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tuzhuxi 20253330



一、 緣起和背景
馬斯克負責的“政府效率部(DOGE)”受到美國朝野巨大關注。一方面,反對派各種口誅筆伐,稱其違憲、違法,是美國的“憲法危機”,民主體制遇到的“政變”。DOGE團隊基本被妖魔化,稱是馬斯克帶領的一群大學剛剛畢業、毫無經驗的IT男。特朗普/共和黨基本盤本身對DOGE也很擔心,主要考慮的是幾個方面,一是馬斯克/DOGE是否會砍掉現有的福利專案(社會保障、醫療保險、退伍軍人福利等),二是關注DOGE推動的大規模裁員,一方面裁員本身對就業和經濟有影響,另一方面,關注教育、醫療、福利發放等公共服務是否能夠正常維繫;三是不知道這些IT男每天在幹什麼,未來的流程和系統是否會有大幅改動(很多人不希望看到改動,比如並非所有人都喜歡數字化和自動化),四是不瞭解DOGE的團隊到底是一群什麼人,他們的目標是什麼,為什麼參與這個事情,做了什麼事情,發現了什麼,打算下一步怎麼搞。
面對各種輿論批評,一開始特朗普/白宮主要請馬斯克本人出來現身說法,接受各種訪談,但現在看,光馬斯克出來說已經不夠了,還得讓DOGE的人也亮亮相,於是讓馬斯克帶上DOGE的核心團隊一起參加訪談,闡述了他們在調查美國聯邦政府運作中發現的核心問題及改革方向。透過訪談,公眾可以親眼看到這些人,聽他們親口分享見解,有助於打消對這個組織的疑慮,
所以,這是馬斯克和DOGE的一次重大對外公關活動。透過福克斯,面向的首先是共和黨基本盤。談話中提到的許多事情,充分體現了美國聯邦政府(乃至整個美國政治體系)的各種痼疾,也是讓人大開眼界。
【在這裡可以閱讀訪談全文:】
《DOGE發現了什麼:馬斯克攜DOGE團隊接受福克斯新聞訪談》(https://articles.zsxq.com/id_wigempkk7560.html)
《特斯拉遇襲、特朗普、俄烏:馬斯克接受福克斯新聞訪談》(https://t.zsxq.com/qu7LX)
也可長按圖片掃碼獲得全文⬇️

二、 參加訪談的人物(DOGE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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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隆·馬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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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 Davis,前火箭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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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 Gebbia,Airbnb的聯合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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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m Moghaddassi,DOGE的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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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hony Armstrong,DOGE的HR負責人,曾是摩根士丹利的銀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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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 Krause,某大型科技上市公司的前C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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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ler Hassen,曾是一家石油公司的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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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d Smith,IT工程師
以上人物,都是各行各業的有名有姓的成功人士,其中不乏Joe Gebbia這樣的億萬富翁。他們都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和人生經驗,都稱自己是為了追求理想加入到這個專案中的。
團隊看上去很團結,都很堅定,在馬斯克和特朗普總統的領導下開展工作,發起對官僚系統的革命、
應該說,這個亮相有助於增加DOGE的可信性:這不是一群殺到個大政府部門的小屁孩,而是一群令人尊重、有專業有情懷、為了理想放棄自我的成功人士。
三、 馬斯克與DOGE介紹自己的目標和發現
