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4次,當一個精神疾病患者成為媽媽

“精神病人就不該結婚生孩子。”這樣的指責,朱矛矛聽過太多次。
38歲的朱矛矛,是一名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她出生於一個有精神疾病史的家庭,父親在她高二時自殺,母親則因精神健康問題反覆入院。
婚後,在經歷了一次自然流產和三次人工流產後,她冒著“瘋血”基因的風險(民間稱有精神性疾病的人為“瘋子”),毅然決定成為一位母親。
五歲時,女兒被確診為孤獨症(又稱自閉症)
父親自殺、母親躁鬱、女兒自閉、債務纏身……在旁人眼裡,這是一個無法承受的人生劇本。但她拒絕把自己活成苦難敘事。
一些尖銳的問題始終存在:
精神障礙者,是否有資格成為一名母親?
自閉症兒童,應該進特殊學校還是普通公立學校?
一個“不正常”的母親和一個“不正常”的孩子,如何在這個要求“正常”的世界裡活出意義?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與朱矛矛聊了聊。
賭局
生產當天,朱矛矛更擔心產房外的世界。
她一遍遍地撥打電話,聯絡親戚,讓他們儘快穩住母親,等醫院的救護車把她送往精神病院。此刻,待產的陣痛被擱置在一邊,她也無暇感受即將為人母的喜悅。
陽臺上,花瓶裡的六朵向日葵開得燦爛。朱矛矛熟悉這個訊號——自從2003年父親在辦公室自殺後,母親每次發病前都會購買向日葵。二十年來,母親七次住院,幾乎次次如此。
這一次也不例外。
朱矛矛懷孕後,母親的反應過於強烈。她頻繁囤積嬰兒服和毛巾,做著迎接新生命的準備,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壓住心裡那股難以言說的焦灼和緊張。
她高興自己即將迎來一個外孫或外孫女,卻也擔心:等女兒休完產假回去上班,自己能否獨自照顧好這個孩子?
母親的狂喜與焦慮輪番上陣,一直到朱矛矛生產那天——母親的情緒再一次崩塌了。
朱矛矛本人
準確來講,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是朱矛矛的第五個孩子。
結婚五年,她經歷了一次自然流產和三次人工流產。經濟拮据是原因之一,但更深層的,是她對“瘋血”的恐懼——她的父母,都是精神障礙者。
母親是重度雙相情感障礙,父親患有重度癔症。
“精神疾病是有可能遺傳給下一代的。”她說,“我想讓有可能致瘋的香火從我這代斷絕。”
關於家庭的幸福感,她過早缺失了。
高二那年,父親確診為重度癔症。發現時已是晚期。醫生提醒:此類患者自殺傾向極強,需要家人全天陪伴和監護。
可母親卻變了。她時而冷漠,時而激烈,甚至經常當著朱矛矛的面,數落父親的不是。她說他是偽君子,只會對外人裝和善。可在那之前,母親從未講過父親一句壞話。
父親四十歲生日剛過,就自殺了。
朱矛矛對父親最後的印象,是那塊摔碎的生日蛋糕。由於疾病的關係,父親四肢無力,他試圖從冰箱中拿出蛋糕,手一抖,蛋糕落地。父親癱坐在地上,用手颳起奶油,一邊吃一邊流淚。
父親去世後,母親受到刺激,立馬住進了精神病院。親戚騙她,母親只是去了“療養院”。
那時,18歲的朱矛矛對母親產生了恨意——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父親,為什麼在父親最無助的時候如此冷酷。
直到2010年,父親去世八年後,她才知道,父親病重時,母親也在生病。她不是不照顧,而是已經無能為力。
她原諒了母親。
朱矛矛一家
2014年春節,朱矛矛陪丈夫回四川老家榮縣探親。那裡的日子拮据卻踏實,一家人團結在一起,忙忙碌碌,生活過得很有奔頭。
10歲的侄女奇娃聰明懂事,玩拼圖遊戲時,一臉認真地說:“我長大後要像媽媽一樣,生個小奇娃,把她養大。”
這句童言,撕開了朱矛矛長久以來的心結。原來“生孩子”這件事,也可以是一個人自然而然的願望。
她曾深信,只有在衣食無憂的條件下,孩子才應該被帶到這個世界。否則,父母就是不合格的。
但那一刻,望著侄女生機勃勃的模樣,她的心開始鬆動了。
這次探親旅程,讓她意外懷上了孩子,也讓她下定決心成為一個母親。
她早早為腹中胎兒取好乳名——“樹兒”,寓意如樹般平穩、正直地長大。
