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蓮奶和乾爺的兒子,勁強將蓮奶和秦老師埋在了一起。在他看來,秦老師為了蓮奶,來到異鄉,又客死異鄉,他不希望秦老師的墳成為一座孤墳,被人遺忘。

配圖 | 《我愛你!》劇照

河南胡辣湯的派系眾多,從顏色、口味,甚至氣味上都有不同,每個地方根據地域特色,在幾十種純天然植物藥料上下功夫,調製不同的配比,佐以骨湯、肉丁、粉條、黃花菜、花生、木耳、千張等不同的配菜熬製而成,形成不同風格的口味。
清晨起床,一碗胡辣湯,配上水餃包或者油饃頭,極大地調動了人們的味覺,喚醒了一天的開始。
每到一處,我都會品嚐當地的胡辣湯,胡辣、酸辣、辛辣各不相同。
然而,我始終不能忘記的是蓮奶的胡辣湯,顏色較淺,呈淡淡的橘色,黑木耳、紅牛肉和黃花菜點綴其間,格外奪目,增加了湯的色澤。湊近一聞,帶著淡淡中藥味的香氣緩緩襲來,悶悶的,淺淺的,不張揚,但濃郁綿長。用湯匙舀上一勺,嘗一口,滿嘴含香,每一勺都藏著神奇。有時候是花生的細綿,有時候是牛肉的韌性,有時候是裹滿湯汁的千張帶來的醇香。
蓮奶選用上好的花生,個大飽滿,一顆顆地挑揀,然後放在特製的香料水中浸泡一個晚上。她說花生最容易生蟲和發芽,如果不小心一股腦倒進胡辣湯內,很容易混進去白色的蟲子,發芽的花生也會影響口感。
她選擇精製的牛肉,一半切成長寬一釐米的顆粒,焯水後直接放在鍋內,隨著胡辣湯一塊烹飪,一半放在小火上滷,滷出的色澤鮮豔透亮,待胡辣湯熬好後,切成片,撒在胡辣湯的表面,看起來就像滿滿的一鍋肉。因為味道香而不辣,配料足而不雜,做人實在不花哨,生意甚是火爆,院子裡擠滿了人。
她說,做湯跟做人一樣,要實在。

蓮奶並不是什麼大廚,她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曾經和我同住在皮陳村,後丈夫去世,改嫁給鄉中學的退休老教師老秦。迫於生計,蓮奶和秦老師商量,在鄉中學校園內支起了賣胡辣湯的生意。我去鄉中學讀書時,蓮奶的胡辣湯陪伴了我的中學時光。
我對蓮奶的初印象來自我9歲那年的一場疾病。
母親帶我四處求醫,各大小醫院均說年齡太小,不能做手術,只能靠藥物治療。醫院給我開了許多藥,其中一種黑色、蛋黃大小的藥丸,邪味刺鼻,咬一口,全部粘在牙上,苦味整天都無法消散。每次吃它,如同上刑。
我消瘦得可怕,母親愁得不行,停了工作,專心給我治病,但時間一天天過去,病情卻一天天加重。
在家人一籌莫展的時候,蓮奶來了我家,她帶了一袋無花果果實和一筐無花果葉。
母親讓她進屋,她說站在門口說了就走,母親沒再讓,他倆就在大門的內外,保持一定的距離,彼此站著。
“將無花果葉子在水中煮開,倒在罐子裡,讓孩子脫光坐在罐子上,為了防止熱氣散去太快,最好在罐子周圍裹上一圈被子,每天熥一次,配上吃一些無花果,很快就好了。”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緩慢,眼睛一直盯著籃子中的無花果葉。
母親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我站在母親的身後打量著她。
她梳了一個丸子頭,貼著頭皮,一絲不亂,穿戴也很整潔,不像村裡其他圍著灶臺轉的奶奶們,身上永遠有洗不淨的油漬和飯嘎。
她說完便走了,步子很輕,像戲曲中的青衣,邁著小蓮步,走路的時候沒有聲響。
母親一邊整理蓮奶送來的無花果,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去年她離開皮陳村,跟鄉里一個退休老教師生活在一起,那時候你乾爺(蓮奶丈夫)剛死,兒子進了監獄,兒媳帶著孫子改嫁到梁村。一家人就這樣散了。村裡人都看不起她,說她是守不住的女人,老了老了,貪慕榮華,非要再走一家。將來他兒子出來,她該如何面對啊!”
母親雖然對蓮奶的行為嗤之以鼻,但還是按照蓮奶提供的方法給我進行了治療,偏方很奏效,堅持了一段時間後,我的病竟痊癒了。
母親很感激,提起蓮奶時,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她時常對父親說有機會要去看看蓮奶,當面表示感謝。
後來,我小升初前,母親提前到鄉中學跟老師們打招呼,順帶看望一下蓮奶。
那天,我們起得很早,有霧,漫天遍野的霧氣,看不清路,一開始母親騎腳踏車載我,後來下車推著走。我倆邊走邊說,母親斷斷續續給我講述和蓮奶和秦老師的故事。

