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拖延症一直是個熱議話題。它在哪個時代都是一種“日常”,如今更是和“MBTI”融為一體,成為人格診斷的一部分。
作家蔣方舟曾飽受拖延症之苦,她在自己的二十世代,最大的遺憾就是因為拖延症浪費了很多時間和機會,甚至釀成了一些事故。
直到最近五年——也就是三十歲之後,蔣方舟才真正治癒了拖延症,可能是人生第一次達到所謂“work-life balance”的狀態。

來源 | 播客《一寸》
講述 | 蔣方舟
01.
我是如何“患上”拖延症的?
我小時候一點也不拖延,十二歲到十六歲,是我人生中工作量最大的一段時間。
我十二歲開始給報紙寫專欄,一週要交五篇專欄,一篇八百到一千字,寫不完就要開天窗,屬於媒體事故。我那幾年都是每天早上三點多起來寫作,寫到七點多聽到樓下的掃地聲,就知道該上學了。
一般我到了上學時都能寫完,實在寫不完就在學校繼續構思,一放學就衝回家加個結尾,然後交稿,晚上九點多睡覺。說到這裡我得抱怨一下,我一直覺得我爸媽都不矮,但我只有1米59,就是小時候缺覺導致的。
現在回看我那時候多少有點不人道的工作量,我只有四個字的感慨——“幸虧年輕”。
幸虧年輕,不會去計算付出回報比,不患得患失,只知道悶頭往前走,也幸虧年輕,對生活尚且沒概念,分不清當時是屬於“吃必要的苦”還是“沒苦硬吃”,甚至並不覺得吃苦,只能感覺到一種每天又打怪成功的快樂,以及為家裡掙錢了的自豪。
那段規律的專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上高中。所以,我十幾歲的時候一直不覺得自己會有拖延方面的問題。直到我上了大學,長達十年的拖延症噩夢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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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元兇是從我的身材焦慮開始的。
我大學時開始減肥,經常下決心要斷食一週,結果反而暴飲暴食。太撐了就去睡覺,太餓了也去睡覺,心情不好也去睡覺,整個作息都被打亂了,經常凌晨四點去樓下的自動販賣機把裡面能買的都買了,一口氣吃完,然後因為撐和自我厭棄躺在床上流眼淚。
我在宿舍醒來的時候,經常已經中午十點、十一點了,錯過了早上的課,我就想下午的課乾脆也不去上,所以有的時候明明都收拾好書包,臨出門又放棄了。那時候的我,幾乎每天都在“下定決心重新做人”和“放棄重新做人”之間迴圈。
而且或許是出於對小時候過於勤奮的一種叛逆和反彈,我對寫作也很倦怠,那時候我雖然已經在媒體工作,但是每次的稿子都是拖到最後一刻才完成。
壞就壞在,每次我都能在最後一刻完成,所以我就對自己“收拾殘局”的能力有一種迷之自信,覺得反正最後稀裡糊塗亂七八糟囫圇吞棗總會交代過去,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
造成我拖延症的還有另一個“犯罪嫌疑人”,是社交網路的出現。
我記得我大概是12年左右接觸到微博的,那對我來說太神奇了,當時的微博還限制140字以內的內容,我發現幾句話就能很容易被看到,被共鳴,這對我是非常大的誘惑。所以,我那時候每天刷很長時間微博,自己也發得挺多。
後來,我發現社交網路對我來說最大的陷阱,並不是花費時間,而是稀釋了我的表達欲。
之前,我有什麼想法,會組織成至少一千字的文章,後來發現140字就能說明白,能傳達,能獲得點贊,那我寫那麼長文章幹嗎呢?久而久之,我本來還算旺盛的創作欲就這樣不斷被稀釋掉。
我的整個二十世代都是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有人可能會問說,你那十年也出了三四本書,這也算有拖延症?
首先,當時有出版社一直推動和催促我完成出版計劃,我以前還總覺得有人催著好煩,現在想想,真是不知感恩。
其次,因為心態上有很強的被動性,而且又往往拖到不能再拖才完成,所以我對那些作品的完成度並不滿意,而我真的有野心和主動性的作品,我又沒有寫出來過。比如我成年之後到三十歲,至少有五六個半途而廢的長篇小說,沒有完成一部。
02.
