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文系博士陳朗染上毒癮後,被律師孫友言送進特殊教育機構“正方”戒毒,期間結識了老師邵孔陽,並與其成為好友。然而不久後,陳朗竟在半夜竟出逃學校,吸毒過量猝死了。
陳朗生前曾創作過一頁小說,或許,裡面藏著關鍵的線索……

陳朗的母親崔英從別克GL8裡邁出來,紅棕齊耳捲髮,裸色口紅,黑色收腰毛呢大衣,深藍羊絨圍巾,灰色漆皮及踝皮靴,一如往常的工整。她手拿一罐便攜氧氣瓶,下車時捂在口鼻處。
見到孫友言,她停住踉蹌的腳步,定定地看著他。孫友言低著頭,一步一頓地走過去。
“孫友言,我把兒子交給你。”她柔聲說:“他死了。”
她的聲音像一條冰冷的溪水,悲慟緩緩流淌。每一個字都像是尖矛,直勾勾刺入孫友言的心臟。“對不起”三個字含在嘴裡,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崔英移開目光,在司機的攙扶下往公安局走去。第一次來是認屍,第二次便要帶兒子回家。
《司法意見鑒定書》中,鑑定意見一欄寫:陳朗系靜脈注射海洛因引起中毒死亡。刑偵大隊立即著手,調取陳朗所經路線的全部監控,基本確定了他完整的行動軌跡。
從“正方”翻牆出來後,陳朗曾與蹲守在監控死角的,李星河的舅舅常坤打過照面。常坤說,他偶爾會去“正方”蹲守,企圖找到老師虐待學生的證據。那晚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牆頭滾下來,跌跌撞撞往樹林裡走。他正納悶,那人卻主動走過來,求他帶自己離開。常坤以為能從此人身上能找到告“正方”的線索,便帶他飛速駛離。一路上常坤幾度旁敲側擊問“正方”裡的情況,那人卻不開口。他見那人的手血流不止,不想繼續惹事,便在一個小診所門前停車,硬拖著他進去,把他按在長椅上,接著追魂似的跑上車,一腳油門開溜了。
診所監控顯示,陳朗在路邊攔了幾次車,終於有一輛銀灰色標緻停了下來。司機按照他的請求開到了大學城附近。一下車,陳朗就走進一家叫做“香雪”的茶室。
十五分鐘後,陳朗走出茶室,徑直去十米遠處的便利店打電話,隨後攔了一輛計程車,去了“友和律師事務所”。他先在樓下踟躕,不斷觀察臨街的窗戶。兩分鐘後,他來到七葉樹的後方,走向後巷,消失在公安的監控裡。
從律所裡的監控看,陳朗由後門進入走廊,上樓來到唯一沒鎖門的大會議室。他急匆匆地脫下外套,擼起袖子,用注射器往血管裡推入滿滿一管紅棕色液體。緊接著他蜷縮起來,像一隻西瓜蟲,靜靜地趴在桌子上。直到兩個小時後,孫友言發現了他。
刑偵大隊的鄭賀展中隊長指出,陳朗當夜的行動有三處沒有確證。一是在“香雪”茶室做了什麼;二是律所後巷和後門都沒有監控,陳朗是否在此發生過什麼;最重要的一個疑問是——他的注射器和海洛因從哪裡來。
鄭隊長帶隊突襲“香雪”茶室,從儲藏室的一個盛植脂末的罐子裡搜出兩支針管。經檢驗,針管上的成分不僅有甲基苯丙胺,還有好幾個人的DNA。
毫無疑問,這是個毒窩。
老闆在審訊室裡抵抗了兩個晝夜,終於承認“香雪”茶室其實是一個毒品中轉站。“顧客”自行聯絡毒販,毒販派人將毒品送往茶室,“顧客”按約定好的時間來取貨。儘管老闆再三宣告不準在茶室裡吸食毒品,但總有“顧客”耐不住癮,在前臺發起瘋來。於是老闆常備幾支針管,供他們取用。
陳朗是這裡的常客。那天夜裡,他走進茶室,懇求老闆給他一點點“豬肉”(即冰毒)。老闆拒絕了,因為陳朗既沒有提前預定,身上也沒有帶錢。但陳朗的樣子太可怖,把買奶茶的學生們嚇得不輕。老闆擔心暴露,就讓他去儲藏室待著,那裡有注射器和老闆自留的海洛因。幾分鐘後,老闆打發走學生,進儲藏室找陳朗。沒想到陳朗已經不辭而別了。
“我絕對沒有給他注射器和海洛因,”茶室老闆堅定地說,“他們經常順走幾根,所以我不記得有幾根。是他自己把注射器和海洛因偷走了,我發誓,我絕對沒有主動給他,你們不能說是我給他提供了毒品。是他偷的,真的。”
至此,毒品案新立,孫友言便不知詳情了。陳朗屍體所呈現的資訊已經被採集完全,可以入土為安了。
崔英租的靈車就停在公安局門口,等著將陳朗拉回松平的殯儀館。二十分鐘後,司機的手機響了,他叫上另一個夥計,趕緊跑進樓內抬著裹屍袋出來。走在最後的崔英像散了架,幾乎是被私人司機提著走的。下了大門口的階梯,她站定,慢慢整理衣巾,直到褶皺歸於平整,才目不斜視地路過孫友言,向車子走去。
孫友言替她拉開車門,待她坐好,才訥訥問:“明天幾點火化?”
崔英用後腦勺對他說:“你明天不要出現了。以後也不要出現了。”
孫友言默默關上車門,任兩輛車開著雙閃呼嘯而去。他在車裡緩了十分鐘,開啟收音機,聽見女主持人溫柔地說:“……注意安全,人生坎坷,回家的路總是坦途……”孫友言悲哀地想,真是毒雞湯,家麼,離開了就是回不去的。
路過西港派出所,孫友言不自覺地停下車,瞧見餘磊正在櫃檯上辦業務。孫友言深感陳朗的死,餘磊起碼要負一半責任,但凡他早點告訴孫友言,陳朗打過電話給他,現在定是另一番景象。
一個黑衣男子站在路邊,鬼鬼祟祟地透過派出所的玻璃門向裡看。
餘磊也看見孫友言,招一下手,向孫友言走過來。黑衣男子馬上轉身,低頭閃進衚衕。
孫友言向餘磊指指衚衕,餘磊追過去時,那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那人是……”
“可能是來打聽事的,不用管。”餘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像他的語氣那麼輕鬆。
“我覺得陳朗死得很怪。”孫友言強壓著怒火,鎮靜地說。他說不上哪裡奇怪,但冥冥之中有種直覺,什麼地方很不對勁。
餘磊摸不著頭腦,他忙得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孫友言說,我想到什麼了再知會你。
回到律所,前臺趙小姐正在收拾揹包,見到孫友言,動作幅度登時變小。孫友言太陽穴的血管暴突,把怒火銳不可當地向她澆過去。
“趙小姐,工作態度能再隨便一點嗎?多少次把我鎖在樓裡面?後門的鎖壞了那麼久,不知道找人來修嗎?律所四敞大開的,你睡得著嗎?律所裡面有多少資料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惹了多大麻煩?有人死在這裡了!喂,你睡醒了嗎?我要是你,我就沒臉來上班!我懇求你,帶腦子來上班好嗎?”