秦老師退休前曾是鄉中學的副校長兼語文老師,母親在鄉里的教育大會上見過他幾次,個子不高,但很儒雅,是個講究人,喜歡穿中山裝,梳背頭,話不多,但一說三笑,看起來很和藹。
母親調入鄉教辦室後,曾經去拜訪過他。他住在鄉中學的校園裡,獨院,院子不大,房子是三間低矮的紅磚平房,家裡收拾得很乾淨。
秦老師的老伴兒去世後,他獨自一人生活,一兒一女都在縣裡面工作定居,很少回來。秦老師有退休金,又有文人氣質,許多媒人上門提親,想幫他找個後老伴,但都被他拒絕了。誰也沒想到,他最終選擇了蓮奶。
聽人說,蓮奶是在一個傍晚主動找上門的,併為此在皮陳村落下了守不住的名聲。鄉中學附近的中老年婦女們,私底下會咒罵蓮奶是不要臉的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麼樣的卑鄙手段,讓一個退休老教師娶了一個農村老婦女。
秦老師的兒女們也很難理解父親的行為,總覺得蓮奶是騙子,害怕父親的錢被蓮奶騙走了。
在去看望蓮奶之前,母親準備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一些禮物。老闆娘和我母親認識,便閒聊了幾句。一提起蓮奶,老闆娘的嘆息就一聲接著一聲。
“那個老太太乾乾淨淨的,還知禮,不像是守不住的人,說起來也怪可憐,那麼大年紀了,在這沒少受罪。學校開食堂的、秦校長的兒女都沒少給她找事,連給學校打掃衛生的保潔都經常給她臉色看。”
母親說:“村裡人都說她跟秦老師在一起是貪圖榮華,沒想到她在這裡過得也不好。”
小賣部老闆娘嘖嘖著嘴說:“那誰知道她圖啥啊!”

