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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高中雙休從傳聞變成了現實。
3月7日是週五，下午3點不到，衡水一所寄宿制高中年級主任姜明忙得緊，他喘著氣發來一條語音：“哎呀，我這剛放假，剛送完學生。”
姜明特別強調，這次是正常放假（雙休）。上一個週末，他的學生週末在校自習——老師不再進班講課。而當時，包括衡水中學在內，衡水部分高中和（高一高二）年級先一步實行離校雙休。
3月8日，週六，上午11點，有升學機構在衡水泰華中學校門口，又一次架起了直播。主播一邊把鏡頭對著走出校門的高三學生，一邊回應著評論區裡的接連詢問：某中學某年級這週休嗎，下週休嗎？中間答不上來的時候，主播說：“校長都不知道下週怎麼休。”
衡水泰華中學課堂/圖源：衡水泰華中學
這不同尋常。20多年來，衡水的高中生多是在“3週休1天”的月休安排裡度過高中的。這一規定是衡水寄宿制高中的普遍做法，也被視為衡水模式貫徹“題海戰術”、爭分奪秒苦讀風氣的表現。
可眼下，高中雙休的風，從江蘇、福建、湖南、河南、山東一路吹到了河北，衡水的高中也沒頂住。無論是嚴格執行週末離校雙休，還是變通為“校內雙休”——學生自習或在校內活動、不上課，各方仍在觀望風向，商議最終方案，但“高中雙休”已是箭在弦上。
衡水的高中既特殊又典型，這裡聚集了一眾超級中學，大批外市學生在這裡就讀，學校普遍實行寄宿制管理，這些特徵增加了“雙休”落地時，額外的現實阻力。
放眼衡水之外的高中，以雙休為契機，許多人想為透支睡眠和健康的高中生抓住名正言順的休息時間，反思教育內卷。而議論紛紛當中，人們也將意識到，學生才是自己時間與命運的主人。
01 從“月單休”到“周雙休”
陳英是在2月下旬聽到“衡水高中要雙休”的風聲的。她是一位媽媽，兒子在衡水中學上高一。
起初陳英還覺得“雙休，肯定不可能”，“3週休1天”已是衡中多年的慣例。但沒兩天，她就收到了學校2月28日（週五）下午5點開始放假2天的通知，當時是開學後的第2周。假期不僅提前了，還變多了。
突然雙休，陳英有些不習慣，但她告訴南風窗，兒子有了更多自主安排的空間，一家人也有更多相處時間，“這對長期住校的學生是難得的調整機會”。
一同雙休的還有穆陽，記憶中，他上一次雙休是4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是個小學生，如今他是衡水滏陽中學（注：依託衡水中學的“公參民”式民辦校，屬“衡中系”）的高一學生。
2月28日當晚，他戴上朋友送的生日禮物，一個會發光的死侍頭套，拍了短影片，發文寫道：“放假了，感謝教育局之類的檢查。”慶祝開學2周就送來的雙休大禮包。
學校的假期不僅提前了，還變多了/《小歡喜》劇照
“都要雙休。”姜明告訴南風窗，但3月的第一個週末，他入職的這所“衡二系”高中的雙休有些不同，學生在教室自習，老師不進班、不講課。
但這一調整，也一反常態。因為以課後服務的名義在週末集體講課，是衡水的高中心照不宣的做法。“衡水的高中就沒執行過雙休。以前是一個月放1天，這都延續十幾二十年的傳統了。”姜明說。
今日的“一反常態”，源頭其實在3年前。
2022年1月，河北省教育廳就曾下達檔案，要求寄宿制高中規範日常作息時間，保障師生休息時間，不得佔用雙休日上文化課。特殊情況下需要佔用雙休日時，應每2週休息1次，一次休息4天，從2022年春季學期開始執行。
長期以來，這一措施在衡水當地很難落實。
