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網辦案組紀實:惡女姐妹花的網賭人生·下|人間

她對“股東”有一套篩選條件:這個人必須從事過“灰產”,並且有足夠的資金或網站需要的技術,“心要夠貪,手要夠黑”,唯有如此,她才能巧妙地化身成為Shadow,躲在網際網路的暗影之中,導演這一場大戲。
配圖 | 關斌斌
交鋒的第3局,是舒妤第一次提審Shadow楊若薇。
提審那天,楊若薇從女子監區緩緩走來,始終高昂著頭,神色倨傲,髮型也和她姐姐楊若男一樣,打理得很細緻。如果說她與姐姐有什麼區別,就是她的面色有種病懨懨的陰鬱,如同她的英文名Shadow一樣,像是她姐姐背後的影子。
楊若薇坐穩後,眼睛直直地盯著舒妤,沒有要閃躲的意思,反而帶著幾分輕蔑和挑釁。舒妤也平靜地看著她,在昏暗的提訊室中,她們對視了整整一分鐘。
“你猜我看到了什麼?”舒妤率先丟擲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楊若薇挑了一下眉毛,隨即搖頭。
舒妤微笑著,並沒有回答,而是馬上切入了正題:“為什麼要把你姐姐牽扯進來?”
楊若薇在回答之前,思考了十幾秒,辯解的語速也放得很慢,就像是一名勝券在握的賭客,嘴角時常掛出一條隱隱的弧線。
“是我逼她乾的。”楊若薇答得斬釘截鐵。
“講清楚原因。”
楊若薇的兩根拇指互相旋繞著:“因為我恨她,在我還沒成年的時候,我繼父侵犯過我,她還幫繼父的忙,我就發誓要讓她生不如死,後來我就給梁佳麗5300元,讓梁佳麗把她騙到菲律賓做小姐……”
舒妤打斷了她的話:“楊若薇,你說自己特別憎恨楊若男,那為什麼你的鄰居都說,你跟楊若男關係非常好,平常還住在一起,這不是跟你說的自相矛盾麼?”
“恨一個人不一定要就離她很遠,也可以潛伏在她身邊,慢慢地報復她,我讓梁佳麗把她騙過去,當小姐、當荷官,是為了把她拉下水,就這麼簡單。”這句怨毒的話從楊若薇口中說出,反而顯得稀鬆平常。
“開設賭博網站是誰的主意?”舒妤追問。
“是我想的,楊若男她又沒這個腦子。”楊若薇說,“但我不想讓楊若男發現是我害了她,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幕後的老闆就是我,所以我就用了Shadow這個網名,還使用了專門的變聲器,把我變成一個男人的聲音。因為在大多數人眼裡,莊家基本上都是男的,我假扮成男的,也更容易被別人相信。”
舒妤凝視著楊若薇的雙眼:“你們兩個誰先過去的菲律賓?”
“是我先到的菲律賓,我不像魏恆軍和李卓群,他們屬於網逃人員,但是我為了以防萬一,往返都是靠蛇頭來協助完成的。”楊若薇說,她看上菲律賓的兩個好處:一是菲律賓的網路博彩產業高度發達,只要對著其他平臺“照抄”即可,賭博專案可以找相同的掛接系統,再租賃境外的網路伺服器,雛形就基本完成了;二是菲律賓作為網路博彩中心,配有相應的地下匯兌系統,這為洗錢提供了空前的便利。
“從事博彩行業的人大多留在了國外,終生不會再回中國,你和楊若男為什麼要冒著被抓的風險回國?”舒妤問。
楊若薇交代稱,在她決定開設賭博網站之前,事先就研究過刑法,依照刑法規定,開設賭場的最高刑是“十年以下,並處罰金”;而相比中國,菲律賓是一個混亂無序的國度,時常發生惡性事件,“九鳳國際”發展壯大後,由於缺乏靠山,就有人來公司砸場鬧事。儘管她一直躲在暗處,但也存在人身危險,容易被“黑吃黑”。中國公安對網賭的打擊延伸到東南亞之後,一些大牌的賭博網站都相繼倒臺,這意味著“九鳳國際”只能做“短線”,收手後早日潛逃,“就算我被公安抓了,那些洗白的錢也夠我逍遙快活了,洗白的錢就是合法的錢,只要你們查不出來,就不能把我怎麼樣”。
她拼命壓抑在嘴角的弧線,徹底揚升了起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好像訊問椅上的臺板成了牌桌,而她亮出了一副好牌。在舒妤眼中,她這種邪笑有幾分狡黠和猙獰。
就在舒妤開始訓誡時,楊若薇又像趙良一樣出言挑釁:“檢察官,你最好再多做做功課,等你有頭緒了,我們再來討論,當然,我如果實在不想說,那也可以不說,這是法律賦予嫌疑人的權利對吧?我們監室的牆上就貼著一張《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
接著,楊若薇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將“告知書”背了出來。
面對楊若薇的囂張氣焰,舒妤表現得異常平靜,她原先在駐所檢察期間,和嫌疑人打過無數次交道,什麼魑魅魍魎她沒見過?她的身子朝前湊了湊,意味深長地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你認為法律可以處罰你,這種處罰比你犯下的罪行要輕。”
楊若薇沒有說話,眼神透出敵意。
“剛才我已經強調過,無論你是零口供還是交代不誠,這都不會影響你的定罪量刑。也許你以為黑錢洗乾淨了,你就可以安心地去揮霍,可你卻忽略了一個關鍵點,至於這個關鍵點是什麼,我沒有義務告知你。你回到監室以後,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你今天講的話、表現出的態度,希望你到時候不要後悔。”舒妤轉動著手中的圓珠筆,語氣篤定。
