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近日,北大哲學博士入職民辦三本高校的詞條登上熱搜。自博士擴招起,文科博士難找工作的現象,就總是在求職季引起討論。
小魏(化名)就是某985高校的文科博士,她從博二開始找工作,曾有前輩勸說,去大專工作,才是最穩定,最“好”的。找工作的兩年間,小魏“數不清”聯絡了多少高校,從頂尖院校到民辦三本,只要有希望的她都會去主動諮詢。
目前,她已收到某二本院校的教職offer,在她看來,這是一個相當理想的offer了。對小魏來說,找工作是一個持續碰壁,持續調整期望的過程,也是一個讓她不斷思考自身專業意義的過程。
以下是她的講述:
口述|小魏
文|雅婷
編輯|王海燕
一
我現在博四,即將畢業,也拿到了一些學校的offer。但找工作這件事,對我來說,可能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我從博二就開始找工作了。當時我參加了一個國家級人才培訓的專案,接觸了一些年紀稍長的副教授和講師。平常,他們經常聚在一起聊工作,也會聊職稱,有一次,他們強烈推薦我去大專當老師。
我很震驚,因為我當時還認為自己學術背景很好呢,怎麼就要優先考慮大專?他們想了想說,“你現在還不懂,但是大專有編制,考核不多,可有編制的大專也不多了,未來再不會有大專老師這麼好的工作了”。我還沒想明白,他們又問我,有沒有開始聯絡博士後,得知我還沒有,他們鬆了一口氣,“那還來得及,你趕緊去多瞭解一下”。
我以前肯定是沒考慮過去大專當老師的。我是山東人,高考成績不錯,本科讀的是國內重點大學的人文科學試驗班,後來從碩士到博士,都是感興趣的專業,學科評級也很高。
人文科學試驗班是上世紀流行的概念,意思是,為了培養文科複合型人才,上大學時,先上文科基礎課,再選專業,進一步調整培養方案。我當時的同學,文理科生都有,後來有人想做文學,有人想做金融,有人想寫程式碼,而我,一門心思就是要學哲學。
我高中時讀尼采,以為哲學是一門充滿激情的專業。我父母一聽我要學哲學,也很支援,他們想的可能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覺得很適合“考公”。但懷揣青春激情的我真的開始研究康德後,才感受到,哲學原來可以這麼苦,又這麼難。
但我一直都是“好學生”,康德越難,我就越想學明白,想證明自己很厲害,很酷。直到大四時,我去參加世界哲學大會,幾乎見到了海內外最知名的哲學教授——難以置信,他們絕大多數人都禿了,而且從斑禿到地中海禿到全禿,各有各有的禿法。我感受到了學哲學的具體壓力,決定碩士要學文學。
我是在本校保研讀的文學,上了研究生後,我確定自己對學術研究很感興趣,於是開始準備申請博士。當時2020年,中國博士大規模擴招的第一年。很多人因此以為,這一年申請博士比較容易,殊不知國內高校的文理科情況差別很大。比如理工科,一個老師可以帶好幾個博士研究生,文科老師普遍還是隻能帶一個博士。
所以我的感覺是,競爭反而更激烈了。我記得我去考博時,同考場不僅有自己的同齡人,還有一些前輩,其中甚至有人是我們學科的研究物件。