一時間整棟樓如有萬馬奔騰。孫友言反應了一會,才明白耳朵裡充斥的是血液沸騰狂湧的聲音。他拖了把椅子坐下,解開兩顆襯衫扣,大口呼吸起來。
趙小姐哭得太兇猛,彷彿要哭掉一層皮去。孫友言立刻後悔自己的衝動,不是為著她是律所某個合夥人的侄女,也不是因為心疼她的柔弱。唯一的原因是她有哮喘,若是因情緒激動而發病,救助不及時,孫友言就又要背一條人命了。
“好了好了……以後要注意。趕緊找人把門修了。”孫友言瞥了她一眼。
“我已經換新鎖了,孫主任。”她嗚咽著。
“嗯。還有,後門玄關怎麼那麼多廢品?明天趕快收拾了。儘快買個監控安上。”
“我現在就去收拾。”趙小姐跑著去了。
孫友言無心工作,也跟著去了。兩人都憋著一股火,利利索索揀拾出三麻袋廢品。孫友言拿起一個裂口的藍色檔案盒,趙小姐忙制止:“這個不用扔。派出所的餘警官說留給他……”
“幹嘛?”
“他說他們沒啥經費,看咱們這個資料夾還能用,就想拿回去裝點不涉密的檔案。我忘了是放在這裡的……”
孫友言剛消下去的氣,又被餘磊的名字引出火來。他把檔案盒摔進麻袋:“你告訴他,我給他捐五十個!別他媽搞得多廉潔節約似的。”他兀地住口,看著趙小姐問:“你不會跟餘磊在談戀愛吧?”
“啊?沒,沒。”
“平心而論啊,小夥人不錯。”
“我可不想找一個拼命三郎。聽說他前段時間天天睡在單位,跟這種人談戀愛,想見他,恐怕得先犯個罪。”
孫友言皮笑肉不笑,“呵呵”兩聲。兩人把麻袋拖出後門,貼牆放著。孫友言摸了摸新換的鎖,問趙小姐:“這把鎖什麼時候換的?”
“警察蒐證結束後我就換了,好多天了。”
“原來的鎖呢?”
“被換鎖師傅拿走了。”
“你去找一找,拿回來。”

原來的“正方”沒有節假日的概念。法定節假日里,老師可以輪休,學生只能在晚餐時多得到兩個雞翅。但今年情況有了變化。
一年半時間裡,“正方”被李星河和陳朗兩次推上風口浪尖,受到教育局、市監局、人社局多次約談,各項業務和人員設施被大加核查。家長們蜂擁來退學費,嚴校長愁得兩鬢都白了,給難纏的退了錢,其餘的學生,搬出放春節假期的理由,每人發十斤蘋果,也各自暫時送回了家。
“正方”最終被責令停業整頓三十天。嚴校長開教職工大會,對全部三十五個職員說,“正方”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困局之中,希望所有人不拋棄、不放棄,充分休息,待來年收拾舊山河。說著他眼圈和鼻頭就紅了,擺擺手回了辦公室。
邵孔陽去敲校長辦公室的門。未等開口,眼底烏青的嚴校長拉他坐在沙發上,和顏悅色道:“小邵,最近情緒改善沒有?”
邵孔陽垂著脖子。
陳朗出逃的當晚,值守的本該是邵孔陽。交班時是下午兩點,武老師說陳朗正在睡覺,邵孔陽便沒有打攪。直到四點多,屋內鴉雀無聲,邵孔陽有些擔心,便開啟門鎖往裡看。陳朗側身背對他,身體隨呼吸的節奏輕微起伏,邵孔陽這才放心,重新關上門。
幾分鐘後,他忽然感到頭暈,很快進展到胸悶噁心,根本扛不住。邵孔陽只好回宿舍躺下,請武老師替自己值班。這一覺就睡到了凌晨,醒來時腦子嗡嗡響,眼前只有一個模糊的武老師,嘴唇一張一合。半天邵孔陽才聽明白,陳朗跑了。他想參與追捕,一下床就兩眼一抹黑,直到中午警察來了才清醒。
“我身體素質比武老師好,如果是我……我肯定能抓住陳朗。”
“小邵,你不能這麼想。陳朗死後,我去找孫律師道歉,孫律師反倒說,人總是要為最初的選擇負責。他的意思是,陳朗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跟其他人沒有關係。”嚴校長安慰道。
邵孔陽搖搖頭。嚴校長把左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右手去拿茶几上的品茗杯,身體往前一躬,扯得他肩膀疼。
“不聊這些了。你這次找我,是有什麼事嗎?”嚴校長問。
“我想過完年早點回來,學校裡總要有人看著吧。”邵孔陽說。
“不成,到時候大門會上封條,誰也進不來。在家休息不好嗎?你要是在家無聊,可以幫我想想招生的好辦法。”
“好。我這幾天就在學校裡,最後一天走。”
“不必好像生死決斷似的,我們學校前途光明著呢。”嚴校長笑著說。
路過學生宿舍時,嚴校長說“前途光明”的模樣一直在邵孔陽腦中回放,讓他想起大學同學胖子,失戀後在網咖一邊哭一邊喊“德瑪西亞”的樣子。那個晚上,他在邵孔陽背上狂吐酒精、胃液和花生豆。這個形象竟與嚴校長慢慢重合,同時喚起一陣無邊無際的悵惋。
臨到教育局的督導小組來貼封條的前兩日,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邵孔陽決定去整理陳朗住過的五樓宿舍。屋內還保持陳朗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蒙了一層薄塵。邵孔陽開啟窗,冷冽的寒風吹在臉上。穿堂風一過,整間屋子沙沙亂響,好像一屋子的鬼妖都顯形了。
一本書“啪”掉到地上,邵孔陽撿起來,書名是《注意》,作者是莫拉維亞,桌上還有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他一併摞起,準備帶走。
如果不是因為毒癮發作而排洩失禁,陳朗算得上個乾淨人。屋裡能稱為垃圾的,只有幾張用過的抽紙,和一個墨綠色的氣霧瓶,瓶身標籤上寫“硫酸沙丁胺醇氣霧劑”。邵孔陽見過這個瓶子,是陳朗用來緩解毒癮的。他搖一搖,已經空了,怪不得陳朗逃跑的時候沒帶。沙發和床都有不同程度的歪斜,上面的布料折出好幾道褶皺,想來是毒癮發作時掙扎造成的。
邵孔陽把沙發推正,恍然瞥見扶手和坐墊間的縫隙露出一張紙頭。
他抽出來,展開一看,陳朗的字病懨懨的——他的小說原來藏在這裡。邵孔陽忙坐定,一頭讀進去。
剛看正文第一句,他就發出微弱的驚呼。一股冷流湧向他的脖子,彷彿有人緊貼著他吹氣。回頭掃視屋內,確定只有他自己。邵孔陽把自己縮在沙發裡,滿腹疑慮。