1.對DOGE目標和願景的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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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目前面臨著巨大的財政赤字,必須透過削減預算,避免國家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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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是將預算赤字從2萬億美元減少到1萬億美元,把聯邦支出從7萬億美元降至6萬億美元(減少約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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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GE的任務不是提供諮詢報告,而是在一線做實事,每天減少40億美元的“浪費和欺詐”,天天如此,一直做下去,直到達成目標(馬斯克認為100天左右可以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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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矽谷和商業領域的精華帶到政府中,引入市場最佳實踐、最佳方法。例如,財務層面,用上市公司財務管理要求去重新規範政府的財務流程,改善財務運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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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確不會降低社保等福利專案,相反,透過打擊欺詐,只會增加合法權益者的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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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合並改進計算機系統和流程,使不同的系統能夠相容、對話,增加資料互通,減少欺詐風險敞口,提高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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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數字化改革,最佳化行政流程(例如改革政府多年以來用紙質檔案處理員工退休事宜的落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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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GE的改革旨在為美國政府的財政穩定和未來提供保障。所有人的信念都是精簡機構、最佳化流程,減少開支,避免政府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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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克說這是一場革命是美國獨立戰爭以來最大的革命。也呼應主持人所說的,DOGE對官僚體系發起的革命是私營部門和矽谷與美國政府的一次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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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克強調,當前工作有特朗普的強力支援,如果沒有特朗普,則這件事不可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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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人都表示,做這件事都是把個人利益放在一邊,出於愛國主義、理想和情懷,當然也有對解決問題的好奇與渴求
2.DOGE的一些發現(這裡只提供原文的部分,僅供參考)
這些發現都是為了講給老百姓聽的,很多內容幾乎難以置信,覺得聯邦政府完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掀開蓋子一看,完全都是藏汙納垢。而且這些發現也完全印證了美國民眾長期以來對政府深深不信任。須知,懷疑政府、要求限制政府是美國政治文化最核心同時也最是最有特點的一個因素。DOGE的發現完全迎合了美國老百姓對政府最大的反感和恐懼。
當然。反對派媒體也質疑了其中的一些主張。但由於DOGE團隊成員的身份和人設(一群看上去沒有特殊利益、在各個領域的成功人士,放棄個人得失,帶著情懷和良好願景來幫助改革政府的人,他們的說法應該會被大部分聽眾接受——尤其是共和黨的聽眾——同時也會在民主黨基本盤裡獲得一定的反響和共鳴。
以下是訪談中提到的一部分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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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的浪費都是以億美元、十億美元為單位的。例如,某部門用近10億美元做了一個社會調查(市場化的成本應該不超過1萬美元)。然後沒有任何的反饋和後續,就此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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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夕法尼亞有一個地下的礦井,按1950年代的方式工作,存放了22,000檔案櫃,有十層高,存放了四億份檔案。在這裡,數百個員工用紙質程式的方式稽核聯邦政府員工的退休申請。由於都是人力紙質操作,每個月只能稽核8,000人(能力上限),平均稽核週期6~9個月。同時,因為退休程式異常複雜,聯邦政府專門針對退休設計了培訓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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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部門裡充斥著落後的計算機和資料系統,資料相互不能聯通,因此有大量的漏洞,很容易作假。