學校剛下早自習,學生們烏泱烏泱地從教室裡出來,趕到後院去吃飯,母親和我也隨著人群往後院走。
還沒到秦老師的院子,就看見前面亂成了一團,謾罵聲、摔打聲一疊一疊地從院子裡傳來。我們探著身子往裡看,裡面站滿了學生,一個老年婦女在摔盤子和碗,一箇中年男子把一鍋胡辣湯掀翻了,學生們紛紛往後撤,人群后撤時,裂開了一個口,我透過口子,看見兩個婦女把蓮奶摁在地上瘋狂地抽耳光。
蓮奶沒哭,也沒反抗,披頭散髮,任由兩個女人打著,像是一個假人。
秦老師沒有捱打,但是被一個男人死死地抱著,他哭著喊:“饒了她吧,求你們饒了她吧!”
母親和我嚇壞了,愣在了原地。
人們打累了,便離開了,圍觀的學生們也散去了,留下了一地的狼藉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蓮奶。
我們趕緊去扶,她顫巍巍地起身,被秦老師和母親扶進了屋裡。自始至終,她沒有喊一聲疼,甚至連大口地喘氣都沒有。
秦教師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看見是母親,有些驚訝,但又有些羞澀,拉過來一把凳子,示意母親坐下。
母親問怎麼回事?秦教師說搶了食堂的生意,食堂一家人就來砸場子。
那時我們才知道,蓮奶在嫁給秦老師之後,在鄉中學支起了攤子賣胡辣湯。她的胡辣湯做得乾淨衛生又美味可口,學生們排隊搶著吃,去食堂的人因此越來越少。開食堂的是本地人,多次找事無果,終於還是打了她。
母親說:“以秦老師的退休工資,養活你倆足夠。何苦還要受這份累,別賣了。”
這時候躺在床上的蓮奶突然說話:“不賣不行啊,得掙錢,我不能老花老秦的錢。”
秦老師說:“我樂意給你錢,我樂意讓你花。”
母親不知道說些什麼,又覺得不該這時候來,就坐立不安。她一扭頭看見了院子裡的杯盤狼藉,就起身邊走邊說:“我把院子收拾收拾吧!”
母親是利索人,一會兒就把院子打掃乾淨了。秦老師在屋裡用碘酒一點一點地給蓮奶消毒。
臨走時,母親表達了對蓮奶的謝意,也說出了我將要來鄉中學上學的事情。
蓮奶說:“等孩兒來了,在我家吃飯。不要錢。”
母親很感激,道了謝,便離開了。

小升初後,我吃飯都在蓮奶家裡。
她依舊賣胡辣湯,生意仍舊很好,但食堂不再找事了。
秦老師說蓮奶把做胡辣湯的配方給了食堂,並停了幾天生意,親自到食堂手把手教食堂如何研製出更好喝的胡辣湯。
我很難理解她的行為,一方面替她捱打抱不平,一方面又害怕以後食堂搶了她的生意。
蓮奶說“和氣生財”,我說他們打過你。
她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就讓它過去吧!我說如果是我,我一定要把飯做得更好,把客戶都搶過來,讓他們徹底沒生意,幹不了滾蛋。
她說搶不完的,再說她也沒精力把生意做大。
儘管如此,我仍舊是憤憤不平,對食堂充滿了怨憤。
我說:“捱了那麼多打,吃了那麼多苦,你不覺得委屈嗎?”
她說:“不,過去比這更苦,不都過來了。這都不算啥。”
我們對話的時候,蓮奶和秦老師在一起挑揀剛剛買回來的八角,他們很熟練地從一大堆八角中把假八角挑出來扔在垃圾桶裡。我撿起來看了看,我說為什麼扔了呢?蓮奶說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
她把真的和假的放在一起:“你看,這個真的個頭飽滿,剛好八個角。這個假的,顏色更暗、角更多,體型更乾癟,有毒。”
我說:“沒人看得出來,都是掏錢買的,混在一起,沒人知道。”
她說:“那不行,吃的東西,必須精挑細選,孩子們都在長身體,必須得吃好。”
秦老師一邊揀一邊笑,偶爾還把八角放在鼻子上聞一下。
他拍著我的頭說:“做生意和做人一樣,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蓮奶只有早上出攤,她在院子裡擺上桌椅板凳,就算是開門了。
喝胡辣湯的人很多,經常多到沒地方坐,學生們就端著碗站著喝。
蓮奶不忙的時候,會對著人群喊:“不夠吃的來添添,不要錢”。
賣不完的胡辣湯,蓮奶會給其他的退休老教師送過去。有老師來買胡辣湯,她總是不要錢,如果硬給錢的,她就給雙倍的量。
漸漸地,蓮奶在學校站穩了腳跟,她甚至還結交了一些朋友。有時候,我會看見她和一群女人從街上回來,他們也會去教堂禮拜。
人們提起蓮奶,也從原來的敵意變得越來越友善,對她的稱呼從“守不住的老狐狸”變成了“那個乾淨話少的老太太”。
蓮奶和秦老師的日子似乎走向了正軌。晚自習課上,透過窗戶,我多次看見秦老師和蓮奶一前一後走在校園裡,傍晚的餘暉照射在他倆身上,溫柔且有力量。

