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66個口述故事
2015年,黃鶯被武漢理工大學錄取,她是全國第一個透過普通高考考上211大學的盲人學生。九年過去了,她從本科讀到博士,也是全國為數不多的幾位盲人博士生之一。
但她並不喜歡用“勵志”來形容自己的故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個有些社恐、不擅長拒絕人、但跟誰都能玩得來的小女孩,被包裹在一個個宏大的標籤之下,真實而豐富的她消失了。人們習慣用標籤來理解她,猜測她的生活有很多不便,讚揚她樂觀、積極、正能量,和她相處時帶著小心翼翼,卻很少真正走進她的世界。
很長一段時間裡,黃鶯覺得,自己雖然和同學們一起生活、一起上學,但似乎沒有真正融入他們。她需要被平等地看見。
後來,黃鶯開通了自己的抖音賬號(@盲人博士生-黃鶯),用第一視角,分享盲人博士生的日常生活。她化妝、逛街,和朋友約飯,會熱熱鬧鬧地慶祝生日,還會給起不來床的室友萌萌帶飯。網友們驚奇地感慨,盲人能做這麼多事情的同時,也對她有了更多理解和調侃。
黃鶯的故事屬於她自己,也屬於很多沒有被看見的殘障人士。他們沒有多可憐,也沒有多偉大,只是在用一顆真誠的心,誠實又勇敢地去經歷這個世界。
以下是她的講述。
20歲,我成為全國第一個透過普通高考讀211的盲人大學生
我是黃鶯,今年29歲,出生在寧夏石嘴山市。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父親在工廠裡做維修工作,母親打一些零工,小時候我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兩歲時,因為一場高燒,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上小學以前,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小孩有什麼區別。我讀的普通幼兒園,該上課就上,該玩就玩,六一兒童節上臺表演過節目,還學會了彈電子琴,《粉刷匠》的譜子我到現在都記得。

我媽曾經以為我在鋼琴上有天賦。
我們那時候還有學前班,我待了半個多學期,發現自己跟不上了。我看不了書,也看不見黑板,上課的時候只能聽老師讀,把內容背下來。課程內容多了以後,這種方式就不行了,沒法跟著學校繼續上了。
那時候跟我玩得好的朋友都去上學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待著,我就很不開心,覺得不公平。當時資訊也比較閉塞,我們各種打聽,才找到了本地的特殊教育學校。
我從6歲開始就住校了,最開始什麼也不會,眼睛也看不到。學校裡有盲生,有聾啞生,一個比我大9歲的盲人姐姐,慢慢教我怎麼洗頭、洗衣服,怎麼擦桌子、疊被子。當時我們的文化課和按摩課各佔一半的課時,但我力氣很小,也理解不了中醫的那些理論,我會有一些期待,有沒有可能我將來不做盲人按摩,會有其他選擇?

那時我不會想到,後來會以博士生的身份,給學弟妹們講課。
初中畢業以後,我又面臨同樣的問題,找不到接收盲人學生的高中。當時我看的盲文書上,會寫投稿學生來自某某學校。看到人家學校的名字,我就給當地的114打電話,問他們有沒有特殊教育學校的高中部,收不收外地學生。後來我找到了一所青島盲校的高中部,通過了人家的入學考試,才能繼續讀書。
我剛上高中的時候,盲人學生只能參加“單考單招”,只有限定的幾所大學,可以組織自主命題的考試,來招收盲人。能選的專業也很少,只有針灸推拿和音樂表演。2014年,我讀高二的時候,出了新政策,盲人學生也可以參加普通高考。當時我們學校組織開會,每科老師都上臺分析了一下,印象很深的是化學老師上臺說,我給你們讀一道題目,看你們能不能做出來,那是一道化學方程式配平的題目,大家基本都做出來了。他說,看嘛,這就是高考真題,說明你們可以去高考,沒有問題。
我當時聽到這個政策的時候很激動,覺得有了一個選擇的機會,但也很慌,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我心裡沒底,但想試試。我們能刷的題很有限,因為大部分真題都是紙質的,我需要老師或者同學幫忙讀出來,轉換成音訊,我才能去做題。

