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送進監獄的毒梟,出獄了|戲局

那隻會發出似鳥叫聲的壁虎,緩緩靠近燈罩,搶在蜘蛛前頭先一步吃掉了兩隻白蟻。
莫小棋醒來已經是傍晚。胃狠狠地疼,不想吃東西。因為宿醉,頭也痛得厲害。宿舍窗外,鼎沸的男聲女聲如一道道海浪,交替衝進屋裡。從床上爬起來,洗了一把臉,化好妝。莫小棋坐到小茶几前,將一張寫滿字的信紙整齊對摺,再對摺,塞進信封。擺弄那管用到頭的固體膠棒花了點時間,她的印象裡,洛石劍愛乾淨,又體面,會討厭她用唾液打溼郵票,再按到信封上。她用指甲油代替,讓郵票絲毫不差地吻在信封的貼郵票處。
汪令霄出獄以後,洛石劍來過一次電話,之後徹底與莫小棋中斷聯絡。她只能寫信。
樓下有一個郵筒,很少有人關愛它,它的綠色油漆脫落,露出生鏽的金屬肌膚。她虔誠地站在郵筒前,低頭像在禱告,目光偷偷瞟向那對剛剛結束爭吵,相擁吻在一起的年輕男女,眼底發酸,小心地把信餵給郵筒。
她想起在南明市和洛石劍朝夕相處的那段日子,洛石劍時常拿出一張小小的素描畫像端詳,畫上的女人眉眼清晰。她從沒見過畫中的女人走入現實。細細算下來,來景海市六年,洛石劍應該如願穿上警服,成為人民警察了。他當然不願與一個有汙點的女人再有瓜葛。腦袋裡莫名浮現出洛石劍與畫中女人耳鬢廝磨的畫面,莫小棋心裡一陣煩躁,看什麼都不再順眼。朝郵筒的腰上踢了一腳,頭也不回地走去上班了。
莫小棋從沒收到過回信。
莫小棋初來景海市那天,她被高懸頭頂的日頭曬了兩個小時,終於忍受不了熱帶季風氣候的酷熱,走進飛馬酒吧找工作。剃了光頭,後腦勺有三層肉的胖臉兒老闆的眼珠子滴溜溜轉,翻過高山不盡興,還要跨過山谷,在莫小棋的身上滾了一圈又一圈。老闆問她,會不會跳舞?
莫小棋說沒學過。
老闆又說,先跟別人學。學會你就留下。你多大?
那年莫小棋二十一歲。誰都搞不清一個年輕輕輕的小姑娘為什麼來酒吧找工作,旁敲側擊地問她,問不出來。便統一思想,認定她是個有秘密的人。
莫小棋學東西快,個把月就把幾支舞蹈學出了樣子。在她正式登臺的那一天,老闆給她一套半透明的表演服。她接到手裡,反手扔回老闆的臉上,說,讓你媽穿上給人看吧。她要走,老闆不同意。白吃白喝一個月,當我做慈善呢。
莫小棋走不脫,留下在飛馬酒吧做酒水銷售。都以為她堅持不下來,她一干就是六年。她不喜歡喝酒,但敢喝,嘴兒又甜,能把客人哄得神魂顛倒,痛痛快快向她敞開錢包。老闆高興了,不總是為難她。在酒吧站住腳,莫小棋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其實能這樣過下去挺好。連莫小棋自己都這麼覺得,稀裡糊塗活著唄,咋不是一輩子。
今天,莫小棋的心情不佳。面上還要強顏歡笑哄著客人玩樂,幾杯啤酒下肚,暈暈乎乎地看著地板往天上翻,天花板往地下墜。她把這種糟糕的變化怪罪到那對當街擁吻的情侶身上,想到他們,又想到斷絕與她聯絡的洛石劍,惡性迴圈,心情更差。不用客人灌酒,莫小棋先把自己喝醉了。客人的手像蛇一樣在她身上游走,僅存的意識警示她,不能再喝了,再喝要壞事。她剛離開卡座,客人便跟上。拽住她的胳膊,直奔酒吧正門。老闆見狀要攔下來,說她不陪客,再挑一個人吧。結果客人甩下一沓鈔票。
老闆賠笑臉,還是不鬆口。客人說,她是你妹啊,還是你閨女?