“我從來不會後悔,不管是開賭場還是別的事情。”楊若薇的臉上依然保持著倔強的笑容。
“但你有想過那些受害者麼?”舒妤質問道。
“這都是他們自願參賭的,跟我沒有關係。”楊若薇冷冷地說,“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那就是我和我姐姐,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是用來賺錢的工具,或者敵人。”
“敵人”這個詞像是一顆子彈,只要脫口而出,就讓楊若薇的眼神變得無比怨毒,好像舒妤跟她結下了血海深仇。在訊問筆錄上簽字、捺印時,楊若薇仍舊抬著頭,只是眼睛往下瞟了瞟。也許她認為,這是她和檢察官的博弈,低頭就意味著投降,可她從來不會認輸。
回監區的時候,楊若薇高昂著下巴,偽裝出勝利者的姿態。望著昏暗走廊中的那個背影,舒妤在心中感慨:“真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啊。”
就在舒妤感慨之際,走廊中間的楊若薇驟然扭過頭,斜眼對著她笑了起來。舒妤站在原地與她對視著,細緻地觀察她的眼神——那裡有警惕、有挑釁,也有陰毒。
“看什麼看?趕緊回監室!”監區管教在楊若薇身邊訓斥著,楊若薇這才不情願地轉過身,昂起頭顱,淡出了舒妤的視線。
舒妤此刻有個疑問懸而未決——從之前掌握的材料看,Shadow每一步的動作都抱著強烈的目的性,假使Shadow真的是楊若薇,那麼她堅稱對楊若男的“脅迫”、對自己的不斷挑釁,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交鋒的第4局,舒妤再次提審楊若男。
這一次的訊問又發生了轉折,楊若男一改之前的態度,認罪認罰,堅稱這些罪責都是她一人所為,她妹妹的任何供述都不值得檢察官去採信。
“你們兩個人的供詞存在較大出入,不是去採信誰的問題,是要看你們的供述能不能跟證據鏈相互印證。”舒妤盯著楊若男複雜的神情,感覺楊氏姐妹的關係遠比想象中更加微妙。
楊若男思忖了幾秒,說:“魏恆軍和李卓群還有胡晨這三個人投資了這家‘九鳳國際’,我妹妹也投了很少的錢,因為有一些老客戶,就打點了梁佳麗,讓她想辦法把我也拉過去掙點錢。”
“你這樣大包大攬,不僅幫不到楊若薇,也會坑害了你自己。”舒妤嘆了口氣。
“我知道這是我自找的,願意承擔責任,但我妹妹她只是投了點錢,其他的都完全不知情。”楊若男說這番話的語速很快,好像急著讓舒妤去相信。
“那Shadow是誰?”舒妤突然發問。
“這是李卓群虛構出來的人物,目的是多分一杯羹。說我給這人陪睡、靠出賣肉體換取‘鑽石廳’的工作,都是趙良朝我身上潑的髒水,因為我拒絕跟他交往,所以他就報復我。”楊若男重複著很久以前的供述,再次將矛頭指向了趙良。
“你說的老客戶是指誰?工作人員監場,為什麼那天他們都撤走了,你在服務的賭客是誰?詳細講一下對方的情況。”舒妤問。
楊若男停頓了一下,隨後敷衍說她記不清了。
“你之前講過,‘貴賓廳’的客戶都是百萬級別起,他們的投注流水與你們的收益直接掛鉤,為什麼會不記得這些重要客戶?”舒妤發問時,發現楊若男的臉色有些慌亂,但僅持續了幾秒,便又歸於平靜。
“我確實記不清了,網站需要我做什麼,我就做。”楊若男說,“李卓群跟我們合作的時候,就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所以我妹妹出了錢,我沒什麼錢,國內的社保也斷掉好多年了,只好打工。”
“你在批捕階段的時候,強調說自己是被梁佳麗拐騙到菲律賓,為什麼突然變供?我要向你說明一點:每一次審訊都有同步錄音錄影,從你口中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錄音,無論是你變供是出於什麼目的,都要認真考慮後果。”舒妤伸手指向訊問室牆上的告知欄。
“我考慮好了。我承認我之前是找人買通梁佳麗的,順帶把我捎去菲律賓,這樣梁佳麗就沒法指認我,我也可以為自己減輕處罰。後來警察有找過我一次,我知道妹妹被抓了,我也就不能再藏著掖著了,必須把實情交代了,不能連累我妹妹。”楊若男決絕的性子顯露了出來。
舒妤趁機讓她把賭博網站的事情捋一遍:“網站裡面的賭博系統是找誰掛接?‘貴賓廳’租賃的影片加速器,又是找誰合作的、投了多少錢?你把這裡面的詳細過程,原原本本地講清楚,不要有遺漏。”
楊若男沒有說話,因為她根本答不出來。
舒妤再追問其他的問題時,楊若男乾脆以“不知道”、“不清楚”消極對抗,一直堅持到訊問結束。在筆錄上簽字時,她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剛經過了一場驚險的對賭,而她,從發牌的荷官成了孤注一擲的賭徒,只是她還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怎樣的結果。
這次楊若男返回女子監區時,始終低著頭,看起來心事重重。舒妤搖著頭——楊氏姐妹的供述截然不同,把真相蒙上了一層迷霧。
舒妤驅車趕回檢察院,高悅給她來電匯報進展。聽到舒妤提及楊若薇,高悅的火氣就上來了:“在我們偵查階段的時候,我就訓過她,沒想到她還是老樣子,舒妤你怎麼不訓她一頓?”