拖延症釀成的事故
這中間有幾件事讓我印象深刻。
一件事是我寫一本新書,出版社問我預計完成的時間,我估算出一個時間,打包票說一定可以完成,出版社就按照這個時間推進,安排出書後的線下推廣。
但到了應該出版的時候,我的書根本沒有完成,而且因為涉及到其他合作方,線下新書巡講的時間不能延後。於是,我就開始了史上最詭異的新書巡講:帶著我只有書名和封面的新書做了十幾場全國巡講。
演講完,有聽眾覺得挺好的,說買本書看看吧,我只好說,不好意思書還沒寫完,你先等個半年,或者,一年?
這件事帶給我的羞愧程度,是我現在有時半夜想起來都會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大力嘆口氣。
但即便這樣,我都沒有做出巨大的改變,後面再出書,我依然沒有在規定時間完成。最糟糕的是,我甚至會出於愧疚和恐慌,謊報自己的工作進度,說“馬上就寫完了”之類的話,成為了精神上的老賴。
有一次編輯老師忍無可忍,發了很長的簡訊指責我。我現在還保留著那個簡訊截圖,時刻警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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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無論如何,這些書最後都還是出版了,我潛意識裡總覺得自己總歸是糊弄過去了,所以都沒有實質性地改變。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來了。那是二十八歲的一個很平常的下午,我媽媽聽到我又抱怨工作完不成,她很平靜地說:“得虧你成名得早,要不然,像你這樣的人,在社會上,早就被淘汰了。你要是上班的人,早就被開除幾百遍了。”
我徹底崩潰。一方面是因為我媽媽經常表揚、維護我,很少指責我,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說得對。我的生活還能正常運轉,純粹因為早年的幸運,已經快三十歲的我,工作紀律比正常人要差很多。
在那之後,我痛定思痛,決定改變。
03.
治療拖延症第一步:調整心態
一開始,我想學市面上那些“連續30天五點起床,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結果完全堅持不下來。我五點起床,整個人就像被毆打了一頓,一天都很想哭。
以下我要分享的一些治療拖延症的方法,我覺得相對來說是痛苦度沒有那麼高的,所以也相對容易堅持。
但在分享之前,我想先強調兩個前提,一個是首先要確保你的精神狀態相對健康。現在回想我的大學階段,其實陷入了輕微的抑鬱狀態,但並沒有發展成需要就醫服藥的程度。
所以,如果你已經有一些比較嚴重的抑鬱焦慮狀態,首先需要的是接受專業的指導和治療,而不是要治療拖延症。
第二個前提是,我的方法更多針對像我一樣的創作者,或者是從事藝術、文化相關工作的人,甚至是學生。
我所針對的“拖延症”,是那類你真的有期待、有興趣的工作,你知道自己如果完成會得到很強的價值感和自信心。如果工作內容本身很痛苦,你一點也不喜歡,這類拖延症我也無能為力,因為最後的正反饋很有限。
所以,如果有一件你想做、你該做、你也知道自己擅長的事,但是已經拖了很久接近爛尾,甚至缺乏開始的勇氣,那麼,我希望自己的一些方法和經驗對你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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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治好拖延症,最關鍵是心態的調整。
第一,是從評價者到創作者的心態轉變。
身處這個時代,評價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我們接觸很多文藝作品之前,首先接觸到的是對它的各種評價,就像很多人是先看豆瓣評分,或者聽完播客才決定看不看一部電影。甚至,看完“五分鐘看完xxx”和吐槽影片,就覺得已經看完了文藝作品。
我之前也很喜歡和朋友吐槽各種我認為不夠好的作品,但是後來我發現生命中的快樂都有籌碼,射出多年的箭又擊中自己眉心。
對ta人的指摘最後都成了自己的枷鎖,讓我動筆變得困難,腦海裡總有彈幕在批評,彷彿一個創作者的自己在辛苦建設,另一個吐槽的自己在拆磚掀瓦,房子永遠建不起來。批評別人火力越盛,自己下筆時反而越怯懦。用大白話說,就是“眼高手低”。
我並不是說開始創作後,要放棄自己的審美判斷,而是建議不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吐槽和拆解一個水平很差的作品為何不行上,因為人的精力和熱情是非常寶貴的。
聰明而輕佻的評論讓人過癮,但終究是死衚衕,通向不了任何地方。沒有嚴肅的初衷就不會產生嚴肅的意義。
馬爾克斯講他創作第一個長篇《枯枝敗葉》前後,才開始像真正的小說家那樣讀書。他說,“不僅出於樂趣,還出於對聰明人如何進行文學創作的永不滿足的好奇”,把作品從前往後、從後往前翻來覆去開腸破肚地看,從中挖掘最深的奧秘。