老闆說,老闆,真不行。
客人憑一股酒勁兒撐著面子,又一沓紅紅的鈔票塞進老闆的手裡。我今天要睡她,你看著辦。
鈔票的厚度很真誠,老闆替客人推開門。小心叮囑別玩得太過火。
客人滿意地朝老闆使了個眼神,把軟綿綿的莫小棋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走出飛馬酒吧。莫小棋的身子懸空,又猛然下墜,客人的肩頭頂著她的肚子,胃裡掀起浪,吐出一地嘔吐物。那時的她在想,這是我自找的。客人把莫小棋扔進汽車的後排座,掏出車鑰匙,看到莫小棋無力地掙扎時把黑色的緊身連衣裙向上撩起一大片,露出白色內褲。客人眼裡,露在外面的肌膚成了最撩人的春藥。他心急火燎地鑽進後排,關上車門,對莫小棋上下其手,車窗被人敲響,他罵罵咧咧降下車窗,看見一件黑襯衫,惡毒的咒罵脫口而出。
一雙有力的手將他順著車窗薅了出去。黑襯衫男人拉開車門,飛快地瞄了一眼莫小棋裸露的身體,然後為她整理裙子,將她從車裡橫抱出來。那位客人被另外幾個人招呼著,此時,肉豬一樣倒在地上哼唧。飛馬酒吧的老闆在黑襯衫的威逼下,給他帶路,一直把他送到莫小棋的宿舍。沒找到燈。就著窗外霓虹,馬馬虎虎看得出床在哪。黑襯衫把莫小棋放在床上,然後支使酒吧老闆去買解酒藥,回來交差又被黑襯衫趕走。
解酒藥灌下去,人清醒了些,吐了一床,又一搖三晃地跑到衛生間,把胃裡的酒精吐了個乾淨。更清醒一些時,為剛剛發生的事後怕,懂得應該和黑襯衫說一聲謝謝。從衛生間出來,黑襯衫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宿舍的燈始終沒開。莫小棋拿上換洗衣物,扶著牆挪到衛生間檢查身體,然後清洗自己。從衛生間出來,她仍然沒開燈,靠著牆壁,身體向下滑,在黑暗中哭了好一會兒。其實她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的。
默默擦乾眼淚,抬起頭,藉著衛生間滲出的那點光亮,莫小棋看到床上已經坐著一個男人了。可能是麻痺的神經還沒完全恢復的緣故,陌生人的闖入,讓她沒有立即意識到危險。愣了一陣,腦袋才開始思考男人是誰,救了她的那個人?還是某位鍾情於她的客人?或者乾脆是因為房門沒鎖,碰巧闖進來的毛賊?
莫小棋問,你是誰?
男人說,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結果有人告訴我,你在景海出現過。我找了你一個多月。我們的緣分還是深得很啊。
怪腔調讓莫小棋汗毛倒豎,她開啟燈,然後眼前出現一張她絕不願意再見到的臉。
汪令霄。
飛馬酒吧的老闆也結結實實捱了一頓打。能把三教九流各路貨色伺候得服服帖帖,酒吧老闆不是個簡單角色,他養著的服務員不出手則已,一齣手個頂個抵得上打手,可捱了這頓毒打,他沒招呼人出來,默默嚥下屈辱。汪令霄他認識,過去就是個狠茬子,坊間傳聞,二〇〇三年,他在南明市殺了人,都以為他得是死刑,結果過了七八年,人居然放出來了,現在在經營一家茶葉店,但在監獄似乎沒把他教育好,霸道蠻橫的秉性還在。老闆認栽了。使橫他也會,跟汪令霄這號人真犯不上。
凌晨一點多,老闆在酒吧斜對面的醫院看醫生,莫小棋找過來,衝進急診室,在門口滑了一跤,狼狽地爬起來,又捱了醫生的罵。莫小棋不回嘴,直衝衝奔著老闆而去。給老闆嚇得一哆嗦。這丫頭片子天不怕地不怕,敢情是有恃無恐。
老闆捂著鼻子,烏眼青,一身一臉的血。醫生碰他哪,他都直哼哼。莫小棋來醫院前,先回了趟酒吧。酒吧被土匪打劫過一樣,一地狼籍。一屋子的服務員都沒走,鵪鶉似的躲在店裡。莫小棋一到,個頂個神情複雜。莫小棋沒空和他們閒扯,問老闆人在哪。都以為她是回來打擊報復,不敢隱瞞。莫小棋這才知道,老闆人傷得挺重,汪令霄下手是真狠,不過挺講究,打完人還給善後,拖到過街斜對面,扔醫院門口了。
醫生趕莫小棋出去,老闆急忙拉住他。好聲好氣地說,認識,認識,這我妹。
莫小棋說,你把工資給我開了。我不幹了。
莫小棋說要走,飛馬酒吧的老闆犯了難。汪令霄臨走放話,讓老闆看好莫小棋。這個“看好”有兩個意思,其一是看護好她別再挨欺負,其二是看住她,到哪去,和什麼人接觸,幹了什麼事,都要了如指掌。
老闆不曉得汪令霄和莫小棋的關係,鬧不清所謂的“看好”更傾向於哪一層意思。猶豫著。醫生檢查老闆的傷情,手指按到鼻子,老闆噴出一句,哎呦,我操。
醫生摘下沾了血的手套,一扭身,面向辦公桌,兩手亮出食指,在鍵盤上練一指禪。電腦螢幕的冷光打在醫生的臉上,一層疲憊的油光。醫生說,鼻樑骨也斷了。
老闆正為他那顆不怎麼用來思考複雜問題的腦袋無法做出正確選擇而心煩時,莫小棋又說了一遍,我不幹了,你不給我開工資,我也要走。
說完,果然轉身就走。老闆忙哎哎哎地叫住她。說,明天,明天行不行,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好歹讓我先看醫生。
莫小棋說,那就明早。
老闆說,行,不過,你一個姑娘家的,能去哪?
