被徵召參加烏克蘭戰爭而湧入,導致關閉。這次出人意料而長時間的關閉使得任何通行都成為不可能。我父親被困住了,隨之而來,影片的一部分也停滯了。第一次拍攝因此發生了轉變:原本應該是影片的主要部分變成了一次彩排,一次融入當地的嘗式——感受當地,想象劇本之外,這部影片應該如何誕生。
真正賦予這部影片血肉和呼吸的拍攝,發生在接下來的夏天,也就是2024年。那時,我父親終於能夠加入我們。緊接著,在10月,我們回來又拍了一些——僅僅幾天——為了捕捉季節的變化,夏天消逝、風景變換、也為影片找到了結尾的時刻。
這是一部直接電影,主創有四個人:電影攝影師西爾萬·韋爾代(Sylvain Verdet)、音響師瑪麗·保盧斯(Marie Paulus)、助理導演羅斯季斯拉夫·基爾皮琴科(Rostislav Kirpicenko)和我自己。紀錄片很少有助理,但由於我也是被拍攝者之一,助理導演必不可少。
我總是擔心當地居民看到我們拍攝時的反應。在這裡,許多新聞報道都是由記者完成的,他們來去匆匆,總是帶著預製好的影像,因此,居民們的不信任感相當強烈。我必須努力向他們解釋,我不是記者,不是在報道,而是在製作一部真正的影片。人們一開始會疑惑,慢慢地,他們習慣了我。我會說他們的語言,這至關重要。除此之外,我還覺得,我喜歡這個地區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他們喜歡我與眾不同的想法。對於車臣人來說,社會晉升的唯一途徑就是體育。作為一名導演,我為他們提供了另一條道路,這種“光環”在拍攝時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近鄉記》劇照
記者:你在拍攝過程有遇到哪些困難?
皮恰耶夫:有些男性會感到不自在,而拍攝不自在的人也會讓我自己感到不舒服,我不喜歡那樣。有時我們不得不花時間先熟絡起來,比如,在拍攝前喝茶就很重要,或者先聊聊足球。慢慢的,我們才能深入更微妙的話題,比如宗教和習俗。
最初,有些人拒絕出鏡。但漸漸地,幾乎所有人都來找我,參與到電影中。
我曾指導我的父親、他的妻子和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為影片中那頓飯做準備:“不要看鏡頭,就當劇組不在場。”但他們表現得如此自然,就好像在自然地表演一樣……所以剪輯的時候我不得不回到那個場景,我保留了兩三個最初不想要的“畫中畫”時刻:我的一個兄弟在門後問我是否馬上開始拍攝,或者在別處,我的母親說了幾乎同樣的話。
一開始,我不想讓觀眾覺得他們在看一部紀錄片,我希望他們能夠感受事物而無需提問。但最終,我傾向於打破這種自然和完美,選擇那些不那麼流暢的時刻,構圖不那麼規整的鏡頭,走向更原始的東西,這樣觀眾就能意識到攝影機的位置和拍攝所涉及的問題,以及我作為導演在畫面中的存在。關於這一點,我很高興能與兩位剪輯師合作:首先是杜妮婭·西喬夫(Dounia Sichov),法國籍俄羅斯裔,負責素材和初剪——我們有80小時的素材,這在今天看來不算多——然後是洛朗·塞內沙爾(Laurent Sénéchal),我們之間的合作非常寶貴。
記者:你是如何與村裡的女人們拍攝那場很棒的吃飯場景的?
皮恰耶夫:那是一條90分鐘的拍攝。我與她們拍攝了兩段連續長鏡頭,最後保留了最混亂的那一段,那一段最接近她們的性情。我喜歡看她們一起交談,她們的活力和分歧,我想她們最終忘記了我是一個男人。我問她們是否快樂,這個問題喚醒了她們內心許多東西,以心彼心——我們彼此之間都給予了對方很多。
記者:隨著影片發展,我們意識到它並不只是不是關於房子或婚姻,更多關於你與父親,可以聊聊你與父親的關係嗎?
皮恰耶夫:《近鄉記》以一段與父親通電話的對話開場,直到拍攝的後段,我們都以為故事是線性的。但最後,我們用在森林中的父子交流將故事畫上句號。
可以說,在拍這部影片之前,我並不瞭解我的父親。我父母在我九個月大的時候就離婚了,我和父親只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度過兩個夜晚。之後,我們再也沒有一起生活過,儘管他有時和我母親住在同一個村莊;儘管車臣傳統規定,如果離婚,孩子應該和父親一起生活。
80年代末,我和母親搬到了哈薩克——17歲我離開了車臣,23歲才再次見到我的父親。他以一種既殘酷又簡單的方式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彷彿我們只分開了幾周。電影中,我們見面共進午餐時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他非常放鬆,以至於我們覺得他隱瞞著什麼。
《近鄉記》劇照
記者:你是怎麼拍攝在森林裡的那段交流的?