2014年10月18日晚上,女兒樹兒出生。緊接著,母親便被送往精神病院。
臨走前,已陷入躁狂狀態的母親,朝朱矛矛甩下一句話:“你逍遙了這麼多年,也是該讓你吃吃苦頭了。”
當“不正常”遇上“不正常”
生產前,朱矛矛在一家報社當見習記者。
樹兒出生後,朱矛矛嘗試重返職場。但在辦公時,她頻頻出現幻聽,總覺得耳邊傳來樹兒的哭聲。領導講話時,她只看見對方嘴唇開合,聲音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半年,最終她不得不辭職。
她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出了問題。有一次她生氣,把幾個月大的樹兒放在地板上,擰開奶瓶,把整瓶奶倒了下去。小孩嗆到,她嚇壞了,驚覺自己的失控。
朱矛矛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診斷她為產後抑鬱。
樹兒四歲那年,一個夜晚,她吞下二三十粒鎮定劑。“當時也不是想自殺,只是很想逃避,想睡一場很久很久的覺。”
這種逃避似曾相識——大學畢業那年,同學們忙著考公、找工作,她卻不願點開招聘資訊。上班後,頻繁跳槽,一有壓力便失聯。她知道自己“肯定有點問題”,至少是抗壓能力很差。
2018年,朱矛矛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和母親一樣的病。
她第一次真正理解母親的痛苦。她服的很多藥跟母親是一樣的,承受同樣的副作用:體重暴增、嗜睡、噁心、停經……她意識到,母親是靠犧牲身體健康,換來情緒的穩定。
她開始定期做心理諮詢。一次,諮詢結束後,醫生建議她,帶樹兒去看看兒童自閉症專家門診。
她下意識地反駁,“我的孩子沒有自閉症,幼兒園老師說她就是有點活潑好動而已。”
樹兒
在朱矛矛眼裡,樹兒是個十足的“虎妞”——皮膚黝黑、身體敦實,總愛哈哈大笑。
她給女兒起了許多綽號:“土肥圓子”“老壇酸菜妹”“白雲”……她幾乎上癮似地曬娃,朋友圈儼然成了樹兒的成長相簿。
樹兒確實“與眾不同”:3歲還在喝奶粉;近4歲才戒掉尿布;4歲了還分不清“你我他”;快5歲,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也不過五個字;從1數到100怎麼也學不會。
朱矛矛總覺得女兒像小時候的自己。她說話晚,兩歲才會喊“爸爸媽媽”。她以為,只要等等,樹兒總能學會說話的。
幼兒園老師反映,樹兒中午從不午睡,上課不聽指令,基本不聽講;她熱衷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轉動手腕;樹兒拒絕別人參與她的遊戲,也從不主動找其他小朋友玩。
2019年12月,樹兒5歲時,確診了輕度自閉症。
那一刻,她的世界沉了下來。女兒還是那個女兒,但她的愛變了,“混進了憐憫、嫌棄、鄙夷、內疚、憤怒……的情感。”
那些曾被視為可愛、與眾不同的行為,此刻噼裡啪啦地炸裂開來。“曾經治癒我們的哈哈大笑,一下子變成了孤獨症兒童的刻板行為。”
樹兒
孤獨症的病因至今沒有確定的答案。
據中國殘聯2023年釋出的中國殘疾人普查報告資料顯示,中國孤獨症患者已超1300萬人,且以每年近20萬人的速度增長著。孤獨症孩子的出生機率已經達到近1/100。
對朱矛矛而言,這個統計學數字變成了百分之百的不幸。
丈夫開始責怪她,認為她懷孕時咖啡喝太多,導致孩子“生壞了”。甚至指責她,“你欠樹兒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她一度陷入深深的自責,覺得是自己的家族基因“不太好”,才導致了樹兒患上了孤獨症。
接觸自閉症康復機構初期,朱矛矛被一種絕望氛圍裹挾。“新手”家長們聚在一起,唉聲嘆氣,話語中盡是灰暗。她也陷入“我的孩子是不是殘次品”的自我審判中。
用了近一年時間,她掙脫這個念頭。她意識到:樹兒並不是“有缺陷”的,她本身就很珍貴。“被貼上孤獨症標籤之前和之後,她始終如一是我親愛的女兒。”
她放下了對“正常”的執念。所謂正常,不過是多數人制定的標準答案。而她們母女,或許本就不在標準之內。
得知樹兒患有自閉症後,身邊不少人勸她再生一個“好的”。
她和丈夫達成共識:絕不生二胎。她說,這對第二個孩子不公平,憑什麼一出生就要承擔照顧自閉症姐姐的責任?