“楊若薇這麼做就是想要激怒我,假如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她本人身上,而不是案子上,那辦案的思路也就被打亂了。”舒妤說。
當前,楊氏姐妹的供詞產生了矛盾,楊若男堅稱這都是她一人犯下的罪行,楊若薇只是協助她;楊若薇卻大包大攬,坦言姐姐是受她所迫,不得不做這一行。舒妤判斷:“她們的目的也很明顯——犧牲自己,保護對方。”
高悅推測,如果楊若薇想保護她姐姐,把姐姐包裝成“脅從犯”確實是可行的方法。
“對,但是她沒有想到,她姐姐寧願自我犧牲,也想反過來保護她。”
“她們真是‘姐妹情深’。”高悅揶揄著。
高悅對舒妤說,她的同事們跨省調查涉案銀行卡,發現許多卡里只有區區2到3千元,還有的只有幾百元,這還是經過層層洗白後落入的“主卡”,而且,涉案銀行卡的數量也遠遠少於他們的預估,這完全不符合常理。高悅懷疑,這些銀行卡可能只是楊若薇用於逃避警方偵查的伎倆,真正的涉案資金也許已經被“洗白”並轉移了。
“通常來說,賭博網站靠大量的‘人頭卡’建造一個迷宮,然後在這裡面把涉案贓款清洗乾淨,但我們經過調查發現,這並不是楊若薇主要採用的洗錢方式。”高悅說。
“莫非楊若薇在利用虛擬貨幣來洗錢?”舒妤思索著,先前魏恆軍曾提過一個非法的虛擬幣交易平臺,她也自行補充偵查過,那個平臺早已停用了。
“這筆錢究竟藏在哪裡?”舒妤後來覆盤,楊若薇之所以如此囂張,是因為還沒被打到“七寸”,“儘管我們根據‘九鳳國際’的涉案資金流水及其他相關的電子證據,足以認定楊若薇構成開設賭場罪,但是楊若薇習慣採用不同的洗錢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而且公安那邊查到的涉案數額,與我們預判的數額存在很大的出入。”
2020年1月6日下午3點,舒妤正在劉偉寧的辦公室討論案情,這時劉偉寧的直線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簡單講了幾句,便放下了,隨即對舒妤講:“通知所有成員,馬上召開檢察官聯席會議!”
這場聯席會議非常特殊,由分管檢察長主持。檢察長在會上強調:“這場跨境網路賭博案件,省委和省院領導高度重視,要求我們快捕快訴,但是涉案人員眾多,案情較為複雜,承辦檢察官舒妤已經做了一次退回補充偵查,公安民警也趕赴多個省市凍結涉案資金,調取銀行流水,但是昨天我跟公安方面的領導分析研判後發現,楊若薇的洗錢方式非常隱蔽,與國內多名人員勾結,給偵查取證造成影響。各位談一談自己的意見。”
劉偉寧認為,首先要引導民警調查楊若薇在國內的聯絡人,這些人又透過什麼方式幫助楊若薇轉移涉案資金、將黑錢洗白的?具體的洗錢手段是什麼?這些都是接下來的調查方向。
舒妤說,楊若薇的認罪態度極差,交代不誠,她囂張的原因就是她堅信贓款已經被洗乾淨,讓公安民警無從查起。網路洗錢確實具有極強的隱蔽性,但是透過公安部門先進的網偵技術,依然可以找尋到蛛絲馬跡。
就在案件的偵辦陷入僵局時,一起“幫信”案意外帶來了“突破口”。
2020年2月5日,公安破獲了一起利用虛擬幣幫助他人洗錢的案件。這一系列案件由經偵、網偵和技偵多部門配合,陸建功和高悅負責協助偵辦。經訊問後得知,犯罪嫌疑人是受平臺僱傭的“馬仔”,循線追蹤後,又有70餘名嫌疑人陸續到案。
即便偵辦工作再繁忙,高悅還是會堅持做一件事:將所有嫌疑人的訊問筆錄彙總後,做成一張電子表格,從中尋找共性和疑點。整理表格時,高悅發現了問題:犯罪嫌疑人如果要洗錢,可以從原平臺直接將虛擬幣兌換成現金即可完成清洗,為什麼要從原平臺轉到另一個平臺,大費周章地搞“螞蟻搬家”?他們轉移的涉案金額積存下來,已近千萬之巨,其背後的受益者究竟是誰?