我這顆良心它伸出了千萬條舌頭,每條舌頭都控訴我不同的罪,每一個控訴都指我是罪犯……種種罪狀,大大小小,一齊推上公堂,它們齊聲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絕望了……天下再沒人愛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沒人會同情我;當然,他們不會愛不會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麼值得同情之處了。
——埃勒裡·奎因《X的悲劇》
從某種意義上講,邵孔陽就是兇手。
邵孔陽清楚地知道,自己身體裡有兩個人。這兩個人有獨立的性格,時常意見相左。兩個人總是同時出現,並不區分主次人格。他給二人各自取名為阿隱和L(注意,邵孔陽並不罹患諸如精神分裂之類的心理疾病,他更像擁有一個“朋友”)。
平安無事了幾年,發生了一件改變邵孔陽一生的事。他意外得到不屬於自己的十萬塊錢。阿隱主張將錢物歸原主,L主張據為己有。兩人爭論不休,吵得邵孔陽心煩意亂。十萬塊不算少,捆起來有手掌高。他決定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從那天起,他每天活在心驚膽戰之中,生怕被人發現了行徑。
不知何時起,L出現得越來越少,即使出現也安靜不語,邵孔陽叫他,他也不回應,像一個乾屍。過了一段時間,L徹底消失了。邵孔陽問阿隱,是不是你把他逼走了。阿隱說,沒錯,我認為他心地邪惡,就把他逼走了。
有一天事情敗露,一個殺手對邵孔陽說,你如果不把這筆錢還給我,我就殺你全家。邵孔陽慌慌張張去藏錢地,卻發現十萬元不翼而飛了。
他和阿隱都認為是L把錢偷偷挖走了,於是二人踏上了尋找L之旅。
邵孔陽惶惑不安地想到,他竟然不知道L做過什麼,是否說明幻想朋友已經發展為精神疾病了?他去找心理醫生。醫生問他,如果你病了,身體裡只有阿隱,可以算作治好了,又找L做什麼?邵孔陽撒謊說是想跟L告別。醫生說,我可以催眠你,你跟L好好聊,然後再也不要想他了,只把自己當做阿隱,好好生活。
邵孔陽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夢裡是一片虛空。醒來後,L回到了身體。
這些天你去了哪裡?
我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你把錢拿走了嗎?
對。
放到哪裡了?
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只要你把錢拿出來,別人都會知道當初是你拿的,我們都得玩完。
可是有人要殺我全家!
跟我沒關係。
邵孔陽心急如焚,要找阿隱商量,但怎麼叫,阿隱都不回應。
阿隱呢?他問L。
我把他趕走了。
你要帶我找到那些錢,還要帶我找到阿隱。
心理醫生對這種情況束手無策,邵孔陽只好每時每刻跟L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殺手殺掉了他的父親。
L說,你怎麼能怪我呢,這是你邵孔陽自己的選擇。
我求你,讓阿隱回來,我求你,把錢還給我。
阿隱早就死了。
是你殺了它!
你還不明白嗎?從你藏起那筆錢開始,我和阿隱就不是毫無意義的兩個人了!我是你性惡的一面,他是你性善的一面,我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你永遠擺脫不了我。阿隱是你親手殺掉的,你的父親因你而死。你才是兇手!
邵孔陽驚懼不已,拼命擺脫L。可L越來越猖狂,還要侵佔邵孔陽整個大腦。邵孔陽惶惶不可終日,身體大不如前。病入膏肓之際,他決心瞞著L,獨自尋找消失的阿隱,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對抗L的力量。
注:以上為第一章內容,需請示邵孔陽老師可否借用其姓名。
他嘆口氣,收好陳朗的小說和兩本書,走到門口,回頭掃視一眼房間,慢慢關上了門。

春節假期剛一結束,邵孔陽就回晉海了。禁令還未解除,白色封條在教學樓門和大門上各打一個叉,鬼鬼魅魅的,像陰曹地府。聽說已有四個老師辭職,包括武老師,他去備考事業編了。

2012年,33歲的孫友言任松平市檢察院反貪局一科的副科長。那天早上,孫友言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封匿名舉報信,稱市地稅局副局長陳嶽澤幫助數十家企業違規避稅逃稅,收受現金、銀行卡、購物卡等價值五百多萬元。
反貪局立即成立專案組,孫友言被任命為組長。然而近一個月的調查顯示,陳嶽澤及家屬名下的銀行賬戶和房產沒有顯現絲毫的異常。他廉名在外,靠夫妻二人的死工資度日。妻子崔英是一家國企的部門經理,兒子陳朗在公立高中讀書,吃穿用度並不奢靡。
調查進入瓶頸,孫友言的師父馮檢察官說,這條線索沒有查下去的價值,該停了。孫友言卻有自己的想法。以往的案例中,不乏有人冒名其他人為非作歹的事情。他曾辦過一位副經理,假稱自己為總經理做事,實則中飽私囊。這次有沒有可能是那個案子的重演?孫友言開始排查與陳嶽澤有交集的機關幹部,卻一無所獲。
一個月後,偵查員小周突然帶來一個令所有人精神振奮的訊息:陳嶽澤的兒子陳朗在境外有一個銀行賬戶。三個星期後,他們拿到了陳朗賬戶的全部流水。
孫友言即刻率組員去陳嶽澤家裡帶人。陳嶽澤彷彿早料到孫友言會來,溫文爾雅地坐在沙發上。他說,孫組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能告訴你,我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國家和人民的事。
一行人向反貪局飛馳。在訊問室裡,陳嶽澤閉眼冥想,無論孫友言問什麼,他都回答不知道,不多說一個字。到後來,他甚至不再出聲。
孫友言把幾張紙放在陳嶽澤面前說,這是你兒子陳朗在境外賬戶的流水,這幾年裡,轉賬存取,五百多萬,你有什麼想說的?
