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著大洋,我們與娟子打了一通3小時半,16小時時差的電話。這個名字被寫在中國早期時尚攝影界圖譜裡的頭號人物,在談到20世紀90年代中段的潦草歲月時,先流露了一絲遲鈍。這裡面不僅僅有殘酷時間的作用,也有平淡異國生活的洗禮。沒有高談闊論的開場白,漸漸地,說起某一處,溫存了30年的記憶和心情才總算盤活一點點。
娟子不屬於眼前的時代,儘管她對於一個行業的重要性非比尋常,但她的資料卻幾乎完全消失在了網路世界。像一個時代對上一個時代開的玩笑,如果不是刻意追索,她就這樣與我們擦肩而過了。


對於後來進入中國時尚攝影行業的年輕人來說,娟子是他們的動力和風向標,而她,輕鬆地拋下了那些打下的江山,跟著兒女學科技、學語言,刷YouTube興趣網課,一家人在全美境內自駕遊。時尚攝影已不再是她當前的生活重心,但沒準將來還會是。過去拍過的美瞬間已成永恆,所以不求後人看見多少、惦記多少,既然來到了新的階段那就享受。久違地被長幅訪問,娟子表現得很自然,沒有一套專門為記者準備的職業話術,但你不能說那是一種淡漠或不夠激昂,正如她最開始進入行業的動機,以及最開始建立的時尚影像方法論,都是表達欲的熟成。娟子,一面講述了自己的開荒經歷與生活變遷,一面也證明了中國人是從表達欲中找到的時尚,絕非外界持有的“效仿加養成的時尚工業觀”。它是原始的、自發的,到了時間就從無到有,開花結果,從上一個慾望到下一個慾望,從上一個時尚到下一個時尚。


20世紀90年代,中國時尚雜誌攝影生態長什麼樣?在片場,沒有專業的編輯分工,沒有任何時尚攝影經驗的掌鏡者,靠手動修補的每一個褶,沖壞的負片和隨時的Plan B,暗室裡拿放大鏡的排版。在市場,不足10個角力者,放水的版權和薄弱的原創意識。若是有一組大膽的原創片子,主要靠小圈子口口相傳,如果在海外時尚界取得了更大轟動,那就不只是它的幸運,也是集體的幸運。勝利回傳,行業生命就此走向下一個路口……

20世紀90年代荒原上的第一把火,緣起於天時地利人和。一個時勢所造的英雌,一些從其他藝術專業那裡拾牙慧的靈光,一顆初生牛犢心,一塊價值無限上升的荒地和還沒有眉目的輿論環境。拍片流程好比盲人摸象,大夥齊上陣打光後期的吵鬧場面又像吃一口大鍋飯,彼此之間沒有界限和等級。但娟子倒不覺得這叫低門檻。“包括找道具、選景、打光、訂盒飯,大家都自告奮勇,群策群力,覺得自己能做什麼,而不是自己的工作是什麼,三下五除就把事情搭夥幹完了。我好像甚至沒有去主動搭過一個什麼班子。”相反,她笑稱, “要像現在這樣‘事事分明’,有名氣的人一旦加入團隊,很自覺地不會做那些雜活。”即使過去多年,那些創作裡積攢的情感還像是掛在天邊的彤彤晚霞,很模糊,也很熱,穿透了時間也褪不去。

“因為它不像現在,你做攝影,我做造型,他做化妝,跟著一套事先的模版和流程就可以製作,而是過程中會發生很多意外,然後再處理很多不順,最後出來一個好的結果。所以說我覺得那時候大家在一起工作的感覺更有意思,那個年代的很多故事和回憶還是很讓人懷念的。”

娟子回憶,那時候的雜誌社還在和外面的自營廠配套修圖,片子送到相館裡,接下來就是守著師傅一起調片、調色,尤其是每逢變更環節,簡直做不了半分甩手掌櫃。“我都要求搭配最好的圖片師傅。”娟子說,“在數碼時代,這些東西都是同步的。公司樓下剛拍完,樓上電腦裡同步就來了,即看即改。拍寶馬這些豪車廣告的時候,車上哪怕有一點反光、劃痕,後期助手要立馬衝下來擦得乾乾淨淨,以備下一次拍攝,他們的工作量就很大。”

當年行業並沒有因為時代技術盲,而給予每個從業人員寬容。出版的節奏多年來還是那一套,誰出了錯,就要迅速找到第二種辦法。“我有次為一個雜誌封面拍胡兵,沖洗出了故障,感光度超出正常的一檔半到兩檔,很多層次損失掉了沒法用。一來我們既沒有時間重拍也全部截稿,二來演員也走了,於是我只好把衝廢的卷重新選一遍,最後轉成一種油畫的效果,相當於調整了我們所有人預想的方向。既然不允許錯,你就要有很強的應變能力、眼光還有精力,知道一個錯誤怎樣可以變成一種風格,事情還能往哪個方向發展。”


