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鮮豔到極致的色彩,異形至扭曲的服裝廓形,百無禁忌的面料嘗試,外星人、智慧天使、異世界生命體、光怪陸離的角色設定……在世界時裝舞臺上,李森森宛如一顆迸發的新星,牽引著屬於亞文化新世代的幻想星系在宇宙中轉動。“我的內在絕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在他一筆一筆構築的星系裡,過去與未來、虛擬與現實的壁壘被猛然擊破,沒有循規蹈矩,唯有無限狂想。

設計師李森森與模特
綠色長裙 Windowsen 2021秋冬高階定製;黃色logo半裙(用作上衣,RTW 2024)、黑色短靴、米白色墨鏡 均為Windowsen
一個初冬的下午,陽光透過大面積的窗戶照射進李森森的工作室。屋內,團隊的同事們或專注地辦公,或檢查、歸納著那些繁多細碎的面料小樣、服裝配件,一切顯得安靜又嶄新。離工作室幾步之遙是生產車間,進入這裡,就像步入了一個被色彩充斥的、粗糲、混亂又有內在秩序的“宇宙”。一整面擺放著服裝面料的牆首先映入眼簾,那一匹匹五顏六色的紗儘管仍是最原始的形態,但也可以想象它們在設計師手中可能迸發的潛力。
製作車間的工作臺上,擺放著縫紉機、輔料、配件、外星人插畫圖案……規矩排列的水鑽正準備作為材料被燙印到服裝面料上。佔據著車間中央重要位置的,是許多堆疊的一米乘一米大小的木箱,裡面儲存著Windowsen往季的樣衣,比如品牌首個系列中由針織與紗拼接而成的魚尾裙,或熒光橙色、熒光綠色的波點蛋糕裙,它們曾被許多國內外知名藝人穿上身演繹,這些作品宛如宇宙中的“星球”,在展露鋒芒後又短暫休憩。
今年三月Windowsen 2024秋冬系列在巴黎的釋出結束後,李森森又陷入了藝人造型工作的忙碌之中,他說道:“藝人造型是對我自己時裝宇宙的一種補充,可以嘗試更多的搭配和玩法。”而現在,他打算從高節奏的工作中停下來,短暫地進入一個休息、調整的階段。

黑色毛毛大衣(RTW 2024)、
黑色漆皮長靴 均為Windowsen
他自詡有一點拖延的毛病,但“拖延”的另一面意味著對自己極高的要求,“我正在準備下一個高定系列,因為一直不滿意所以一直往後拖,但是明年夏天前必須要完成了。”李森森痴迷於千禧年前後的科幻、恐怖電影,他的下一個高定系列靈感正是來自經典電影《驚情四百年》,電影講述了一段悽美詭譎的吸血鬼傳說,而這位才華橫溢的設計師也即將以自己獨特的視角進行再詮釋。問到是否能再透露一二,他笑著說,“車間裡那些暗色系的紗,就是我為下一個系列準備的。”
李森森出生在成都的一個傳統家庭,父母都是國營工廠的職工,雖然家裡沒有多麼濃厚的藝術氛圍,但他從小就展露出對繪畫的興趣。小時候,他在市裡的少年宮學習畫畫,天馬行空地將運動鞋與動物畫在了一起,而老師卻以不夠“寫實”為理由給那幅作品打了很低的分數,“可那就是我想畫的,我只是表面順從,內心絕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到了初中,他開始為備戰藝考學習素描,反反覆覆地畫石膏像、勾輪廓、打陰影,但他坐不住了,覺得“無聊至極”,唯有畫色彩的時候才能找回一些創作的衝動與樂趣。
叛逆的種子一旦在心裡種下,便不可抑制地生長。很快,李森森轉換賽道,基於對唱歌跳舞的興趣,也因中學階段看過的音樂劇演出的啟發,考取了四川音樂學院的音樂劇表演專業。大學的後兩年,他來到北京實習,在一個大型劇團裡擔任一個無名的配角,可那種生活實在太重複、枯燥,“半年間不停地排練、演出,就為了一個戲”。幸好他還有一份造型師助手的兼職,透過這份工作,他接觸到了藝人造型、時尚雜誌,開始自己去跟品牌借樣衣,越來越多地嘗試造型搭配。“成為一個時裝設計師”的願望在他的規劃裡初見雛形,“我不想再只做搭配,我想去創造自己的作品。”