莫小棋沒再回宿舍,找了家酒店,開一間標準間。刷開門,進去回手反鎖,又用椅子頂住房門。洗過澡,躺在床上,心臟還在咚咚咚地跳,像有千萬匹烈馬踏在胸口。睡得並不好,一陣兒一陣兒地,總醒。
門外不時冒出腳步聲,她乾脆不睡了。開著燈,瞪著兩隻眼睛看天花板上圍繞竹編吊燈不斷飛舞的兩隻白蟻。一張蛛網布置在吊燈與天花板之間,一根銀光閃閃的蛛絲延伸到竹編燈罩裡,被一隻蜘蛛牽著,等待獵物落入陷阱。莫小棋望著出神,伴著鳥叫一般的聲響,竟然離奇地睡著了。她沒看到那隻會發出似鳥叫聲的壁虎,緩緩靠近燈罩,搶在蜘蛛前頭先一步吃掉了兩隻白蟻。
第二天趕去飛馬酒吧,老闆幾乎渾身纏滿紗布。其實這一晚上他比莫小棋還要難熬,老闆有些畏懼莫小棋了。以前看她清高得不得了,還看不順眼。原來背後有靠山。天亮以後,他的腦子清明瞭許多。汪令霄和莫小棋的關係肯定不簡單,恩怨情仇攪和不清的那種,不然汪令霄為什麼救莫小棋。不然莫小棋為什麼著急逃離景海市。
這兩人絕對有事兒。
老闆痛痛快快給莫小棋結清工資。莫小棋拿上錢就走,那幾個平時能和她說幾句話還有教過她跳舞的姐姐們,她都沒理,更沒有告別。幾個人湊一堆兒,議論莫小棋是個白眼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莫小棋的衣物長年收在行李箱裡,方便隨時離開。悄悄回宿舍取行李,然後直奔客運站。坐上午十點的客車去南明市,登車前,她給洛石劍打了電話。不出意外,仍然沒人接聽。莫小棋沒有別的去處,明明當初是她先不辭而別,不怪洛石劍不再理睬,這樣狼狽地回去實在難堪,好在汪令霄忽然出現是個能說服自己的藉口。她堅定想法,就去南明市,找洛石劍。
她早早登車,靠在座椅上看車窗外乘客因為擺放行李爭吵起來,莫名令她心安,眼皮一沉,竟睡著了。再睜開眼,是被一名臉曬得黢黑的邊防戰士叫醒的。年輕的邊防戰士推她肩膀,然後保持警戒姿態,命令她下車。她茫然環顧左右,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其他的乘客在檢查站一側的空地竊竊私語。數名邊防戰士分散站位,將乘客控制在一個隱形的包圍圈裡,並喝令他們不許交流。莫小棋沒有被趕到乘客中間去,而是被引導著走進檢查站的值班室。值班室裡還有另一名男乘客在,他因攜帶管制刀具而受到盤查,邊防戰士沒收了違禁品,便放他回到乘客中間去了。一臉朦朧的莫小棋認為,這是每個人例行要走的過場。
短髮的女戰士指著地上一個粉色的行李箱,問莫小棋是不是她的。莫小棋點頭,女戰士便俯下身子放倒行李箱開箱檢查。這時莫小棋才看到,在她的行李箱後面還蹲著一隻史賓格,正搖著尾巴,聳動鼻子嗅著行李箱。
黑臉邊防戰士詢問她,姓名,籍貫,身份證號,莫小棋一一回答。問到去南明市的事由,莫小棋遲疑了。戰士追問,莫小棋說去探親。
戰士說,你籍貫不是本省,探什麼親。
莫小棋說,去看男朋友。
戰士又問,你男朋友叫什麼,哪的人?