高悅立即將問題報給了陸建功,後者召集全隊,商議下一步偵查方案。
隨即,民警們全面排查了涉案資金流向,他們發現,這些錢款轉到新平臺以後,又打給了一個對公賬戶。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透過技偵手段反查,該賬戶再次指向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楊若薇。
此時此刻,陸建功和高悅他們都很激動,經過幾個月的奔忙,終於痛打了Shadow的“七寸”了。他們第一時間將補充偵查材料重報到檢察院,在劉偉寧的邀請下,大家到會議室開了一個簡短的分析會。
舒妤分析稱,楊若薇在“九鳳國際”有三條洗錢路徑:第一條路,是透過大量“人頭卡”洗錢,這是賭博網站慣用的伎倆,但楊若薇只把這種方案用做混淆警方視聽、逃避偵查打擊的手段,也給網站的工作人員營造假象,讓他們覺得“九鳳國際”的洗錢方式與其他網站無異;第二條路,是楊若薇名下的空殼公司,假借經營的名義幹著洗錢犯罪的勾當,這已經被陸建功和高悅查實;“第三條路,就是楊若薇和楊若男在網站裡聯手演的一場戲!”
舒妤說,經過公安偵查和嫌疑人證實,在2018年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這3天,那位指定在“荷官”楊若男這邊下注的“神秘貴賓”,正是楊若薇——也就是說,她將賭博網站本身當成一個洗錢的機器,完成了“自洗錢”。
這正是楊若薇的狡猾之處。大多數犯罪團伙在清洗贓款時,都要依託洗錢團隊的協助,比如第一種“人頭卡”模式,需要國內販賣“四件套”的“卡頭”,第二種公司洗錢的模式,則需要一家空殼公司,而這第三種方式,很少有人這樣幹。
“楊若薇這樣做有點多此一舉呀。”高悅摩挲著下巴。
“就跟‘左手倒右手’一樣,看起來沒必要,但這麼一倒手,手裡東西的性質已經變了。”
舒妤說,她後來在提審胡晨時,對方交代,楊若薇在“九鳳國際”制定過一條潛規則:公司股東可以對接“鑽石廳”的貴賓,這些貴賓的投注跟股東的收益直接掛鉤,作為總收益的組成部分,因此,楊若薇在她姐姐這邊下注用的贓款,屬於“專款專用”。從風險方面講,走“人頭卡”的會留下流水痕跡,用空殼公司洗錢也並不絕對安全,而且,她賺來的錢還得拿出一部分重新投入賭場運營,這種“自洗錢”正好一舉兩得,“她透過‘自洗錢’,再委託國內的馬仔利用虛擬幣把贓款做二次清洗,她認為這樣就可以完全地洗白贓款”。
為了便於大家理解,舒妤打了一個形象的比方:楊若薇好比是“蟻后”,而那些馬仔則像是一直勞碌的“工蟻”,把贓款洗白後源源不斷搬到“蟻后”的巢穴。即便現在楊若薇身陷囹圄,那些“工蟻”仍在全國各地、馬不停蹄地幫她完成黑錢的清洗。
“你打的這個比方,我光是想象一下,就很‘壯觀’了。”高悅說。
據公安部門統計,協助楊若薇洗錢的“馬仔”全部歸案後,人數將近100人,這確實讓專案組很驚訝。這些人在楊若薇原來使用的虛擬幣平臺註冊賬戶,再不斷將虛擬幣轉移到新的交易平臺,賺取楊若薇提供的“手續費”,均已涉嫌幫信罪。
而楊若薇多疑的性格,也體現在對這群“馬仔”的防備手段上——原來的虛擬幣平臺是經過技術加密的,若“馬仔”們想擅自侵吞贓款,看到的頁面也只是一串亂碼,只能重新退回“上一步”。
交鋒就這樣進入到了第5局,舒妤再次提審楊若薇。在楊若薇陰冷的述說中,那些隱藏的秘密終於被揭曉。
此刻楊若薇的洗錢計劃已宣告破產,但她在接受提訊時,依然面不改色,保持著一張冷漠的撲克臉,就好像這張面具與她本身的容貌牢牢地黏合了,再也撕不下來。
“你現在有什麼想說的?”舒妤凝視著楊若薇的雙眸,這是她們第二次長久的對視。
在楊若薇的眼神中,譏諷和輕蔑消失了,只剩下一絲決絕。她說:“開設賭場、拘禁、洗錢、招嫖,這些加起來,我會被法院重判,但我不後悔,從我開賭場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心理準備,知道也許會有這一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一天來晚一點,這一天來的時候,我也有辦法應對。”
“你是怎麼應對的?詳細說。”舒妤問。
“我母親死了以後,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做這行之前,我就準備給她留下一筆‘養老錢’,這就是我應對的方法。”楊若薇自嘲地笑著,“沒想到這最後一筆錢也被你們發現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你口口聲聲說你最愛自己的姐姐,可是親手把她毀掉的也是你。原先你一直以為楊若男到案後會按照你設計的劇本那樣,坐兩三年牢,再出來拿著你準備好的‘養老錢’繼續逍遙快活,用幾年牢獄之災換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對她來說當然是不虧的,對不對?”舒妤說。