當你的閱讀習慣,不是挑刺和抓蟲,而是從好的作品中找到能為自己所用的工具和養分,你就開始具備了一個真正創作者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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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重要的心態就是,所有的作品初稿都是狗屎。
這句話是海明威說的,它給我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因為我之前那些半途而廢的長篇,都是我寫了幾萬字再從頭看,發現毫無意義,不忍卒讀,就放棄了。
我們會給自己的放棄找各種理由,最趁手的理由,就是,作品不夠好。我想,除了那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沒有人一齣手就是精品。我們要放棄當一個完美主義者,要時刻默唸“所有的作品初稿都是狗屎”,無論如何,先把狗屎寫完。
所以,每次有寫作新手問我建議,我總是說:千萬別邊寫邊改,你今天寫了五千字,明天可能就只剩三千字,後天就只有五百字了,最後,一個自然段就能改一年。
最好的方式先眼一閉往下蹚,剋制自己不斷修改的衝動,有了修改的想法,怕忘的話就先記錄下來,最後再統一改。
先完成,比什麼都重要。
第三個心態,就是如果你在完成過程中感到困難,要勇於求助。
回看我的拖延症期間,我最後悔的就是不向編輯或工作夥伴說實話,或者說,我不向任何人說實話。
別人問我工作進度,我會出於恥感謊報進度,騙別人的同時也騙自己。幾次後,工作夥伴會對我失去信任。Ta們也覺得,那為什麼要盡全力幫你?
直到三十歲左右,我才學會求助。我會如實跟工作夥伴說我的真實情況和困難,有哪些主觀或者客觀原因,工作可能會延期,大家一起來想辦法。開口之後才發現,很多對我來說痛苦到無法啟齒的事情,對我的工作夥伴來說是能夠解決的。
我自己在重度拖延症裡最糟糕的心理體驗,就像被關進了一個單人監獄,裡面只有我和我的恥感、自我懷疑和失敗感,我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工具離開這個監獄。
所以,我建議你在自己無力的時候,不妨向ta人求助,或者至少做到向ta人坦誠,從別人那裡獲取離開這個恥感監獄的力量。
04.
治療拖延症第二步:工作方法實操
說完了心態調整,可以聊聊具體到每一天的工作方法。首先,規定工作時間,而不是工作量。
我們都聽過村上春樹的神話,他每天會寫滿十頁400字的稿紙,然後換上跑鞋去跑馬拉松。我之前和馬伯庸聊,他也差不多,每天寫4000字左右。
我曾經試過這種規定字數的寫作,但後來發現不太適合我。因為他們本身寫作紀律很好,習慣了規律產出。但我如果前一天沒有完成,比如1500字,就會非常焦慮,想到第二天要累積寫3000字更覺得天都要塌了。
所以我後來用的方法就是隻規定寫作時間,比如每天從上午十點工作到下午六點,可能我一天只看了書沒有動筆,或者只寫了500字,我也允許自己按時下班,就當一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我雖然不用坐班,但會給自己一個上下班的儀式感。我寫作是在咖啡廳,因為如果在家寫作,我動不動就想躺在床上,而且對我而言,生活和工作需要一個明顯的區分。
我最近每天從起床到洗漱、做早飯,再到去咖啡廳的路上都會聽citypop,帶著80年代的泡沫時期日本特有的生機和活力。到了咖啡廳,感覺自己帥氣又利落地開始一天的工作,到了點就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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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會問,可是我連有效工作時間都不能保證啊!我總是刷手機,看短影片刷社媒來逃避工作,怎麼辦?
這裡就要講到我的第二個工作方法。這個方法特別常見,就是番茄鍾工作法。
工作二十五分鐘到半小時,休息五到十分鐘,然後再迴圈。在休息的時間裡,我才可以刷手機,甚至我工作的半小時是不上廁所的,休息的時候才允許自己上廁所。
雖然手機上現在有很多番茄鐘的app,但是我還是用的實體鍾,因為我想盡量減少自己看手機的頻率。推薦小學生專用的靜音時鐘。
一般而言,前幾個番茄鍾比較艱難,很難一下子進入狀態,所以我前幾個小時都會先手寫,因為紙筆是干擾最少的一種介質,寫順了,再謄寫到電腦上,然後接著寫下去。
“番茄鍾工作法”的原理是一種“痛苦管理”,一口氣工作八小時其實是根本做不到的,人的注意力有限,但是“不被打斷的半小時”好像沒那麼難堅持,而且半小時能做的工作其實比想象得要多得多。
工作的時候,我就把手機倒扣或者放在包裡,完全不看。一開始,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玩手機,但是現在習慣了,我休息的時間也經常不看手機,而是站起來拉伸一下,發個呆。
我之前看作家李翊雲的採訪,講到疫情是很多人都心浮氣躁的一年,她卻很高產,每天保持閱讀十個小時的習慣,中間也會看社交網路休息,但是頭腦不怎麼跟著轉,純放空。
現在的我也是,偶爾看社交網路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容易被調動情緒或者沉迷,而是始終隔著一層。
05.
