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失敗的是,那些給柴禾提供各種所謂的選擇的人,同步遠去,出口在流量消散後一一關閉。

配圖 | 《未生》劇照


2023年4月12日早晨,他上了微博熱搜總榜,第21位,往下就是韓國女團“BLACKPINK”的成員LISA的新聞,同時是上海同城榜第1名。關於他的新聞的閱讀量逐漸超過2000萬,轉載媒體超過30家,他要火了。
6個小時之後,我見到了柴禾,他窩在奶白色的漆皮椅子上,卻又坐不實,時不時地站起來,從東往西走幾步,之後轉過身子再走回來,坐下。他的頭一直垂著,背駝得像個老頭子,瞧不出97年出生的小夥子的樣子。他邊走邊握拳,用牙齒去啃食指的關節,拳頭上留下一小撮口水的痕跡,遠遠地閃閃發亮。
我喊他名字,示意我到了——是他要我來的,剛剛電話裡他說想找我商量一下,於是我放下正在整理的低保戶檔案,借了同事的電動車騎到了他這兒。鄉間小路還有些清冷,油菜花剛敗,荷塘裡浮出小小的圓,標準農田正改著種紅米,剩下兩畝沒劃分好,村民們爭論不休,張家尤甚。
我沒戴頭盔,頭髮被吹得一團糟,臉蛋沙沙澀澀,習慣了。我捋著頭髮往裡進,柴禾抬起頭,眼睛冷冰冰的,面頰瘦得快脫相了,我有點心疼他,幾天裡他的變化很大,好像換了一個人。
柴禾帶我到一間獨立的辦公室裡坐下,牆面可能剛抹完乳膠漆不久,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屋裡面有1張棕色桌子,2把凳子,牆上掛了盞鐘錶,這是他公司新設的辦公室。他撐著下巴,神色慌張,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希望他清醒過來。
柴禾突然間握住我的手,手心裡沁滿了汗水,溼熱得樟樹皮一般,叫我緊張起來。上個禮拜,我們才正式成為朋友,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叫人無所適從。我的心臟“怦怦”地蹦起來,他手握得更緊了,對我說:“我有點緊張。”我也緊張,把那隻修長的手掰開,朝下摸了摸,按住了他的脈搏,“噠噠噠”地跟秒針轉似的。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猜想應該與掛在熱搜上的新聞有關。
“咋回事?”我問。
“現在公司知道了,怎麼辦?”柴禾盯著我的眼睛,但我的眼中沒有任何答案,只有他自己的映象而已。
“這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比柴禾小2歲,差1分惜敗國考後,考回了老家的鄉鎮,入職不過半年多,沒有什麼社會經驗。但是這件事目前的情況並沒有超出我們的想象太多:“昨晚我們不是商量過麼?被公司發現是遲早的事。”
“知道得太早了。”他聲音大了點,有點啞。
“你說過,最壞的打算就是被公司開除,另謀出路去。現在就到了另謀出路的那一步。”
“太早了,現在我還不能被開除。”他說。