楊若薇沉默著。
舒妤繼續說:“可現在楊若男已經把罪責全部攬了下來,哪怕有些地方是自相矛盾的,她也咬定說是自己乾的。如果你真的想對她好,就應該如實地坦白自己的罪行。”
楊若薇欲言又止。
看到楊若薇仍有戒備,渾身都繃著,舒妤便暫停了訊問,和她聊起了家常。
談及過往經歷,楊若薇並不避諱,甚至還大方地講述了她人生過往中的幾次“金蟬脫殼”。
她說,母親因病去世後,她和姐姐更加被繼父嫌棄,經常遭受無端的毆打。2012年的夏夜,醉醺醺的繼父想對她圖謀不軌,是姐姐用啤酒瓶敲破了繼父的頭,自己的手腕上也留下了一處傷。
楊若薇不想再待在這個家,與姐姐準備離家出走。可出逃需要錢,楊若薇的目光停在繼父的衣櫃上——她知道那裡藏著3萬元現金,便偷偷拿了出來。姐妹倆剛離開家,醒酒的繼父就從床上坐起,看到衣櫃被人翻動過,立刻懷疑是她們姐妹乾的,便騎著腳踏車追了過來。聽到繼父遠遠的叫罵聲,楊若薇讓姐姐先跑,她從袖子裡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對姐姐說:“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就這樣,楊若薇孤身與趕來的繼父對峙。繼父下了腳踏車後,氣喘吁吁:“你把錢給我留下就行,你以為我真的想帶著你們兩個拖油瓶?”楊若薇則亮出她買的軍刀:“我左手拿著你的錢,右手要了你的命,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這時,一道強光閃過,楊若男騎著從妹妹同學那裡借來的黑色摩托折了回來,催楊若薇趕快上來。繼父怕人財兩空,馬上衝上前要抓住楊若薇。楊若薇把一沓錢拋向天空,鈔票漫天飛舞,如狂風吹落的大片櫻花。趁著繼父在地上撿錢的功夫,楊若薇趁勢跨上了摩托。繼父撿了幾張鈔票,就氣急敗壞地追在車尾,楊若男看著後視鏡,問她妹妹:“他怎麼連錢都不撿,還想著追?”楊若薇冷笑著:“那都是銀行的‘練功券’,真錢我放在你包裡了。”
這次離家出走是姐妹倆的“成人禮”,也是楊若薇生平第一次“金蟬脫殼”。
楊若男後來在審訊時也對舒妤提及了這段過往,她說,楊若薇在職校讀的就是會計專業,點鈔是必修課,很容易就能弄到“練功券”。那一刻,她突然對這個妹妹感到一絲陌生——那個愛哭的妹妹長大了,“我妹妹比我狠”。
楊若男對妹妹刮目相看,可她也在發愁,手頭的3萬塊錢遲早坐吃山空,她們倆又剛成年,做什麼工作才能養活自己?
楊若薇卻毫不猶豫地說:“走偏門。”
2014年,楊若薇嘗試了各種門路,最後和姐姐在邊陲的一處地下賭場學做荷官,在老闆的“魔鬼式培訓”下,學會了“出千”。
一個老賭鬼經常在她和姐姐身上佔便宜,楊若薇只能默默隱忍,暗自與其他賭客聯手做局,讓他輸個精光。看著老賭鬼絕望的眼神,她就想起瘋狂撿錢的繼父,逐漸迷戀上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只在分秒之間,就可以把他人從天堂踢下地獄。她的人生目標也從此確立:成為一名主宰他人命運的莊家。
不過,做地下荷官的日子總與恥辱相伴,尊嚴在賭場永遠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楊若薇曾經被囂張的賭客拿鈔票扇耳光,卻只能忍著,在其他荷官的嘲笑聲中,桀驁地抬起頭,保持著倔強的微笑。
又是一沓厚厚的鈔票扇在她的臉上,楊若薇還是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極力掩飾她眼神中的變化。
那個賭客依舊在叫囂:“你個狗娘們算什麼東西?把你們老闆叫過來,老子有的是錢,我要叫你這個女人陪我睡覺!”
楊若薇滾燙的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面對當眾的羞辱,反而做出了“請出牌”的手勢——殺豬的時候到了,這是她和姐姐最擅長玩的把戲,也是老闆所授意的。
那個賭客果然上了頭,在賭桌上“梭哈”了,結局也在楊若薇的預想之中。當一個賭客輸光了全身家當,擺出他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要麼灰溜溜地滾蛋,要麼灰頭土臉地找賭場老闆借錢,“九出十三歸”。
此時,楊若薇冷笑著刺激他:“連這點錢都沒有,還想睡我?”