我要透過專門的盲文字板和盲文字筆來學習。
我是2015年參加的高考,查分的時候,我用讀屏軟體看電腦上的分數,一個非常機械的聲音報出了:530分。
我沒想過能考500分以上,還以為是軟體出問題了,把我媽叫來看,結果真是530分。我們倆特別激動,真是要跳起來的狀態。

2022年,我已經碩士畢業了。
報志願的時間很緊,只有4天,我們本來想聯絡一下想報的學校,看招不招盲人學生,但可能是招生季,那些學校的電話都打不通。我後面都有一點想放棄了,怕被學校退檔。後來是我的一位高中老師按照我的分數,和想報的志願,幫我弄了填志願的事情。她也是一位盲人,說既然有了這個政策,後續肯定都會有支援,我們先報了再說。
最後我被武漢理工大學的社工專業錄取,也成了全國第一個透過普通高考讀上211大學的盲人學生。
特別可憐,和特別偉大,都是對盲人的刻板印象
上大學以前,我幾乎沒有在融合環境裡學習、生活的經驗,學校也沒有接收視障學生的經驗,所以需要很多溝通和適應。
錄取以後,輔導員打來電話,問要不要給我安排一個獨立宿舍,可以讓我媽媽來陪讀。但我既然決定接受融合教育,就希望和其他同學同步地學習、生活,而不是享受過多的特殊待遇。而且我從小在盲校生活,完全有獨立生活的能力。
最後我還是和同學們一起,住普通宿舍,用公共浴室、衛生間,只不過我們班的宿舍被安排到了一樓。
剛開始我很擔心學習,學校裡只有我一個視障學生,市面上也沒有太多盲文教材。沒有教材怎麼辦?看不見黑板怎麼辦?後來公益機構和老師們幫我制定了一個方案,每學期開學時,輔導員會幫我把這學期要用的書寄給他們,公益機構幫我把紙質書掃描成PDF,再轉換成word,請志願者幫忙校對,最後發給我。不過也會存在問題,因為校對時間比較長,有時候我可能快結課了,才能拿到教材,所以只能用來複習。

我在學校裡拍的照片,手裡拿著盲杖。
對我最難的一門課是高數。第一節高數課,我發現是在複習高中的知識,老師問的每一個問題我都知道,還挺有成就感。
開始學新知識以後,我就跟不上了。我手邊沒有教材,也看不到板書,只能聽老師哐哐在黑板上寫字,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一個月,我發現真的不行,就跟學校申請怎麼能更好地把這門課學了。學校幫我找了兩個志願者學姐,她們讀,我把知識點用盲文抄下來,相當於把這門課又上了一遍,最後我才能順利學完了,成績也還可以,考了97分。

我怕麻煩別人,但又需要平等、安全的關係。
讀大學以後,我特別想要融入大家,但又擔心麻煩別人。比如同學問要不要一起逛街,我擔心帶著我不太方便,經常會說算了,我不想去。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我也會想很多,糾結他現在有沒有空,能不能幫我,如果別人天天幫我,我又沒法幫她們做什麼,是不是不太好。如果我能幫同學一些小忙,哪怕取個快遞,我心裡都會有一絲絲安慰,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一點點價值,至少能幫到別人。現在想來,當時是有些自卑的。
當時,很多人會帶著距離看待我,比如我去買飯,我室友就會收到訊息,你怎麼能讓黃鶯一個人去買飯?有點指責的意思。我們上志願服務課,老師會問我室友,你為什麼要跟黃鶯做室友?老師其實希望她說,我就是獻愛心,做個志願服務,但我室友就懟了他,說因為我倆關係好,有什麼奇怪的嗎?
後來我總結了一下,大部分人對我的印象,要麼是什麼都不行,要麼是你可太厲害了,但這兩種都是刻板印象。我覺得這兩種人都不瞭解我,沒有接觸過我,全靠想象。

