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網辦案組紀實:直擊馬尼拉老巢·下|人間

淺棕色耳麥,消失的後臺人員,還有一個讓楊若男養成無意識的動作,這些疑點,都匯成一個箭頭,再度指向了舒妤他們所要追查的人——Shadow。
配圖 | 關斌斌
聽完舒妤彙報完胡晨交代的情況,劉偉寧說,既然Shadow的身份無法直接查明,那不妨先進行外圍調查好了——既然趙良提到楊若男深受Shadow“寵幸”,那現在就去找那些曾與楊若男共事過的荷官,瞭解相關情況,比如楊若男的日常工作、生活細節,反向摸排回去。
這個提議正合舒妤的意,她在馬尼拉千方百計找“九鳳國際”的真實地址,除去調查取證之外,也是想了解趙良和楊若男曾經的日常工作細節,看是否能與他們先前的供述相印證。
劉偉寧和舒妤來到了攝影棚,詢問被扣下的荷官。之前在“鑽石廳”與楊若男共事的荷官有2個,其中1個去到了李卓群開在帕賽的公司,如今隨著公司關門歇業,已不知所蹤。還有1個則一直留在這裡,聲稱即將於下週離職,沒想到辦案組就來了。舒妤看著那個荷官驚恐的眼神,輕聲安撫道:“我們到這裡主要向你瞭解楊若男的情況,你不用太緊張,知道什麼就告訴我們。”
這個穿著藍色禮服的女人自報姓名叫鄭紅,說與楊若男共事的時間不長。她覺得楊若男就跟大姐一樣,很關心她,經常給她帶點心和礦泉水,得知她久坐累及腰椎,便專門買了醫療腰帶贈送給她,讓她很暖心。
鄭紅還提到,另一名荷官範婕曾與楊若男交惡,因為別的荷官們都是從底層“會員廳”一路摸爬滾打到“貴賓廳”的,而楊若男卻靠著給老闆出賣身體,就穩穩地坐在牌桌後邊,享受與別人一樣的薪資與提成。鄭紅說,她到現在都不清楚楊若男後來用了什麼霹靂手段,叫範婕對她服服帖帖。
舒妤問楊若男和範婕的離職時間,鄭紅答:“她們是同時離開的,具體原因沒說。”
舒妤環視整個攝影棚,面積不大,設施也略顯簡陋,唯一稱得上高檔的就是那張嵌著綠色天鵝絨的牌桌。這個房間裡打著溫暖柔和的橘黃色光線,猶如日落一般,令人放鬆而流連——這也是賭場慣用的伎倆,利用大腦的弱點設計細節。此前據楊若男描述,“九鳳國際”也將荷官們分為三六九等,舒妤觀察著鄭紅戴在脖子上的珠寶首飾,儘管看著“一眼假”,但是透過攝影棚轉播出去的畫面,一切都顯得高階奢華。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舒妤,大老闆(Shadow)擔心伺服器過於卡頓會掃了賭客們的“雅興”,還花費重金租賃了影片加速伺服器。
不過,令舒妤困惑的是,接下來鄭紅在回憶楊若男的工作細節時,表情卻很迷茫——在她的印象中,楊若男就沒上過幾次牌桌,更像是大老闆派過來監視她們這些荷官的人。
“你最後一次見到楊若男坐上牌桌是什麼時候?”舒妤仔細端詳著牌桌。
鄭紅甩了下頭髮,順勢拿掉耳機,有些答非所問:“最後一次見到楊若男,當時她好像在搞‘百家樂’,我們廳裡主要就是‘百家樂’,‘21點’後來被取消掉了。”
舒妤和劉偉寧跟隨鄭紅來到後臺,攝製人員向他們交代,公司考慮到錄製回放要耗費大量的金錢和儲存空間,就將錄影簡化成了影片截圖的形式,作為荷官“影片簽到”及相關的績效憑證。舒妤要求調取楊若男在“鑽石廳”所有的直播截圖,工作人員說:“時間隔得挺長了,我不確定她那些資料還在不在電腦裡,只能盡力幫你們找一找。”
在工作人員尋找歷史資料時,舒妤詢問他和楊若男合作過的次數,對方的回答和鄭紅如出一轍——他很少見到楊若男,面對面交流只有過兩次,“但就是那兩次,我就記住了她,她人很有那種‘大嫂’的派頭,難怪能直接升到‘鑽石廳’。”
10分鐘後,楊若男的歷史截圖和工作資料終於找到了,工作人員點開圖片,舒妤就看到了楊若男那張濃妝下的鵝蛋臉——在舒妤看來,楊若男在截圖中的狀態,甚至還不如在看守所的時候,這張冷淡的撲克臉看起來心不在焉又憂心忡忡,就像剛才鄭紅講的,有一位“鑽石會員”曾在內部交流群裡公開投訴楊若男:“其他兩位美女都對我眉開眼笑,為什麼一輪到她就對我擺一張臭臉?我花了那麼多錢,就為了看她這樣?”那個會員還私聊了管理員,問他能否索要楊若男私人的聯絡方式,假如楊若男親自跟他打影片電話賠禮道歉,他便既往不咎——不過,這個賭客最終在“鑽石廳”裡“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的訴求也就不了了之了。荷官們把他當成了逢人必說的笑話。
乍一看,這些截圖除了證明楊若男工作不積極之外,似乎看不出什麼問題。舒妤讓工作人員起身,自己坐在電腦正前方,反覆比對著每張截圖,發現了一處不易察覺的細節:
在2018年3月至5月資料記錄中,楊若男和其他荷官一樣,佩戴常規的黑色耳麥,但是在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這3天,楊若男戴的卻是一副淺棕色耳麥,如果不仔細觀察,甚至不會被發現耳麥顏色變了。
舒妤起先也沒有特別在意,以為只是楊若男的耳麥損壞了,使用了替換的一副,但當她隨口問身邊的工作人員時,對方卻堅稱,公司聘用的所有荷官,直播時一律佩戴公發的黑色耳麥,從來沒有使用楊若男這種淺棕色耳麥。