“病態的”母愛
日子過得有點慌。
醫生說,0至6歲是自閉症兒童的黃金干預期,要儘快開始康復訓練。這是一場持久戰,不僅需要樹兒的努力,更需要整個家庭的傾注。
樹兒成了一個“碎鈔機”。單康復費用,每月就7800元,殘聯補貼2400元。
關於康復投入,朱矛矛和丈夫始終意見不一。丈夫認為:“錢應該存著,將來留給她當後路。”而朱矛矛堅持,哪怕借錢,也要讓樹兒堅持去康復機構。
2018年,朱矛矛躁狂發作,開始衝動消費。她人生中的第一筆貸款,就是為繳康復費。到2023年,債務雪球越滾越大,利息一度高達每月1600元。夫妻因此頻繁爭吵,關係如履薄冰。
生活成了一根緊繃的弦,她站在上面,搖搖晃晃。
樹兒小時候
她和丈夫在教育方式上存在諸多分歧。
樹兒爸覺得沒必要報興趣培訓班,朱矛矛卻堅持讓樹兒嘗試舞蹈、游泳、畫畫……她堅信藝術是有療愈效果的。
從2020年起,她每週五放學後接樹兒去上美術課,週六上午送去音樂療愈。樹兒跟不上團體進度,她就咬牙堅持一對一畫畫教學。儘管樹兒爸嘴上常唸叨“畫畫沒用”,每期學費,他還是照付。
2022年,樹兒的拼貼畫《去月亮上滑滑梯》獲得國際獎項。畫裡土豆小人兒、黃瓜小人兒、胡蘿小人,飛翔在法國萬斯城堡上空。
這幅作品,不僅被法中交流協會收藏,還曾在盧浮宮展出。
樹兒的拼貼畫《去月亮上滑滑梯》
朱矛矛幾乎是獨自帶大了樹兒。
從早教到幼兒園、小學,再到康復機構與興趣班,她事無鉅細地負責每一個環節。丈夫則承擔家中的經濟重擔。
2024年春節,朱矛矛雙相抑鬱急發,連續五天無法與樹兒共處一室。孩子看動畫片、反覆提問,這些原本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在她耳裡卻像噪音,震耳欲聾。
丈夫接手照顧樹兒一個月,父女關係意外升溫。她開始反思以往養育樹兒的方式是否存在“喪偶式育兒”的問題。
她回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能量十足的“超級媽媽”。
朱矛矛讀小學時,母親是家委會的常駐成員,跟老師關係很好,用無窮的精力和人情世故為她築起透明溫室。
一直到初中,母親像一把巨大的保護傘,隨叫隨到。“這種過度保護也讓我失去了很多。成年後,我發現自己無論社交還是心智都不及同齡人。”
在物質生活上,母親對她無微不至,幾乎有求必應。但這份關愛背後,夾雜著強烈的佔有慾——母親曾偷偷影印她的日記,分發給親戚傳閱。
這種越界的”關心”,讓她從小就對母親緊閉心門。
樹兒爸教樹兒打麻將
如今,輪到自己做母親,朱矛矛刻意走出了與母親相反的養育之路。
她堅持讓樹兒學習基本生活技能:洗衣物、洗碗、做簡單的飯菜、整理玩具……她希望女兒的生活能力足夠強,哪怕未來無人照料,也能維持起碼的生活質量。
她也儘可能用真實的情緒回應樹兒,不會強撐“完美母親“的形象。難過、生氣、焦慮……她都會坦白告訴女兒。
2021年,樹兒康復訓練一年後,有天朱矛矛在家裡哭泣。樹兒看著她的眼睛很久,然後說:“媽媽不哭,哭不好。”
這句簡單的安慰,是孤獨症女兒給她的第一個情感反饋。
和女兒一起上小學
2022年9月,8歲的樹兒入讀家附近的一所小學,朱矛矛決定陪讀。
“一方面,是想了解現在小學教育的真實狀況,看清楚樹兒和她班裡的同學到底差距有多少;另一方面,是想給其他孩子當保姆,討好其他小孩,幫助樹兒在學校交到朋友。”
每天下午,朱矛矛都會安靜地坐在教室後門外。透過玻璃窗,她能看見樹兒擺弄著隨身攜帶的玩偶。這個位置既不會干擾課堂,又能在女兒突發狀況時第一時間介入。
陪讀第一學期,她幾乎天天“開發佈會”。
課間,孩子們圍住她,追問不休:她為什麼每天在學校?孤獨症是什麼?樹兒生來就是這樣嗎?樹兒為什麼隨身帶玩偶?樹兒為什麼總愛笑?
