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一生“聲名狼藉”的婆婆之間,似乎有些奇妙的緣分……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92 篇文章

題圖:文中插圖來自作者。
作者:張茵,多年就職於歐洲媒體駐華新聞機構。願意在AI時代用最原始的方法為自己寫作,為惦記過的人,思考過的事而寫作。要讓文字和情感自己說話。個人公眾號: 餘言1972。
對於我的婆婆,我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不過,這裡的“聲”不是“聲音”,而是“聲名”,而且著實不是一份美妙的聲名。
所有人口中的她,懶惰,自私,無知,尖酸刻薄……
她的兒子第一次提起她的開場白是:“我的母親,可不是一位賢妻良母!”;
她的女兒,先生的姐姐,言必讚頌自己的婆婆賢良淑德,獨獨繞開自己的母親,或者在對婆婆讚頌之後,附上一句“我媽,哎,那就沒法說了……”;
她的同輩人評論她:“心裡只有自個兒,自己合適就得,別人愛咋咋地”;
她的外甥女告訴我:“小時候去舅舅家,她總是病歪歪沉著臉……不過最吃驚的就是所有好吃的都要給舅媽,孩子只能看!”;
在兒女眼裡,文質彬彬,儀表堂堂而又善良寬厚的公公,是被她“搶騙”到手的,然而與她攜手半生,卻沒有在家庭中得到幸福。公公仙逝後,兒女甚至動過不與她合葬的念頭,擔心她到了陰間還要繼續折磨老伴。
是兒女不仁,不講孝悌?
並不是。先生姐弟三人,都是善良溫和寬厚有禮之人。更何況,即使不講忠孝,一視同仁即可,何必要搞區別對待?對父親親愛有加,病時侍奉床前,走後倍感思念,獨獨要對母親白眼相向,惡評不斷,是何道理呢?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未經世事,無知者無畏,成長中也不曾有過被惡女人欺凌的苦大仇深。一系列的惡評反倒使我內心蕩漾起好奇,很想對這個傳說中面目可憎人醜心惡的人一探究竟。
第一次見面,出現在我眼前的,的確不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媽媽。她老人家不僅沒有和藹可親的容貌,柔和溫婉的聲線,而且果真如聽聞的那樣,目光銳利,不見笑顏,終生嗜煙使她臉上溝壑縱橫,容顏更顯蒼涼,再配上獨有的粗聲大嗓,真是一個冷峻的相貌啊!
那天老人家雷人的言語至今令人難忘。兒子無意間說起家裡該換一臺新的洗衣機,她帶著毫無來由的憤恨質問道:“拿我去換?”
我先是吃驚,隨後是忍俊不禁。還沒聽過這樣有趣的母子對話,哈哈哈。
成為一家人若干年後,終於明白她招致如此多差評的原因。
婆婆她,是真的懶惰。她一生厭惡勞動,家務也好,工作也罷,能拖即拖,能躲即躲。先生的姐姐三歲即學會煮飯燒水,還要照看年幼的弟妹;她老人家經常驕傲地宣稱,自己的孩子每個人都會包餃子做麵食,無一不是家務活的能手。但是姐弟三人齊聲說“那是被她的懶惰逼出來的”。我也親眼目睹過,她在難得地操持了一頓晚飯後立即長吁短嘆,對請她用餐的家人充滿怨氣地厲聲說“讓我做就別讓我吃,讓我吃就別讓我做!這煙熏火燎地受罪還吃得下?”,真的好像操持這一頓晚飯就讓全世界都對她老人家不起了;
在她晚年,照顧身患重疾的老伴使她煩躁難耐,隔三岔五宣告自己“抱恙”。兒女們分身乏術,只好聘請專人照護。很長時間裡,除了專職保姆,家裡還有兩位遠房親戚被兒女請來陪伴在側。體質尚好活動如常的老人家早早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我印象頗深的是,不論何時探望,婆婆都是兩種姿態:要麼是臥在床上看電視,要麼是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幾乎很少出現在家裡其他位置。而且,沙發和床是緊緊挨在一起的,是真正的“一步之遙”。任何時候,她只要邁一條腿,再一側身,即可實現位置移動和場景轉換,能最大限度地減少能量消耗和體力支出。