那賭客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去找賭場老闆借錢,又再次輸得傾家蕩產。這次他沒有鈔票抽楊若薇的臉了,想要揮拳,胳膊卻被賭場的打手按住,頭被死死地按在賭桌上。有兩個選擇擺在他眼前:一是打電話找家人把高利貸還上,晚一天就砍一根手指;二是在賭場的地下室遭受折磨,“上刑”的工具,老闆交給了楊若薇。
楊若薇冷眼看著發生的一切,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向求饒的賭客鞠了一躬,按老闆規定的流程說了一句:“老闆發財,歡迎再來。”
回去途中,別的荷官看到她紅腫的臉,幸災樂禍地關心著:“喲,怎麼被打得那麼厲害?”楊若薇不說話,“咚咚咚”踩著高跟鞋和對方擦肩而過。正在休息的楊若男,看到妹妹的臉,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楊若薇沒哭,楊若男卻傷心地哭了,怪自己沒用,不能保護好妹妹。楊若薇拭去姐姐的眼淚,還想逗她開心:“今天賺了好多錢。”可姐姐搖搖頭,哭得更傷心了。
這一瞬間,楊若薇在姐姐面前褪去了保護色,姐妹倆在相擁中痛哭,她拼命壓抑著哭聲——除了姐姐,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自己脆弱的一面。
那天深夜,楊若薇走出地下室的刑房,轉動著手腕。給賭客“用刑”並不足以宣洩她的痛苦和憤怒,報復的種子早已紮根在她佈滿荊棘的內心深處。她找賭場的打手要了兩根菸,思索著接下來的打算:“那些賭狗根本就不值得可憐,欠我的傷害我的,我要叫所有人連本帶利地還回來,不能就這麼一筆勾銷,這是我後來想開設賭博網站的原因之一。”
楊若薇對未來的規劃尚未成型,這個邊陲賭場就被警方搗毀了。在公安實施抓捕的前一天,楊若男發了高燒在家休息,楊若薇在她身邊照料,她們姐妹僥倖逃過了警方的抓捕。
這算是楊若薇第二次“金蟬脫殼”。
2015年8月,楊氏姐妹重新做起了荷官。吸取上次的教訓,她們從線下轉到線上,偷渡出境,成為境外賭博網站真人視訊的“線上美女荷官”。工作半年後,她們向網路賭場提出離職,卻被賭場老闆強行留下,還扣了她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
這一刻,楊若薇決定押上性命,再賭一把。
2016年“五一”過後,楊若薇花了3600元,預先託人借了一部摩托車,停在賭場車庫附近,鑰匙就放在廢棄的舊鐵箱裡。5月28日的深夜,楊若薇找準機會,竊走賭場的部分現金,夥同楊若男逃離賭場。
就在她們剛溜進車庫時,碰巧被賭場看守撞見。楊若薇來不及多想,趕緊叫姐姐跨上車,衝出了車庫。刺耳的鈴聲響起,2輛黑色的汽車緊咬在摩托屁股後邊。楊若薇說,她永遠都忘不掉這一天,有一瞬間,“感覺身後坐的不是姐姐,是那個賭場的人,馬上要把我掐死”。
第三次“金蟬脫殼”的楊若薇帶著姐姐連夜逃回中國境內,那把軍刀時刻不離手,整整兩天都沒敢閤眼,生怕賭場的人追過來,讓她們遭受可怕的酷刑。好在境外賭場的人沒有追來,姐妹倆在昆明的一間酒店裡清點了她們偷來的現金,再加上她們這些年掙的工資,統共30萬。
楊若男正在高興,卻看見妹妹情緒低落,便問她為什麼不開心。
“還是太少。”楊若薇望著床上的一沓沓紙鈔,“我們倆的命加起來不可能就值這點錢。”
楊若男說:“這幾天命都嚇沒了,我求求你不要再折騰了。”
楊若薇點了一支菸,沉默良久。她之所以去賭博網站當荷官,是想了解這裡面具體的業務,幹了半年下來,發現網站在洗錢方面存在漏洞,容易被公安查到。
從離家出走那天起,楊若薇每一步計劃都有她自己的打算。那次從境外回到雲南後,她在一家賭博網站擔任了代理,表面上替人下注,實際上則在利用賭博網站來幫別人洗錢,“我用兩個賬號同時押注,這邊押大,那邊押小,看起來輸給賭場一點錢,但錢提現出來,就已經‘洗白’了”。
與姐姐閒談時,楊若薇不慎說漏了嘴,被楊若男發現她在網上幫詐騙犯洗錢,姐妹兩人吵了最兇的一次架。
楊若男警告妹妹:“幫他們洗錢要坐牢的。”
“網上的事情警察沒法查我。”
“警察只要抓到那些詐騙犯,順藤摸瓜查下去,就能抓你進去。”
“等他們下輩子吧。”楊若薇執拗地頂嘴。
2017年,楊若薇籌夠了資金,想自立門戶開一家大型賭博網站。在她看來,網路賭博沿用了傳銷模式,從上線開始“拉人頭”,再逐級發展,“與其給上線打工,被他們抽頭,我還不如干脆自己做老闆,公安最多隻能查到二級代理,最高層的老闆是很難抓到的”。
“當時我就想做這種(賭博網站),但是光我一個人,還是不能把‘臺子’開起來,要再拉幾個人給我打掩護,就算公安真的查了,也可以讓他們去頂包。”楊若薇交代說。
這個想法在楊若薇心中盤旋已久,可她總覺得還差關鍵一步——怎樣才能把自己徹底隱藏起來,甚至營造出“根本不存在”的假象?