可這一次，一開始，姜明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執行壓力。即便是折中、緩衝的“校內雙休”，為了監督學校不講課，直連教育局的“高考監控系統都打開了”。但姜明並沒有就此放假，雖然不能進班，但他仍需維持紀律，他和其他老師“都在門口待著呢”。
《追光的日子》劇照
直到3月的第二個週末，姜明所在的學校終於讓學生離校雙休了。
“以後怎麼放現在還沒定呢。”姜明告訴南風窗，但他和2位家長對南風窗提供了一個版本的暫定方案：每兩週放一次，一次放2天，前一週校內雙休，學生自習或參加社團活動，第二週可離校雙休。
“這樣既落實了每週都休息，外地學生家長也能大概接受。”姜明說。
02 外地家長髮愁
衡水高中開啟雙休之後，招租廣告很快打了出來：“衡水雙休，想租房的外地家長可以聯絡我。”從“月休”轉向“雙休”，家長接送和照管孩子的成本隨之增加，租房市場嗅到了商機。
這不是個小問題。“衡水的高中和其他城市高中不一樣，衡水的高中，很多學生都是外地的，離家遠。”陳英說。
“一個秦皇島的學生，開車單程就得六七個小時，（每週離校）雙休對他和家長接送來說是一種負擔，家長工作也很忙。”姜明告訴南風窗，不少外地家長提出反對意見。
多年來，以高升學率成名的“衡水中學宇宙”，跨市招收了大批慕名而來的河北省內高中學子和跨省復讀班，學生分散在主城區4所公立高中及約18所民辦高中，而便於通勤和統一管理的“寄宿制”成為衡水高中的主導模式，也在人口、面積、經濟規模在省內靠後的衡水市，形成一種奇特的社會景觀。
衡水中學/圖源：圖蟲·創意
姜明告訴南風窗，過去，月休制下，因為假期僅有24小時，外地學生根本來不及回家，有的只在寒暑假回一趟家。趁著月休日和節假日從外地前來看望學生的家長，大多在衡水的賓館酒店裡和孩子短暫團聚，帶動餐館消費。“衡水的住宿不分淡旺季，只分開學季和放學季。”姜明說，“別看平時沒什麼人住，假期一屋難求。”
倘若每週雙休，放假時間一長，外地學生要不要回家，家長有沒有時間接，不回家的學生怎麼管，將是新的管理難題。
不只是衡水，河北邢臺、石家莊、廊坊等多地高中也開啟高中雙休，一位河北家長寫了公開信，也就“高中單週雙休”提出異議。
她寫道：“很多高中的孩子來自縣城和農村，也有很多留守兒童，接送極其不便，造成周末監管難。”高中雙休不僅增加了家長的壓力，壓縮課時也可能影響學習備考進度，校外機構和託管班也虎視眈眈，有實力的家長藉機補課加劇不公。她提議，推遲起床時間，延長吃飯時間，給學生更多時間在學校裡玩耍，“比來回折騰強”。
一些學生接送極其不便/《高考》劇照
“衡中系”某高中2021屆畢業生黃睿嫻就是一名外地學生，她對南風窗回憶，母親當年為了接送她往返邯鄲和衡水，總是很辛苦。
那時候，兩地沒有高鐵動車直達，母親為接送她專門買了車，拿了駕照才兩個月就開上高速路，每次都得從忙碌的工作裡擠出時間，驅車單程四個小時，接送她開學和放學，甚至帶上鍋碗瓢盆，只為給她做一頓好飯。“媽媽有時候也說，開車往返一次來接送我之後，第二天就沒有辦法走路，感覺腿硬得像石頭。”黃睿嫻說。
外地學生不僅數量龐大，囊括眾多優質生源、繳納高昂擇校費來的借讀生和復讀生，都是衡水無法忽視的意見群體，他們的現實難處，成為衡水寄宿制高中落實雙休的一大堵點。
線上討論中，一條留言這樣寫道：“就該回歸過去時，過去衡中就是走讀。”
即便無法回到過去，高中雙休的風，仍要繼續吹。
03 休息的權利
只能月休的日子裡，陳英也心疼兒子。