婆婆她,也是真的愛享受。她一生的特質是體弱多病(雖然兒女們認為弱和病更多是老人家臆想出來逃避付出的說辭),對於如何用人馭人卻是無師自通。晚年有了多位照護者,她總是能把大家支使著圍繞自己團團轉。即使一天無所事事,到晚上也要唉聲嘆氣抱怨周身病痛,讓家政人員給自己捶背捏腳,好好舒展再進入夢鄉。氣得兒女批評她不懂得尊重勞動者,威脅她再有此等行徑就辭退僱工;
婆婆對自己身體的關切愛護沒有一時一刻停歇過,甚至她這種長久的自我關懷培養和薰陶出了家人對她無微不至的體貼以及永遠把她放在首位的慣性。有一年公公因病住院,婆婆比我們先行一步前去探視。推開病房房門,當我看到和衣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的婆婆和穿著病號服為她忙前忙後的公公,好一會兒都神思恍惚,分不清究竟哪個是病號,哪個是探視家屬。一個連喘氣行走都困難的肺心病病人,竟然完全漠視自己的病痛,勉力支撐,將病床讓給自己身體並無大礙的老伴午間小憩,真不知道是該感慨結髮夫妻的深情,羨慕婆婆得好夫婿的幸運,還是該埋怨她的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畢竟彼時的公公其實已是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可他還是一如既往要用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為婆婆創造一份舒適安逸,而她也竟然毫無愧怍地領受了。
一般人常有的病恥感,在婆婆那裡是不存在的。她平生快樂之一就是逢人便講自己如何病弱,身體多麼衰朽,多少種疾病纏身,好像健康於她倒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有一年春節陪她走親訪友,她聲若洪鐘地告訴每一家親友她在節前如何病倒,如何被急救車送醫,如何被搶救……聽得自己的兒女面面相覷,哭笑不得,因為那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感冒,稍作調養也就康復了,被渲染得如此慘重究竟意欲何為啊?難道身強體壯反倒是見不得人的?
兒女說她言語刻薄,從小就被她言語霸凌或者 PUA。小孩子貪圖美食,被說成“好吃就吃個死,不好吃的死不吃”,或者“見到好的恨不能切下腦子灌腔子”;吃多了稍顯圓潤,被諷刺“沒土打不起牆”;同學間互相鬥嘴挑不是,她嘲諷“老鴰落在豬身上,就看見別人黑”;女兒抱怨她對兒子的偏心,她理直氣壯回擊說“眼珠子還有倆呢!”(言外之意是兒子只有一個,當然珍貴!);親友們也無人能倖免,誰要是誇自己孩子幾句,她不屑地說“刺蝟還說自己的孩子毛兒光呢”。哈哈哈!
但是,除了懶惰,自私,刻薄,母愛的吝於付出,最令她的子女家人感到難以接受的,是情感上的折磨。
據說,她一生以病痛為由,動輒上演虛弱暈倒的戲碼,纏綿病榻更是家常便飯。逃避母親應該承擔的責任義務不說,還毒化家庭氛圍。在她臥病期間禁止任何娛樂,任何人如果不小心發出說笑之聲,就會招來她的斥責甚至怒罵,言語之惡毒,傷害力之強,令她的兒女在幾十歲的年紀回想起來都面色悽然。而且,據說她的病痛愈是年節愈是沉重,愈是這樣的日子,她愈要向大家展示病魔之強大,絲毫沒有對家人的體諒,對孩子的疼惜,絲毫沒有強打精神支撐“病體”陪伴家人歡度佳節的努力。所以舉國上下闔家團圓的重大節日,籠罩在公婆家裡的往往是難以驅散的陰雲,說是在白色恐怖下的人人自危也不過分。
種種種種,不一而足。
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奇妙。我與一生“聲名狼藉”幾無好評的婆婆之間,似乎有些奇妙的緣分。也許我合了她老人家的眼緣,心意,或是氣場,從那日相見,到她病逝離去,二十幾年裡,一個連自己的兒女都抱怨一生沒有付出母愛的人,卻著實對我付出了全部真心,從未讓我體會過一絲惡意。我從她那裡感受的是她不曾給過自己兒女的真情和關愛,她對我的恩情我永遠感懷難忘!