銀色露背上衣 Windowsen高階定製;百褶短裙(RTW 2024)、紫色長筒靴 均為Windowsen
2016年,他來到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成為時裝系的一名學生。這間久負盛名的老牌藝術學院,培養出了包括“安特衛普六君子”在內的許多知名時裝設計師。對於李森森而言,在安特衛普求學的四年時光,無疑對他有著深遠的影響,但仔細回想過去,腦子裡卻不經浮現出“枯燥、孤僻、無奈、反抗”這幾個形容詞。
在學校,他師從時裝大師Walter Van Beirendonck,這位設計師的風格一向以怪誕、趣味著稱,但他的教學風格卻並不像他的時裝那麼前衛,相反更偏向於保守。學校的老師們非常喜歡引導學生去設計改良版西裝或立體和平面的花蕊造型,但李森森對於這種帶著規訓意味的教學相當不適應,“或許對於年輕的、剛入門的學生來說,他們更需要老師指出一個明確的方向,但我已經有著很多年的工作經歷,我的宇宙已經在慢慢形成了。” 或是出於反叛,或是要證明自己,到現在,他的作品中也沒有出現過改良版西裝和立體花蕊。

熒光黃連帽衛衣、黑色三角短褲
均為Windowsen RTW 2024
在學校的第二年,李森森就參加了紐約時裝週VFile的走秀,他用行動訴說著自己反抗規訓的決心。“傳統的時裝設計教學往往將男裝和女裝區分得很清楚,但我一開始就沒有在管性別這件事,我想要的作品很明確:上面一件Bomber Jacket(飛行員夾克),下面一條魚尾紗裙,頭戴一頂鴨舌帽。”在他看來,運動風格代表著男性,紗裙則是經典的女性符號,隱喻著婚紗,那為什麼不能將兩者相結合,用高階定製的剪裁方式重新去詮釋運動面料和元素呢?於是,科技感的運動服飾、誇張的紗裙、極致的撞色,共同構成了一種全新的時裝品類:Sport Tech Couture(運動科技高定)。
當然,準備走秀的工作量對李森森也是一次巨大的考驗,他不分晝夜地趕製,將在校製作的5套造型擴充套件到了18套,“忙到天旋地轉”。好在他獨樹一幟的時裝風格即刻就在秀場上大放異彩,隨後被Lady Gaga的個人形象總監挖掘,邀請他設計了一部分運動風格的頭套、手套等配飾,加入到她2018年拉斯維加斯演唱會“ENIGMA”的造型之中。
自那之後,他的生活便像坐上一輛高速行駛的列車,在應對學校佈置的作業、做自己的設計、管理作品之間來回奔波。有一次,為了搬運一箱半人高的樣衣,他不小心打滑從公寓的旋轉樓梯上摔了下去。雖然生活過得“瘋瘋癲癲”,但忙碌帶來的窘迫並沒有難倒他,因為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次展示的機會。

粉色毛毛外套(RTW 2024)、
黑色長筒靴 均為Windowsen
Windowsen這個品牌的名字,來源於他在校期間受到的一次偶然的啟發。當時,他正與同樣在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時裝系就讀的好朋友,現在品牌Didu的設計師杜迪一起趕作業,他們一邊焦頭爛額地工作,一邊忍不住閒聊。李森森手頭正在製作一本手稿,他模仿Windows電腦作業系統的介面畫了一系列的對話方塊來講述概念,杜迪看到後問他,“你為什麼不把Windows和你自己的名字(Sen)結合一下,用來命名品牌?”
2019年,李森森從學校畢業,彼時Windowsen已經引起極大反響,他不僅與蔡依林、鄭秀文、Rita Ora等藝人合作,被各大媒體爭相報道,這一年還被VOGUE評為“全球最需要被知道的五個新銳設計師之一”。回到北京,他租了一間五十平方米的公寓,也招聘了一個助理,準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但意料之外的是,疫情的出現讓這些暫時停擺。時尚行業的暫時停擺,給了他思考、沉澱、再次蓄力薄發的機會,他一邊考量著如何為Windowsen搭建一個更完整的敘事體系,一邊著手準備自己的下一個系列。