舒妤立即追問黑色耳麥的具體用途,對方有些支支吾吾。
“你知道什麼就跟我說什麼,不要有任何隱瞞,否則對你很不利。”
工作人員沉默了一下,便向舒妤坦白說,這個“鑽石廳”跟新聞直播間有點類似,“你可以把荷官當做臺前的主持人,攝像機後方的工作人員相當於幕後的導播,那副耳麥將臺前幕後串聯起來”。在這裡,會員的級別越高,賭場“殺”得越狠。當值荷官會根據耳麥裡的後臺提示,做一些“小動作”,她們並不需要像線下合法賭場的荷官那樣時時刻刻保持一張職業性的撲克臉,有時也會根據指示做出一些表情,來影響電腦螢幕前殺紅眼的賭客們。
“那楊若男為什麼戴了一副淺棕色的耳麥?”舒妤問。
工作人員搖頭說他也不清楚,公司的備用耳麥也是黑色的,他推測,或許是楊若男自行購買了這副淺棕色耳麥。
“你們這家賭博公司對荷官的考勤非常嚴格,荷官要在公司簽到,還有影片簽到,那你們後臺工作的人員有沒有這方面的簽到記錄?”舒妤打算跨過臺前的楊若男,從幕後逐步開始排查疑點。
“我記得好像是有的,但不知道有沒有儲存。”工作人員讓舒妤點開了其中一個資料夾,裡面包含了大量的資料表格,看著令人眼花。好在舒妤眼尖,很快便找到楊若男佩戴淺棕色耳麥的那幾天的記錄,卻發現名單裡一片空白——換句話說,那3天,後臺並沒有工作人員,那她為什麼要戴上這副耳麥,又是誰在和她交流呢?
那個工作人員看到後也疑惑不解:“照道理說,這種情況是絕不容許發生的,假如臺前有荷官直播發牌,那麼後臺也一定要有人,不然被大老闆或者那些總監查到,我們就玩完了,絕對不是扣工資那麼簡單……”
“如果讓你們離開呢?哪種身份具備這個許可權?”
對方回答,只有總監及以上的級別才可以支走後臺工作人員:“公司有規矩,‘鑽石廳’的後臺是大老闆或者總監直接管理的,那些荷官並不能到我們後臺來。”
舒妤聽後,開始推測:工作人員說的“總監及以上”,那就只能是“九鳳國際”的四大合夥人了。已經有多人交代楊若男和Shadow關係較為特殊,那麼在淺棕色耳麥裡給她做出提示的,大機率是他們目前苦心尋找的Shadow本人了。而若想探求楊若男和Shadow之間溝通的內容,那幾天的流水記錄顯然尤為關鍵。
舒妤立刻聯絡在另一處的陸建功和高悅,讓他們協查那幾天“九鳳國際”的流水記錄,1小時過後,高悅打來電話,說那3天的流水初看上去沒什麼特別,但都是同一位賭客在下注,而且手氣極佳,那3天均有盈利。
舒妤用肩夾著手機,右手滑動滑鼠滾輪,反覆觀察著楊若男的那些疑點照片,發現其中一組連續的截圖裡,楊若男的手在賭桌上做著一個特殊的動作——這個動作,她也曾在審訊室裡下意識地做過——右手從左至右劃過牌桌上絲滑的天鵝絨面,右掌根再輕輕觸碰兩下。
舒妤問了鄭紅和工作人員,這個小動作代表什麼?
鄭紅和工作人員望向彼此,都說不知曉這個動作有什麼含義,鄭紅說她從來沒被要求做過。
淺棕色耳麥,消失的後臺人員,還有一個讓楊若男養成無意識的動作,這些疑點,都匯成一個箭頭,再度指向了舒妤他們所要追查的人——Shadow。
舒妤正在思考時,接到了高悅的第二通電話,高悅說她將“鑽石廳”那3天的流水報表打印出來了,和陸建功一起核對後,發現這個“鑽石會員”登入“九鳳國際”時雖然用的同一賬戶,但是每次提現繫結的銀行卡卻不一樣——網賭下注期間,該會員聯絡客服,更換過兩次銀行卡賬戶,客服也有過備註記錄,前兩次光顧網站,他都是小有盈利,並於當日提現,過一兩個月再重新光顧,但他最後一次登入,卻沒有提現,與其以往的習慣完全不同。這種換卡和光顧的頻率令人生疑,高悅說,現在她正在公司人員那裡調取該賬號的歷史資訊。
掛了電話,舒妤要求檢視“鑽石廳”的內部交流群,工作人員掏出了公司發的手機,遞給了她。這個交流群開設在境外的線上聊天室,沒有“閱後即焚”功能,所有聊天記錄一目瞭然。鄭紅和工作人員也告訴舒妤,公司很重視這些財力雄厚的“鑽石會員”,為了避免這些財神爺被其他網站挖走,就把這些會員全部拉到了內部交流群,及時跟他們維護關係。群內還禁止私自新增好友,以此杜絕“挖會員”的情況。
“九鳳國際”網站更新升級後,原先的“鑽石會員”大多被轉移到了新群,但舒妤比對後發現,無論是新群還是舊群,那位鑽石會員都從未參與其中。對於這個憑空冒出來的“鑽石會員”,鄭紅更是困惑地說:“從我進‘鑽石廳’那一天算起,就沒有見過這個客戶,一點印象都沒有。”
舒妤在電話中向陸建功講了這位“神秘會員”的情況,陸建功說,現在他已經從客服那裡拿到了“神秘會員”的基礎資訊,正在讓客服調取相關的銀行卡繫結記錄,接下來他會負責聯絡國內專案組的兄弟,讓他們第一時間和銀行做技術倒查:“不過舒妤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預感這個‘神秘會員’繫結的很可能是‘人頭卡’(用別人身份開的賬戶)。”
舒妤同意陸建功的說法——這位“神秘會員”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騙過了“鑽石廳”的工作人員,躲在賭場的角落中不被任何人發現,那麼即使透過銀行卡倒查回去,也不一定能現出出原形。