▲ 婆婆和外孫
婆婆她老人家對我的愛,沒有經過逐漸熟悉瞭解,情感不斷增進深化的過程。她的關愛從一開始就是毫不猶疑,直白鮮明的。我們有幸成為婆媳之初,我就能強烈地感覺到。比如:
第一次陪她回鄉探親,在山路中停車休息,我被初春盛開的黃色蒲公英吸引。一生不愛脂粉花草的婆婆,竟然躬身爬上路旁的小土坡,為我摘回來一把小花。那一天,她老人家眼神中對我的愛憐和鼓勵,臉上開懷純真的笑意,我接過花來的驚喜和惶恐,今天還歷歷在目;
我初入職場參加義務獻血,她和公公竟然幾次換乘公交,到我們的住處探望和小住。其實 20 幾歲的年輕人氣血旺盛,用不到什麼調理,但婆婆還是不辭辛苦地煮過湯水。據先生的姐姐說,自己學生時代生理期劇痛,婆婆連一碗紅糖水都沒有給她煮過。畢竟婆婆一生自認身體更糟,更應得到照料,兒女們為她端茶倒水噓寒問暖才是日常。兩相對比,姐姐一定難免有心下黯然的瞬間吧。而我,除了感動,還愧疚地生出了鳩佔鵲巢的感覺。
這些,都發生在我 20 出頭的年紀,是在我還沒有打破對一個新家庭的陌生感,在我對一個並非自己親生母親的人還很羞於稱呼“媽媽”的時節。可是,她老人家的青眼有加,她對我的看重,偏愛和願意為我盡一切努力的心意,全都直截了當毫不掩飾地給到了我面前。
所以,我一直相信,她對我的愛,應該是發自肺腑的吧!
二十幾年的相處之後,如今,過了天命之年的我想說:婆婆她老人家是有很多缺點和不足,有些甚至是陋習,讓人難以接受,年輕時帶給家人情感上的傷害大概也不能輕易否認。但是在我眼裡,她也是有著不容置疑的優點甚至是美德的人。正是這些水乳交融的優缺點使她成為一個個性鮮明的人,一個令人難忘的人。
婆婆為人,最令我感懷的是,對於人間大義,她是堅決恪守,毫不含糊的。
比如,對於子女,在那個物質貧瘠而且普遍對子女放養的年代,以她自身的文化素養,還談不上深切的教育。但是尊師重教,督促子女努力求學上進,爭取優異的成績,還是不曾放鬆過的。如今,三個兒女為人正直,淳樸厚道,事業有成,婆婆和公公的言傳身教還是功不可沒的;
再比如,孝悌之義,婆婆是嚴格踐行的。她做為家庭的長女,一直盡全力贍養農村的父母,自己的老母 90 幾歲還在自己家中養老。對於一眾弟妹,她和公公一生接濟幫扶,在他們求學,成家,立業,甚至退休養老時都有物質和精神支援。雖然她不曾和自己的公婆共同生活過,但是也盡到了做為兒媳的義務,即使在生活最困頓時,也會按時送去贍養費,甚至會督促公公不忘親恩,及時盡孝。親友無論對她幾多差評,卻從沒有人對此有過微詞。