樹兒帶著玩偶上學
樹兒的智商評估結果是62分,其中抽象符號理解與邏輯運算得分為0。普通孩子的智力下限是75,小學階段若想不吃力,需達到90以上。
她和丈夫達成共識:學業目標僅設定為掌握基礎生存技能——會查字典、識字、能算零錢足矣。
一年級下學期,樹兒第一次參加語文考試,全班孩子都在猜她能得幾分。成績出來,她考了4分。“這次4分,下次考5分就是進步。”樹兒的同學鼓勵道。
輔導女兒功課時,朱矛矛常被氣得哭笑不得。樹兒的理解角度常常出人意料,帶有典型的孤獨症特徵。
她試圖向女兒解釋清明節的意義,以及死亡的概念。
“假如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現怎麼叫爸爸媽媽,我們都聽不見了,也不會動了,你會做什麼?”
“我就可以一個人玩拼圖了。”
“爸爸媽媽死了,你會去上墳嗎?”
“我討厭爬山。”
樹兒學輪滑
小盛,是個好奇心重的孩子,隔三差五地問朱矛矛孤獨症的問題。
有一回,他問道,“樹兒是瘋子嗎,是傻子嗎?”
這些字眼像刀子,刺痛了朱矛矛。她告訴小盛,樹兒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只是心智發育遲緩,學得慢、長得慢。“瘋子和傻子是罵人的話,正確的叫法是精神障礙和智力障礙人士。”
小盛被她的認真威懾到了,從此沒有再說過那些詞。
三年級時,樹兒在小操場樹林裡不小心弄壞了宣傳板。小盛特地來找朱矛矛:“阿姨,你不要罵樹兒。她後來去小樹林想把宣傳板修好。千萬別罵她啊。”
樹兒的畫《斯萬堡的餐廳》公益專案義賣作品
體育課上,所有孩子都需要訓練跳繩。
樹兒跳繩無法連續跳兩下。班長小汪急了:“阿姨,你不能放棄樹兒啊!她跳得太爛,會拖全班後腿的,必須加練!”
朱矛矛秒慫,把這任務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小汪。沒想到,小汪格外認真地對樹兒展開一對一特訓,一遍遍拆解動作。整個一年級時期,幾乎每天都監督樹兒打卡練習跳繩。
如今,樹兒可以每天跳繩 300 下,一次性連跳平均達到 50 下,還學會了單腳跳、車輪跳和開合跳。
朱矛矛打心底感謝小汪。這場特訓讓她確信,樹兒是教得起來的。
陪讀結束後,朱矛矛寫下了陪讀日記。
今年出版成書《樹兒:我的女兒來自星星》
二年級時,朱矛矛撤出陪讀,樹兒開始獨闖普通孩子社會。
她不再擔心樹兒會遭遇霸凌,反而擔心女兒“被過度包容後襬爛”。課前準備什麼書,同學會提醒;沒帶餐具,總有人掏出一次性筷子遞給她。
“樹兒在家都過不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在學校倒過上了。”
班上有一個特殊小孩,對其他孩子意味著什麼?也許不僅是被迫接受,他們還開始明白,“她和我們不一樣,但是沒有關係”。
在融合教育的試驗場裡,樹兒就像一面鏡子。
陪讀這一年,朱矛矛深刻感受到:公立小學的融合教育對孤獨症孩子康復至關重要。孩子在同齡人中逐漸建立的社交能力,是任何康復機構都無法替代的。
隨著課業難度增加,樹兒轉入特殊學校也許是遲早的事,她想。但在國家還沒有禁止融合教育前,她珍惜每一個讓樹兒與普通同齡孩子碰撞的時刻。
她和樹兒爸不懂什麼自閉症康復理論,但他們始終相信一個樸素的道理:
孩子從同齡人身上學到的,會比從大人那裡學到的更多。會玩、肯玩的孩子,不至於太糟糕。
解藥
“我沒有抱怨過命運,我是那種後知後覺的人。”朱矛矛說。
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裡,有一個老頭叫中田。童年時的一場事故讓他失去了記憶,也失去了大部分智力。中田關上了現實世界的大門,變得木訥、簡單、謹小慎微。他的影子,只有常人的一半。
朱矛矛給自己取的網名就叫——“只有一半影子的人”。