課餘時間,我也會去玩樂高。
我在讀博士的時候認識了萌萌。輔導員剛跟我說完,要給我安排一個室友,我就收到了萌萌的微信,說要跟我一個宿舍,怕對我照顧不周。我心想完了,又來了一個照顧我的人,壓力有點大。但跟她見了面,覺得這人特別有意思。
當時我們要一起去導師辦公室,大多數人第一次帶我,都會小心翼翼,走路速度會慢下來,有臺階就會跟我說。但萌萌完全沒有,她走得非常快,碰到減速帶,我可能絆了一下,如果是別人可能會特別緊張地道歉,說沒事吧,對不起,小心一點。但萌萌只是問了我一句,沒事吧?我說沒事,我們就繼續往前走了。我突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大的壓力。
後來當了室友,慢慢熟悉了起來,我發現萌萌特別開朗,自來熟。她到哪兒都會叫我,而且根本不給人拒絕的機會,我就跟她去了好多地方。

萌萌和我騎雙人腳踏車,我很放心地張開了雙手。
最早一次是去海洋館,跟另一個同學一起。她們到處拍照,結束以後我還挺開心的,覺得又解鎖了一個地方。
還有一次是去光谷,萌萌約了一個跟拍的小姐姐,說拍一些好看的照片。我本來想跟著走走,她自己拍就行了。結果她不光讓人家給她拍,每一個她覺得好看的地兒,也讓人家給我拍,她在那給我擺各種姿勢。我們去了一個賣氣球的地兒,她非得讓我站在一堆氣球裡,說拍出來特別好看。
我過去跟一個視障朋友一起去過光谷,當時是想去一個複雜一點的地方,體驗一下獨立出行的感覺。但我們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光谷到底有什麼。跟萌萌去的時候,她會跟我介紹前面有一個什麼樓,我們路過了一條風情街,站在一個標誌物前拍照。我還是擔心這樣會麻煩到她,但她說她自己也要拍照,順便跟我說一下。我就覺得還挺好,原來這裡有這些東西。

今年9月,萌萌給我慶祝生日。
真正跟她更加熟悉起來,是後來有一天晚上,我特別不舒服,就掛了個號,想著第二天去醫院。當時十一二點了,我出來上了個洗手間,她就問我,你怎麼還沒睡,我說我有點不舒服,打算明天去醫院。她說行,那你明天叫我。
我還是挺不好意思的,我又開始糾結,叫了她,我就得麻煩她,不叫她,又顯得我不領情。不過最後我們還是一起去了醫院,檢查以後說要住院,醫生說有陪護嗎?
我說沒有。她說有。
我說我一個人也行。她說醫院這麼複雜,你一個人我哪放心。
最後她還是陪我一起住院了。當時醫院的環境比較吵,晚上病房裡有打呼嚕的人,說夢話的人,機器也一直在吵。她本身睡眠比較輕,又只能躺在陪護的椅子上睡覺,一晚上都沒睡著。

萌萌帶著我去玩碰碰車。
那次我們在醫院沒住兩天,但打那以後,我就覺得這樣的情況,她還能這麼這麼陪著我,這個人有點不一樣。後來我開始改變我自己,學著去麻煩她,我覺得以她的性格肯定會陪著我。
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糾結,也收穫了可以肆無忌憚的友誼。
我不想做勵志影片,只想展現日常的生活
我之前做過文字類的自媒體,可以獨立完成。後來一次跟朋友聊天,她就建議我和萌萌,要不試試做短影片,發抖音,記錄一下我們的生活日常。
當時我挺心動的,我想過用影片來記錄生活,但我很難去判斷畫面的好壞,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剪輯。但萌萌也一下子就覺得這事挺好的,我們就開始慢慢做抖音賬號。