陳嶽澤猛地睜開眼,抓起紙反反覆覆看。不可能的,他說,我不知道。
孫友言去家裡和崔英談話。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隱約感到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陳嶽澤在外租了一個自建棚,崔英卻說並不知情。作為嫌疑人家屬,她罕見地冷靜,似乎早就知道什麼,又彷彿有難言之隱。
不久,專案組的組員確認了舉報人是一家副食品企業的經理。面對孫友言的層層逼問,他承認向陳嶽澤行賄。經理交代,一個企業經理曾經告訴他,四年前,那人用行李箱拉了五十萬現金去陳局長家裡,過了兩天,陳局長將行李箱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還說給他一次機會,不舉報他。但後來那人開啟行李箱,發現裡面只有四十萬,便知道陳局長留下了十萬。果然幾天後,他收到一個郵件,讓他把賄金打到一個指定的境外賬戶,收款人名字是Chen Lang,他打過去後,當年的稅務問題就得到了解決。然而當這位經理把錢打到指定的境外賬戶後,事情卻沒有辦成,他便一怒之下寫了舉報信。
按照經理給出的名單,專案組一筆一筆對照陳朗的賬目明細。沒跑了!小周高興地說。孫友言看著他們疲憊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陣膽寒。
這件事不可能這麼順。
他決定繼續往下查,不僅查陳嶽澤,還要查別人,秘密地查。

查了三天,孫友言收到一條虛擬號碼發來的彩信。是一張照片,一堵灰牆前站著一個小女孩,渾身赤裸,雙眼纏著黑布。她縮著肩膀,嘴巴張大,臉上是橫七豎八的涕淚。是他五歲的女兒婧怡。
第二條也是照片:婧怡站在一棟高樓的樓頂邊緣,兩雙腳趾已經踩空,只要微微一動,就會如羽毛般墜落。
第三條是文字資訊:馬上帶陳嶽澤去富莊路10號。
那是陳嶽澤租的自建棚的地址。孫友言動彈不得,氣管像安了一個單向塞,只出氣不進氣。他跑去一個沒人的樓梯間,打電話給婧怡的幼兒園。老師說早被她姑姑接走了。
婧怡沒有姑姑。他眼前一黑,差點踩空。翻到給他發彩信的手機號,撥過去。虛擬號碼格式不對。
報警,還是按照指示去做?孫友言在一瞬間做出了選擇。
他告訴小周,自建棚裡應該還有沒找到的賄款,要帶嫌疑人過去。陳嶽澤一路沉默寡言,到達目的地才茫然問,帶我來做什麼?孫友言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出去,他有話只能對我說。小周和法警面面相覷,遲疑地走出門。
孫友言青筋暴露,來來回回地在屋裡走。他一把揪住陳嶽澤的領口,壓低嗓門說,我女兒呢?
陳嶽澤眼裡的迷茫逐漸變成驚恐,你女兒?
你也被威脅了?他聲音顫抖地說。
孫友言一下子不知所措。他鬆開陳嶽澤,走到窗邊,把頭探出去,大口呼吸。他想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然而爆炸聲響起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經沒有選擇了。聲音穿透耳膜直衝大腦,火光從背後竄到他眼前,衝擊力將他推出窗戶,他渾身裹著灼熱的浪,重重摔下二層樓。
在醫院裡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妻子劉悅,婧怡呢?劉悅流著淚說,還沒找到。陳嶽澤呢?當場死亡。
師父來看他,哀切地說,你怎麼不聽我的呢?
我該怎麼辦,師父?
取決於你怎麼解釋這場爆炸。
調查組展開調查,孫友言毫不猶豫地承認,是自己在看管陳嶽澤時疏忽大意,讓他趁機引爆炸彈,畏罪自殺。檢察院對他提起公訴,半年後一審判決孫友言犯翫忽職守罪,免於刑事處罰。
收到判決書的當天,距離婧怡被綁架剛好九個月。他發信息給那個號碼:你們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女兒呢?他不管虛擬號碼能否收到資訊,只是不停地發,不停地陳情,請求對方把婧怡還給他。
三十個小時之後,細弱的婧怡站在自家門口,按響門鈴。她毫髮無損,甚至剪了更可愛的髮型,穿著嶄新的衣服,像一個新拆封的洋娃娃——空洞洞的,直愣愣的。
瘦了三十斤,形銷骨立的劉悅乾嚎一聲,差點把婧怡吃進肚裡。劉悅說對不起,對不起。婧怡瞪大雙眼,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家三口從此活在永夜裡。
風頭過後,孫友言和劉悅請醫生為婧怡看診,醫生說她的精神受了刺激,暫時失語,需透過治療才有機會恢復。直到一年半後,婧怡才開始漸漸恢復正常的生活。
2014年,孫友言和劉悅辦理了離婚手續。儘管檢察院願意為他保留身份,他還是辭去了公職,投奔了老同學的律所。孫友言不敢面對一個喪夫的妻子,更不敢面對一個失去父親的兒子。如果他堅持原則,沒有帶陳嶽澤去自建棚,他一定會找到真相,陳嶽澤也就不會死。但當時的他別無選擇,在女兒面前,什麼原則操守,什麼犧牲小我,都他媽是放屁。
陳朗上大學那一年,孫友言終於踏進了崔英家的大門。他要一個真相。
崔英說,境外賬戶真的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有人用陳朗的身份資訊開了戶,借陳嶽澤的名義收受賄賂,你調查他的時候,我們收到生死威脅,對方一定要陳嶽澤做替死鬼。
當時為什麼不說出真相?我可以申請對你們人身保護。
崔英苦笑說,事到如今,你還覺得你能控制得了嗎?結案了,不重要了。你想贖罪,就幫我看住陳朗吧。他不正常了。
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好他,孫友言說。

“愛璽的千萬天”發來一條QQ訊息。
“姐姐,一個人會因為痛苦而自殺嗎?”
“你為什麼痛苦?”