莫小棋說,洛石劍,南明人。他是警察。
黑臉戰士去另一間屋子打電話,核實莫小棋說的話。行李箱裡的東西被一樣一樣拿出來,女戰士這會兒正檢查行李箱箱體,手法粗暴,看架勢,要用上手邊放著的美工刀了。
值班室外的乘客等得不耐煩,騷動起來,後面排隊等待檢查的客運車忽然響起一道短促的鳴笛聲,乘客不滿的情緒被點燃了。幾名警戒的戰士立馬握緊槍械,並不斷出聲安撫乘客,維持秩序。莫小棋心裡直突突,好像真要發生點什麼似的。感覺不踏實,她把這種想法歸結到汪令霄身上。
嗯,只要躲開他就好了。
女戰士已經拿起美工刀,準備對莫小棋的行李箱下手。黑臉戰士打完電話回來,及時制止了女戰士。沒事了,放車過去吧。
大巴車順利地跑完了餘下的路程,到南明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莫小棋提上行李箱走出南部客運站,她茫然無措地把目光投向滾滾的車流,她招手,卻沒有一輛計程車為她停下。她忽然感覺到一種被拋棄的窒息。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行李箱被人搶走了。她在行李箱剛被人搶奪時,因為慣性朝歹徒逃走的方向打了一個趔趄。行李箱裡僅有些換洗衣服,她的錢都在身上,於是站在原地,任由歹徒冒險在疾馳的車輛間閃轉騰挪,直至消失。也任由三名熱血的南明市民見義勇為,去追趕歹徒。她愣了會兒神,終於有一輛停在她跟前的計程車降下車窗,一臉胡茬的司機勾著頭,問她,美女,去哪?
莫小棋剛坐上車,緊跟著一個人呼哧帶喘地也竄上來。那人說,武華區錦繡花園。
聽到聲音,莫小棋心裡一陣潮熱,望過去,那是一張她不敢辨認的臉。可她還是撲進了那人的懷裡,痛快地大哭一場。
把莫小棋接回家,洛石劍接了一個電話就出去了。這是過去她住過的那間房子的樓上,現在洛石劍自己住,屋子裡很亂,絲毫看不到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跡,莫小棋心中雀躍,裡裡外外收拾乾淨,最後實在疲累,靠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後半夜洛石劍才回來。進屋的時候,莫小棋就醒了。他喝了點酒,一身酒味。他過去是不喝酒的,煙也不抽,喜歡穿白色襯衫,身上永遠只有洗衣粉或者香皂的味道。現在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她不知該怎麼面對洛石劍,只好繼續裝睡。但仍能感受到一股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洛石劍輕輕呼喚她的名字,並且把手輕輕地落在莫小棋的額頭上,替她捋順凌亂的髮絲。莫小棋忽地起身,撲倒洛石劍。她們在沙發上做愛。莫小棋痛快地喘息,眼淚與汗水暢快地揮灑在洛石劍的臉上。直到洛石劍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兩人糾纏,撕咬。莫小棋抱緊痙攣後虛脫如瀕死的洛石劍時,像要把他永永遠遠地埋葬進她的身體裡。
他們側身並排側臥在沙發上,莫小棋從身後抱住洛石劍。他們聊起分別後的境遇。是莫小棋一直在說,洛石劍抿著嘴唇,安靜聽著。
莫小棋感覺洛石劍是有話想說的,她便沉默,等著洛石劍開口。
洛石劍在經過漫長的斟酌後說,明天一早和我去一趟市公安局緝毒支隊。
第二天一早,洛石劍和莫小棋坐上計程車去市公安局,一路上,洛石劍比莫小棋抖得還厲害。
母親生病以後,洛石劍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當警察是為了親手抓住洛平陽。