舒妤剛掛掉電話,就聽見工作人員說飯點到了。她看了一眼手錶,才意識到已經在攝影棚待了一整個下午而渾然不覺。攝影棚的暖色調會令人忘記時間流逝,舒妤看向電腦畫面,在全屏的“鑽石廳”介面裡,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會顯示時間,好讓“會員”們集中精神押注,越發戀戰。
陸建功此時也來到攝影棚,對舒妤說,今天的調查工作就先告一段落,眼下的任務是吃飯。
舒妤是北方姑娘,喜愛麵食,對東南亞飲食很不習慣。在她出國之前,在行李箱裡放了幾包泡麵,但行李都放在酒店了。高悅一聽,便陪她回到酒店,還託經理聯絡後廚煮了兩碗麵條,面裡臥著煎蛋。
經過這兩天的相處,舒妤對高悅的看法有所改觀,過去她覺得高悅總是擺著兇巴巴的臭臉,好像誰都欠她錢似的,如今她知道這都只是膚淺的表象,其實高悅的性格外冷內熱,內心溫軟而細膩,很會照顧人。
舒妤和高悅面對面坐著,看到舒妤端起碗喝麵湯,高悅隨口提到,她妹妹跟舒妤一樣,喜好麵食。舒妤應了一聲,放下碗的一瞬間,卻瞥見了高悅臉上的複雜情緒,完全不像是姐姐提起妹妹時的表情。
舒妤忍不住問:“從我們出發來馬尼拉到現在,我感覺你好像一直有心事。”
高悅的表情恢復了冷漠,繼續埋頭吃麵,不再說話。舒妤忽然想到,以前陸建功說高悅無辣不歡,吃任何食物都要配辣椒醬,自己臨出發前專門買了一瓶,於是起身去翻行李箱,把辣椒醬遞到了高悅面前。
高悅說了聲“謝謝”,挖了一小勺辣椒醬放進面裡,看著紅色汁水在麵湯中漾開,抬起頭問舒妤:“陸隊沒和你們提過這件事?”
舒妤搖了搖頭。
“其實說出來也沒什麼,我主動調到陸隊這裡,就是為了我妹妹。”高悅說完,低頭把面吃完,放下了筷子。
聽完高悅這番話,舒妤似乎快觸控到答案了——陸建功的隊伍是專門打擊網路犯罪的,但她沒有去確認,畢竟,這涉及高悅的隱私,她不會去主動探尋的,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以前刑隊忙,兩頭沒法兼顧,後面發生了什麼,我相信你可能也猜到了。”高悅站起身,麻利地收拾了桌子,說要出門轉一圈,默默離開了房間。
舒妤獨自一人留在房間,剛才她突然有種想擁抱高悅的衝動,她躺在沙發上,望向窗外陰冷的夜色——酒店3公里之外,就是馬尼拉聞名的“網賭大廈”,24小時開燈,電費來自賭客們的銀行賬戶。舒妤在攝影棚那裡坐了一下午,身心疲憊,沒多久,她就睡著了。
高悅想去附近的超市買點東西,又不放心把舒妤一直留在酒店客房裡,當她走進房間時,發現舒妤已經在沙發上睡熟了,就給她輕輕蓋上毯子,然後披上了黑色外套,下了樓。
馬尼拉的夜晚沒有了白天的悶熱,高悅從超市出來,裹緊外套,余光中注意到了一個黑影,那道影子和她若即若離,她靠近了路邊車輛,透過車窗玻璃,瞥見身後跟了一個黑瘦的男人,形跡可疑。
高悅若無其事地走著,男人慢慢貼近她,把手伸向了她的口袋。高悅一轉身,抓住男人的手腕,往外面一扭,腳順勢伸過去,輕輕鬆鬆就把男人放倒在地上。高悅習慣性摸向腰際,那裡卻空蕩蕩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異邦,只好撥打馬尼拉警局聯絡人的電話,叫他們過來銬人。飛抵馬尼拉之前,聽陸建功唸叨“那裡治安差得離譜”,她還不信邪,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隨便出了趟門,便遇到了小偷。
馬尼拉警員趕到後,跟這個黑瘦的小偷交談了幾句,高悅能聽懂他們的對話,大致是在講:“你說你偷誰的不好,都偷到警察頭上來了。”
那個警員提醒高悅注意財務安全,說自從網路博彩在馬尼拉盛行之後,街面上的盜搶人員也多了起來,而且總是固執地以為這裡的中國人都很有錢。這幾年,在中國公安的打擊下,網賭公司凋敝,這個城市的犯罪率卻不降反增,這名被逮住的男子,以前一直待在貧民窟,後來給網賭公司做保安,專門抓公司裡的“老鼠”(小偷),失業後,自己也成了慣偷。
高悅回到客房,舒妤正好醒了,看到身上蓋的毯子,向高悅微笑。高悅沒講遭賊的事,跟舒妤說了聲“早點休息”,便去洗漱了。
次日一早,劉偉寧便召集大家在酒店小型會議室裡開了一個短會。公檢雙方各自交換了意見,決定在國內和境外雙管齊下:國內專案組成員負責跨省凍結涉案銀行卡,斬斷“九鳳國際”的命脈,從中循線排摸;跨境取證組兵分兩路,劉偉寧和陸建功帶領當地警員調取涉案電腦的財務資料,舒妤和高悅則跑一趟移民局——受到法律政策的限制,他們若要將胡晨押回國內,必須先向馬尼拉移民局提出申請,對胡晨進行遣返,等她們遞交申請後,再去到馬尼拉警局,繼續詢問胡晨。
舒妤和高悅從馬尼拉移民局出來時,已經是下午1點半了。菲律賓政府機構的辦事效率叫她們有苦難言,肚子也在“咕咕”抗議著。兩人在最近的一家中餐館點了兩份炒飯,狼吞虎嚥地扒拉完,便匆匆趕往警局。
兩人趕到警局時,胡晨正趴在警員的辦公桌上,戴著一次性手套,悠閒地吃著龍蝦——他給警局塞的錢肯定是到位了,更準確地說,是那些賭客間接地替他買了單。見到舒妤和高悅風塵僕僕地進來,胡晨捏著蝦肉,伸到她們跟前,油光光的臭嘴邊嚼邊講:“你們要不要也嚐嚐?”