治療拖延症第三步:短期任務
下面,我們要根據不同情況做一個區分,那就是面對短期任務(比如一週到一個月的)和長期任務(比如長篇寫作從構思到最終改定基本都需要一年以上),分別需要怎麼樣的工作方式?
因為兩種工作我都經歷過,我的方法也不盡相同,所以大家可以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來取捨。
首先,我們來看看短期工作。比如你需要在一週或者一個月的時間裡完成一個高質量的創造性的工作該怎麼辦?
我的工作方法第一條是,無論時間有多緊張,我都會在開始,用一半左右的工期大量看資料,看完原著,再看相關的研究專著。
這是最不能偷懶的步驟。而且不能看AI幫你總結的,不能在社媒上搜別的短評或長評,這些都是預製菜或者代餐,營養價值非常有限,必須老老實實看原文和專著。
雖然一開始入口沒那麼絲滑,但是隻有這些能給你帶來真正有原創性和啟發性的思考,讓你在讀的時候就不斷湧出想法和靈感。想得足夠充分,就會寫得足夠快。
你可能會問,為什麼不用AI呢?它的出現不就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的嗎?
我很認同科幻作家特德·姜的說法——他應該是我目前最喜歡的科幻作家,也是電影《降臨》的原著作者。他說,大語言模型是網上所有文字的模糊影像。
什麼意思呢?就是說AI生成的文字感覺是那種原始圖片被壓縮過之後,喪失了精確度的受損圖片。
這也是我的感覺,AI的總結和概括看似簡練,而且很像那麼回事,但是始終缺乏一種精準。那種精準是我們讀原創作品中會被突如其來地一擊命中,心頭一顫,發現自己模糊的感受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被傳遞出來,並且自己也有了表達的衝動。
比如我這幾天一直在讀保羅·策蘭,讀到一首非常簡單的小詩,叫《數杏仁》,最後一句是“把我變苦,把我當杏仁來數。”我的心猛跳了好幾下。至少目前,AI生成的文字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心頭重擊的感覺。
所以,我的建議是如果你想從事文藝創作,與其去讀模糊的概括,不如去讀精準的原著,為了學習,也為了磨礪自己的感受力。
我記得第一次看林奕含的小說非常驚豔,好奇這位年輕作家怎麼一齣手就如此老道,我就去搜了她部落格的日誌,她每天也是坐地鐵去咖啡廳寫。
有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她說自己每天先細讀兩百頁小說,練筆,再聽王德威的線上講座,花四五個小時的時間把兩個小時的講座逐字抄寫。
我當時看到特別感動,她比我認識的任何一箇中文系的學生都勤勉虔誠,走大路,不走捷徑。雖然大路漫長,又是無數人走過的,但是它能把你帶到更遠的地方。
第二,如果我要短時間完成一個高質量的工作,那我會在短時間內“不做任何有企圖心”的事情,遮蔽一切侵入性資訊。
這是作家唐諾分享的。他說很多作家一旦寫作,就會像在孤島上一樣,連那麼愛熱鬧的海明威,在創作的時候也不看報,不做任何有企圖心的事,讓自己的世界維持“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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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聽過維克多·雨果的故事,雨果也非常愛熱鬧,是聽到一點聲音就要上街去看的那種人。
他為了強迫自己寫作,就買了一件灰色的毛衣把自己從頭到腳全部裹起來 ,讓妻子把自己鎖在房間,坐牢一樣呆了五個月,飛快地寫完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鉅著《巴黎聖母院》。
諾獎得主石黑一雄寫成名作《長日將盡》只用了四周,每天早上九點工作到晚上十點半,中間不看郵件不接電話。
前段時間,我和法國作家杜波瓦,有了一次對談,他是法國最重要兩個文學獎費米娜獎和龔古爾獎的雙料得主,小說也很暢銷。
他跟我說,他十幾歲的時候忽然有個天啟式的頓悟,他發現除了睡覺工作交通,人真正用來生活的時間只有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他覺得這時間實在太短暫了,他需要儘可能地去感受,而不是把人生浪費在對世俗標準的追求上。
所以他每年的十一個月都是玩、體驗、毫無節制地感受生活,然後每年從三月開始寫作,寫到四月結束,31天之內寫完。
他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凌晨三點,把自己完全浸泡在意識中,沒有任何現實的干擾,每次寫完,他就會大哭一場。他就靠每年工作一個月,一共完成了二十多本書。
這樣的工作方法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讓你達到一種非常神奇的精神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你覺得你的精神世界,你腦海中虛構出的那個宇宙,比現實生活甚至更真實,更堅固。
非常遺憾的是,我目前還沒有體驗過這種如痴如醉的精神狀態,這種如夢似幻的真空體驗,這種絕對“乾淨”的世界。
但我已經儘量在讓自己的生活減少侵入性資訊,比如我現在手機裡沒有短影片app或社交媒體app,如果我需要搜什麼看什麼,我就會現下載,看完了再刪掉。
久而久之,我就因為麻煩和流量費太貴而選擇不下載了。
06.