皮恰耶夫:我父親為這部電影付出了很多,他同意出鏡,落落大方。我想要問他一些尖銳的問題,但我也給自己設定了界限,絕不能走得太遠,更不能試圖毀掉他,不要讓對話會陷入真人秀的泥沼。
我承認,即使是今天,觀看森林裡的那場戲,對我來說也很不舒服。通常,當我把自己置於影片一個角色的位置時,我都會感到不適。這也是為什麼我想要小心謹慎,不在親密程度上走得太遠。我要求攝影師拍攝我們的背影和四分之三側臉,確保為觀眾留下想象空間。
記者:在這段場景裡,你問你父親他知不知道“Imago”的含義,你告訴他,這是昆蟲“成蟲”階段的意思,為什麼要提起這個話題?為什麼選擇“Imago”作為影片的標題?
皮恰耶夫:這是這個故事最瘋狂的一面,片名很早就確定了,從劇本階段就存在了。我父親學過生物,我第一次聽到“imago”這個詞就是透過他。我總在想,他是不是透過這個比喻在談論他自己,談論我,或者我們所生活的車臣社會……我發現這個片名很有啟發性,我喜歡它的象徵意義。我渴望在電影中探討這個主題,並發現它真正的含義。
在車臣,我們說話喜歡拐彎抹角,用幽默或寓言的方式,每個人都在社會中扮演著一個角色並固守它。我告訴自己,我父親在我小時候談到“imago”時就是這樣做的。他話不多,而且他的話通常都有精確的含義。我曾以為,透過這個比喻,他想為自己沒有成為一個好父親而辯解……但當時我問他時,他竟然表現得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這當然讓我感到驚訝,可他什麼也沒說,轉過頭,以為在從未有過獅子的森林裡看到了獅子……他似乎突然間一片空白。我該如何反應呢?我讓事情順其自然,攝像機繼續拍攝……但其實,我也完全懵了。
記者:《近鄉記》最棒的特質之一,就包含了最後一場戲你與父親的“面對面”,這其中有一種溫柔的感覺,可以也請你聊聊嗎?
皮恰耶夫:我希望觀眾能感受到潘基西的美、夏日的炎熱、食物的豐盛、以及當地文化的幽默感……我創作 《近鄉記》並不是因為達烏德編造的“故事”,而是我有預感它會引發一場討論。當然,開始拍攝後,我很快感受到達烏德很高興我與眾不同……
我討厭衝突,衝突毫無意義。但正是因為我意識到我與達烏德之間、我與這片土地之間、車臣與山那邊的潘基西之間有可能進行一場討論,我才想拍這部電影:我們傾聽彼此,接受彼此的差異。我們今天的社會非常兩極化,如果還想保留一些希望,就必須互相交流。
《近鄉記》中充滿了交流與討論,甚至包括我父親,我們聽到他朗誦一首詩。在一個最終被剪掉的場景中,達烏德也大聲朗誦了一首詩——他自己寫的!緊接著另一位運動員朗誦了一首詩,然後輪到我被要求用法文朗誦一首。這種維度始終存在:對男性氣質的解構,對強大、勇敢、沉默、被堡壘保護著不與他人接觸的男性形象的解構。社會希望男人是麻木不仁的,但影片中的男人們卻非常敏感。有時只需輕輕一觸,這個堡壘就會崩塌,這些男人就會展現他們真實的美麗:達烏德有一個圖書館,他自豪地向我展示,並希望我能喜歡上潘基西;伊拉克利(Irakli)是失落在這片山谷中,有著宇航員般夢想的靈魂;還有,我的父親也是如此。我有責任,不只從一個角度展示這些男人和女人,不能傷害他們,並且要尊重他們多樣的面貌。
《近鄉記》主創在首映現場
記者:《近鄉記》是歷史上第一部在戛納展映的車臣影片,可以請你聊聊它的意義嗎?
皮恰耶夫:其實,情況其實比這要複雜一些。這部電影的製片方是法國公司,聯合制片方則來自法國和比利時。《近鄉記》 由亞歷山德拉·梅洛(Alexandra Mélot)為 Triptyque Films 製作,她曾是一名剪輯師,這部影片是她作為製片人的第一部長片,她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至於我,我曾在INSAS學習,現在往返於布魯塞爾和巴黎之間,擁有法國公民身份。其實,並沒有車臣國籍這回事——車臣屬於俄羅斯聯邦——而我也不再擁有俄羅斯公民身份。我們可以說這部電影是車臣電影,但同時也要考慮到,車臣不是一個國家,那裡也沒有電影產業、沒有藝術學校,更不用說電影學校了。車臣電影的確正在嶄露頭角,但這主要是透過新一代流亡者的努力,在地下發展。
記者:你影片中的角色看過片子了嗎?
皮恰耶夫:我希望在戛納首映前,父親能看到這部電影,我母親和伊拉克利也會來戛納,可惜達烏德來不了。我也希望這部電影能在第比利斯的 Cinedoc 電影節上放映。如果可以,我會邀請村裡的人,甚至是山谷裡所有村莊的人前來觀看!我有點擔心他們會對我電影中非常家庭化和私密的層面感到驚訝,但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們信任我。
導演皮察耶夫手捧“金眼睛”獎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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