“別吃了,跟我們出來一趟。”高悅冷聲說著。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裡,馬尼拉警局上上下下的腐敗之風,令她嗤之以鼻。
胡晨脫掉了油膩的手套:“我知道的全部跟你們說了,還想問什麼就在這裡問吧。”
“叫你出來就趕緊出來!”
高悅的聲浪把胡晨嚇了一跳,他嘴上說“我心臟不好,你不要嚇我”,屁股卻從椅子上挪開了。
高悅把胡晨帶到了另一間空房進行詢問,問到公司財務和Shadow時,胡晨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根本知道這個公司財務是什麼情況。”
高悅狠狠剜了胡晨一眼:“你是公司大股東,會連財務資料都不知道?你自己把這些話複述一遍,看看自己到底在說什麼,是正常人說出的話嗎?”
“我當然不知道了,誰不想像Shadow一樣做甩手掌櫃按時收錢?我對你們的態度已經非常好了,基本上有問必答,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算逼死我也沒用。”胡晨昂起頭,乾脆跟高悅針尖對麥芒。
舒妤把手搭到高悅肩上,示意她冷靜一點,高悅卻猛地聳肩,將舒妤的手頂開了。她對著胡晨宣洩憤怒,在她看來,胡晨一直在刻意隱瞞,才讓Shadow那麼安穩,把她們耍得團團轉。
眼看勸說無果,舒妤也急了,不斷警告高悅剋制住情緒。高悅猛地轉過頭,質問舒妤:“你讓我冷靜什麼?難道我們趕到這裡,就為了聽這個禿頭的男人一直說‘不知道、不知道’?”
“我們不能單單靠胡晨的口供就能定案、就能抓到那些股東。”舒妤耐著性子,“你是警察,帶著個人情緒辦案子能辦好嗎?”
“我不跟你爭!”高悅摔門離開了。
看著高悅賭氣的背影,舒妤心裡掛滿了鐵鉤般的問號——向來冷靜的高悅,今天為什麼突然意氣用事了?
舒妤轉過頭,看見胡晨正幸災樂禍,便說:“你現在還能笑,以後未必還笑得出來,這家賭博公司你參了股,又直接管理,遣返回國將要面臨什麼,你自己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跟我們說——去,你先去把剩下的龍蝦吃掉,但願你還吃得下。”
胡晨的笑容僵住了。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下場,只想著被押解回國之前,在馬尼拉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他對舒妤哭喪著臉,說他也沒心思吃了,但要他回答財務和Shadow的事情,他實在回答不出,因為在他記憶中,Shadow一直掌控著公司的財務大權,他們另外三大股東進行分紅,也是從Shadow那裡直接走賬。
按規定,無論是調查詢問還是其他任務,辦案人員必須兩人及以上。好在此時,劉偉寧趕到了警局,他沒有時間講自己和陸建功今天的進展,就坐到了舒妤旁邊,做起了記錄,舒妤以前駐看守所就擅長談心談話,他對舒妤有信心。
胡晨交代稱,當初他拿到“九鳳國際”的分紅之後,看到李卓群和魏恆軍正在跟Shadow鬧分家,遂想摻和進去坐收漁翁之利。等到李卓群和魏恆軍正式出走,Shadow便委託胡晨代管“九鳳國際”,他來馬尼拉的機票費用也是Shadow用虛擬幣報銷的。
收到Shadow的委託邀請時,胡晨考慮了一整晚,他思來想去,對Shadow也有過懷疑,覺得這個事中必定藏有貓膩。可是他更不願同李卓群合夥——他這個發小太過精明,每天都在打算盤,說不定哪天他就被暗算了。更何況,李卓群和魏恆軍開的分站再大,也沒有Shadow的總部大,總部具備專業全面的推廣團隊,他來到馬尼拉,只要再招募一些代理,再加大對色情網站上的廣告投放,賺得絕對不比以前少。
事實也如胡晨預料的那樣,李卓群和魏恆軍開的分站收益不如總部,李卓群給胡晨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Shadow根本就不是人,要搞我們。”胡晨問他何出此言,結果他又啥都不說了,好像對這個話題很忌諱,糊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從李卓群說要分家開始,就弄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胡晨怕被矇在鼓裡,此後又打了李卓群的電話,卻再也打不通了,也不知道李卓群到了哪裡,“我覺得他很有可能逃掉了,至於他為什麼突然說走就走,你讓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
四大合夥人每個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兒,相比Shadow開出的條件和更高的安全性,自己幹分公司的收益是未知數,那麼為什麼魏恆軍和李卓群執意要“趨害避利”?如果李卓群他們已經潛逃,又為何像預知了“風聲”一樣,能趕在跨境辦案組到來之前急忙抽身?
此時,劉偉寧打斷了胡晨的述說,丟擲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打個比方,假如說李卓群和‘豹子’臨時開賭博公司只是幌子,那依據你的猜測,他們的真實目的可能是什麼?”
胡晨拼命搖頭:“我實在想不出來。”
“好,那我再換個問法。”劉偉寧說,“剛剛你也說到Shadow神出鬼沒,像虛擬人一樣,那‘豹子’當初為什麼願意跟這種人合作?”
胡晨回答說,以前他聽李卓群講,Shadow提供的洗錢渠道很安全,“分給我們的錢都很乾淨,警察根本查不出來”。
舒妤還想接著問下去,劉偉寧卻阻止了她,對胡晨說:“今天就先到這裡,如果你到時候想起來,必須馬上聯絡我們,聽清楚了嗎?”