治療拖延症第四步:長期任務
不過,我覺得這種完全沉浸式的工作方法只適用於短期工作,比如一個階段性專案,或者學習上的一次短期衝刺等等,時間長的話很難堅持。那麼一年以上的長期工作該怎麼中途不放棄呢?
我是去年年底完成了自己成年之後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個作品對我來說很重要,不是因為寫得有多好,是因為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之前每一次寫長篇半途而廢的精力都成為我的一種阻力和心理陰影,這次我要是還完不成,可能我一輩子就沒有操控一部長篇的能力和勇氣了。
而我又深信一個成熟的作家還是需要長篇作品,就像是納博科夫說他認為每個作家都有個數字,這個數字代表了他能完成的最長篇幅。所以,這一關我必須要過。
我最早有關於這個長篇的想法是21年的六月,完成最後一版,也就是第五版的修改是今年2025年一月,經歷了差不多三年半的時間。
在這三年半的時間,我也終於摸索出適合自己的長期工作方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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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最重要的原則就是不要燈枯油盡,涸澤而漁。
具體到每一天的工作,我都是在寫到最順手,最流暢的時候停下來,第二天從這個順暢的部分接著寫。如果我放任自己順手的時候一直無節制地寫,寫不下去才停,那第二天再寫的時候,面對的困難度和痛苦感就會太強,讓我產生強烈的逃避心理。
所以,在寫長篇的時候,我每天都會在寫得最順的時候強迫自己停下,收拾東西下班。回家後我經常電腦都不開啟,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到附近公園跑步或者遛彎一個小時,十點看個電影、看看書睡覺。
哪怕我在運動或者休息的時候,靈感也會不受控制地跑出來,但我依然強迫自己不開啟電腦,而是把這些想法透過微信上的“檔案傳輸助手”發給自己,第二天開工之後再寫。
到大的工作規劃上也是如此,不要過於消耗自己。可以給自己安排休息日,放空日,甚至三五天的短途旅行。
我非常喜歡的馬來西亞作家黎紫書有本很好的小說叫《流俗地》。我當時讀完覺得,拋開題材和寫法,完成度上是我這幾年看的華語小說裡最高的。
完成度是什麼呢?對我來說是節奏非常沉穩,一直以不急不緩的速度推進,不會覺得哪裡寫飛了或寫垮了。作者筆力不逮,讀者就會覺得深一腳淺一腳。
我讀到小說後記,黎紫書說自己上一部長篇還是十幾年前的小說首作,當時因為缺乏經驗,入戲太深,寫著寫著身體出現了嚴重問題。
後來寫《流俗地》吸取教訓,每天只讓自己寫千來字,而且特地讓自己每日擱筆後做點別的事來轉移注意力,放鬆心情。做飯,聽音樂,看電影,讀書,練瑜伽,散步,偶爾也短途旅行。不過她後來又寫自己還是病了三個月,老是半夜狂吐。
雖然聽起來也不是特別正面的例子,但這至少說明一個有經驗的小說家,是會張弛有度地把長篇看作一場馬拉松,不急於短期衝刺。
說到這兒,不得不提作家裡最會跑馬拉松的村上春樹。在全世界範圍內,現在能像他一樣,年過七十還在規律產出超長篇的作家屈指可數。
我研究過他的創作習慣,他基本是寫完一部長篇之後就會寫個短篇集,寫寫自己跑步的時候在想什麼,寫寫自己的100件T恤,甚至還做《村上RADIO》當起電臺DJ。
這樣,他就能一直處在創作狀態,每天都有東西寫,不會一下子停下來好幾年不寫,再拿起筆來有種陌生和畏懼感,但同時,又不會一下子把自己消耗得太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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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樣的工作會帶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我要講的第二個原則。
第二個原則,就是保證自己一直能獲得正向反饋。