還有,婆婆她老人家有毫不含糊的善惡標準和是非判斷。
比如,她對外孫之一的遺言是“別欺負你媳婦”。其實這個外孫從未有霸凌或者家暴記錄,只是從小生性淘皮,頑劣一些。但是這簡單的一句叮囑,體現了她樸實無華的是非觀念,以及對女性生而艱辛的體恤;
親友中的某幾人,從小不學無術,好高騖遠,成年後依舊眼高手低,誇誇其談。親友聚會,也是這幾人最是大呼小叫,儼然全場的焦點,世界的中心。她對這些人等從來都不待見,聚會中也不做熱絡狀,絕不親密攀談。我發現,這些人越是把房間吵得地動山搖,婆婆越是眼帶茫然神遊遠方。每每曲終人散各自離去後,她會對那幾人落座的地方翻一個大大的白眼,充滿不屑而又短促有力地說上一句“真讓我心忙!”。至此,算是再一次給那幾人做個結論,她老人家的是非愛憎也不言自明瞭。
婆婆沒有受過很高的文化教育,但是她一生平等待人,從沒有拜高踩低,甚至還會主動出手救助身處危難的人。對她的評價儘管負面居多,但是從來不會出現“刁蠻無理”,“見利忘義”,“恃強凌弱”,“勢利小人”這一類的語彙。她甚至極為恪守老禮,對於家族事務,親友相交,從來都講究禮尚往來,並且禮數週全,絕不怠慢,堪稱楷模。
猶記得,30 年前,我的妹妹即將赴德留學。她和公公親自在酒店設宴為她餞行,還送給她一條項鍊表示激勵和祝福。婆婆送的,並不是什麼時下流行的新潮西式項鍊,而是傳統花絲鑲嵌技法打造的金項鍊。一來這是她和公公一生從事的行當,對他們是一種職業情懷,二來也是讓妹妹戴著祖國的工藝奔赴未來,讓她更有歸屬感;
也是在那些年,我請 80 歲的姥姥來京小住,婆婆聽聞後堅決要在家中設宴款待。她不辭辛勞,提前數日張羅採購,制定菜譜。開席之前,為了不讓老人感覺無聊,平日那麼“怠惰慵懶”的婆婆竟然主動要給姥姥做嚮導,興致勃勃地陪她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和她親切攀談。最出人意料的是,臨行前還要按照老禮送給姥姥老式手鐲一隻,說這是她做為晚輩必須送上的見面禮。要知道,那時婆婆也是年近 70 的老人家了。姥姥又喜又驚,覺得受之有愧,但任是怎樣推辭都不得;
至於和我的父母以及其他幾對兒女親家,多年相見相交,婆婆更是每每滿目含笑,親切有加,相談甚歡。她也因此直到去世都得到我父母的尊重,他們尊稱她為“大嫂”,他們也一直思念離去的大嫂。

▲ 我最喜歡的公公婆婆的照片
我一直感念,在我們結緣後的二十幾年裡,婆婆那張冷峻的臉上盪漾出來最多的笑意,是給我和我的家人的!