母親在二〇〇二年死於乳腺癌。確診時還是早期,母親那時正飽受父親背叛的折磨,病情發展到晚期再到病逝只用短短數月。母親的後事有莫小棋和鄰居幫忙操辦,及至母親下葬,他那位不顧夫妻多年感情一頭扎進情人懷裡不能自拔的父親都沒露過面兒。倒是父親的一位朋友來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洛石劍問他洛平陽在哪,他什麼也不說,堅決不做告密者。他在葬禮結束後,把一張寫著名字和手機號碼的卡片塞進洛石劍的手裡,讓洛石劍遇到困難時打給他。洛石劍沒見過他,把他與父親歸為一類。那人一走,洛石劍就把卡片丟在了墓園。莫小棋見狀,撿起來把號碼存在洛石劍的手機裡。洛石劍沒有阻攔,但一次也沒有打過那個號碼。
母親病重以後,常勸洛石劍不要怪他的父親。在這個世上,洛石劍只有他父親這一個親人了。洛石劍恨他的父親,固執地認定父親罪不可赦。母親臨終前交代遺囑又提到父親,也提到租了他家樓下那套兩室一廳的女孩。女孩叫莫小棋,身世可憐,心地卻很好。洛石劍住校求學時,常常是莫小棋陪她。母親讓洛石劍多關照莫小棋,不要漲她的房租,更不要趕她走。母親給洛石劍留下樓上樓下兩套房子,和二十多萬的存款,足夠洛石劍未來的學費和生活。洛石劍很少去打擾莫小棋,感恩她在母親生前的陪伴,對收租這件事也不很上心。
那段時間洛石劍正在備戰高考。家庭的變故使他堅定地把志願改成公安大學。當警察的唯一目標是抓到父親——把洛平陽從人海里揪出來,跪在母親的墓前贖罪。
他本可以按照規劃好的人生路線一步一步接近目標。問題就出在莫小棋身上。他因為不慎將自己置身於莫小棋的命運,讓人生脫離軌道,走向失控。
進市公安局的大門要經過身份核實,洛石劍遞上身份證。保衛室的同志態度很冷淡,打電話向裡面通報時,用審視的目光來回在洛石劍和莫小棋的身上掃蕩。洛石劍臉上火辣,忽聽到莫小棋在身後抱不平,說,你至少該穿警服來的。
他們要見的人叫武雲森,緝毒支隊的副支隊長,勉強算是洛石劍的直接領導。武雲森從公安局大樓後面繞過來,親自把他們帶進緝毒支隊的辦公樓,又領進一間小會議室。
武雲森看也不看洛石劍眼中的熱切,他感興趣的是莫小棋,他對莫小棋說話時態度和暖,你很聰明,在檢查站說洛石劍是你男朋友。洛石劍現在不在公安隊伍,這點讓我們的同志起了疑心。和洛石劍確認後,我才想起來你這個人。你的做法讓洛石劍這幾年的苦沒有白吃。我們在你走出南部客運站時就找到了你。當你的行李箱被人搶走,化妝成路人的民警當場就把人按住了。
莫小棋面露疑惑,武雲森解釋說,昨天晚上的搶劫,實際是毒品交易的一環。
當街搶奪莫小棋行李箱的人叫李明,是個街頭混混。昨夜對他突擊審訊,一嚇唬,全撂了。他受人指使,搶奪行李箱,得手後會有人與他聯絡,以三千元的價格交換行李箱。行李箱的夾層裡有海洛因五點五公斤。據我判斷,他對毒品交易一概不知,單純看上那三千塊錢“辛苦費”。他怕攤上事兒,願意配合,我們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只要有人聯絡他,就能挖出幕後的買家和賣家,進而掌握潛藏在暗處的販毒網路。
洛石劍凝望著莫小棋,毒品是個距離她很遙遠很陌生的詞彙。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到震驚,只有恐懼。她畏懼地回望洛石劍,說,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天也要把我抓起來嗎?
洛石劍躲開莫小棋的目光,然後直視武雲森。武雲森笑了,他的笑聲很大,很沉悶,像低音炮,讓人心虛。他說,我認為能把毒品神不知鬼不覺藏進你的行李箱,起碼應該是個你熟悉的,或者熟悉你的人。讓你來這是請你協助調查。你只要能想出誰可能這麼幹,就算你立功了。
在那一瞬間,莫小棋想把汪令霄的名字說出來,讓武雲森把這個瘟神再送回監獄。她怕胡來會給洛石劍惹麻煩,推說現在腦子裡亂亂的,要好好想想。
武雲森答應了。他轉頭又問洛石劍,你們現在住在一起?