我的影片經常是第一視角的記錄,影片下方可以看到我的導盲杖。
我們拍的第一條影片,是一個一起去上課的vlog,現在看是有點幼稚的,我們一上來就,hello,大家好,我是萌十三,我是黃鶯,我們今天要去上課啦,然後拍了一個我們聽課的過程,就是一種非常做作的狀態。
其實我們所有拍攝的內容,都是記錄日常的生活和學習。有很多我從第一視角記錄獨立出行的影片,因為萌萌跟我說,她看我的素材,都挺驚奇的,不知道盲人能一個人去這麼多地方,所以想著是不是可以拍給更多人看。
剛開始我們的影片也沒什麼水花,漲一兩個粉絲都很高興。第一條有影響力的影片,是有一次我獨立出行,第一視角拍下來盲道上都是腳踏車,有很多障礙物,這條影片就引起了一波關注,粉絲還艾特了武漢交警,後來交警還聯絡了我們,確認了那條盲道的具體位置,處理了那裡的違停情況。再後來是萌萌偷拍我在宿舍學外語,也漲了很多粉絲,我們慢慢就覺得這個事情做起來了。

我拍過一條關於盲道的影片,現在的播放量已經破億了。
我跟萌萌聊過要做什麼樣的影片。當時萌萌說,我們可以做勵志正能量,但我不想這麼弄,因為大家想到殘障者,還能上大學,就覺得很了不起、很勵志,我覺得這是有問題的。我想向大家傳達,我只是看世界的方式和大家不一樣,但我也和大家一樣,有認真學習的時候,有懶的時候,有想出去玩的時候,並不是說看不見,就什麼都做不了。
我現在會拍很多科普影片,給大家看盲人怎麼用手機,怎麼過馬路,怎麼做地鐵,怎麼化妝,怎麼套被套……大家以為盲人可能做不了的事情,我都會去分享一下,包括遇到視障者,應該怎樣正確地引導。我希望儘可能展現我的世界,透過抖音的形式,讓大家能更大範圍地減少對我們的刻板印象。

我拍的日常化妝vlog。
剛開始評論區也會有很多人說我好勵志,要向我學習,但我們做了一年多影片以後,網友們也開始跟我們玩梗,之前萌萌拍我幫她帶飯的影片,就要網友說,黃博士你天天給萌萌帶飯還挺辛苦的,要不我給你送輛電動車,還有人開玩笑說,我和萌萌就是餘華和史鐵生的關係。我感覺我們和網友越來越像朋友的關係了。
現在有很多人在我們的影片底下立flag,學姐,我也要考武理的研究生。學姐,我正在備考,你等我和你成為校友。

好多網友調侃我和萌萌的關係。
還有一位網友專門帶孩子趕來見了我們一面。當時我帶萌萌回寧夏老家玩,一個西安的粉絲就想開車來見我們一面。她孩子快要讀初中了,馬上就要看不到了,她也很糾結下一步該怎麼辦。那個媽媽非常真誠,把她和她老公的工作證明都發給了我們,證明他們不是騙子。我們就答應見面了,那個小姑娘是個圓乎乎的小女孩,很開朗,也懂禮貌,說想像黃鶯姐姐一樣厲害,也讀博士。我就從自己的經歷出發,給了她一些建議,那對母女感覺都很高興。

很多網友會用我的影片來鼓勵同樣處境的孩子。
我們會拍一些殘障者如何就業的影片,跟大家分享現在有哪些殘障者可以工作的崗位,日常辦公用什麼電腦。前段時間,我收到一條私信,一個粉絲說他看我的影片,改變了對殘障人士的認知,所以會勸公司可以招收一些殘障者來工作。正好那天下午,他們公司來了一個左手殘障的小夥來面試,他們最後真的把他招進去了。
我看了覺得特別開心,我的影片哪怕對一個人的人生有影響,那也是很有價值的事情。

我在後臺收到的粉絲私信,和萌萌開心了特別久。
回到故事的開始,我剛認識萌萌的時候,那時候她也以為,當我室友就是來學雷鋒做好事了。但慢慢她發現,除了看不見,我什麼都能做。我沒辦法跟每個人朝夕相處,讓他們改變對視障群體的刻板印象。但做抖音這件事,極大地彌補了這種侷限,讓大家能透過我的第一視角,走進我的生活,慢慢丟掉一些刻板印象。就像萌萌說的,我就是一個拿著盲杖、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僅此而已。
*本文由黃鶯、萌萌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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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鶯、萌萌 | 口述
咩 嘰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THE END-
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66個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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