“有的事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孫友言字斟句酌,編輯了很久,最終發出這樣一段話。
“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支樂曲?你不喜歡它,可就是忘不掉。它總在你腦子裡縈繞。就像一段無聲的迴響?那些持續很久的痛苦其實包含了後悔、遺憾、無奈、自責等等因素。它們不會徹底消失,它會伴隨我們一生。但它們既是陰影,也是保護傘,它可以指導我們一生的行為。你想自殺,是覺得鬥不過它,但這不是一場戰爭,沒有必要與它鬥爭,而是需要了解它,正視它,改造它。”
“愛璽的千萬天”沒有回覆。孫友言再看這段話,心想,我一頓說教,哪像個17歲女孩。他繼續發:“如果你承受不住,可以和你信任的人說說。或者,可以跟我說。”
二十分鐘以後,婧怡回覆道:“我說不出來,我無人可說。”
兩人的對話就此結束。
孫友言閉目養神,眼前是女兒的背影,駝著腰,怎麼叫也不回頭。他拼命地呼喊,婧怡終於轉過身,神色驚慌,兩隻圓圓的眼睛充滿淚水。她聲嘶力竭地哭喊,他向她狂奔,卻離她越來越遠……
從夢魘裡醒來,他給前妻劉悅發信息,問她有沒有搞清楚婧怡最近為何不開心。
劉悅回覆:“清楚了。她知道我懷孕的事了。”
這句話發出淒厲的吼叫,要把他四分五裂。一年前,劉悅再婚了。丈夫是一家寵物用品企業的研發經理,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劉悅通知孫友言時,他大動肝火說,婧怡還未成年,搬去跟兩個男人住,合適嗎?劉悅說你告訴我什麼叫合適?讓婧怡回去跟你生活,怎麼樣?他立刻敗下陣,幾乎乞求道,讓她住校吧,好嗎,每週回去一次?劉悅甩過來一句話:除了必要的上學時間,我不會讓她離開我半步。
“你都四十了,大齡產婦危險啊。”
“你放心,我死了也不會把婧怡給你照顧。”
孫友言發完最後一個表情,把頭埋進沙發靠背上。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惱火,要感恩。這是多年來他在黑夜中虔誠的自語。感恩他還活著,感恩劉悅和婧怡還活著,感恩劉悅還能給婧怡一個完整的家庭,更要感恩自己有份體面的工作,讓他可以每月給婧怡打去一些零花錢。畢竟他是一個在法律上被定過刑事罪責的人。
許久,他在微信裡給婧怡轉賬1000元,傳送一句最近怎麼樣?十分鐘後,婧怡接受了轉賬,回覆:謝謝,我很好,過年見。沒有稱呼,沒有表情,像一個冷漠的機器人。
孫友言下意識地點開陳朗的對話方塊,看到最近的對話在兩個月前,才想起陳朗已經不在了。這些年,每當他在婧怡那裡碰壁,內心洶湧的愧疚和救贖的慾望無處發洩,就會找陳朗聊幾句。他們是同一事件的受害者,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連結。
孫友言最害怕的,就是婧怡以後也會變得像陳朗一樣,無法從痛苦中自拔,走上歪路。
因此,救贖陳朗,也是救贖婧怡。

陳朗的小說只有薄薄一頁紙,輕如鴻毛,在孫友言心上卻是重若千鈞。他反覆看幾遍,越發確定,一個過去的迴響,將要被重新奏起了。
他給崔英發資訊,要把遺物給她。他對前臺趙小姐說:“我回一趟松平,今天不回來了,有事打電話。”
“你從後門走吧,李星河的舅舅又來了,在對面盯著呢。”趙小姐低聲說。
孫友言直直走出去,三五步跨到常坤面前:“你到底想從我這得到什麼資訊?”
“惡律師,你幫著正方欺負我們星河,我早晚會找到證據。”
“《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規定,偷窺他人隱私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
“隨便你,告我吧,反正你沒有良心。律師費很貴吧?晚上睡得著嗎?”
孫友言多一秒都不想理他,轉身上車。在路上,他越想越氣,便讓趙小姐把近日常坤出現在律所周邊的監控影片都複製下來。
不一會兒,趙小姐來電話說,除了今天的監控,前幾天的影片裡都沒找到常坤的身影。
“你往前找找,我記得上個月來過。”
“孫主任,咱們的監控記憶體不知道怎麼回事,本來能存兩三個月的,現在只能存半個月的了。”
孫友言腦中的警鈴忽然大響,把車停在路邊,叫管電腦的小吳接電話。
“律所的監控壞了嗎?”
“沒有,只是我記得用的是三張128g的記憶體卡,剛才一看是三張64g的。可能我記錯了吧。”
“你記錯的可能性大嗎?”
“說實話,不太大。監控的記憶體卡是覆蓋式儲存,這麼多年來就換過一次,還是在兩年前。我應該不會記錯。”
“最近監控有什麼異常嗎?”
“我記得兩三個月前,有一天早上來律所,發現電閘在前一晚跳閘了。咱們的監控不是充電電池,跳閘了就斷電。可能那次記憶體卡燒了,哪個同事順手換了卡,沒告訴我。”
“你再仔細想想,去問問是不是別人換了卡。明天我去找你。”
孫友言在車裡獨坐十多分鐘,然後給鄭賀展隊長打了個電話。
和崔英約定的時間在晚上七點半,他抵達時才三點,便把車停在松平市街心公園。離婚後,孫友言把房子賣了,後來母親去世,他便讓大姐住在母親的房子裡。他在松平可以說是無家可歸。街心公園是他以前常來的地方,他曾和劉悅帶著蹣跚學步的婧怡在公園裡追趕夕陽。那時的他非常珍惜和妻女在一起的時光,他知道人生的歸處終將是孤家寡人,只是未曾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早。
冥冥之中,似乎有個聲音指引他抬起頭,望向公園另一頭的乳白色建築。
實驗中學是一所包括初級和高階中學的老牌公立學校,是孫友言的母校,也是陳朗的母校。中學畢業後,他每一年都會回校看望班主任朱老師。2013年離開檢察院後,他就沒臉再去了。兩年前同學群通知朱老師去世,召集大家去弔唁。孫友言原不敢去,結果有同學說起朱老師的得意門生孫友言,大家一陣熱鬧,好像都不知道他後來發生的事。他便去了。
在那場告別式上,他和朱老師的女兒小朱老師熟悉了起來。小朱老師是實驗中學初中部的數學老師,當年是陳朗的班主任,去年剛退休。
孫友言沒有半點猶豫,發動車子去了小朱老師家裡。她正在陽臺上畫油畫,看見孫友言,越過一溜兒金邊虎皮蘭邊喊邊招手,還沒聊就留他吃飯。
聊了二十分鐘閒話,孫友言忍不住問她記得陳朗多少事。
“陳朗啊,我是記不清了……他父親是地稅局畏罪自殺那個?我想起來了,那會陳朗他父親還不是局長,和他母親兩個人,一學期兩次家長會輪著來。陳朗各科成績都還可以,文科更好一點。人嘛,老老實實的,不愛搶風頭。對,他還有個好朋友,倆人一塊想我就想起來了,一個好動一個好靜。餘什麼?餘磊。餘磊相當活躍,運動會主力。他家裡是不太好的,聽說他爸欠賭債,大門都潑紅漆了。他成績下滑太快,我還找他倆談話,讓陳朗一對一幫他,結果把陳朗影響得也落成績了,也是我的疏忽。畢業以後嘛,就沒聯絡了。當老師的就是這樣,記不住每個學生,誰來看了,就記住了,不常聯絡的,就記不住。你是我爸的學生,還能想著來看我,我很感動。”
孫友言離開時滿腹罪惡感,心想下次一定專門來看小朱老師。不帶任何目的性。

崔英的家門臨街,孫友言提前把車停到路邊。他注視川流不息的馬路,眼前浮現八年前的崔英。那時四十五歲的她,臉上的每一條細紋都端莊優雅,彷彿從未有過愁緒。但她的眼神悽惻,望著孫友言的每一眼都流淌出苦澀。
八年來,孫友言每天都往心上的洞填一點沙子,眼看著漸漸滿了,他以為終將抹平。時至今日才明白,哪有什麼沙子,他不過是在洞口自欺欺人地蓋一層薄紙,一戳,一揭,洞還在湧血,創口也越來越深。
崔英回家時正好七點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孫友言沒見過比她更有韌勁,更神秘的女人。她就像一團迷霧,經驗老到的獵人也探不到中心,也要掛彩。
他把陳朗的小說給她:“你現在就看吧,看完了我有話想問你。”
崔英眼瞼下垂,眼睛眯起一條縫,瞪著紙面。五分鐘過去,孫友言問:“小說裡的十萬塊錢,是當時經理證言中,陳嶽澤留下的十萬元嗎?”