婆婆自稱是個粗人,沒有高大上的學歷,說話也直爽豪邁,沒有什麼拐彎抹角。她個性獨特,愛憎分明,看誰不順眼,都是毫不遲疑一吐為快,絕沒有忍著藏著的耐心。對自己的兒女,稍有不滿也會橫加指責,說話更是毫不留情,絕不客氣,兒女們評價她“說話不過腦子,讓人怎麼難受怎麼說”。
然而,獨獨對我,一個在她人生老年闖進來的陌生人,她表現出了最大的包容,剋制,甚至是很好地掌握了邊界感和分寸感,幾乎不曾有過出格的言語行動。這一點,任何時候回憶起來我都心生感動。
我有不太嚴重的潔癖,雖說不至於影響生活,但也是看不得一點灰塵和髒亂,總是要家裡井然有序,窗明几淨才肯罷休。婆婆一生慵懶,自己對衛生和整潔要求很低,按理說對我的癖好很應該看不入眼,即使平時譏諷嘲笑幾句也是正常。但是,無論人前人後,她從沒有過微詞,甚至還對人誇獎我治家有方。
我一生厭惡進廚房,結婚 30 載,家裡的廚房和灶臺都是光潔如新,餐具在我家也是觀賞功能取代了本應具有的實用價值。婆婆理解我一路讀書求學,缺少烹飪下廚等生活技能的培養,不僅從未抱怨我讓她唯一的兒子腸胃受累,相反,別人說起我的弱項短板,她經常為我辯解說兩個人的飯菜最是難做,份量多少太難掌握,打掃烏煙瘴氣的廚房更是耗時費力,不如到外面吃點,樂得輕鬆。
27 年前,我向往體制外的自由,希望有更多實際技能的提高,毅然放棄了公務員的“鐵飯碗”,去廣闊天地尋求歷練。雖然那時還沒有今天全民考公尋求穩定的社會氛圍,但即使身邊的同齡人,也很是惋惜和擔憂。他們為我放棄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安穩生活而惋惜,也為我這個 20 多年來只穿梭於家門和校門之間的人能否適應社會大舞臺而心憂。毫不誇張地說,每一個乍然得知訊息的身邊人都以“哇”來開啟對話,我真可以說是“聽取蛙/哇聲一片”。
唯獨婆婆,我沒有聽到她一句阻撓,她連置評都沒有。我想,做為一個年近 70,思想相對保守,一生看重穩定工作和健全保障的國企退休老工人,她不是沒有過想法,她也未必贊同,但是她剋制了表達的衝動,她以自己的不表態對我表示了最大的尊重和支援。即使不是支援,起碼也是不干涉,而這種不干涉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必需品。這對於心裡藏不住一句話,受不了一點委屈,連做一頓飯都要喊苦喊累,抱怨不停的婆婆來說,是殊為難得的。
至於說到我至今不悔的丁克選擇,那更要對婆婆感恩。30 年前,做出這個選擇的人相對稀少,曾經宣稱丁克到底的,很多也都中途改弦易轍了。今天,我們的人生選擇已成定局,但是遙想當年,婆婆完全可以透過各種渠道表達不滿,使用各種策略和手段逼迫我們改弦更張。直到今天我都認為,如果我放棄穩定工作自謀出路她還可以不聞不問,那麼唯一的兒子宣稱丁克,導致家族無後不能延續香火的命運,就絕對不是婆婆那個年代的人能夠平靜面對和接受的了。
她不是沒有表達過不滿。比如: “鄰居都在問,我都不知道說啥!”
她也試圖透過提示我前景之暗淡,結局之淒涼,想讓我重新思考,回心轉意。
比如:“沒有孩子,你們老了,倆人在一起還能說啥?”
再比如:“你老了在養老院裡,沒人看你,你都會受欺負啊!”
但也不過如此了,而且表達得點到為止,從沒有無休無止的絮叨,更沒有用眼淚或者斥責逼你就範的嘗試。
今天想來,婆婆她老人家的剋制,她的點到為止,以至於最後對我們的屈服,有年紀漸長身體衰微後的自顧不暇,有對她一直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兒子的無奈和忌憚,也有對新的社會思潮的感知和體認,更有對我的體恤,理解和尊重!
她一直都有表露,她認為生育的決定權歸根結底還是掌握在女性手中。這意味著,儘管他的兒子反覆表示自己丁克到底的決心,她心裡還是認定兒子更多是服從了我的意願。這使得她對於是否表態和如何表態,都花了更多的心思去拿捏分寸,掌握火候。我一直願意相信,她還是看重我,從而看重我們之間的感情,盡力維護我們的感情不讓它生出嫌隙;同時她還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體恤我這一代人,知道新的社會形勢下,追求獨立的女性自有人生的新選擇。
所以,連曾經評論她“自私,心裡只有自己”的親友見到我,也會發自肺腑地說:“你婆婆對你,可是一百一!”