粉色毛毛外套(RTW 2024)、
黑色長筒靴 均為Windowsen
Windowsen為觀看者打開了一扇通往異次元星球的大門,在這裡,李森森展現著自己是誰,自己熱愛著什麼,又被什麼所薰陶。雖然他的時裝已經經過極致的抽象化、藝術化處理,但抽絲剝繭之後,仍能找出設計師被千禧年代的視覺文化所影響的證據。
李森森小學五、六年級時,正值韓流頂峰時期,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看的第一支音樂錄影帶是韓國歌手李貞賢的《換掉》的音樂現場,這首歌后來也被鄭秀文翻唱,成為熱門金曲《眉飛色舞》。“李貞賢穿著金色的吊帶、喇叭褲,扎著兩個半丸子頭半馬尾的髮型,在舞臺上又唱又跳,她的耳麥是夾在小拇指上的,這個造型對我的衝擊太大了!”在這首歌的MV裡,李貞賢化身一尾人魚半躺在海水裡,“從此對人魚的幻想就一直存在於我的腦海中,這也是我這麼喜歡魚尾紗裙的原因。”

銀色露背上衣、灰色魚尾長裙
均為Windowsen高階定製
他對千禧年前後的科幻懸疑電影也如數家珍,如《駭客帝國》《入侵腦細胞》,“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對顏色很敏感,那個年代的電影調色往往偏綠,很漂亮,現在再開啟一部商業電影,根本看不到這樣的色調了。”他的第一臺電腦是父親給他買的蘋果iMac G3,這款產品發售於1998年,2003年全面停產,“它太時髦了!主機側面是彩色的亞克力外殼,我的那臺是綠色的,一開啟系統自帶的音樂軟體,跳出來的第一首歌就是麥當娜的。”
受到這種如今被稱為Y2K的美學風格的薰陶,李森森在設計中也喜歡運用“塑膠感”顏色,它們帶給他電腦熒幕的感覺是高飽和、高亮度。然而,在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求學時,這樣的喜好卻受到了老師的質疑,學院派的老師們傾向於採用羊毛、真絲材質帶來的自然顏色,他們認為李森森的“塑膠感”顏色是沒有溫度的,“可是難道零度不是一種溫度嗎?”李森森很不解。
Windowsen 2021秋冬系列大秀是李森森首個線上下舉辦的大秀,也是他第一次用概念、視覺、時裝三者共同編織的未來科幻敘事。從秋冬成衣“外星複製人”,到運動科技高定系列“芭比與十二生肖”,他將每個人都異化成了外星生物,試圖用時裝去探索性別與人性的遊移。
值得一提的是,他特意創造了十二個光怪陸離的生物,重新詮釋中國傳統的十二生肖,它們是遭人厭棄的昆蟲,童話中的反派角色,又或是少數群體文化的經典形象:蒼蠅、西方龍、暴力熊、流氓兔、獨角獸……而最後一個角色小丑,則被李森森認為是自我內心的外化,“我自己內心也是一個有著喜劇的外殼、悲劇的核心的角色,我的每一季都是由小丑壓軸。”他特意找來好友,也是本次時裝大片的攝影師黃家奇,扮演這個系列中小丑的角色。黃家奇染上粉色的頭髮,臉上畫著一個彷彿正在流淚的眼妝,“他的眼睛總是給我一種很溼潤、很憂傷的感覺。”
李森森的小丑這個對映自我的形象,時而內斂,時而外顯。Windowsen 2022春夏系列的秀場,他邀請資深化妝師李昊怡Valentina合作,共同創作了一組令人印象深刻的妝面。“森森說他想要一種非常二次元的感覺,那有什麼比誇張的漫畫眼睛更能代表二次元呢?” Valentina最早在社交媒體上與李森森互相關注,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和屏幕後面的這位設計師會有很多共同話題,“我們聊科幻,聊外星人,聊各種奇奇怪怪的動物、植物,有時候我們只是互相扔圖片,對話也能一直進行下去,在審美上可以說是一拍即合。”
獨特、勇敢、忠於內心,在一輪輪的交流後,Valentina更加欣賞李森森的性格,和用設計去傳達內心感受的精神,“這在這個時代非常可貴”。既是幫助設計師造夢,也是成就自己,她為這個系列壓軸的“機械小丑”創作的妝面,銀色的鑽片鋪滿全臉,水鑽在眼眶裡勾勒出火焰的形狀,彷彿真正的小丑——即使讓人不解,身處困境,也依舊煩怒著、反抗著。“這個系列的小丑,是一次很外化的表達。”李森森說道。