崔英把紙放下,接杯水一飲而盡。孫友言靜靜坐在沙發上,崔英不回答,他打死也不走。
“小孩子瞎寫的。”崔英終於開口。
“他不是小孩。我認識他這麼多年,我瞭解他。他又是酗酒又是吸毒,過得這麼自暴自棄,一定是因為心裡有事。是不是跟這十萬有關係?”
崔英閉口不言。
“你不要瞞我,這件事很重要。”
崔英的目光裡,痛苦和回憶盤根錯節。兩分鐘後,她開口道:“陳朗念初二的時候,那個經理的確拿了五十萬來行賄。那天只有陳朗在家,他什麼都沒搞明白,就收下了。我和陳嶽澤回家後,看到那個行李箱,就開啟看了一眼,第二天把它還給那個經理了。過了半年,陳朗有一天哭著告訴我,他鬼迷心竅,偷偷從行李箱裡拿了十萬塊錢,藏了起來。其實我早就觀察到,他神情恍惚有一陣子了,成績也下滑得厲害。他是個聽話孩子,從來沒做過錯事。陳嶽澤大發雷霆,可那經理再沒來找過,我們僥倖,以為沒事了。後來嶽澤被舉報,對方拿陳朗收錢的事相威脅,他為了陳朗,就打算把這十萬認下來。可沒想到,我們倆還沒商量好怎麼跟反貪局解釋呢,嶽澤就死了。”
“那十萬塊錢呢?”
“陳朗說埋在街心公園的一棵法桐底下,但我去找的時候,錢卻不見了,我不知道去哪裡找。”
“陳朗有沒有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
“應該沒有。小說裡寫的這個……邵孔陽,陳朗的死跟他有關嗎?”
孫友言沉默。他終於明白為何陳嶽澤當年沒有堅定地告訴他真相了。一直以來,孫友言心裡疑竇叢生,尤其在讀了陳朗的小說以後,眼前好像有一個未見其容的真相,正若隱若現地向他招手,但他現在還沒法細講。
離開崔英家後,他坐在附近的便利店裡,一邊吃速食牛肉麵,一邊覆盤幾個月來所有的細節。以前看偵探小說時常看到這樣的句子:到底忽略了什麼細節呢?孫友言想,我不會忽略任何一處細節,只是想不到這些細節彰示了什麼。
鄭隊長打來電話時,孫友言正和店員抱怨麵條難吃。鄭隊長說:“老孫,這麼晚不打擾你吧?”
“就等你電話呢。”
“你給我那個資料夾,確實在上頭查出點東西。你再說一遍,資料夾哪裡來的?”
“是哪個辦公室淘汰下來的。”
“一直放在你們律所後門?”
“據我所知是這樣。”
“行,我知道了。”
“下午我和你說的事……”
“正在查。先這樣。”
孫友言一激靈,心臟要跳出胸膛。他的一個粗淺的想法被證實了,沒錯,一個細節被他捕捉到了。他媽的,我就知道!
他坐不住了,把剩下的面“哐啷”扣進垃圾桶,衝進車就往回開。

“正方”解禁的日期比預期早一些,消防檢查完畢後,嚴校長拉著五六個老師去東北菜館大吃了一頓。嚴校長以茶代酒:“留下的,都是我嚴勝武的恩人。今天是新起點,往後正方就勞各位費心了。”
邵孔陽使勁點頭,但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頭。回學校後,他直接上五樓打開了陳朗宿舍的門。一切都是一個月前他收拾好的模樣,像都在等他回來似的。
他走到窗邊,開啟窗戶往下看,嚴校長揹著手獨自在跑道上繞圈。他可以看到嚴校長心事重重的神情,心裡很不好受。學生走得只剩下二十個,老師也只剩下個位數。接下來的任務是招生,老師們每人都領了十個名額。邵孔陽實在不敢想象自己到處拉人頭的樣子。
他的目光移到操場最遠處,那一面矮牆,是陳朗出逃的地方,現在已經砌高,增加更密的防盜網。邵孔陽身高一米九一,攀爬那面牆尚且困難,陳朗那麼幹涸瘦弱的身軀,是怎麼迅速翻過去的呢?以前也有學生翻出去過,腳腕扭傷,幾分鐘就被抓回來了。
直到邵孔陽看了陳朗的小說,才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解釋。
他去找“正方”的心理諮詢老師白老師。嚴校長讓所有老師都出去拉人頭,她卻悠然自得地躺在辦公椅上用平板電腦看電視劇。邵孔陽把小說的影印件給她看,問她這能不能表明陳朗是雙重人格。
“這個陳朗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出,你是雙重人格。”白老師興趣盎然地說。
“什麼?”邵孔陽張著嘴。
白老師努努嘴:“主角不是你嗎?邵孔陽?”
“咳,不是,他用了我的名字而已。”
“那就是要傳遞給你什麼資訊咯。”
邵孔陽一怔,向前湊:“什麼資訊?”
“我怎麼知道。人在編故事時,如果不是指特定的某人,潛意識裡都有避嫌心理,會盡量避開熟悉的人的名字。為什麼這麼多張三李四不用,偏偏一字不差地用你的名字?”
邵孔陽激動地猛點頭,心理諮詢師就是不一樣,比孫律師專業多了。
“小說裡寫的主角,確實是典型的雙重人格的表現。兩種人格各自獨立,身份和狀態可能不同,週期性控制患者的行為。健忘是典型的病症,因此其中一個人格可能不知道另一個人格做的事。”
“同一個人,被不同人格控制時,身體素質有可能不一樣嗎?”
“在一定範圍裡,身體的力量可能存在不同。”
邵孔陽暗想,這就能解釋陳朗為什麼能翻過那面牆——那已經是另一個人格了。
那十萬元估計也跟另一個人格有關。連陳朗自己都不知道,他怎麼會找到呢?想到這兒,邵孔陽沮喪地離開白老師辦公室。
第二天,嚴校長安排他去各個學校門口貼“正方”的小廣告,他鬼使神差就先去了西港街道。邵孔陽來到一間私立中學門口,趁傳達室不注意往電線杆和宣傳欄上猛貼,最後被保安拿著棍子趕,沒命跑了兩條街,恰好在西港派出所門口停下大喘氣。
一個警察出來問他:“有事嗎?”
“沒事,我,我趕公交車……”
“你手裡是小廣告嗎?別亂貼啊,尤其這附近。”
“不是,我……普通的宣傳單……”
警察早已轉過頭去指揮別人擦拭寫著單位名的門牌。邵孔陽剛要走,忽地聽見一聲“哎”。
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認識餘警官,他一定很喜歡這個人。黑乎乎的,憨憨的,像一隻考拉熊。但初次相識時餘警官帶著墨鏡,兩人沒說上話,第二次見面又是因為陳朗的死,現在就有些尷尬。
“邵老師來這邊辦事啊?”餘警官微笑道。
邵孔陽一邊對摺小廣告一邊說:“對。你們有活動?”