她是順著命運走的人。父親自殺、母親躁鬱、女兒自閉、債務纏身,這些常人眼中的不幸,她一一接受並解決。“只是這一切集中發生在一個家庭裡,顯得有點戲劇性,有點狗血吧。”
養育樹兒的過程,也是她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為了給樹兒做榜樣,她必須時刻關注自己的情緒,學會與老師、同學家長、康復師等不同的人打交道。
某種程度上,樹兒的孤獨症成了治癒她雙相情感障礙的解藥。
樹兒穿著朱矛矛結婚時的婚紗
成為母親的這些年裡,她也開始逐漸理解自己的母親。
小時候,她依賴母親,卻並不真正尊重她。在她眼裡,母親只是父親的附屬品。
父親是廠裡的副總,母親也在同一家工廠工作。她一直覺得,母親之所以能幹得順利,是因為有父親在撐腰。哪怕她內心喜歡母親,也總覺得,母親只是“當媽媽”這件事做得不錯而已。
長大後,她對母親有過誤解,也有過恨。直到自己確診和母親一樣的病,才意識到,母親的自我要求太過苛刻,長期壓抑的情緒最終爆發,到了極限。
誰也不曾真正懂得母親。“她想做個好妻子、好媽媽,在家要賢良,在外要上班,事事都想做到最好。”
2021年,母親確診阿爾茲海默症。那個曾經雷厲風行的女性,如今走路都有點歪歪扭扭。阿爾茨海默病讓母親的認知開始退化,也讓母親變得安靜,躁狂期明顯減少。
母親退回到家這個小小世界裡,幾乎不再外出。
如今,她對母親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尊重。“我不能只把她當成一個漸漸失能的老人,我要先去尊重她,再重新照顧她。”
樹兒看梵高展
“精神病人就不應該結婚生孩子。”這樣的指責朱矛矛聽過太多次。
她想說,精神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有精神障礙的人,是可以帶著疾病一起生活的。只要一家人想辦法團結一點,日子總可以過下去。
如今,樹兒已經11歲了。治療起效,她能說完整的句子,繪畫作品還在國際比賽拿了獎。她個頭高高的,有些微胖,長成了三年級的大孩子。她的眼神依舊清澈,笑起來依舊治癒。
這個曾經連”媽媽”都說不清的女孩,如今成了朱矛矛的生活小助手。她會收碗筷、洗衣服、掃地、倒垃圾、下樓打醬油。
當朱矛矛在使用精神類藥物,感覺體力不支或者軀體化症狀嚴重的時候,樹兒會幫她拿各種東西,甚至幫她穿襪子。有時看她太累了,樹兒會說:“媽媽你去睡覺。”然後靜靜地陪在一旁。
樹兒和外婆,保持著特有的親密。
每晚,朱矛矛分好藥後,樹兒會將藥和水送到外婆房間。她在牆上亂塗亂畫,外婆從不生氣,反而誇她“有藝術氣質”。無論是畫畫班裡認認真真完成的習作,還是在家隨手塗抹的潦草之作,外婆都一張不落地收進資料夾,在背後記下日期。
母親總提醒朱矛矛:“你別老罵樹兒笨,她很聰明,一點也不笨。她隨你,從小自尊心強,罵不得。”
樹兒
前段時間,母親似乎預感到了自己患上阿爾茲海默症的未來。她對朱矛矛說:“媽媽覺得自己好失敗,媽媽的人生以後可能就好不起來了。”
她把退休金交給女兒,“我每個月給你三千塊買菜。媽媽以後去不了菜市場了。”
朱矛矛回想起,十五年前,她第一次去精神病院看望母親。當時已經神志不清的母親,在病房的洗手間裡給她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遞過來,說:“媽媽以後可能照顧不了你了。”
那時她只感到悲傷,現在才明白,這杯水從未停止流淌——從母親到她,再到樹兒。
注:圖片由受訪者供圖
監製:視覺志
編輯:久期
影片號: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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