綠色長裙 Windowsen 2021秋冬高階定製;黃色logo半裙(用作上衣,RTW 2024)、黑色短靴 均為Windowsen
Windowsen從獵奇到有些“攻擊性”的設計美學,無疑被認為是“小眾文化”的體現。他的2024秋冬系列,便以“ChatAngles”和“KillAngles”為題,用時裝為筆墨,洋洋灑灑地寫下自己心中的故事。他在大秀的先導概念動畫片裡創造了一個宛如電子遊戲般的世界,“我夢想有一個世界,在那裡無論男女,都可以穿著任何自己喜愛的服裝行走在街上,”李森森繼續補充道,“我們也不再用美麗和醜陋來描述彼此的世界。”
常駐西班牙的3D藝術家Albert Gavaldà擔任了這支概念片的動畫製作,回想起這次合作,他印象最深的是李森森對於洋娃娃服飾的需求,“他不斷地要求這些衣服的變形再極致一點,再極致一點,這超出了我的預期。”他驚訝於李森森前衛的視野,和顛覆常規消費者認知的嘗試,“這對於其他品牌來說,顯得非常大膽,但對於消費者又可能達成一種非常吸引人的體驗。我希望他能繼續創新,繼續挑戰美學的規範。”
“設計師最大的收穫永遠是作品本身。” 李森森最興奮的時刻,是大秀開始前倒數的十分鐘,在後臺看到自己的作品完美地穿著在模特身上,化妝、髮型、配飾,甚至美甲都齊全的時刻,“一旦作品上臺,就放鬆下來了,這個作業已經交了。”他是一個永遠不會滿足的人,所以才會一直在創作,才會永遠都有下個系列。
當下,藝人演出服定製在李森森的工作中佔據著接近一半的比重。相比起在創作系列中大膽地表達自己,在為藝人準備造型時他是“收斂”的,他更關注的是這件作品為誰而做。他坦言鄭秀文是他合作過的藝人中創作空間最大的一位,“她是唯一一個問我,服裝能不能做得再猛一點的藝人。” 演出服的定製設計往往伴隨著來回的溝通、磨合、調整,許多次的Fitting(試穿),但他也能從中獲得滿足感,比如今年為日本女團XG準備的巡演造型,斑斕絢麗的色彩、紋樣,極致誇張的廓形,一組Windowsen版本的原宿辣妹在舞臺上躍然欲出。

銀色露背上衣、灰色魚尾長裙
均為Windowsen高階定製
從2019年成立品牌,走過六年,李森森並沒有選擇嚴格跟隨時尚行業一年兩季的釋出日程,對自己的嚴格要求讓他更傾向於等將作品打磨至完美,再向世界展示。當下,電商、網購平臺帶來的價格戰,時裝產業鏈縮減成本造成的同質化等問題不斷衝擊著時裝市場,面對這樣的境遇,他始終保持著清醒:如果自己像其他設計師一樣一季緊接一季地釋出,能真的做到讓自己滿意嗎,還是無止盡地重複?當然,作為設計師群體中的一員,他對於獨立設計的不易再清楚不過,因此也不會過度苛求。
不過,作為先鋒美學的引領者,李森森也不吝於表達自己內心的宏願——有些理想主義,但也不失為一種前進的動力。他說, “我很希望時裝能再回到百花齊放、充滿活力的狀態,就像千禧年代,特立獨行的風格不會被邊緣化,每個人都有選擇不同風格的權利和空間。”

攝影:黃家奇
造型:宋向準 William Song
撰文:雷妮
編輯:陳欣穎 Lexi Chen
模特:Jennifer、倪亞琴 Kuku、Sasha、劉煜彤
化妝:Taka Lam
髮型:祥子
美術:Dean
製作:張楚悅 Cherry Zhang
製片:曹燃(Bee Production)
攝影協助:謝淼崴
造型協助:蟲牙、Leezi、Millie、Sheen
微信設計: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