“年前評優秀警察,我們派出所有一個評上了,今天領導過來指導工作。這不,擦得鋥光瓦亮。”
“你沒評上嗎?你們公眾號上經常表揚你啊。”
“原本是要評我的,前段時間我還天天加班,表現自己。可……陳朗的事,我知情不報,不處分就不錯了,哪能再評我呢。”
邵孔陽誇張地嘆口氣:“可惜了。”
“上次在孫主任那裡碰見你了,是有什麼法律問題嗎?”
“沒有,我把陳博士的遺物送給他。”
“遺物?”
“對,幾本書,還有他寫的小說。”
“從小到大都是文藝青年啊。”
“對了,聽說你是他的老同學,你知道他的經濟方面,有跟十萬這個數字相干的狀況嗎?”
餘警官明顯愣了一下,接著低聲道:“為什麼這麼問?”
邵孔陽把小說內容大致講了一遍。
“孫主任說什麼?”
“他說是我想多了,根本沒有這回事。”
“怎麼,你要調查調查?”
“我知道他父親早就去世了,他還是獨生子。我想,他母親孤家寡人的,如果能找到這十萬塊錢,說不定能幫幫她。咳,我多管閒事了。”邵孔陽難為情。
餘警官沉思,道:“怪不得……我覺得你的方向是對的。”
邵孔陽驚詫不已:“怎麼,你發現他有雙重人格的症狀?”
“他有時行為是很怪異,下一次再見他,就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餘警官搖搖頭,“解釋成次人格,倒是有道理。不過我們都對他的次人格不瞭解,如果這十萬是次人格藏的,就連我也猜不出行為習慣。”
“是吸毒前後的變化嗎?”
餘磊搖搖頭:“不是,是神志清醒的。唉,他吸毒這麼久,財務狀況肯定有問題,查也查不清的。這樣吧,我想辦法幫著打聽打聽。”
邵孔陽很感激餘警官沒有像孫律師那樣,把他的話當玩笑。在孫律師面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自討沒趣。也許是年齡和職業各不相同的原因。孫律師做事情以結果為導向,沒有結果,就不必浪費時間開始。聽說律師是以服務時間計費的,怪不得連說句話都好像要計算收益。自己呢,姑且算老師的話,和餘警官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年紀又相仿,都懷著要幫助人的一腔熱血。用是有胖子的話來說,中二病患者。
邵孔陽心情好轉起來,一邊聽《霍元甲》一邊貼小廣告。既然想到胖子,順手就約了他吃晚飯。胖子是校足球隊的,曾征戰市級比賽,取得了小組賽就淘汰的好成績。本人像個球,跑不動,憑藉對足球運動的熱忱,和每週一次請球隊吃的海鮮自助,獲得了守門員的位置。都問他家是幹什麼的,怎麼這麼有錢。他大方地說,我爸是開怡情院的。都問是妓院嗎?他諱莫如深,也不解釋。有同學說要去照顧他爸的生意,他只說別來,來了肯定傷身。
上學時,他和邵孔陽關係最好,有一天要一起找他爸拿銀行卡,邵孔陽忐忑地去了,卻發現那是一個生產豬飼料的工廠。胖子帶邵孔陽兜了好幾圈,才順著一截隱秘的樓梯走到地下。最後過了四層安檢,就差肛門指檢了,邵孔陽才得以看清眼前兩千平米的燈紅酒綠到底是什麼。
小賭怡情,大賭傷身。胖子他爸是開地下賭場的。
胖子拿了零花錢,也不說讓邵孔陽玩一把,簡單給他爸介紹一下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提過這事。
胖子現在在微信上賣鞋,真假AJ混著賣。去年送給邵孔陽一雙耐克暗煞pro,信誓旦旦說是正品。邵孔陽無所謂,假的他也高興。
不到半小時,倆人在烤魚店坐下。推杯換盞酣暢淋漓,邵孔陽憂從中來,把最近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行了你別絮叨了,我同意大律師的話,這些事跟你有毛線關係?”
“唉,你不懂。”邵孔陽坐在沙發最裡頭,斜靠著牆,身子佝僂著,像條落水狗。
“呵,我不懂?咱們隊輸球了你能把自己練吐,我不懂?不就自責嗎,我給你指條道,你聽不聽?”
“你有什麼餿主意?”
“我先說好了啊,就是給你解解心結,你別給我找事。”
“有屁快放。”
“你說,大律師知道那十萬塊錢?”
“當時他對我說,就算真有這筆錢,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會我沒反應過來,後來一想,他怎麼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事呢?這是否說明,這筆錢確實存在,而且他非常清楚,只是不願意告訴我?”
“很久以前,就打他上中學說吧。一個高中生,甚至可能是初中生,幹什麼能沒了十萬呢?我一聽這事就明白了。”
“什麼?”
“地下賭場經常有未成年來賭博。雖然我們家的場子是不幹這缺德事的,但有的場子會特意引誘小孩來。欠了賭債以後,這些小孩就完全被賭場控制了,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還有這種事?小孩子能幹什麼?”
“運毒啊或運贓啊,女孩還能做別的事,我就不說了。”
邵孔陽大駭,酒醒了一半。
“他們的套路是,讓小孩欠到十萬或者二十萬。要麼還錢,要麼幫他們做事抵債。這個數字就是隨便訂的,可對一個小孩來說,數量巨大。一邊逼他們,給他們路走,他們不至於破釜沉舟。我爸還開賭場的時候,幾乎跟全省的賭場老大都認識。賭鬼欠債或者公安有行動,他們之間都是通氣的。我可以讓我爸問一下他的老朋友們,看看他們的記錄上有沒有你朋友的名字。但是,我說過了,我的目的是讓你安心,即使真查出來這筆錢,你是不能要回去的。”
“這麼麻煩你爸,不太好吧?”
“我爸自從改邪歸正,每天無聊得要命,肯定願意搞點事做。”
邵孔陽滿上啤酒,使勁碰過去,碰了胖子一身酒花。
度日如年。
胖子沒有再聯絡過邵孔陽。他每隔幾分鐘就看一眼微信,胖子的頭像上始終沒有出現小小的紅色圓點。直到第四天,胖子毫無預備地打來了語音通話。
“查著了。2009年4月,聚盛賭場,陳朗,欠十萬整,6月全部還清。”
邵孔陽瞠目結舌。胖子藉著酒勁提出這個設想時,他其實並不抱希望。陳朗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在未成年時期欠賭債的人。但話說回來,有什麼不可能的,他還是個癮君子呢。
“我爸給我的號碼,你爹我親自打過去問的,”胖子語速很快,“那個老闆問得很詳細,我把你的情況簡單一講,他冒出一句‘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一聽,趕緊追問,他死活不說了。聽他的意思,絕對是有隱情。”
“你還能再問問嗎?有什麼隱情?”邵孔陽焦急地喊。
“你急什麼?我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求他了,他才答應講,但必須當面講。你要去一趟嗎?”