例如1,500萬年齡超過120歲的人在社會保障系統中被標記為“在世”,這類錯誤為跨系統騙福利創造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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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這些漏洞,存在大量欺詐的人。如社保機構接到40%的電話都是詐騙電話;有1,500萬到2,000萬個明顯是欺詐性的社保號碼在市面上流傳;有大量的人在從事竊取身份、騙社保、騙政府信貸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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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企業貸款方面,有3億美元貸款給了11歲以下的人,還有超過3億美元貸款給了120歲以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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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了一個案例,中小企業管理局把貸款發放給了一個9個月大的嬰兒。認為有的孩子一出生,社保號碼就會被盜,拿去貸款,然後讓那個孩子背上不良信用記錄。原因就是資料系統落後和不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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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系統不打通: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有700個不同的資訊科技系統,有27個不同的資訊長(CIO),在衛生與公眾服務部設有40個不同的通訊辦公室。大量資料庫和資訊系統都是歷史上先後建立起來的,相互無法聯通,需要分別設定團隊和人員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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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體系內有大量重複的職能和崗位,大量的冗員。例如美國國稅局(IRS),有1,400個人只有一個工作,就是給員工負責發放筆記型電腦和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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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邦政府只有一個銀行賬戶用來支付所有的款項。一個賬號,屬於財政部。不久前賬上有8,000億美元。對外支付沒有嚴格流程,各個部門說要打款給誰,財政部就打款給誰,過程中沒有支付程式碼,沒有支付說明,沒有人追蹤和記錄過程,沒有任何可供審計的財務流程和管理基礎,不可能透過審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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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聯邦政府中,大約230萬到240萬名員工持有大約460萬張信用卡,目的不明,管理混亂,存在大量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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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聯邦政府每年有5,000億美元的欺詐行為。還有數千億美元的不當支付,由於缺乏財務管理,自然也無從追查欺詐或不當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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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任何一家正常的商業公司如果像聯邦政府這樣運作,馬上就會被摘牌、破產,公司的管理人員會被逮捕
四、 結合DOGE發現的一點觀察(針對美國政府)
1.形式上的問題——大機構病:美國聯邦政府是一個非常龐大的官僚機構,擁有數百萬僱員,而且分成數百個相互關聯但獨立的機構。這麼龐大的體系,一般大型機構存在的管理問題(如工作效率低下、流程繁瑣、冗員繁多)等,它都存在。商業機構尚且還有“大企業病”的問題,政府只會更加嚴重
2.形成來源問題:聯邦政府的各種機構及各機構裡的各種專案,都是歷年來經過各種立法及行政命令設立的,各有獨立的法律來源,依專案和職能形成了自己的預算、編制、任務、考核、支援體系(如資料庫、資訊平臺等)、沿革及傳統。這些機構不是“自上而下”透過頂層設計的,而是不斷“做加法”,自下而上疊加形成的,不會天然打通。積累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導致嚴重的管理問題和效率問題。又由於這些機構/專案都有自己的來源和沿革,破除起來非常困難
3.公共部門的執行邏輯:公共部門/政府機構和私營部門/企業的根本區別在於,政府追求公共目標,對納稅人負責;企業追求利潤和回報,對股東負責。政府要追求公共目標,注重所謂的“程序正義”,要保證每一個政策和行政行為具有“合法性”,能“對公眾負責”。為了實現這一點,就要設定繁雜但周到的程式,並將這些程式視作神聖。當官僚體系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變形走樣:原本的“手段”會變成“目的”,“形式”變成了“實質”;官僚體系注重的不再是落地公共政策,而是確保“程式的完備”,而這實際上為“低效”和“懶政”提供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4.官僚體系形成了自我邏輯:從DOGE的發現看來,有的部門的目標其實是在維持編制。譬如在地下礦井工作,按照1950年代的流程工作,負責退休業務的700人。這700人就是一個編制,是一個既得利益。他們為什麼要保留1950年代的工作方式呢?為什麼不採取資料化和自動化的方式?因為如果這樣改革的話,700人的編制就沒了:10~20個人可能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680~690個人會被裁掉。國稅局(IRS)1,400負責發放電腦和手機的僱員也一樣。從這個體系裡自然提拔上來,或從外部派來接管這個部門的官員,真正的動力在於:證明傳統工作方式的合理性,繼續按照舊有方式執行,維持一貫的編制及預算,同時避免衝突(例如員工訴訟),拒絕推行大規模的變動與改革。透過維持現狀,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權力及舒適區