這一點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因為我是個延遲滿足能力極差的人。寫長篇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和困難,就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你不僅得不到別人的評價和稱讚,甚至沒有任何評價的座標,你就像是在大海里漂流一樣,完全無依無靠。
中國文學一直推崇曹雪芹那樣十年磨一劍寫《紅樓夢》的例子,對我來說,那種孤身漂流十年的意志力是我無法想象的。
我認為網路文學經常能寫得很長,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能經常獲得反饋,有讀者催更、誇誇,所以過程並不孤獨,不知不覺就堅持下來了。
之前金宇澄老師告訴我,他的《繁花》初稿33萬字五個月就寫完了,我說怎麼寫這麼快?他說他當時是在一個論壇上連載,更新一章,讀者品評一番。他把這個叫“說書先生的傳統”,說書人看臺下人的反應,是聚精會神,還是哈欠連天,依此來修改自己的敘事。
我聽了很受啟發。我雖然不適應網路連載的方式,但金老師的方法也幫我克服了一部分的恥感。
以前我寫了一半的小說是堅決不能示人的,不過現在我也會在寫作過程中和朋友分享,從他們的反應中得到一些反饋,不管有沒有用,至少是像面對深谷的一種呼救,“有人嗎?”,能聽到回應,說“有人啊!”

《枯葉》
我在寫長篇到一半,大概去年年中的時候,遇到特別大的寫作障礙,覺得怎麼都寫不下去,差點要放棄了。
後來我就想了個辦法,度過了寫作危機。因為我長篇的題材和母女關係有關,所以我就開始研究我喜歡的女性作家真實人生中和作品中的母女關係,這個研究因為目的性很強,所以很順利,而且工作難度和寫長篇比簡直像在休息。
我把研究的過程寫下來,差不多有十萬字,後來也成為了與看理想合作的一個十集的音訊節目。
當我再回到長篇的創作裡,就忽然覺得輕盈,下筆時也不艱難了。更重要的是,在透過播客和外界交流的過程中,我獲得了一些正面反饋,就像是安裝上了新的電池,讓我能繼續運轉。
所以,如果你面對一個特別艱難的長期工作,不一定像我一樣去寫長篇,但這個長期工作是你願意付出時間和精力的、是你很想去完成的,我的建議是不妨同時做一個簡單的,能快速獲得正面反饋的工作,這樣才不至於在孤獨和自我懷疑中耗盡自己的心力。
這就是我如何治拖延症的全部方法,雖然是非常私人的經驗,不一定能複製貼上到每個人身上,但至少對我來說很有效,現在毫無保留地分享給大家。
尾聲.
顯得輕鬆,並不重要
最後,我想分享馬爾克斯的一段採訪,別人問他什麼叫做好作家?
他引用了略薩的話,說一個人坐下來寫第一行字,就知道他是不是好作家。
什麼意思呢?馬爾克斯說一個年輕作家曾經對他說:“像你這樣有很多人關注和期待的作家才需要認真對待自己的作品,像我這樣的nobody隨便糊弄一下就行了。”
馬爾克斯內心在抗議,不,不是這樣的。“好作家”不是佳作頻出暢銷榜的常客,而是能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自己每一部作品的創作者。

《重版出來!》
在這個時代,“輕佻”和“顯得毫不費力”好像更為時髦,我們都怕吃力不討好,所以很多時候不斷拖延那件你想做,你也該做的事。
但進入三十世代,我發現“顯得很聰明”,“顯得很輕鬆”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一件生命中只屬於你自己的作品,哪怕過程中手腳並用姿態笨拙,但這件作品是永久地、完整地屬於你的。
最後的最後,我想引用我最愛的美劇《繼承之戰》裡的話。劇裡的媒體大亨Logan總對他的子女說,"You are not a serious person"。希望螢幕前的你,能成為一個serious per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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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全新個人播客《一寸》
現已上線“看理想”,歡迎訂閱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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