那些日子裡,楊若薇是煎熬的。她從來不會為某些天衣無縫的“謀劃”感到沾沾自喜,而是經常想象自己就是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對手,“從我跟姐姐離家出走那天起,我就喜歡這麼想:如果我是那個畜生(繼父),如果我是地下賭場的老闆,如果我是警察”,再逐步給自己增設難度。
“與人鬥,只要我足夠狠,我就一定能贏,而且贏得過癮、贏得漂亮,但是我跟法律鬥,基本上沒有贏面。”楊若薇說完,又補了四個字,“除非‘出千’。”
那時,楊若男看上了一個老實男人,在外面做點小生意,用她的話說,“儘管我對他沒什麼感覺,但跟他至少能過日子”。楊若薇也曾想回歸正常的生活,愛人,也被人愛,她望著姐姐,覺得姐姐總在旁敲側擊地暗示她:“回頭吧。”楊若薇在床頭櫃摸出煙盒,靜靜地點上一支菸,想疏解心中的不甘,思緒卻又被姐姐拉回現實:“老實人的朋友肯定也老實,我把他朋友介紹給你,女人到了結婚的年齡,該嫁人還是得嫁人。”
“姐,你為什麼突然跟我講這種事?”楊若薇苦笑著,把菸灰抖到窗外,“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
“你平常很少抽菸,除非你在想那些事——還是不要想了,好好過日子。”姐姐沒細說“那些事”究竟是什麼,她們倆心照不宣。
楊若薇沉默著,用第二支點燃的香菸做了回應。
她覆盤著過往經歷,嘗試找到跟法律“出千”的方法。偶然間,她想到自己和姐姐作為荷官,在賭場頻繁地遭受性騷擾和性別歧視,甚至還想起了有賭客當著她們的面表達的輕蔑:“她們這些女的就只能發發牌、露露胸脯,還能幹成什麼卵事?”
楊若薇忽然意識到,賭博網站近九成的賭客均為男性,而且在常人的經驗中,莊家通常也是男性——假若利用這種認知偏見,將自己扮演成一名40歲左右的男人,就有一定的機率逃脫偵查——即便只有1%的勝率,她也想賭這一把。
只是,在網路中扮演男性莊家,從不露面,到時必然會引起“合夥人”們的懷疑,楊若薇為此想到了一個簡單粗暴的方式:“只要錢給的夠多、誘惑夠大,再理性、再謹慎的人也會被衝昏頭腦,乖乖地上我的鉤,那些幹‘灰產’的只想要錢,不會管上頭的老闆到底是誰。”
楊若薇泡在“灰產圈”裡,開始做“模擬演練”,花費重金請人做“顧問”,最終在賭博網站的洗錢路徑中,把最關鍵的路徑鎖定為最為“先進”的虛擬幣洗錢。
動身去菲律賓之前,姐妹之間產生過分歧。楊若男覺得,跟那個老實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她就心滿意足。但楊若薇卻不這麼認為,比起待在老家,她更想出去闖一闖。她不想把姐姐拉下水,臨走前,只留下一番話:“你待在老家好好做生意,要自己一個人做,不要跟任何人合夥做,靠男人還不如靠我這個妹妹養你。”
不過,就在楊若薇準備大刀闊斧地大展身手時,卻趕上中國公安對網賭的第一波跨境打擊,她的計劃只能被迫推遲。等到2018年,楊若薇思慮再三,決定前往馬尼拉冒險賭一把。這是她最重要的一場賭局,她用自己的人生做賭注,計劃中的每一個環節必須經過精密設計。
楊若薇想招募一批“股東”,借他們之手把網站“做大”,也可以靠他們給自己打掩護。她對“股東”有一套篩選條件:這個人必須從事過“灰產”,並且有足夠的資金或網站需要的技術,“心要夠貪,手要夠黑”,唯有如此,她才能巧妙地化身成為Shadow,躲在網際網路的暗影之中,導演這一場大戲。線上“面試”魏恆軍時,楊若薇曾莫名其妙地說“時間”是賭博網站賺錢的秘密,但她刻意漏了一個關鍵的字,合起來就是——“時間差”。
楊若男實在不放心讓妹妹孤身在外闖蕩,便提出前往馬尼拉,幫助妹妹洗錢。
“姐你現在就這樣過來,反而會給那些人(股東)留下把柄,我給你找個機會,你再混進去。”楊若男是楊若薇的軟肋,她不願讓姐姐貿然前往菲律賓,直到李卓群一直搞跨國招嫖,才將楊若男安插在一眾“佳麗”之中。而楊若男在“鑽石廳”跟妹妹洗錢時,尚未覺察妹妹單獨清洗的這筆涉案資金,正是專門為她準備的“養老錢”。
當楊若男後來被趙良糾纏上後,楊若薇馬上就猜到這是魏恆軍指使的,便開始醞釀“卸磨殺驢”。魏恆軍想“分家”,也在她的預謀之中。
提到魏恆軍,楊若薇的臉上只有深深的輕蔑和嘲諷,在她眼裡,魏恆軍僅僅是一個不聽話的棋子,隨時可以丟棄,甚至踩在地上碾碎。被幽禁在地下室時的魏恆軍,想必也感受到了這種被碾碎的滋味。
“我本來想對這些人手下留情的,可魏恆軍派人打砸我的‘臺子’,還想傷害我姐姐,那我就要把他的所作所為全部還到他身上,託人對他‘特別照顧’。”
在託人“特別照顧”了魏恆軍之後,楊若薇又想辦法戲耍李卓群,“我要讓他拿著錢過來,光著屁股走”。得知李卓群連夜從馬尼拉逃離,楊若薇便將虛擬幣打入他原先的次級賬戶,摺合人民幣:1元。
“這是我給他的酬勞。”楊若薇微笑著。
舒妤這才明白,李卓群受到了什麼樣的“羞辱”。
解決掉魏恆軍和李卓群后,楊若薇聯絡了胡晨,誘導對方到馬尼拉“坐收漁利”:“機票的費用我報銷到你的賬戶裡,如果公司被查了,你就把責任推到李卓群頭上,反正你是被他拉來的,和你沒有關係。”