胡晨連連點頭。
放胡晨走後,劉偉寧對舒妤說,照目前來看,胡晨掌握的資訊很有限,從他這裡突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胡晨其實已經把答案說出來了。
“組長你的意思是,李卓群和魏恆軍開的公司只是殼子,目的是為了重新過一遍賬,用來洗錢?”舒妤問。
“這只是我目前的推測,還需要證據去支撐。”
劉偉寧說,今天上午,他和陸建功去調查賭博公司的賬目,發現了許多疑點——這四大合夥人在分家前,李卓群的分公司就已經開好了,後來還將資金反向打回了總公司的賬戶裡面。在劉偉寧的建議下,陸建功抽空又去約了那個帕塞餐廳的華人老闆,這次馬尼拉警員不在場,老闆沒了顧慮,就向陸建功反映了一個可疑的情況:有一次他和其他夥計給這家公司送盒飯,發現裡面根本沒人幹活,完全不是賭博公司該有的樣子。
“這說明帕賽分公司只是個空殼,也難怪那麼快就搬空了。”舒妤轉動著發僵的脖子,“這幾天調查下來,他們分家在案件中是一個關鍵的時間節點,所有的疑點幾乎都發生在分家前後。”
舒妤看到劉偉寧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問他是不是這幾天沒有睡好。劉偉寧說,這幾天他都是很晚才睡著,睡前得在酒店的吸菸區獨自待上半個小時,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一遍遍覆盤著現有的資訊。這個Shadow不僅思維縝密,而且反偵查意識極強,要想在這場對決中獲勝,就必須比他想得更多。
“你不要只關心我,我以前辦案,熬的都是‘大夜’,已經習慣了。”劉偉寧說,“我剛才趕到警局的時候,看到高悅氣呼呼地走了,你也要回去關心一下她,畢竟你們兩個是搭檔。”
“我也在納悶,今天高悅特別反常。”舒妤說,她等會兒就去和高悅匯合,好好跟高悅談一談。
舒妤問陸建功去哪兒了,劉偉寧說,陸建功今天在“九鳳國際”的總公司和帕賽分公司兩頭跑,現在應該在總公司那裡。
黃昏時分,舒妤站在馬尼拉警局外面,眺望著夕陽下的“網賭大廈”,給高悅的工作手機打電話,高悅的語氣比下午時有所緩和,還讓舒妤“待在警局不要亂跑”,她會打車過來接舒妤,再一起回酒店。
舒妤被她的話逗笑了:“劉組長會開車送我過去,你回來注意安全,這裡治安情況很不好。”
“沒事,我昨天晚上已經對付一個了,再多一個也不嫌多。”電話那頭的高悅語氣很輕鬆,看起來她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焰已經熄了,她說“我們碰了面再聊”,便掛掉了電話。
高悅昨晚對付了誰?舒妤心裡嘀咕著,坐進劉偉寧借來的車,他們先開往“九鳳國際”的總公司去接陸建功,再回酒店吃晚餐。
高悅在酒店大堂等著舒妤,一見面就遞給她一瓶止癢噴霧——這是高悅昨晚在超市買的,馬尼拉的蚊蟲異常活躍,在她們身上叮了許多小包。
回到房間,舒妤的談心工作就開始了。過往她主要負責找監區內的女犯做談話教育,如今她談話的物件卻是一名幹練的前刑警。
高悅平常就話少,為今天的事向舒妤抱歉後,便把頭轉到一旁,不知該說什麼。
“今天你的狀態比較差,是不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舒妤關切地問道。
高悅搖了搖頭,右臂擱在椅背上,左手撥弄著那一小瓶噴霧。
“我們合作的時間不長,但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很冷靜,不會被情緒所左右,今天在警局裡……”
沒等舒妤說完,高悅便打斷了她:“你放心,今天我確實著急了一點,下午我已經做了自我反省,不會影響咱們以後的取證工作。如果舒妤你還是不解氣,可以跟我的頂頭上司陸隊彙報這個情況,讓他來罰我。”
“沒事,其實我比你還要著急。”舒妤說,“從我們出發時,我就感覺你一直有心事,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也跟這個有關?”
看到高悅有所警惕,舒妤微笑了一下,說:“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隱私,如果你不願意說,我接下來一句都不會提,我們一切照常;如果你願意說,我也很願意去傾聽,並且為你保密。畢竟有些事情放到心裡不去解決,會讓你的工作也受到影響。”
高悅注視著舒妤:“其實講出來也沒什麼,警隊裡的兄弟也知道那件事。”
舒妤朝她點了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高悅凝目看向窗外,眼神陷入回憶:在她調入治安隊時,陸建功就把她約到辦公室談了半個小時,得知她的情況後,反而建議她轉調到其他隊伍。
“這又是為什麼?”舒妤輕聲問道。
高悅解釋說,陸建功認為她帶著個人心結進來,會影響她在辦案中的客觀判斷。不過,高悅當時表現得很堅決,並向陸建功鄭重承諾,她會冷靜地辦案,絕不摻雜主觀情緒。但很顯然,高悅今天並沒有履行這個承諾。面對眼前的舒妤,她故作輕鬆地說:“我調到陸隊這裡就是為了我妹妹。”接著,她又補了一句:“來這裡也是為了我妹妹。”
舒妤很困惑,但她並不急於追問,此時她扮演的角色是傾聽者,讓談話自然發生——假如高悅願意訴說,必然會向她解釋其中的因果,假如高悅不願再說,那麼她也不會強迫。