莫小棋用希冀的目光偷偷看著洛石劍,洛石劍點頭說,她住我家。
莫小棋莫名地快樂起來,彷彿洛石劍在承認“洛石劍是她男朋友這件事”的真實性。
於是武雲森就讓洛石劍帶她先回去,慢慢想,別出錯別有遺漏。
洛石劍領著莫小棋走出會議室,洛石劍走出幾米後,轉身見她定定地不動,語氣平平地說,怎麼了。
莫小棋轉身推門又回到會議室,洛石劍慌亂地追進去。武雲森剛給自己點上一支菸,他和洛石劍同時聽到莫小棋問,你剛才說,洛石劍現在不在公安隊伍裡,是什麼意思。
莫小棋在洛石劍家住了三天,類似重逢那晚的肌膚之親,再也沒有過。洛石劍給莫小棋準備了紙筆,叮囑莫小棋要用心回憶可疑的人,洛石劍很矛盾,有時他想提醒莫小棋趕快動起筆,但莫小棋似乎並不著急。他又想讓莫小棋住到樓下去,想想還是張不開嘴,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莫小棋,於是常常不著家,即便回家,也一個人躲在臥室裡。
這天,洛石劍一如往常在街上游蕩,一個女人匆匆而過,他緊追上去,拽起女人的手臂,女人惶惑回頭,看到一張小混混的臉,當街咒罵一通。洛石劍漲紅了臉,如過街老鼠一般逃竄到街角,拿出素描畫像細細端詳後,繼續在茫茫人海中打撈。回到家已經是深夜,莫小棋把早做好的飯又熱過端上桌。六年前莫小棋走了以後,洛石劍的飲食起居沒人照顧,他把日子過的很隨意,一日三餐對付著吃,莫小棋一回來,又讓生活變得不一樣了。兩人相對而坐,洛石劍低頭扒飯,屋裡安靜得令人心悸。莫小棋含著筷子,想了想,去臥室拿出一張紙,遞到洛石劍面前。
我只想得出這兩個人。
洛石劍斜眼看過去,紙上有兩行字。
飛馬酒吧老闆姚波
汪令霄
當“汪令霄”這個名字一齣現,莫小棋不可迴避地要直面彼此都不願揭開的膿瘡。莫小棋說,你沒能當成警察,是不是因為當年的事。
洛石劍抿緊嘴唇,兩頰的肌肉緊繃,不發一言,拿起紙掖進褲兜,離開餐桌,坐到沙發去。他拿出素描畫像端詳,出了神。莫小棋收拾了餐桌。又給洛石劍倒了一杯水,在洛石劍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不聲不響地回到廚房,這一切,洛石劍都沒有察覺。
又是新的一天,武雲森主動打來電話,讓洛石劍帶上莫小棋去一趟緝毒支隊。
武雲森臉上是嚴肅疏離的神情,但語氣中洩露了他的激動和亢奮。買家咬鉤了。
在緝毒支隊辦公大樓門前,武雲森將洛石劍與莫小棋分開。武雲森讓一名民警把莫小棋帶到會客廳等著,他則帶著洛石劍去小會議室。把門一關,拉來兩把椅子,坐在會議桌邊兒上。
在一臺碩大的顯示屏上,審訊犯人的影片被暫停。犯人佝僂著坐在鐵製椅子裡,手腳被鐐銬固定。穿的又舊又破,蓬亂的頭髮裡還夾著茅草和灰土,人看著老實巴交,更像個賣菜的農戶。
武雲森說,這人叫路寬,廣州人,在那邊還有正經生意,賣玉。這次裝成菜農是迫不得已。
放出李明這塊餌料以後,便衣跟李明跟到昨天下午買家才浮出水面。打電話約李明帶上行李箱到武華區蓮花集市碰頭。路寬讓李明去果蔬區,找一個戴草帽的賣菜老闆,那人就是路寬。李明要問他衛生間在哪,路寬會給他指。李明問他有紙嗎,路寬會拿出一包面巾紙遞給他。裡面卷著三千塊錢。李明跟路寬說,行李箱放一下,一會兒回來取。然後李明就沒用了。剩下的是驗貨,確認後給賣家轉賬。毒品交易就算完成了。
洛石劍說,花樣真多。
武雲森眼眶發黑,揚起下巴,摸著熬了一夜催發出的鬍鬚。說,這混蛋直接回家了,正驗貨被我們抓個正著。
武雲森對目前的收穫很滿意,拿過會議桌上的無線滑鼠,右手食指在左鍵上點了一下。繼續說,你自己看吧。
影片里路寬說,出這批貨的人叫黎束,我人正好在南明,就想親自把事辦了。原計劃是用一批石料做偽裝,貨車直接連毒品帶石料一起運到廣州。結果貨車一到景海被警車跟上了,黎束的手下說,不得已要臨時調整方案,把毒品藏進行李箱,他們找個生瓜蛋子和我交接,保證萬無一失。我覺得生意做了那麼久,一直很安全,就算中間苗頭不對,和我碰頭的人出問題,我可以跑路,他頂多算是盜竊,他啥也不知道,查不到我。就算查到我給他打過電話,只要沒按住我,我也可以不承認,電話卡是不記名的。抓到我也不擔心,我最多是個銷贓的。我又不知道行李箱裡還有別的東西。
影片裡審訊路寬的人是武雲森,武雲森問,現在抓到你了,人贓並獲,你怎麼說?