她多次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變著法子替孩子請假在家休息，“從頭到腳難受一個遍”。有次兒子說心情不好，想回家，丈夫直接給老師打電話，說孩子壓力大，需要回家。
累的是孩子，但能不能休息的決定權，掌握在老師和家長手中。
另一邊，許多高中生真想休息，但又羞於或不敢休息。
“不怕您笑話，今天我是裝病在家休息了，即使週三就要質檢了。今晚我一直在給自己做回學校的心理建設。”3月4日的週二晚，廈門某重點高中高三學生虞沁告訴南風窗，進入高三，她徹底告別了雙休，為此她努力地調適自己，她說：“我現在就是因為覺得在學校很痛苦，我兩週就請一次假。”
但裝病請假在家休息，虞沁也總是焦慮和內耗，她說：“明明還沒休息好，我會躺在那裡就想，萬一別人壓根不休息呢？”她又會怪自己自己做得不夠多。焦慮的時間多了，她反倒覺得，單休沒讓自己學得更多更好，“效率還不如以前呢”。
就算休息也會焦慮和內耗/《追光的日子》劇照
“我們從小接受家長、老師、學校的安排，一味地在卷時間，上課、補課、應對考試。很多學生在多年被安排、被管制的成長環境裡，失去了自主意識，他們不會合理安排自己的閒暇時間，沒有去想過，我真的想要什麼，考大學是為了什麼。即便他上了大學之後也不知道每天該幹嘛，只是消磨時間，這並不是我們老師和家長努力託舉他們想要看到的一個狀態。”湘西一所縣中的老師李盈盈對南風窗感嘆。
多年來，李盈盈所在的學校也採用月休的方式放假，直到2周前，學校啟動雙休，面向高一高二的學生擬採用“1+1+1+5”單月累計8天的雙休方案。
對於雙休，她在意的不只是把週末還給學生，騰出休息時間，她更希望學生從雙休開始，學會合理自主地安排自己的時間。“一代學生自己做主的時間和空間太小了。”李盈盈說。
姜明也認為：“創造力這個東西，它在試卷上是沒有辦法體現的。每天沉浸在固定式、套路化的訓練，思考會停滯，所以要變。”
但他們都清楚，“一些家長難以接受”“還在苦苦掙扎”，打破“一考定終身”的慣性並不容易。
就像雙休的通知一出來，一位農村家長當晚就給李盈盈打來電話，問能不能幫他家閨女補習沒及格的英語，就像雙休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學習而已。
《鳴龍少年》劇照
李盈盈理解這位父親的苦心，但這不是李盈盈想看到的局面：“我不太贊同給孩子補課，因為我觀察到，很多孩子首先需要的是把課堂的時間把握好。”她認為，類似的補課需求其實捨本逐末。
李盈盈也見過一些學生揹負著父母的苦心期待，靠補課勉強過線上了高中，但知識點一增加，補課就像無底洞，有時收效甚微，孩子苦苦支撐，家長大力投入金錢補課、買學區房、付擇校費、留學，對孩子寄予厚望。
正是這樣的期待，供養了一大批“超級中學”。
以衡水為典型，全國的超級中學憑藉“升學率”或“資源優勢”仍在膨脹，被虹吸優質生源的縣中也持續呼喊“要振興”。在“辛苦三年幸福一生”的期許裡，當尚未成年的高中生為了出路背井離鄉求學，寄宿制管理提供便利的同時，其實也讓超級中學變成一座座封閉、單一且相似的圍城。
高三那年，黃睿嫻對衡水中學的光環祛魅了，她逐漸意識到，有一些時刻，她的自尊、骨氣和隱私以高考之名被巧取豪奪，開始懷疑繼續拼命是否值得。她沒有成為父母期待中的“高考狀元”，但如今直博北大的她懂得了善待和肯定自己，也確信：“很多來到衡中的學生，他們本身已經很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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