高悅起身去倒水,舒妤轉過頭,窗外斜陽如血,潑灑在遠處的“網賭大廈”,仿若染血的青鋒直刺雲端。高悅過去經歷了什麼,其實舒妤心裡已經猜出了大概,只是沒有點明,辦案抓人需要勇氣,直面內心長久的鬱結更需要勇氣,怎樣面對,取決於高悅自己。
高悅倒好水,長吐了一口氣,彷彿這股氣壓抑許久。
隨即,她向舒妤述說起來:由於原生家庭的原因,妹妹高歡是她一手帶大的。2014年7月,還在刑隊的她帶頭偵破了一起強姦殺人案,區政法委副書記親自為她頒獎。同一年,妹妹考上了心儀的大學。
“如果還有機會,我想一直留在那一年,或者讓後面發生的事情來得晚一些,至少我有充分的準備去應對。”高悅的神色有些黯然。
高光時刻過去,不知不覺中,至暗時刻也悄然來臨。2016年,先是高悅因公負傷,此後再也踢不出漂亮的高掃腿,那曾是她引以為傲的招式,讓她在省散打比賽中奪魁。之後,高歡也出了事——她在網上結識了一位男網友,被對方蠱惑去玩一種名叫“時時彩”的遊戲,最初賺了2千多元,接下來的一個月卻虧光了生活費。在那個網友的唆使下,高歡去借了網貸,錢很快又祭獻給了賭博網站。
高歡面對催收電話的狂轟濫炸,不敢告訴姐姐,隨著網貸越欠越多,她變得精神恍惚,一度有了輕生的念頭,如果不是她室友及時把情況告訴了高悅,後果不堪設想。高悅聞訊趕到學校,她想起這陣子自己因為養傷忽略了妹妹,不禁自責起來。
高悅最初想假扮成妹妹,聯絡那個男網友,徹底摸清其中的來龍去脈。可是高歡不斷地搖頭,說她因為最近很少登入賭博網站,那個網友的態度也變得冷淡了,前幾天兩人大吵了一架,高歡說要報警,對方用語音冷笑著說“你報吧”,隨後就把她拉黑了。
高悅坦言,在她聯絡同事幫忙立案的時候,內心有過強烈的羞恥和自責,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賭癮,身為警察的她卻毫不知情。同事給她分析說,那個誘惑高歡去玩“私彩”的男網友很可能是賭博網站的“代理”,他們大多躲在東南亞的賭博公司,要抓到人,非常困難,高歡為了翻本充進去的借款,也早就被那些“人頭卡”層層洗白,流入境外。
高悅說,前一陣她在提審吳曉露的時候,看著吳曉露聲淚俱下地懺悔,瞬間就聯想起妹妹,這兩個女孩一樣在讀大學,一樣是人們眼中的“好孩子”,一樣誤交損友染上賭癮,一樣墜入網貸的無底深淵。面對賭債,吳曉露淪為了遭人唾棄的“狗代”,高歡卻選擇了復賭,讓姐妹的感情被砸出碎痕。
高悅想帶著高歡去戒賭中心,高歡卻死活不肯,覺得自己能戒掉。但是網賭只要有一部手機就能下注,產生的賭癮比傳統賭博更難戒除。沒過多久,高歡又揹著高悅偷摸玩彩票,哪怕只是下注十幾二十塊,她也能玩上一整天。
舒妤對高悅講,檢察院有專門合作的心理援助機構,回國以後她幫忙聯絡治療師,給高歡做心理輔導。
“謝謝你的好意。”高悅搖頭說,“我發現高歡復賭後,沒收過了她手機,也懲罰過她,我們倆還大吵了一架,妹妹到現在也不怎麼我,偶爾揹著我在手機上偷偷玩幾把。”
高悅說,調崗那一天起,她就主動申請調入陸建功這裡,發誓一定要摧毀那些賭博網站,把莊家抓去坐牢。她在調查那些網賭案件時,往往是從三級代理一路向上排摸,那些最頂層的莊家總能像Shadow一樣躲起來——這讓她感到憤怒和恥辱。今天下午詢問胡晨時的情形,又讓她聯想到種種調查的困局,再度品嚐到那種滋味,便忍不住火山爆發了。
“你有這種感覺,說明你是個好警察。但你心裡是不是認為,只要抓住那些莊家——比如我們要找的Shadow——你就能解開這個心結?”舒妤問。
高悅怔住了,半天沒應答,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就算我們抓到了Shadow,也不會解開你的心結,反而會越纏越緊。”舒妤說,“你認為賭博網站是破壞你和妹妹感情的罪魁禍首,這個想法當然沒錯。但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得跟高歡好好談一談,否則心結還會困擾你。”
舒妤走到高悅身旁,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向遠處的“網賭大廈”,此刻,最頂樓的幾盞燈格外顯眼,如同巨獸的目光刺穿薄暮,盯著窗前的高悅和舒妤。
“心結就像毛線球,藏在心裡會纏得很大,說出來你會好受一些。我聽完你講的事,能夠理解你今天衝動的原因,可是我們倆必須配合默契,才有辦法抓住Shadow他們。”舒妤直視著兇獸般的網賭大廈,“回國以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幫你妹妹高歡聯絡心理援助,和你一起想辦法。”
高悅點了點頭,默不做聲。
就在舒妤疏導著高悅的同時,劉偉寧也在客房裡繼續和陸建功談論著Shadow。
陸建功說,帕賽那家中餐廳老闆這次講了兩個疑點:
第一點,中餐館正對著主幹道,什麼車經過,老闆在店裡一眼就能看清,以前魏恆軍他們吃完飯,就開著一輛銀灰色的本田轎車送李卓群回去,可2018年8月的一天下午,老闆看見魏恆軍的車進了公司的停車場後就沒再離開。正是從那天起,老闆再也沒見到魏恆軍和李卓群,他們就和這家分公司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第二點,2018年7月底,李卓群公司所在的那棟樓換了一批安保人員,總共4個人,每晚留下1人值夜班,但值班安保每晚都要額外再打包1份飯,老闆半開玩笑地問他原因,卻被對方警告,不許多問,也不準對任何人提起,否則後果自負。