我懂,積極配合,坦白從寬。路寬說,黎束的製毒工廠在國外。你們想抓他,難。
錄影從這裡又被武雲森暫停了。洛石劍從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武雲森和黎束是老對手了。早些年,武雲森緊咬黎束不放,組織過幾次行動都很成功,幾乎讓黎束元氣大傷,但武雲森也付出了慘重代價,與他單線聯絡的線人犧牲了。武雲森很早就離婚了,他把精力全都放在工作上,又不肯說些什麼得到妻子的理解和支援,夫妻感情岌岌可危,離婚是遲早的事。九九年八月,他前妻帶著孩子去旅遊,下海游泳時,孩子溺水,前妻去救,倆人都沒上來。那年武雲森的孩子才十三歲。武雲森獨自給這兩個最親的人操辦後事,一切料理妥當,去給娘倆銷戶,這事才讓大夥知道。單位同事同情他,想在生活上伸把手,都被他拒絕了。這件事以後武雲森算徹底把毒品和毒販給恨上了,跟黎束鬥法,就不再只是職責使命了。沒有他們這些雜碎,武雲森當個普普通通的小片警,好歹顧得上家,犯不上最後落個妻離子散又家破人亡。
武雲森和黎束之間積怨已深。路寬說出黎束的名字,估計接下來的審訊不會好過了。現在,在武雲森的臉上看不出一個痛失孩子的老父親的悲愴,有的只是一名緝毒警的冷靜。洛石劍適時掏出莫小棋寫下名字的紙。洛石劍說,這是莫小棋懷疑往她行李箱裡藏毒的人。汪令霄的名字出現時,武雲森明顯怔住了。他抬頭緊盯洛石劍,說,黎束和汪令霄攪和到一起了?
洛石劍沒說話。
武雲森點了支菸,又給洛石劍發煙,洛石劍說,不會。武雲森吐出一團煙霧,說,當特情要入鄉隨俗。
洛石劍不接話。武雲森眯起眼說,我記得二〇〇三年五月十七日那天,汪令霄在莫小棋的出租房裡,哦,也就是你家,殺了莫小棋的男朋友,叫什麼來著。
洛石劍說,羅順。
武雲森說,對,羅順。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汪令霄,案發當時他是吸了毒的,莫小棋和羅順提分手,羅順一氣之下要強姦莫小棋,汪令霄一上頭把羅順殺了。間接救了莫小棋。你是這麼跟案件負責人說的對吧。
洛石劍面無表情,說,對。
武雲森說,莫小棋住的那套房子客廳裝了監控,硬盤裡完整記錄了案發過程,沒錯吧。
沒錯,洛石劍把視線從顯示屏挪向武雲森。
武雲森說,這次汪令霄冒頭兒,找上莫小棋,能是衝著誰來的?
洛石劍沉默以對。
一支菸燃盡,武雲森說,看得出來,莫小棋對你有感情,你呢,你怎麼想?
武雲森聽到的只有沉默。洛石劍撕著那張紙的邊角,眨眼間,洛石劍的面前多了許多細碎的紙屑。武雲森替洛石劍做了決定。
黎束不用你管,這麼多年都按不住他,不差這一時。專心對付汪令霄,這也是當初讓你當特情的主要目的。你想辦法說服莫小棋接近汪令霄吧,要是把他人贓並獲,你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我想莫小棋會答應的。武雲森停頓了下,繼續說,你去和她談?
洛石劍抬了抬眼皮,不置可否。
武雲森上身往椅背一靠,說,得,行吧。你想唱黑臉,我賣給你一個人情,我來當這個惡人。
武雲森和洛石劍一起走進會客廳,洛石劍興致缺缺,武雲森橫了他一眼,讓門口的民警把洛石劍帶了出去。面對莫小棋,武雲森換上和顏悅色,莫小棋今年二十七歲,讓他短暫地想起了他的孩子。武雲森想聊聊莫小棋的家人,莫小棋冷著臉,抱起胳膊,很抗拒,讓武雲森吃了癟。
武雲森尷尬地輕咳幾聲,改變話題的切入點,他說,聊聊洛石劍?