只是,秦老師的兒女們總覺得蓮奶的到來圖的就是秦老師的錢,對蓮奶態度惡劣,並與秦老師的關係越來越緊張。
秦老師的兒子在縣城邊上一個國營陶瓷廠上班,女兒在縣一所中學當老師,那些年,兒女的日子還算穩定,各自安好,並不需要秦老師照顧,自從蓮奶嫁給秦老師之後,兒女們也不再照顧秦老師。
秦老師的兒子還會經常鬧事,甚至拿走了秦老師的工資卡。
因為工資卡的事,兄妹倆鬧得也不愉快,妹妹一直要求哥哥把秦老師的工資分一半給她,但秦老師的兒子死活不給,妹妹就把矛頭指向秦老師,責怪父親偏心,要求父親補償她。
秦老師囊中羞澀,拿不出更多的錢,他們就有事沒事來鬧,爭吵到最後,往往都會把矛頭對準蓮奶,好一通臭罵後才離開。
蓮奶總勸秦老師要和孩子們搞好關係,秦老師說:“如果他們真孝順,就應該顧及我的感受,就應該接受你。”
蓮奶說她不重要,秦老師急忙反駁說:“你重要,很重要。”

一開始,我很難理解秦老師和蓮奶之間的情感,相處得久了,我才理清楚了他們之間的故事。
秦老師和蓮奶的亡夫乾爺是初中同學。乾爺初中沒畢業,回家種田,秦老師中師畢業後先在村小教書,後又調入中學當老師。年輕的時候,秦老師經常去皮陳村找乾爺玩,乾爺去鄉里辦事,也會繞到秦老師家裡聊一會兒,因此,秦老師和蓮奶很早就認識。
乾爺身體一直不好,總是病懨懨、氣喘吁吁的,村裡人說他腎上有病,所以,在生了一個兒子後,蓮奶再也沒有第二個孩子。
乾爺的腎病最後發展成了腎衰竭,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常年臥床,後來,他連大小便也失禁了,就在地上鋪了一席涼蓆,用被子裹著,橫放在客廳,像極了一具屍體。
秦老師去村裡看望乾爺,碎碎念著回憶過去的時光,就像是與乾爺做最後的告別一般。
秦老師說,他老伴去世後,一個人的孤寂每一日都在被放大,每一夜都很難熬。他是個性格溫和的人,除了乾爺,幾乎沒有朋友。退休後,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看落葉,看飄雪,看塵土,看飛鳥。他連最愛的製陶都覺得沒了意義,做出來又怎樣呢?又沒人欣賞。他常常拉的曲胡也掛起來了,拉出來的調調全是傷感,越拉越想哭。
他還說他其實挺羨慕乾爺的,乾爺雖然身體不好,但他有老伴陪著他走到了人生的終點,此生不虛此行。
秦老師並不知道,蓮奶坐在裡屋,正默不作聲地聽著。她可憐老秦,也並沒有多想。秦老師走的時候,偷偷地在涼蓆旁邊放了500塊錢。秦老師走遠了,蓮奶才發現了這些錢。

這件事不久後,蓮奶的兒子勁強在礦上賣蔥時,幫一個年輕女人把菜搬到家裡,後來女人報了警,說勁強強姦了她。
村裡人一開始都說可能是誤會,勁強雖然刁蛋,但犯法的事他不敢,但最終勁強被判處了6年有期徒刑。
勁強被抓後,勁強媳婦堅決要帶著孫子改嫁。
乾爺的身體幾乎已燈盡油枯,蓮奶哭求兒媳留下,但兒媳說太窮了,撐不下去了,連買鹽的錢都是借的,乾爺的病又是一個無底洞,勁強啥時候出來還不一定,她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一個夏日的午後,勁強媳婦帶著蓮奶孫子離開了皮陳村,後來,有人說在縣城邊梁村的菜市場見過她,撿人家撕下來的白菜葉過日子。