“這些事確實很蹊蹺。”劉偉寧捻滅了香菸,“你明天跟高悅過去查一下,或許能夠發現新的線索,我們在馬尼拉沒有執法權,最好讓上次那個警隊隊長帶人跟你們一起過去。”
陸建功點頭,旋即又點上了一根菸——到了馬尼拉之後,他煙抽得比平常多。
次日傍晚5點多,劉偉寧接到陸建功的來電,話很簡短,就四個字:“人找到了。”
當天,陸建功、高悅和馬尼拉的警員趕到帕賽時,在“九鳳國際”的分公司舊址並未發現異常,但他沒有打道回府,又去露天停車場巡查了一圈,確實如飯館老闆說的那樣,沒有看到魏恆軍的本田車。他又看到寫字樓後方的西北側還藏著一個地下車庫,正準備進入時,突然遭到安保人員推搡。眼看安保出拳揮向了陸建功,高悅迅速把他放倒在地,並叫馬尼拉警員將其控制起來。
隨後,陸建功和高悅去往地下車庫巡看,發現車庫裡有一個儲物間,估算面積有5平米左右,高悅還在門口看到了幾粒剩飯,捏了一下,米粒很硬。
在陸建功反覆催促下,馬尼拉警局的治安隊長才讓安保找出他藏的鑰匙。儲物間的門一開啟,一股濃烈的惡臭迎面而來,陸建功皺著眉朝房內張望,一個陌生男人躺倒在地上,身上有多處刀傷和瘀血。
高悅捂著嘴巴,伸手探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說:“人還活著。”陸建功用手機拍下男人的臉,發給國內的嚴明,讓他在公安內網系統緊急核對。5分鐘後,嚴明反饋: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豹子”魏恆軍。陸建功看到魏恆軍的傷口已經化膿,便讓警員們呼叫救護車,將他緊急送醫。
過了24小時後,魏恆軍從昏迷中醒來。劉偉寧等人到病房看望他,並說明了來意。
魏恆軍投來感激的眼神:“要是你們沒趕到帕賽,我這條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你放心,我們會保障你的安全,你要做的就是養傷,配合我們的調查。”劉偉寧說。
“命都是你們救的,我肯定會全力配合你們調查,如果沒有Shadow害我,我也不會這麼慘,還斷掉了兩根指頭,我的駭客生涯也結束了。”魏恆軍盯著他的右手,無名指和小指的指節因為嚴重感染,被截斷了一節。
“不必這麼悲觀,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本領用在正道上,協助我們調查Shadow。”劉偉寧寬慰道。
“我一定會幫你們抓住他。”
魏恆軍回憶稱,自從他和李卓群開設了賭博網站的分站,他就經常開車來分公司,晚上跟李卓群到附近的中餐廳吃飯。2018年7月,他開車到帕賽來找李卓群,卻發現分公司幾乎一夜之間被搬空了,正在惶惑之際,就被安保打暈,綁到地下車庫的儲物間。當他在陰溼的地板上醒來,猜到這是Shadow對他實施的報復——因為此前派人到“九鳳國際”總部打砸,就是他策劃的。
魏恆軍哀求安保把他放出去,說給多少錢他都願意。安保沒講任何話,只把他毒打了一頓,便鎖死了房門。他怕窒息身亡,正想大聲呼救,又怕被拳腳伺候,便觀察著房間——房間沒有完全密閉,有一個極小的通風口。
這幾個月裡,魏恆軍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吃的是剩下的盒飯,喝的是過期礦泉水,儲物間有幾個中號的灰色垃圾桶,排洩都在那裡面解決。如今垃圾桶都已經堆滿,房間瀰漫著難聞的惡臭。他曾試圖反抗,卻被更殘忍地虐待。
前幾天,魏恆軍在房間裡偷聽到有人正在和安保交談,以為自己有希望出去了,沒想到安保一進門就把他折磨成了重傷,讓他自生自滅。
“也是我命不該絕,撐到你們把我救了出來。”回想被凌虐的經歷,魏恆軍仍然心有餘悸。
劉偉寧問:“你覺得李卓群他會去哪裡?”
魏恆軍的目光從斷指移向了天花板:“李卓群以前跟我說,Shadow很變態,叫我多加小心,我當時也沒在意。我估計李卓群發現我失蹤以後,意識到情況不妙,也就跑路了,他跑到哪個地方我不敢確定,但我覺得他會去泰國避一避風頭,因為那裡有他江湖上的弟兄。”
舒妤接著問:“趙良跟我們交代說,你懷疑楊若男和Shadow的關係非同一般,指使他去調查楊若男,這件事是否屬實?”
“屬實。自從我跟Shadow因為分錢的事鬧了矛盾,我就一直想查Shadow,一方面他越玩神秘,我就越想知道他在掩蓋什麼,另一方面我想抓住他的把柄,增加談判的籌碼。楊若男這個女人到‘九鳳國際’,我感覺她和Shadow之間有問題,就讓趙良去查她。”
“趙良有沒有跟你彙報過他查到的情況?”舒妤追問。
魏恆軍答道:“趙良對我很忠誠,一有情況他就會跟我講,後面他查下來有幾點:一是楊若男到公司後根本沒見過Shadow本人,就直升到了‘鑽石廳’,這很不正常,也是我一開始就懷疑的地方;二是楊若男簽到次數比範婕和鄭紅少,實際到手的提成卻比她們多;三是楊若男沒有結過婚,上到高中就輟學了,她有個妹妹叫楊若薇。”
舒妤接過話茬兒,又問他:“你後來還查到Shadow什麼事情?他平常是怎麼跟你們分紅的?”