看到胡晨同意來馬尼拉後,楊若薇開始了她的潛逃計劃。她向舒妤說,她本來就不打算長期經營“九鳳國際”,遲早要再次“金蟬脫殼”,把爛攤子交給倒黴的“合夥人”去收拾。而且,馬尼拉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地方,“九鳳國際”被魏恆軍打砸後,給她造成30萬元的物損,這筆損失由於惡人潛逃,得不到任何賠償。還有,由於“九鳳國際”迅速做大,許多工作人員也收到過恐嚇信件,“其他人跟我沒關係,但我不想讓我姐姐出任何事”。再者,當時多家網賭公司已經被查,更令她堅定了逃走的念頭,想和姐姐及早動身。
楊若薇檢視到國內的“工蟻”們正夜以繼日地給她的贓款搬家、清洗,她得意地笑了——整整兩年的謀慮、隱忍,總算換來她想要的結果。
潛逃那天,楊若男和楊若薇離開高檔居民區,乘坐計程車去與蛇頭匯合,不料卻發生了意外——街區巡警見她們神色慌張,便攔車盤查,並警告楊若薇脫下帽子,摘掉口罩。楊若男特別緊張,因為一旦她們被認定為非法滯留,移民局會將她們遣返回國,屆時她們開設賭場和洗錢的事均會暴露,還沒享受幾天好日子,就得去監獄報到了。
楊若薇沒摘口罩,她淡定地看著眼前大呼小叫的巡警,用流利的英文哀求對方:“我毀過容,請您尊重一個毀容的女人。”接著,她將一卷用皮筋綁好的錢塞到巡警手裡,合計1千比索。巡警收錢以後還在喋喋不休,楊若薇見狀,又塞了兩卷。巡警將錢放入口袋,馬上問她是否需要幫助,他很樂意為女士效勞。
楊若薇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對巡警說:“有人打砸了我們的辦公室,還要騷擾我們,現在我和我的姐姐很不安全,能不能坐您的車去口岸?”說罷,她又塞給了巡警兩卷錢,對方欣然同意。
楊若男站在一旁,不禁感嘆妹妹的“縝密”——戴口罩謊稱毀容來躲避盤查,明明不會說英文,卻事先將這些話操練得很流利,最後再利用馬尼拉巡警,乘坐巡邏車輛到口岸,免去了其他麻煩。
就這樣,楊氏姐妹依靠馬尼拉警察的幫助,順利與蛇頭匯合,通過了最後一關。這是楊若薇人生中第四次“金蟬脫殼”,前三次她都成功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又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
回國以後,楊若薇和姐姐享受了幾天安穩的日子。楊若男張羅著在老家開一間超市,平凡地度過餘生,勸楊若薇關掉那家空殼公司。可是“九鳳國際”讓胡晨接盤後,還在產生收益,從空殼公司這裡洗錢,楊若薇想著每月還能收一筆手續費,便敷衍姐姐,謊稱把公司登出了。
“我可以想辦法讓自己懷孕,這樣我就算被警察查到了,也不用關進來,按照法律是‘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我也可以跟男人結婚後再假離婚,把資產轉移給他。但我不想靠男人,也覺得他們靠不住。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依靠的除了我姐姐,就只有我自己。”
楊若薇在筆錄上簽字時,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以前我是荷官,沒有人比我瞭解賭徒的內心,到頭來我自己成了賭徒,可我卻看不懂自己。”
舒妤不禁想著:楊若薇說的“看不懂”是指什麼?是賭場中殘酷的博弈還是深不見底的欲壑?無論如何,楊若薇在這場與法律的對賭中,輸得一敗塗地——對待合夥人和賭徒,楊若薇是不折不扣的惡女,心冷無情;對待姐姐楊若男,楊若薇將其視為一生的羈絆,還把姐姐的終身問題都考慮了進去。可惜,她苦心孤詣和警方打“時間差”,最終卻換算成了監獄的刑期。
舒妤回望女子監區的長廊,楊若薇就關在盡頭的432監室,鏽蝕的鐵窗鐵欄在烈日對映下,留下一道道暗影。
尾聲
2020年5月,法院做出一審判決,被告人楊若男和楊若薇分別被判處五年兩個月和十二年有期徒刑,魏恆軍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李卓群被判八年刑期,胡晨則獲刑三年。
在這期間,舒妤為高悅的妹妹高歡聯絡了心理輔導機構。高悅也找高歡談心,姐妹倆長談了一整夜,終於化解了心結。在心理師的建議下,高歡接受了系統的賭博心理治療。
舒妤和高悅這對並肩作戰的搭檔,會同教育部門走訪了大學校園,針對學生參與網路賭博、倒賣銀行卡的情況,用“九鳳國際”這個典型案例做普法宣傳。
舒妤告訴我,骯髒罪惡的暗網還會持續生成更多的Shadow。但是,在我國嚴打網路犯罪的趨勢下,全國各地檢察系統正在推進“數字檢察”,利用數字技術對網路犯罪進行建模,並組成專業化的精銳團隊,“向互聯網裡的‘黑暗世界’全面開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作者供圖
編輯 | 沈燕妮        運營 | 梨梨
暗網辦案組紀實
—— 完 ——
左 權
犯罪學協會成員,
現為人民檢察院幹警,
從事重罪檢察業務
  • 本文系網易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單篇不少於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資訊(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絡我們。
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