蓮奶曾把一張紙拿給母親看,上面寫著“我死後,跟老秦過”。蓮奶說這是一天夜裡,乾爺顫巍巍地寫在紙上的,“老頭子知道老秦的為人,他這也是在託付後事,希望他走後,我能過得好一些。”
沒多久,乾爺去世了。蓮奶獨自埋葬了乾爺,欠下了一屁股的債。要債的後來常催著欠款,蓮奶無力償還。
蓮奶一下子體味到了秦老師所說的孤獨,看衰草瘋長,夏天,她坐在院子裡,拿著蒲扇,一扇就是一下午,腦中空空蕩蕩的,心裡也無著無落的。
蓮奶與秦老師起初的結合,像是相互的救贖,也像是一場交易。秦老師替蓮奶還清了債務,蓮奶填補了秦老師內心的空虛。

秦老師愛得炙熱,他在院子裡種滿了菊花,秋天的時候,開得奪目。
秦老師說:“這菊花像極了你蓮奶,淡淡的,美而不自知。”蓮奶羞澀地笑,像個少女。
秦老師又開始製陶。
中原腹地盛產一種瓷器——鈞瓷,在西部山區,曾經遍佈著大大小小的鈞窯。要想燒出正宗的鈞瓷,必須用西山上的土,所以,在閒暇的時候,蓮奶會陪秦老師坐長途汽車去山上淘土。蓮奶並不懂這些,但她始終陪伴在秦老師的身邊。
有一次秦老師燒出了一個新的瓷器,造型很簡單,圓圓的,大大的肚子,像個蘋果,但是又不太像,因為顏色看起來亂七八糟,說不出來的色彩。
秦老師說又燒燬了,要色澤沒色澤,流釉流得到處都是,裂片也裂得難看,是個殘品。蓮奶說:“我看著挺好看的,像放久了的蘋果,蘋果放一放,面甜,更好吃。”秦老師說:“你喜歡就中。”

蓮奶對待這場黃昏戀總是保持防備、矜持,絕不越界。
蓮奶覺得她配不上秦老師,她欠秦老師太多,秦老師替她還了債,她又讓秦老師的生活變得亂七八糟,一直令人敬仰的秦老師跟著她受了許多的委屈,還鬧得父子關係這麼緊張。
蓮奶總是小心翼翼的,她總想無微不至地關心著秦老師,時時刻刻地關注著秦老師的一舉一動,他一抬手,她就知道要喝水,他一個表情,她就知道飯菜做的是鹹了還是淡了。他喜歡瓷器,她就陪著他日夜燒火,還去撿樹枝和木材。他喜歡拉曲胡,她就學著唱戲。他喜歡種花,她就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翻來覆去地鬆土。他所有的喜歡,最後都成了她的喜歡。

春節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場文藝晚會,地點在學校的操場上,第一排坐著現任領導和退休老領導,秦老師坐在第一排。同學們按照班級一排排地坐在後面。蓮奶過來看熱鬧,站在隊伍的最後面。
中間有一個擊鼓傳花的遊戲,傳來傳去,傳到了秦老師那裡,眾人起鬨讓他表演節目,他說他老了,啥也不會。
有人就喊:“秦校長曲胡拉得好,上臺拉一段。”
那人一喊,後面的學生都跟著喊:“拉一段,拉一段。”
秦老師盛情難卻,就應了下來。剛好他住在學校,就轉身示意蓮奶回家把曲胡拿過來,不多時,蓮奶就拿了回來。蓮奶把曲胡遞給秦老師後,又默默地站在了人群的最後面。
秦老師上臺後,站在臺上,對著人群說,“我想邀請我的老伴跟我一塊表演。”
蓮奶驚在了那裡。
秦老師站在臺上,等著她回應,學生們在操場上一波又一波地起鬨。我立即跑起來,衝到最後面,拉著蓮奶的手,一步步走向了舞臺。
那天,秦老師拉,蓮奶唱,表演了一段曲劇《白蛇傳》,“誰的是誰的非這天在上頭”。
秦老師拉的幽咽婉轉、如泣如訴,蓮奶唱的情真意切、餘音繞樑,兩個人配合得絲絲入扣。那次演出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婚禮,臺下的觀眾就像是親朋,一句“老伴”,讓所有人都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我坐在臺下,哭得稀里嘩啦。也許只有我知道,他們走在一起有多麼不容易。許多年後,我一直會想起當時的情景,我想:愛情,大抵,不過如此吧!