親恩難忘,難忘親恩!
因為這些經年累月裡的點點滴滴,我一直敬重愛戴婆婆她老人家。婆婆生前,我們一直相敬如賓,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齟齬。
詩經裡說: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的投桃報李還在於,我甚至對婆婆受到的很多非議生出了些不同意見:
比如,別人說她說話直接,不經大腦,我認為只是沒有心機,為人耿直,快人快語;
別人說的言語刻薄,我認為這體現了她老人家眼光犀利,語言精到,有能力把民間俗語用得恰到好處,直指要害;
別人說她“就怕沒病”,“只和病親”,我卻笑言大概是紅樓看多了,欣賞黛玉的病弱之美,不自覺地想向偶像靠攏,也算一種審美取向吧,雖然這取向不太令人讚許……
還有些時候,面對婆婆一些略顯可笑或者過格的言語,我也都能一改平日的玻璃心,不僅不以為忤,一笑而過,甚至甘之如飴。
比如,某一次探望,她說有鄰居評論說我和她年輕時“長得一樣一樣的”!
拋開美醜不說,純客觀地看,我和老人家五官相貌的風格根本就是南轅北轍。一個濃眉大眼,風格高調,一個五官相對平淡,低調內斂,肉眼可見是沒有任何相似性的。對此見解,聞者莫不驚詫,覺得真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我卻也沒有覺得被冒犯或者被貶低,第一感覺就是她在對我表達親近和喜愛,她打心眼裡願意和我有命定的緣分。當然她一定也愛年輕的自己,才把這等榮光賜予我吧。如此主動地對人示好,對婆婆來說也是難得一見,我是受寵若驚,珍視還來不及呢;
婆婆生前唯一一次帶著極大的情緒對我講話是在 23 年前。
我在 30 歲的年紀仍舊對於年輕時出國留學的夢想念念不忘,申請到了國外大學的獎學金,決意辭職就學。甫一決定,婆婆就得知了訊息。我去探望她時,無意中提到自己連續幾日睡眠不好,導致白天睏倦無力。一直默不作聲的婆婆突然提高聲調,用尖利的嗓音憤憤然說:“你是要走了激動的吧?!”好像是疑問,又像是判定,但語氣裡的不滿和諷刺清晰可辨,擲地有聲。緊接著,她又補充:“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有你的苦吃呢!”
算來,當時是我們結緣第七個年頭。七年裡,她從沒有用這樣嚴厲的態度和話語對待我,所以在場的人無不愕然。我也有一瞬間的恍惚。但是,很快就平復了。我立刻意識到,這一切並不是她老人家要打擊我,阻撓我,言語迫害我……她只是在得知訊息後失了分寸,既怕我受苦,怕和我的分離,更憂慮我和這個家庭緣分不可預知的未來。她語氣裡的尖刻,不滿,甚至在有些人看來的惡意揣度,其實無非是對我的關切,對未來的擔憂和對自己無法左右前途的無奈。
有她那些年對我無所不在的用心,關愛,包容,這一次,叫我如何不懂她?
也許有人會說:她老人家的確善待了你,可是也獨獨善待了你。難道為妻為母的根本不是人間大義嗎?她終究是怠慢了,辜負了。
請允許我怯怯地為她老人家稍作辯護。
母愛偉大,卻也沉重。今天大行其道的女權主義,不是一再鼓勵女性打破傳統和社會規訓,拒絕用照護者或者母親的身份定義自己捆綁自己,要大膽勇敢做自己嗎?