5.編制和就業:根據DOGE的發現,美國聯邦政府存在大量的冗員和重複崗位,到一定程度,實際上是為了維持既有編制而刻意保留冗餘崗位。例如衛生部門裡幾十個通訊辦公室、幾十個資訊長,為什麼不改革資訊系統呢?改革後就沒有崗位了。透過維持現有的體系和秩序,他們在創造職位,保留編制、預算,證明及維護自己的存在價值。原來有個笑話是用來描述社會主義經濟的,說西方經濟學家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去,看到一個工廠裡有一群人,放著嶄新的拖拉機不用,而用鏟子去挖土。經濟學家說,你們為什麼不用拖拉機挖呢?工長說:那工作一下就做完了,工人就沒事幹了呀。人人都得有活幹。經濟學家說,這樣的話,你們用勺子去挖,不就可以創造更多就業了麼?這是個笑話。但我們看,即便在資本主義最發達的美國的聯邦政府,也已經有了這個情況。這時,官僚體系的功能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所謂的“異化”)——它已經不再為公眾服務,而在為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邏輯服務。但當它為了保住就業而刻意犧牲效率的時候,它也在變相的滿足某種公共目標:因為那700個在礦井工作的人,一旦下崗,鐵定失業的,不可能像馬斯克所說的,還能找到什麼私營企業的工作機會
6.一個維護既得利益的巨大集團:DOGE發現聯邦政府各部門缺乏財務紀律、規則、規範、約束,沒有財務管理意識與基礎。這是這些人“笨”麼?不是的,這其實是官僚體系的“有意為之”,某種“制度理性”——一旦規則完全被明確、透明、公開,所有走賬都要註明出處,都要被追蹤、問責,那就沒有貓膩(腐敗)的空間了。改革實際上成了反腐,會讓所有人的處境都變差。因此,所有加入官僚體系的成員都會變成既得利益(腐敗)的一份子,都是共謀者。他們都希望透過這些灰色區間,做某種利益輸送,獲得額外的福利和好處。要看到,公務員工資本來就不高,他們認為這樣的福利是一種額外補償,是工作回報的一部分。這其實就是制度性腐敗,所有人都是共謀者。公眾懷疑,但是不知情,沒有證據,而DOGE把這些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7.為什麼聯邦政府官僚體系會藏汙納垢?因為沒有監督機制。中國人看馬斯克DOGE的活動,會發現他們的工作很像中國的審計和巡視做的工作——在政府內部,要設計一個專門且有權力的部門去對內監督各個職能部門。然而,直到DOGE出現之前,美國顯然沒有這樣的機制。不是民主國家麼?靠什麼呢?靠所謂的“權力分立”。問題在於,官僚體系早就長成了一個無人能制衡的超級既得利益集團,被各種繁瑣的法律和程式保護著,石頭下面蓋著很多蟲子,藏汙納垢,但石板非常沉,沒人能把它搬動。這就是所謂“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無論是國會,還是白宮,實際上都沒有能力去管理。就國會而言,他們都是立法者,距離官僚體系太遠,問題出在哪裡都不知道,只能隔靴撓癢,眾議院議員的任期只有兩年,只管眼前,是無法撼動官僚體系的。相反,在華盛頓,他們需要和官僚體系搞好關係。白宮也一樣,總統同樣任期太短,派到各個部門的政治任命無法“一竿子插到底”,只能管到很表面的一層。而且政治任命的官員為了推動自己的議程,也需要官僚體系的配合,而不希望因為對內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而陷入糾紛、爭議甚至訴訟。所以,說美國的官僚體系是獨立於國會、法院、白宮之外的“第四政府”是對的——其他幾個權力都是分散的,流水的兵,無法撼動鐵打的盤——官僚體系。唯一能破題的,是在有超強大“政治授權”下,極大擴大總統權力,打造所謂的“獨裁總統”,然後把一支外來隊伍(馬斯克和DOGE)派到官僚體系裡去大鬧天宮(“造反”)。如果不這麼搞,就不可能推行改革
8.關於隱私和反政府:從DOGE的工作可以看出來,美國政府的資料體系和中國有一個很大不同,中國是實名導向的,身份證、手機,人臉識別,三個資訊,再疊加直系親屬,可以完全鎖定一個人(及其關聯人,包括法人)的身份。美國是沒有這套體系支援的,為什麼?是技術不支援麼?不是。是因為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提防政府、敵視政府,不願意對政府讓渡個人資訊,要保護所謂的隱私。對於此,只能人為地維持一個很落後的體系。這樣的體系當然給欺詐留下巨大的空間。其實我們看,美國的選舉也是這樣的,搞了半天還要紙質投票,紙質投票就要靠點票,一個票箱丟了,或疑似丟了,就陷入了選舉舞弊之爭。為什麼不相信電子投票呢?當然還是擔心隱私問題。歸根結底,就是民眾不相信政府——無論美國的政府怎樣民選、怎樣“民主”,都是無濟於事的,老百姓就是不相信政府。這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悖論,由於老百姓不相信政府,結果政府只能維持各種非常落後的管理手段,最終產生了一個意外結果:納稅人供養了一個自己不相信的、無限龐大且低效的政府。而老百姓越不相信政府,政府的權力就越大。真可謂咄咄怪事
9.“熵增”:DOGE發現的聯邦政府嚴重的效率低下、程式繁瑣、冗員繁多、廣泛的浪費、欺詐和舞弊問題,其實就是一個機構數十年、上百年自然“熵增”的結果。在克服官僚體系的“熵增”方面,特朗普、馬斯克和DOGE其實就是個“熵減”現象。問題在於,特朗普和馬斯克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如馬斯克所說,沒有特朗普的話,這個事情不會發生,也做不成。但在美國,DOGE無法被制度化、法律化,離開了DOGE,聯邦政府又會繼續“熵增”。直至出現另一個特朗普(如有)。而這個系統性“熵增”且得不到解決的問題,不僅適用於聯邦政府,也適用於整個美國的政治體制與社會。因此,一個制度到底有沒有很強的自我糾正能力,能不能長期提供繁冗、穩定和秩序,還要透過長期觀察來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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