莫小棋鬆開胳膊,身體向武雲森傾斜,武雲森暗忖,果然如此。
武雲森繼續說,我記得你問過我洛石劍現在不在公安隊伍裡是什麼意思。
莫小棋的眼睛也亮了。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武雲森重新提起二〇〇三年的那起殺人案。汪令霄被捕以後,不止發現他吸毒,在他身上還搜出已經在市面上流行了幾年的新型毒品Kone,市緝毒支隊介入進來。汪令霄是二〇〇三年五月七日去到莫小棋家,吸毒,從不出門,種種反常現象都顯示他極可能與同日發生在石板溝的毒品交易案有關,在追擊毒販的過程中,警方遭遇激烈反抗,犧牲了三名緝毒警。後來警方在毒販逃竄的路上發現遺失的毒品,檢測出也是危害遠超海洛因的Kone。武雲森懷疑汪令霄是逃脫的買賣雙方其中之一,只不過證據不足,定不了罪。此案令市局震怒,武雲森與市局商議特事特辦,採納洛石劍漏洞百出的說辭,起訴汪令霄殺人。汪令霄的殺人行為間接使莫小棋免於受到羅順的侵害,法院判定其過失殺人,只判了七年。當時,內部有很多反對的聲音,但武雲森一再強調必須給犧牲緝毒警討回公道,於是市局統一思想。依武雲森的想法,少判幾年,為的是等汪令霄出獄後把他的販毒網路一網打盡。
洛石劍因為在這起案件中偽造證據,才在公安大學畢業後沒透過考核。不過後來武雲森找到他,許諾只要做特情人員,協助拿到汪令霄販毒的證據,把汪令霄這條線上的人連根拔起。就向市局打報告說明情況,讓洛石劍回到警察隊伍。
洛石劍對當警察有特殊的執念,這點武雲森太清楚了。有這麼一個機會,洛石劍想都沒想,答應了武雲森的要求。
做特情的這五年,洛石劍在“江湖”闖蕩,僅僅替武雲森抓到過幾個吸毒的小毛賊,一點都不願意往毒販窩子裡鑽。武雲森對他的表現不滿意,他想要的是洛石劍能夠從最底層一步步混到毒品氾濫的地下世界中去,在汪令霄出獄以後,接近汪令霄挖出更有價值的東西。汪令霄終有一日會找上洛石劍的,只要他這麼做,無論如何,武雲森都有把握再一次將汪令霄送監獄。但是這五年裡,洛石劍的表現太令人失望了。武雲森便不怎麼管他死活。大多數時候,洛石劍像斷了線的風箏,失去組織的牽引,漫無目的地飛一陣兒,然後墜落,在“江湖”的泥潭中掙扎。
而莫小棋簡直是意外之喜。武雲森說,洛石劍是為了你的那個案子才當不成警察。如果你能接近汪令霄,早點抓到他販毒的證據,洛石劍就可以早點回到警察隊伍。
見莫小棋真的在認真思考這件事,武雲森補充說,他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離開緝毒支隊已經中午。武雲森留他們在單位吃午飯,洛石劍和莫小棋不約而同拒絕了。武雲森為他們的默契而驚訝,但也只是笑笑,說,那你們隨意。
莫小棋買了一箱啤酒,讓洛石劍抬著。洛石劍說,喝完這些得睡三天。莫小棋臉上飛過一抹紅,洛石劍馬上覺察話中的歧義。便只抬穩,一言不發地跟在莫小棋身後走進菜市場,看她在各個菜攤上挑挑揀揀,和老闆砍價買單。
到家以後,莫小棋忙碌起來,她給洛石劍做了一罐牛肉醬,還提醒他記得吃,吃的時候不要用筷子夾,會壞掉。洛石劍什麼也不說。晚上,莫小棋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倆人喝了多少酒已經記不清,但洛石劍對莫小棋說的一句話印象深刻,莫小棋說,我不敢去見汪令霄,我怕我回不來。他們是怎麼莫名其妙從餐桌滾到沙發上的,成了記憶裡的另一個謎題。後來,洛石劍抱起莫小棋回到床上,莫小棋終於像指引迷途中的帆船返航一般,在飄搖中牢牢把握節奏,掌控著主動權。直到洛石劍沉沉睡去,莫小棋在他的懷抱中度過一個溫暖的夜晚。天矇矇亮時,莫小棋穿上衣服。把洛石劍的衣物疊整齊,碼放在床頭,那張素面畫像掉落在地上,她拾起看過一眼,依然覺得畫中的女人漂亮。
她把畫像放在洛石劍衣物上,然後輕輕吻了洛石劍的嘴唇。說,我回景海了。
當防盜門輕輕合嚴,傳出門鎖釦合的聲響。
洛石劍緊繃的身體忽然鬆弛下來,他鬆了口氣,睜開眼。
天快亮了。
洛石劍照自己的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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