娟子1995年拿起相機,同年誕生的還有中國時尚和中國時尚攝影。如果不是雜誌社正好缺拍照片的人手,娟子未曾想過那人是自己。原本在美院附中畫了4年,又學了4年時裝設計的她,一開始也沒想到會踏入雜誌社做事。那時正逢中國最早的一本時裝雜誌創辦,娟子就頂上了時裝和美術的差事。一切陰差陽錯,一切命中註定。“我們不分現在那麼細,又做美術、又做圖片、又做時裝,還要去盯場、約圖。我聽說誰從美國回來,就約人家,結果拍出來的我都不滿意,我才想著要不我自己去學,於是跟社裡申請了特批,白天入校,夜晚趕工。”

對原創度要求低的雜誌年代,娟子就仗著年輕能熬的優勢,跟領導承諾三趕五趕,應付不成問題,但在北京的進修學校裡是學不到時尚攝影的。1995年到1997年之間,娟子是跟在通用攝影技巧後面,把相機想象成片場的一支畫筆。

時裝編輯經歷也有一點隱形紅利,比如拍大片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考慮排版。“我更知道雜誌想要什麼樣的片子,何時大場面,何時特寫、中景,整組片子有統一和節奏的變化。有的攝影師如果這點把握不好,風格就好像拼湊的,這裡拿了兩張,那一組拿了兩張。而你懂控制節奏,一組片子就可以像樂曲一樣抓人。”

《鏡·月》
20世紀90年代中段,按照事物客觀發展規律,中國時尚行業應該還在最拙生的模仿期,但那些小心翼翼的情緒在第一次掌鏡的娟子那無一體現。時尚雜誌社近水樓臺,獲得資料的質素總是外界沒得比的,但她歸來仍是即興手。“過去的‘閱’歷,不會讓我想要去模仿一種看過的具體風格。”娟子很篤定地說,“我唯獨不是從時尚攝影這一點學習的,但之前在專業課和逃課圖書館裡看過的東西,到這裡也許就是綜合。(藝術學院)從中學時就在教育我們要與眾不同,要表達自我,要創造一些新的東西,所以最起碼我從來沒有這方面的自卑。”

《煙·醺》

《花·羽》
這些年,她也受到諸如西方傳奇攝影家Irving Penn等人的影響,遊走於彩色黑白、硬光柔光之間。技巧可以後天訓練,風格卻要靠自然形成,但也不是一直不變,它有延續性。這算娟子的至理名言。無論怎麼主動求變,她都維持著“不愛總結、不愛整理、不愛回看”的三不準則。“我合作過的編輯倒是幫我總結了一下,他們就說我的東西總體就是視覺衝擊力很強,用光、用色特別大膽,構圖也敢於突破常規。”就是這樣一個突破常規的娟子,僅用了兩年就讓中國的時尚攝影被世界看到。

1997年,娟子迎來事業上的第一個成功。她邀請超模陳娟紅去香格里拉拍的時裝片在國外轟動了。帶著紅色假髮,化著黛山妝,穿著大禮服,站在清晨五六點鐘高原上的陳娟紅像一抹陳釀的女兒紅。“當時世界都很關注中國,想看看中國在發生什麼變化。”娟子抓住了這個機會。而這個在阻撓眼光中堅持出世的片子,知名度從時尚圈到街頭巷尾,再被教科書式:世界眼裡中國時尚攝影的真正起點。

“國際上一談論了中國時尚界的什麼事情,一些做媒體的朋友會發給我看,其實主要還是靠在海外的關係網發展它的速度和聲量的。再加上時尚媒體就那幾家,不像現在越來越多,相當於大家是在一個小圈子裡互相交流的。”眾口之間的資訊,不光攜帶著追蹤和機會,也包括輿論和認知。
當談到香格里拉片的一些前後細節,娟子說:“薄濤那會兒還跟我不怎麼熟,估計他也是因為客氣,同意了。在這個地形環境下,風的特點加上恰到時機的光,又神秘又華麗又高貴,其實地方特別髒你知道吧,但如果都要把禮服弄到特別高雅精緻的環境裡去,雖然是沒什麼錯,但就是缺少一個對比。”作為《時尚芭莎》前身(《中國時裝》)1997年的某個封面及內頁用圖,在兩個圈中都產生了震顫,“但相比時尚雜誌”,她則提到攝影圈一開始更多的是感到痛苦。“我聽說那上面的人評論說這個攝影師的廣角鏡頭都把模特拉變形了,這也能叫攝影,叫服裝?黑紅的話我在時尚圈裡倒是沒有怎麼聽見。所以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時尚攝影的原因,覺得它好像對新事物的包容度更高,並且你的心在其中都不一樣了,更積極正面。”與娟子一同看到這種力量的,還有中國最古早的一線服裝設計師。“我也幫過同時期的很多有名設計師拍片,像呂越、樑子、羅崢這些人最開始肯定也都沒見過,到後來她們也接受了,也沒有誰覺得不好。”