有一次,秦老師病了,咳嗽了很久不能痊癒,後來病情加重,住了院。
母親帶我去醫院裡看他,正巧遇見了秦老師的兒子,他氣沖沖地走進病房,站在床尾,惡狠狠地責備蓮奶是惹事精,弄個賣胡辣湯的生意,把他爹累病了。
蓮奶低著頭不說話。
秦老師本來想讓兒子拿一些錢出來給他治病,可他兒子罵罵咧咧地責備了一通後,扔下一句“沒錢”就走了。
那一次秦老師生病在醫院花了不少錢,全靠的是蓮奶賣胡辣湯掙的錢,秦老師的兒子和閨女自始至終沒有拿一分錢。
秦老師因此難為情了起來,他一邊責怪兒女們的不孝,一邊抓著蓮奶的手說:“辛苦你了。本來讓你跟我享福的。結果受了這麼多的苦。”
蓮奶輕輕地搖頭。我能看出她的心甘情願。

後來,我離開了鄉中學,去了縣裡面上學。但我每次從城裡回去,都會繞到蓮奶那裡坐會。再後來,我上了高中,學業越來越重,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可每次去,都會發現一些新的變化。
秦老師老了,身體每況愈下,他們停了賣胡辣湯的生意,蓮奶去食堂幫工,掙些零花錢,收入微薄的他們,日子愈發艱難。秦老師的兒子依舊拿著秦老師的工資卡,但已經好幾年沒有和秦老師來往了。
鄉中學要改造,秦老師住的房子要被拆了,房子是學校的,沒有賠償,如果拆了,他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秦老師和蓮奶面臨著兩種選擇,一是分開,秦老師去找他兒子,和兒子住在一起;二是秦老師跟著蓮奶回到皮陳村,把皮陳村的房子重新建起來,在異鄉度日。
秦老師選了第三種方法,把退休工資卡要過來,他倆去敬老院,相攜到老。一開始秦老師兒子硬是不還,秦老師一氣之下把兒子告了,最終官司沒打成,兒子把工資卡還了回來。可這樣一來,徹底斷了父子情。
鄉里只有一個敬老院,剛剛起步,很不正規,一個房間裡不分男女住了六個老人,臭氣熏天,看護人員大呼小叫,態度極其惡劣。他倆只去看了一次就放棄了住敬老院。
最終,他們還是回了皮陳村。
兒子住監、兒媳改嫁、乾爺去世,蓮奶幾乎再也沒回過皮陳村,老家的房子塌了,院牆也倒了,從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滿院子的雜草野蠻地成長著。
他們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平房,三間,東邊起了兩間廂房,一個是廚房,一個是雜物間。

秦老師自從搬到皮陳村後,別人對他的稱呼就變成了“老秦”。
秦老師做了一輩子的文化人,沒有種過地,但是來到皮陳村,他開始學種地,種小麥、掰玉米、撒肥料、挑茅缸,慢慢的他都學會了。
因為身體弱,秦老師挑起小桶茅缸左右搖晃,經常走一路撒一路臭一路,村裡人看著他搖搖晃晃的姿勢,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除了幹農活,秦老師很少出門,也很少在人群中站,偶爾站在路邊,也只對來往的人點頭笑笑,沒多餘的話。他是一個乾淨的老頭,頭髮依舊梳得整齊,像個城裡的老幹部。人們對他的態度,不遠不近,不怎麼和他說話,但對他也保持應有的尊敬。