《塞瓦斯托波爾戰役》劇照
但最後我竟然被錄取了,所以總的來說,我的求學經歷很順利。開學後,我對未來的想象也一片光明,規劃自己博士畢業後,還要在同校不同院繼續深造做博士後,實務和研究兩手抓,打通不同專業的研究壁壘,和博士時的導師共創學術輝煌。
二
但博二真的開始琢磨找工作的事情後,我發現人才培訓專案里老師們的建議很有道理。
從就業福利上來說,大專是真的好。按照我國法律法規,大專也可以評職稱,甚至說最高也能評上二級教授。在國內高校,教授的最高級別是一級,在理工科,基本只有院士級別的能評上一級教授,文科沒有院士,二級教授基本就是天花板了。
相比之下,博士後學習期間不一定能評職稱,一般預設博士後兩年就要出站,但出站條件又各有規定,一些在站博士後前輩告訴我,有的學校要求兩年發滿三到五篇C刊。這個要求,人中龍鳳或許能達到,達不到的,要麼辦停薪留職,苦熬四五年發完文章再出站,但拿到待遇依然只有兩年;要麼就退站。
這樣算下來,即便像我這樣,一路升學都很順利的人,到博士後出站,也差不多35歲了。這個時候,我光找到工作就很難了,更別提要去競爭很多高校預聘–長聘制的編制了。預聘–長聘制是非升即走的一種形式,我瞭解到,有的高校明明只有一個編制,但會同時招聘8個青年教師,那就總會有人達不到標準或者因為標準變化而離開。我認識的很多青年教師,他們的合同都是一年一簽,每年還要更新補充條款,標準越來越高,程度輕的就丟一些工資,程度重的可能就會被直接清退。
大專老師當然也有考核制度,從講師到二級教授,中間也有近十個評級,每次評級的稽核也要和同期老師競爭,並不是達標就可以。但有的大專院校當時還是可以達標上崗,還可以早點進入競爭,得到更多機會。可達標上崗的學校越來越難找,即使是高職院校也會效法“非升即走”。瞭解到這些情況後,我對找工作的想法變了,但也沒有把預期調整到大專院校。
我早就知道北京的生活成本高,壓力大,剩餘編制少。所以北京高校雖多,但我最先了解的還是非一線城市“985”高校的工作機會,比如我的本科學校。
然後,我驚奇地注意到網上流傳的母校青年教師“非升即走”故事。
據說那一年文科若干院系的青年教師一起評估比,爭取一個留校名額,每個人都有相當的核心期刊論文發表數量和專案。最後留下的老師,不僅科研成果一騎絕塵,一學期還能開五門課程,堪稱卷王之王。
具體算了下工作量,我怕了;估算了時薪,我決定算了。

《濾鏡》劇照
這樣的事情看多了,我決定要不看看“雙非”學校?
我聯絡了家鄉的高校,具體瞭解了入職與考核要求,結果對方要求的論文數量,並不比北京高校低,甚至和北大清華對齊。家鄉的高校聯絡人根本沒有流露出要聘用我的意思,我自己也會想:更低的待遇、沒有平臺賦能,但同樣的考核要求,回家鄉高校就職,我圖什麼呢?
這也還沒到我找工作最煎熬的時候。
博三那年,學院的老師突然給我們開會,說找工作的形式嚴峻,動員大家重視起來,積極找工作。這本來或許只是學校的例行工作,但從那時起,我們發現,一切真的不一樣了。
博一博二時,我們就知道青年教師留校的條件和傳說,同學之間還經常開玩笑吐槽。但動員大會過後,忽然沒人吐槽了,也沒人說話了。因為你知道,真的要開始找工作了,曾經的同學和朋友都變成了競爭對手,大家的腦子都開始飛速運轉。
這個局面當然不是大家的主觀惡意造成的,一方面,就業競爭確實大;另一方面,到了博士階段,大家的專業差不多,能投的學校也差不多,你交心地跟別人討論某個工作機會,你怎麼知道對方會不會想去,對方又能說什麼呢?大家乾脆都不說。