至於妻子的身份,一百年前魯迅先生就說過——“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
所以,會不會,以今天的觀點,她老人家在很多年裡,堅持關注自己,把自己的情緒和需求放在首位(當然,這樣的作法在一些時候頗顯自私,也頗具有傷害性),拒絕做刻板意義上的賢妻良母,不把丈夫或子女做為自己生活的全部或者核心,還有些那個年代的女性難得具有的先鋒性呢?
當然,這種先鋒性的現代解讀也許並不適合婆婆她老人家。在她的晚年,尤其是她逝後的這些年,她的兒女們,包括我,對她早些年的行為有了新的認知和解讀,也許更能走近她在那個年代的經歷,也更能體察她的心態,從而對她有了更多的理解,同情以至於諒解。
婆婆出生於大山深處的村莊,是家中的長女,雖然甚得父母寵愛,但是在男尊女卑的年代裡,讀書受教育的機會還是要更多地讓給弟弟們;希望外出闖蕩的願望也多次被思想保守而專制的父親阻攔;我猜測,能夠按照自己的心願把俊朗帥氣的公公“搶騙”到手,是婆婆一生難得的幸福和高光時刻。但是,文化程度並不高的公公,雖然善良寬厚,對於如何理解女性,給伴侶以精神陪伴和情感支援,用今天時髦的話說,他能提供的情緒價值恐怕也不多;婆婆一生體弱,雖然沒有嚴重的器質性疾病,但是的確常年被失眠困擾。長此以往,愁眉不展,情緒低落和日益消沉必然成為她留給外人最深刻的印象。

▲ 我的公公
物質貧乏的年代裡,理想火苗的逐漸黯淡,生活的困頓,育兒的煩惱,孩子青春期的叛逆,家庭支援的匱乏……無一不在加劇著她的心理負擔,惡化著她的情緒和心態。我們猜想,很多年裡,她身體上的疾病是弱於精神和心理疾病的。然而,在那個心理醫學還沒有建立,人們對抑鬱,焦慮等心理疾病缺乏科學認知的年代裡,出現在她身上的種種病症統一被冠以“神經衰弱”的名稱。專業指導和特效藥物都無從談起,她常年服用的無非是今天連處方都不用開具就可以購得的谷維素片,這對她情緒的改善和心理疾病的治療作用,真可說是杯水車薪,聊勝於無。
我相信,在那個年代,對於疾病的無知,藥物和治療手段的缺乏,對女性的社會支援系統的匱乏,導致和婆婆一樣在疾病中苦苦掙扎的女性,一定大有人在,只不過她們的聲音很難被聽到,她們的疾苦很難被共情,而她們那些病態下的或自私怪異或拙劣醜惡的表現既無法使自己脫離苦海,也給家人帶來無盡的苦痛。
如今,走過天命之年,見過讀過那麼多種人生,我對婆婆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情。
在我看來,無論是作為女兒,在親密關係中還是作為母親,她有對命運的不甘,她也有對自己的不接納,她有疾病,創傷,孤獨,苦楚,掙扎,妥協。她也那麼渴望被看見,被共情,一如今天每一個新時代的女性。她知道眼前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但也不知道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她也不知道怎樣跟自我和解,跟他人去相處。她缺少打破僵局的知識和技能,甚至不知從何處下手。也許她也想努力,但是因了她的不善於表達,更使那份本應使人溫暖的情感冷掉了,僵住了,不能流動了。
做的更多的,也是身邊人體會更深的,是她把承受疾病的苦楚,把對命運和現實的無奈,發洩投射到最親近的人身上,在對他們的情感剝削中找到一點點對命運的掌控感和回擊的快感。但是,我想,無論她看起來有多麼自我甚至自私,無論她對這個世界的人和物有多少刻薄尖銳的語言表達,有多少身體力行的為難對抗,她對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渴望仍舊是無從訴說也無力宣洩的。她終歸是一個苦苦掙扎的可憐人。
的確,她不夠堅強,偉大,她沒能像那些同樣生活于堅辛年代的卓越女性,靠著韌性和智慧在自己的時代絢爛地存活,把自己活成一道光,還能照亮別人。她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婦人,體弱多病,心智不足,她沒有自我滋養獲得重生也能滋養他人的能力。她自己還在黑暗裡,徒勞而無力地對抗著疾病和衰老,她實在無力給別人帶去溫暖和光亮。