“必須去!你真是我的好兒子!”
第二天是週六,邵孔陽和胖子一大早乘坐高鐵,奔往陳朗的家鄉松平市。在車上,胖子告訴邵孔陽,聚盛賭場的老闆之所以同意談談,是因為他2016年被舉報,判進去七年,去年才出來,啥也不怕了。開設賭場罪有追訴時效,要是別人,斷不會再提起當年的事。邵孔陽向上瞪眼計算年份,胖子說,他進去之前,有人尋仇,把他胳膊打斷了,傷了神經,進去以後又因為糖尿病截了一隻腳,所以提前幾年出來了。
“他肯定很多疑,咱們和他說話,不要表現出攻擊性。”胖子囑咐。
邵孔陽第一次來松平,看著滿街不倫不類的建築合不攏嘴。老派平房上層會加蓋俄羅斯式洋蔥頭屋頂,一排傳統民居後竟有個哥特式教堂,閃光的金融大廈腳底下圍了一圈半殘的棚戶區。一切都是新舊交替的,新的永遠擺脫不掉舊的影子。
謝盛的家在一棟新建的,孤零零的小高層裡,四周的五層住宅樓一看就是九十年代的風格,外牆的牆皮掉落得層巒疊嶂。樓與樓的間距很近,過道上還有公共純淨水機,流浪漢搭的帳篷,和賣涼拌麵的小推車。新建的樓承擔了此區域充電站的責任,樓下一圈站滿了插著電的電動車。
謝盛在十五樓的家裡接待了胖子和邵孔陽。他今年六十四,靠輪椅行動。一開門,眼珠子在兩人提溜的禮物上轉得飛快。
“進來吧小夥子。”謝盛皮笑肉不笑。
邵孔陽心想壞了,這人看上去就不痛快,早知道再帶兩盒茶葉來了。
謝盛讓兩人在沙發上坐,自己費力地劃輪椅去倒水。他的右臂比左臂細許多,右肩也耷拉下去。胖子說:“我來我來。”謝盛就不劃了,坐在邵孔陽對面看他。邵孔陽極不自在,終於把胖子盼回來了,趕緊起身接過水杯。
謝盛把目光移向胖子,問起他爸爸的近況。胖子說他爸迷戀上了馬拉松,整天跟著俱樂部跑半馬。謝盛說他年輕時愛跑山,松平的山都快被他踏平了。倆人熱火朝天地聊跑鞋、地形、賽事,把邵孔陽晾在旁邊灌了一肚子水。二十分鐘過去,胖子低頭看見謝盛左腳的棉拖歪歪扭扭的,尷尬地住嘴。
“那個……”胖子看一眼邵孔陽,“謝叔,咱們說說陳朗吧。”
謝盛後仰,直視邵孔陽道:“這個屬於個人隱私,按規矩我是不能向外人說的。你們特意來了,我也不好讓你們空手回去。你先仔細講講,為什麼要知道這事?”
邵孔陽隱去孫律師、餘警官等人的名字,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謝盛說:“合著你們要錢來了。”
“不不,我兄弟就是想了解一下真相,求個心安。絕不跟您要錢。”胖子忙補充道。
邵孔陽拼命點頭。
“說起來,我對這個人記得很清楚。聚盛原則上不允許未成年賭博,但我也不攔著。大部分小孩還不起錢,就替我們幹別的,還有的讓家長還了。起初陳朗運過兩次毒,後來堅決不再運了,一再說會把所有錢還清。我們去他家催債,他家條件很不好,還是租的房子,父母還不上,揚言要去報警。然後沒多久,就一兩個月吧,陳朗忽然拿了整整十萬來還錢。我本來是不管他錢怎麼來的,但他是未成年,一旦扯上什麼事,容易把我的賭場扯出來。我問他,他說是朋友給的。那筆錢是嶄新的,連號的,一看是從銀行新取的。我很擔心來路,就沒收。十萬塊錢對我根本不算什麼,我更在意招惹風險。後來,他也再沒來賭過。”
胖子和邵孔陽相顧無言。
“可是,”謝盛玩味地說,“一兩年以後吧,陳朗忽然找過來,要把十萬塊錢拿回去。我收都沒收過,怎麼會給他錢呢。他跟我爭論了半天才罷休。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耍賴,但看那樣子,我總覺得他像確實忘了我沒收他錢這回事。反正啊,再也沒下文了。”
邵孔陽和胖子對視一眼,冷靜地問:“您覺得,他會是雙重人格嗎?”
“哦?”謝盛欲言又止,臉上忽地露出詭異的笑容,說:“我覺得不是。”
邵孔陽的直覺告訴他,只要再問下去,謝盛還會說出些新的資訊。但他剛要問,就被謝盛打斷了。
“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這些。十一點了,我老婆和孫女該回來了。你們……”
“謝謝您,打擾了,我們就回去了,再來看您啊。”胖子迅即起身,邵孔陽只好辭別。
謝盛送他們到電梯,眼看著他們下樓。電梯門一關上,邵孔陽就說:“謝老闆和孫律師說的話能對上號,這筆錢確實是初中時候丟的。只是,他初中就已經有雙重人格了?”
胖子說:“你管這麼多幹嘛?既然他賭博,肯定拿那十萬去賭了唄。你認識的都是些什麼人啊,又吸毒又賭博……”
“還有一點,謝老闆說陳博士家的條件不太好,可據我所知,初中時候他的家境還算可以。”
“他爸不是死了嗎?創業未半而家道中落唄。要不,”胖子一拍手,“他也可能是怕父母知道,給謝老闆假地址,讓人冒充他父母交涉。”
“不,他家的地址是謝老闆自己查的,應該不會錯。”
胖子不再理他,兩人即刻坐上回晉海的動車。邵孔陽一路緘默。他忽然感覺荒誕,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陳朗是誰,這筆錢哪去了,跟他有關係嗎?他渾身沒勁,異常慵懶,只想好好睡一覺。
回到“正方”是下午四點,晚飯沒開始。邵孔陽飢腸轆轆,想起在白老師辦公室裡有沙琪瑪,便去討來吃。
“邵偵探得到想要的結果了?”白老師說。
“沒有。我從來沒見過他的第二個人格,肯定推理不出那個人格會怎麼把錢弄丟啊。”
白老師笑笑,繼續看她的電視劇。潘粵明一人分飾四角,明明長得都一樣,卻演出不同神韻。
邵孔陽和她一起看了一會兒,吃完三個沙琪瑪,要走。白老師叫住他:“那篇小說,你看得太表面了。”
“我就跟做文字細讀似的,研究得還不夠深啊?”
“你非往雙重人格那兒想,是因為小說一開場就告訴你是雙重人格。有沒有可能不是呢?”
邵孔陽眨眨眼。
“有沒有可能,的的確確存在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