勁強出獄的那天,誰都沒通知,他突然就站在了村口,人們驚訝地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然後一哄而上,問長問短,但是更多人是等著看笑話。
勁強走後,有人在後面說:“走走走,我們偷偷跟上去,看看熱鬧。勁強一看見房子變了,老婆跑了,孩子沒了,連爹都換了,看他啥反應。”
人群偷偷地跟勁強後面,站在大路上,能清楚地看清院子裡的情景。
勁強猶猶豫豫地走進了院子,在院子站了許久,直到蓮奶從屋裡面出來。
勁強、蓮奶抱頭痛哭,而後,勁強看見了站在蓮奶身後的秦老師。秦老師左顧右看,不敢直視勁強,他的兩隻手不停地搓來搓去。
突然,勁強跪在了秦老師的面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我們驚呆了,秦老師也驚呆了。我們沒想到這一幕竟然這麼感人。
後來,我們才知道勁強雖然人在監獄,但是對於家裡的情況並不是一無所知,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訊息,他感謝秦老師對母親的照顧,如果不是秦老師,也許這家早已不是家了。

勁強回來後,老實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貪玩。他從外地引進了葡萄苗,種在地裡。蓮奶和秦老師在地裡幫忙。但是我們那裡的土質似乎並不適合葡萄種植,種出來的葡萄光長葉子不長果實,結出的果實又小又澀。
有一年我放假回家,剛好碰見了秦老師和蓮奶,他們慌忙回地裡給我摘葡萄吃,儘量挑又大又紅的,但是我吃了一口,差點酸掉牙。
他們看著我的表情哈哈大笑。
蓮奶說:“都是你勁強達(叔叔),不讓他種,非種不可,咱這坡地,不適合種葡萄,又酸又澀。”
秦老師拿了一顆放在嘴裡說:“我就喜歡吃酸的。”
我順著秦老師的話說:“我也喜歡吃酸的。”
一時間,我們三人笑得前俯後仰。

我上大學後,就很少回村了。
後來,我聽說秦老師癱了,躺在床上不能動,有時候,勁強會把他抱在輪椅上,蓮奶推著他在街上走動。
勁強給他洗澡,蓮奶給他捏腿,一直到死,他都是一個乾淨體面的老人。
前幾年,秦老師去世了,死在了皮陳村。勁強去找秦老師的兒子,告知他這個訊息,但秦老師的兒子置之不理。
聽說那個時候秦老師的兒子已經下崗多年,搬回了農村老家居住,他對秦老師恨之入骨。秦老師的女兒是一個生性要強的女人,連續多年沒評上優秀班主任,竟成了神經病。
勁強按照村裡埋親爹的規格,把秦老師埋在了皮陳村。
勁強摔了老盆,勁強後娶的老婆、生的孩子披麻戴孝,打燈籠的,打招魂幡的,打柳條的應有盡有。
蓮奶在葬禮上輕聲哭泣,依舊保持嚴謹,但她時不時猛烈地咳嗽,似乎說明她和秦老師一樣,感染了新冠病毒。秦老師葬禮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後,蓮奶也去世了。
勁強把蓮奶和秦老師合葬在了一起。這件事在村民看來很不可思議,作為蓮奶和乾爺的兒子,勁強無論如何都不該把蓮奶和秦老師埋在一起。
勁強說:那是我娘生前最後的遺願。秦老師為了她,來到異鄉,又客死異鄉,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這裡,如果他們不埋在一起,慢慢地秦老師的墳就會成為一座孤墳,被人遺忘。為了我們家後代時時刻刻記住他,我才同意了母親和他的合葬。
許多年後,我一直在懷念蓮奶做的胡辣湯,懷念那滿嘴淡香的味道。
編輯 | Terra 實習 | 思宇

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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