沒人能選擇自己生活的時代。
身為女性,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擁抱物質的極大豐富,可以感受男女平等,可以追求夢想(儘管女性主義者認為,當代社會對女性仍舊存在諸多系統性的壓迫,但那是另一個宏大的話題,這裡不做討論)。今天,更有眾多女權主義和女性主義思想為我們保駕護航。靠著一點運氣的加持,時代的恩典,被幸運女神眷顧垂青的我們,就此走上了一條坦途。我們真正吃到了這個時代的紅利。這是一種僥倖,一種稍有閃失就可能錯失,甚至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意外之幸,我不敢對此有絲毫境遇或道德上的優越感,我只為自己感到由衷的慶幸,在心底對於沒能和婆婆有相同的人生際遇而長舒一口氣。
其實,婆婆,以及她同時代的女性,和我們是同一個人,我們並無不同。我們都不過是歷史程序中的女性。她們是被命運扼住咽喉的我們,我們是被命運垂青的她們!我們可以在她們的命運裡隱約看見那個險些滑倒跌落的自己,我們的幸運能夠讓我們更加看到她們的不幸。她們痛苦而艱辛的人生,讓後來人警醒和珍惜當下。她們是一面鏡子,幫我們照出前輩來路之艱辛,也照見我們未來奔赴的方向。
人生不過是一場相見。感謝命運,我們倆有緣相見。
也許,我們的相見相遇是她老人家在跋涉過泥濘崎嶇的人生之路後得到的與世界和解的一個橋樑,經由這個橋樑,她在人生的老年時光裡展現了那麼多的笑意,友善,寬容,剋制,無私,機警和智慧。她與世界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憑藉美好的人性之光和溫暖的付出,終於得到自己兒女的理解和寬宥,與他們有了一些和解。經由她,我也看到人生疾苦,我感嘆生命中可貴的因緣,我收穫了一份人間寶貴的親情,我還因此機緣和婆婆她老人家,以及那一代的女性,彼此照見…… 
除夕之夜,闔家團圓的熱鬧喧騰中,姐姐突然悵然地說:“以前,媽就沒有讓我們痛快地過一次春節。”
剛剛喧鬧的氣氛一下子沉靜下來。
婆婆不知道的是,雖然她的兒女現在提起她,還會語帶譏誚,頗有怨懟,但是,那何嘗不是一種思念。
婆婆不知道的是,不論在有些人眼中她有多麼不堪,她仍舊建立了一個充滿關愛讓人羨慕的傳統家庭,並且和公公一起為這個家庭樹立了淳樸厚重的家風。更重要的是,在她百年之後,她仍舊是這個家庭的紐帶。依託這紐帶,大家能再憶共同經歷的悲喜,能看見他們共同的來路,共同的去處。
媽媽,作為一個您生命中的外來者,我想說,您是一個對我付出了真情的人,一個於我有恩情的人!
回首相識相伴的歲月,對於我的人生之路和人生選擇,也許您不能全都理解和認同,但是您包容善待了我和我的家人。您在這個世界上的血脈親人,在過去的三十年裡,同樣包容善待我,體恤陪伴我。我永遠感激您!
媽媽,您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您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優點和缺點同樣鮮明的人,一個經歷過困苦歲月的人,一個獨自走過幽暗心路歷程的人,一個品味過孤獨無望衰老病痛的活生生的人!一個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綻放了人性之光的人!
媽媽,我還想告訴您,您的兒女對於您,無論有多少的欲語還休,剪不斷的終究是血脈,是思念!
日月皎然念親恩!教我如何不想她?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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