《歡樂頌》劇照
反正找工作這件事啟動以後,大多數人過得都挺壓抑的。我到今天也還是這樣,每週都搜尋高校招聘資訊,再去看看這個學校最近有哪些老師退休,判斷一下崗位招聘的可靠性。我不會不瞭解就盲投,因為各個高校都有自己搭建的招聘系統,填寫一次通常要花數個小時。填報後,就開始漫長的等待,通常是杳無音信,有時能收到半年前投遞高校的拒信。
投簡歷時,我的情緒狀態都是這樣:中午,覺得自己還有希望,下午,開始期待回覆,又在煎熬中懷疑人生,晚上,感到一切都完了。週而復始。
博三那年,我還研究過一個人才福利和待遇不錯的偏遠地區高校。和朋友吃飯時,大家隨意說起,很早以前有個傳聞說,該地區有的高校會扣留青年教師的學歷證和學位證,一扣就是十年,想走也走不掉。我聽到這個話,第一反應是“狂喜”——什麼?還有高校願意十年不開除我?
但我真的研究一番下來,發現這個學校也一直在修改人才引進的標準,到了我這一屆,人才福利和待遇差不多都沒了,競爭反而更激烈了。
四
我把期望值真正調整過來,是在博三的末尾了。
我物件也是跟我同一屆的理科博士,也是山東人,我們曾經計劃,那就都找山東的高校。我物件的研究方向沒有賺到大錢的可能。我想,那要不我來解決賺錢的問題。
我把目標鎖定在以學費高而出名的民辦高校。因為出生人口降低,這些學校擔心未來生源不足,急切地想改變民辦身份,成為公立學校。“轉公”第一步就要提高學科級別,申請到碩士點,這是他們的“存亡問題”。所以這類學校也急切地想招博士,我去面試時,還遇到過哈佛、劍橋和清華的博士,畢竟人家人才福利好,待遇高。
但伴隨而來的是,這類學校的考核,一樣需要核心刊物論文和省部級乃至國家級專案。明面上,考核標準的確降低了,但實際上,因為平臺的差異,完成考核的難度並沒有降低。民辦高校本就沒有編制,完成不了考核自然就要離開,像是另一種“非升即走”。看民辦高校的時候,我時常恍惚,覺得還不如回到北京高校去做博後、當卷王。那時候我會開玩笑說,這些學校雖然有錢,可心裡一點數都沒有,完全是把我們這些博士生當成許願池裡的王八了,丟兩個蹦兒,就想等待一場奇蹟的降臨。
到博四開學幾個月後,我終於拿到第一個高校offer,雖然很多人可能都沒聽過這個學校的名字,但我當時覺得,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今年春天時,我又收到了一個大灣區二本院校的offer。坦誠說,我依然覺得,這是我目前能拿到的最好工作機會了。
拿到第一個offer時,我把訊息分享給物件,當時他投出去的所有簡歷都被拒了,但他還是努力發動自己,想和我一起慶祝,同時安慰我,實在不行,就去給我offer的學校的城市,找個中小學教師教職。但這件事我真的太難受了,我本科畢業時的出路就是適配中小學老師的,碩士畢業也是,怎麼一路讀到博士,還是最適配中小學老師呢?

《理想之城》劇照
五
如果入職東部沿海地區二本院校,是我博士求職結局的話,我自己其實還挺滿意的。但我身邊還是有師友,會把這個選擇看作妥協。他們會這麼想,既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博士找工作有多辛苦,恐怕也是因為,他們對高校求職的可能性,還沒有更新想象。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和上一代,上上一代的知識分子,都是不太一樣的概念了。我們這一代讀過本科的人太多了,碩士、博士也太多了,但我們好像很難真正去解決某個社會問題,沒有特別強變革現實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把發現問題的過程當成了一種智力遊戲,把發表文章作為思辨的終點,做不出要和機構平臺切割的決絕姿態。
我常常也會這麼批判自己。在高校讀了這麼多年書後,我很想參與社會生產,不只是繼續在學術系統裡證明自己價值。從這個角度,我對去二本院校教書這個事,其實還是充滿樂觀和期待的。
一方面,我覺得把課上好,就是我發揮社會價值的體現。另一方面,不在頂尖高校就職雖然可能會影響我發論文。做研究,但學術影響力也不只有這些評價維度,現在很多知名教授,比如羅翔現在也會在大眾平臺開課,把複雜的知識,用簡單的方式傳遞給大眾。
所以我對“文科衰退論”和“文科倒閉潮”這種說法,也不太有焦慮感。有的研究和大眾有脫軌,會變得小眾,也不是完全沒有研究價值。不能和社會接軌的專業就會面對這個處境,無論文理,很多理科專業也是“天坑”,博士畢業以後更不好找工作。就個人來說,我很感激自己受到的人文教育,讓我真的開始理解複雜性,理解他人,學會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幸福。

《我的阿勒泰》劇照
在現在這樣的大環境裡,很難有年輕人能打包票,自己一定不會被“裁員”或者被“替代”。象牙塔裡的文科會衰退,會倒閉,但是社會對文化的需求,不會憑空消失。如果有一天我的飯碗丟了,就說明社會不需要這個功能了。那我就換一個,找別的方法和社會對話。
這也是我很想和同期文科求職博士說的,求職過程真的很辛苦,但我們搞文科的,我們不能先被自己困死。

排版:布雷克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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