邁入千禧年,第一批進駐中國市場的國際大牌們——De Beers,Dior,Louis Vuitton,也開始尋找最合適的本土攝影師拍彩寶、拍高定、拍美妝。那幾年間,所有人都在一次次地見證娟子,如何用不帶有過分刻薄氣的調侃語言,講述著當代中國、當代都市及當代東方女性的生動核心。在娟子最活躍的黃金10年裡(主要從1997年到2011年,差不多千禧年的前10年),創作出瞭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像卯榫結構般重疊的西方油畫般的歷史感構圖;當代戀人站在貼滿創口貼的傘下,或腳踩玻璃流著血也要跳起華爾茲;塗抹大紅唇的女郎熱切地“親吻”著自己的臉和身體(Dior“addict”口紅廣告)等等,這些陸續出圈的雜誌、廣告片都在說明一點,陳娟紅的形象不是一個顛覆性的偶然,而是一個驚人的開始。






面對自己建立的“新東方形象”,是否有意打破了沉默不語、保守婉約的東方女人形象,娟子認為不是。“我不會專門去定義中國女性,她們只是在中國的女性,對吧?也許我就沒有設定過她們的前置形象。世界已經這麼扁平,又有了網際網路,地域性限制以後只會越來越少,到最後都是談個體差異。”中國時尚攝影催生了中國時尚,兩者發展亦步亦趨。發軔於1995年的“野火”,不但燒掉了空氣中的陳舊氣息,也在蔓延、擴大,新的視覺、新的敘述、新的業務和生意經,由時尚到影視界人士。“Lookbook概念還不存在的時候,一個設計師找報社記者或者相館拍一個影像就已經很滿足了。可現在,他們還能敏銳地看到這些輔助實實在在的作用。一些原本只做女裝的設計師,被我的搭配和建議聳動著去追加了男裝系列,也做得非常成功。”


某種程度上,娟子,是一個很特別的行業存在。因為她的落幕,才正逢社交媒體時代來到的時候。原本曾帶給她無窮信念和成就的行業不再成為她的軸心,她選擇了在洛杉磯過上一段無休止的平靜生活。
那天娟子談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幕後面貌,無論做一線攝影師還是做攝影公司(大雅風尚)的老闆,她的後退一步都是淡淡的,循序漸進的,沒有炸出一聲驚雷。遠走高飛的起因雖是為了照顧孩子上學,可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從一個光鮮亮麗的大牌時尚攝影師變成了一個沒有事業發力點的全職媽媽。“照樣有很多東西要學,最緊要的是科技和語言,可能輸入太長時間也會有一個去輸出的願望吧,如果我一定要有一個身份認同,我覺得我是在用心生活。”


要說到這十幾年的蟄伏期有什麼收穫,娟子給了一個新的視角。看似她從職業到愛好今非昔比,都通通轉移到另一極(一位攝影藝術家的Instagram和YouTube上都是與科技有關的推送,何不讓人詫異?),但正好給了一種空間,跳出行業,重新看待時尚攝影,與時代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等等。在她看來,沒趕上科技的舊時代仍然有舊時代的好處,站在舞臺上的人少,一個人就可以顯得亮堂一些,一件作品,就可以停留在大眾視線裡久一些。一本紙質刊、一張印刷品,雖然沒有網路傳播,但卻是幾經人手的反覆觀看、反覆討論、反覆把玩,反覆在記憶裡蕩。如今,再轟動的人和事,都好像過眼雲煙,下一秒便轉身消失不見。“外界如此,創作者對待市場的珍惜和慎重程度也是不同的。”
即便社交媒體推送給她的AI藝術作品常常帶給她新的啟發、新的衝動和無限感慨(例如德國AI藝術家Hannes Caspar的Instagram),而新時代的超熟工業和超前技術也有令她遺憾的一面。

Hannes Caspar作品
娟子也隱隱透露出模版化的創作環境曾令自己有所倦怠。“模板,我覺得它最大的用途應該是用於交流,而不是用於模仿。”“「半自動模式」是年輕攝影師們享受的時代紅利,把保持作品底線的精力節約下來了,但同時也面臨其他挑戰和遺憾,現在的攝影師更要知道什麼可以現場解決,什麼留給後期。”她如是說:

娟子的事業曲線,如野火枯榮,美在瞬息。談到自己早已成為了被遺忘的長江,她也用輕鬆的口吻,反過來替那些惋惜她的聲音做消解:“當年我做這一切的時候都全心投入了,享受了這個過程,創造了我自己認可的這些作品,我覺得就挺值得的,沒什麼好遺憾的。”更何況,我認為她已經掌握了一種行之有效的與當代機器互動的方式,在幽藍的人工火焰屏裡短暫沉睡,“野火”會重來。
出品/沙小荔
監製/寧李Sherry
採訪、撰文/姚麗輝
責編/Gin
協助/WOO
設計/WJLdesign溫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