“我查到Shadow的洗錢渠道起碼有兩種以上,不止‘跑分’這麼簡單。他分紅是發放虛擬幣,讓我們自行兌換成目前流通的法定貨幣,他洗錢也是靠虛擬貨幣洗錢,沒有這種數字技術給他撐腰,他連個屁都不是。”魏恆軍滿臉不屑。
“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平臺?”高悅出示了一張彩打的影印件,上面是胡晨提供的網頁圖片。
“不是這個網站,估計Shadow後來跟胡晨單獨結算的時候又改了。”魏恆軍搖頭否認,兩眼卻放出了光,“但如果是這種型別的網站,我能夠幫你們查到Shadow的IP地址。”
陸建功異常激動——他實在太想抓到Shadow了,若不是身在異邦不具有執法權,他恨不得親手把Shadow的雙手銬上,告訴對方什麼叫“道高一丈”。他蹲下身子,轉動病床邊上的搖桿,想讓魏恆軍坐起來倒查Shadow的IP。
魏恆軍尷尬地出示著他的斷指,說他沒法操作電腦。
“魏恆軍,這個過程我們會全程錄音錄影,你要認真配合,不要耍花樣。”劉偉寧說完,讓高悅開啟她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進入了Shadow新的虛擬幣交易平臺,透過魏恆軍講述的方法,果真查到了一個IP地址。
“這個IP很重要,我們順著查過去,就快能抓到Shadow了。”
陸建功很振奮,拿到具體地址後,他立刻帶著高悅會同馬尼拉警員來到一處高檔民宅,然而,又是一盆冷水——他們發現屋內空無一人。
陸建功走訪了周邊居民,一名中年男子告訴他們,這間房子的住戶是他的鄰居,早在7月中旬就搬走了,那人平常總是穿著一件黑色連帽的輕薄外套,帽子把頭遮住,臉上戴著口罩,讓他看不清容貌。
舒妤曾向高悅提過,2018年7月中旬正是楊若男離職回國的時間,高悅立刻追問:“這裡面的住戶平常跟什麼人接觸過?”
“一個漂亮的中國女人。”男子無比自豪地說,馬尼拉市民的眼力極好,看一眼就能分清本地人還是中國人。
“你說的女人是不是長這樣?”高悅開啟手機裡楊若男的照片,讓該男子進行辨認。
男子用力點了點頭,說:“就是這個女人,跟那個奇怪的鄰居一起離開的。”
高悅點了點頭——正如魏恆軍和趙良所覺察的那樣,Shadow和楊若男絕不只是莊家和荷官的關係,也許另有隱情。
高悅跟著陸建功失落地返回醫院病房——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無功而返了。望著他們的神情,劉偉寧就猜到了結果。
但魏恆軍的想法和劉偉寧不謀而合——從楊若男這裡切入,重點調查她的社會關係。
“當初我僱人去‘九鳳國際’砸場子的時候,故意叫那幫人找楊若男的麻煩,想看看Shadow有什麼反應,結果呢?”魏恆軍說完,悽然地看向斷指。
這時,陸建功的警務手機響了,是嚴明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在調查楊若男的妹妹楊若薇的過程中,發現了四處疑點:
第一,楊若薇曾在電話中堅稱,她與姐姐楊若男交惡,兩人早已不再聯絡,但是民警走訪了她在安徽亳州的住處,詢問鄰居後得知,楊若薇一直和她姐姐形影不離,也很少發生過爭吵;
第二,楊若薇稱她對姐姐去菲律賓並不知情,在她姐姐擔任賭場荷官期間,她一直在亳州一處小區裡休養,但是據物業方面反映,楊若薇的那間房子經常空關著,水電費和物業費一直未繳,物業人員多次上門催促,也不見回應;
第三,楊若薇的名下有一家美妝公司,長年處於經營虧損的狀態,但是從該公司成立之初,每個月的銀行流水都遠遠超出了這家公司的限度;
第四,楊若薇聲稱該公司由她和男友共同出資,但民警經過調查,發現她所說的男友並無此人。
此外,民警循線追查到了“九鳳國際”“鑽石廳”的另一名荷官範婕,對方堅稱自己並沒有跟楊若男逃回中國,而是先到泰國芭提雅旅居了半個月才回的國,她的男友可以作證。這就意味著,楊若男先前關於回國的供述是在撒謊——那她回國時真正的同伴又是誰呢?
“你們順著這條線追查下去,先查楊若薇公司的資金流向,平常跟誰合作,再查一下楊若男在馬尼拉當荷官的時候,楊若薇到底在什麼地方,具體在做什麼!”陸建功說。
在馬尼拉經過近1個月的調查,舒妤他們掌握了“九鳳國際”各站點的賭客充值明細、資金流水、員工薪酬發放明細等資料,瞭解到總站和分站的經營情況,梳理出涉案賭犯的具體資訊,包括使用的“花名”、代理賬號、業績資料,“這些證據主要用在犯罪數額的認定以及定罪處罰”。
2019年8月初,劉偉寧和舒妤他們踏上了回國的航班。那一刻,舒妤和高悅並肩坐在一起,“有一種並肩作戰的感覺,內心很有力量”。
根據魏恆軍提供的線索,公安部門也對李卓群展開持續追緝,並於2019年12月13日在泰國境內將其抓獲。此時的李卓群在泰國重開了一間小型的“工作室”,白天經營賭博網站、“拉人頭”,晚上夜夜笙歌。不料他卻遭到同行的暗算,網站屢屢被劫持,賭徒們將這個網站當成“跑路的黑平臺”。就在李卓群準備重新打造這頭“吞金巨獸”時,一副銀亮的手銬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民警告訴陸建功,李卓群被捕時,面色極為沉痛,嘴邊總是掛著一句話:“就差那麼一點,就那麼一點。”
陸建功啞然失笑,對民警說:“你們跟他講,不要‘差一點’了,叫他回國以後老實一點,別心存僥倖。”
至此,“九鳳國際”的三大合夥人悉數落網,僅差Shadow到案。這個幕後老闆,其身份依舊成謎。是否像魏恆軍猜測的那樣,Shadow的真身正是楊若男的妹妹楊若薇?
舒妤預感到,Shadow的身份真正揭曉的那一天,這場交鋒才正式劃上句號。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作者供圖

編輯 | 沈燕妮        運營 | 梨梨
暗網辦案組紀實 第三部
《 暗網辦案組紀實:一對惡女姐妹花的網賭人生
—— 未完待續 ,明天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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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學協會成員,
現為人民檢察院幹警,
從事重罪檢察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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