第一次見到柴禾,是兩週前從贛州市區前往縣城的拼車上。
7座小客車,90塊錢,乘3個小時到縣裡,再坐20分鐘到我工作的鄉鎮。這裡沒有高鐵和動車,K字頭的綠皮火車每天1班,時間很難趕得及。我從市區買了份肯德基的全家桶帶給年輕的同事們——在縣裡買不到,所以每次去市區便要買,雖然到達鎮委辦公室時早就涼了,但只要放進茶水間的微波爐裡“叮”1分鐘,香氣就又出來了——這是我們幾個鄉下年輕人的最大樂趣。
我捧著全家桶,小心翼翼得像抱著一玻璃罐的濃硫酸,始終睡不著。當時,車上除了司機,只有我們兩個人,柴禾帶著一個揹包,一個辦理招商銀行信用卡贈送的行李箱,穿著黑色薄款風衣,義大利國際米蘭足球隊的標誌赫然在目。我愛熱鬧,見他和我年紀相仿,主動同他搭話。
“咳,帶那麼多東西啊?”我說。
“是啊。”他的目光離開手機,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縣裡沒有肯德基啊?”
“沒有,只有塔斯汀。你不知道麼?”我以為他是從市區返鄉的一個普通青年,怎麼會不知道縣裡的情況。
“塔斯汀?我第一次去石城縣。”他淡淡地說。
“你是外地人?”我有點好奇,“做什麼的?”
“上海來的。銷售員。賣房子的。”
一連串詞語組合在一起,有點不可思議。說實話,我不太相信,怎麼會有人願意從上海跑來我們這個窮鄉僻壤當銷售員?一時間,我聯想到了鎮里老人們講的上個世紀“上山下鄉”的景象,由大城市下放到江西農村進行勞動和改造的那些青年,不少都是從上海來的——後來他們又都回去了。
“怎麼會來這裡賣房子?”我問。
“沒得選,被公司發配來的。”柴禾說他的公司在我們縣的鄉鎮上開發了一個別墅專案,供給有養老需求的客戶和縣城裡的“改善型人群(二次置業或者多次置業的人群)”。
我知道那個別墅專案,建在江背村北,緊挨著村民的自建房,正前頭是個魚塘,西側臨江,東側五畝稻田。2019年前後,縣裡大力發展文旅產業,依託於當地的丹霞地貌開發景點,批下了一大片商住用地,建了旅遊集散中心,正趕上房地產開發商還大肆風光的時候,借勢又招商引資建了溫泉別墅,可惜完全沒有生活配套,更談不上風景獨好,直到2年前以爛尾而告終。不想,去年轉賣給了外地開發商,又風風火火地做了起來,宣傳圖裡所謂的“西側沿江觀光帶、東側康養中心、南側湖景公園”,實際影子都沒見著,想必就是柴禾公司的手筆。
“你們公司為什麼會接盤一個爛尾過的專案?”我有些不解。
“土地便宜,去年領導認為房地產會觸底反彈。”他喃喃自語,“他們說1.0的容積率,70年產權的純別墅小區,以後批不了這種專案了,絕版產品……結果呢?現在一個月1套都賣不掉,營銷主管離職了,怕第二次爛尾。”
這些名詞我聽得雲裡霧裡,乾脆岔開話題:“那你怎麼還願意來這個專案?辭職不行麼?”
“有房貸,2021年的時候我在蘇州買了房,‘高位站崗’,掏空了父母的所有積蓄,又背上了100多萬的貸款,現在每個月要還銀行1萬多。”
“為什麼不賣了呢?”我其實不太懂,“要給老婆孩子住?”
“遲遲沒能交付,最近還停了工。”他吸了口氣,“還好沒有物件跟孩子,不然沒法過了。”
“2年多了,不會也要爛尾吧?”我有點驚訝,也多少理解了他來這裡的窘迫。
他繼續說:“過早綁定了自己,脫不了身了。我現在只求房子能夠交付……”
“再找工作呢?”我又問,不自覺地開始幫他想辦法。
“現在的就業情況,根本找不到。開發商一家接一家地暴雷,失業的人太多了,就連我的幾個領導都在找機會轉行。可哪能找得到。”
“真是難受,怪不得你肯調到我們這個地方來。”
“當作蘇軾的同款體驗吧。”他笑著說,看著窗外掠過的早春的荒蕪風光。
雖然柴禾始終保持著一種戲謔的口吻,但是我能看出他眼中的無措,更為顯著的是一種孤獨。實際上,他騙了我,他不是什麼銷售員,他是個營銷經理,頂替了別墅專案離職的營銷主管——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車上聊了一路。臨下車前,我問他的實際收入有多少,他誠懇地說:“一個月到手15200。”
“還是上海的工資?”我問。
“是的。”
“呼。真好。我一個月只有4000。你算是這個鄉鎮甚至整個縣城裡工資最高的人了。”

臨分別前,我們並未相互留下聯絡方式,好在大資料早已滲透進方方面面,幾天後,我的抖音裡出現了想要的東西——柴禾在抖音上釋出了第一條短影片:“我可能在失一種很新的業,事情是這樣的,公司今年經營困難,給了我兩個選擇……”
他把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事件,以短影片的形式記錄下來,敘述平淡,卻充滿了魔幻的味道。看客們無不震驚於這種特殊的選擇以及隨之而來的特殊生活,這大概也是他後面被新聞及自媒體爭相報道的主要原因。
橫版鏡頭裡,有車上,有車下,有鄉野,有他自己。我給他的抖音發了私信,告訴他我是那天車上和他聊天的小姑娘,我想加他微信。他爽快地答應了。
他的網名叫“鄉鎮的柴禾”,所以我稱呼他“柴禾”。柴禾第一條影片獲得了2000多贊,幾百個粉絲,我調侃他的文案:“你說公司經營困難,不怕公司知道麼?”
“我關閉了推薦給可能認識的人,他們應該看不到。”
“可別這樣說,我都刷到了,你說網路多智慧!”我打趣道。
他則回覆了我一個破涕而笑的表情,外加一個捂臉哭的表情。
“你拍這個是為了維權麼?我看你的賬號之前可沒發過影片。”
“維權?我還沒有想過。算是嘗試做自媒體的副業,也算是記錄蘇軾的同款體驗!”
“哈哈。‘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是這樣說的吧?”
“是的,是的。”
其後,我們又聊了些別的,無非是蘇軾和荔枝什麼的,看過的書和電影,還有過去,沒什麼特別,卻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半年多來,我被被迫回鄉就業的壓抑裹住,柴禾像突然出現剝開蟲繭的變數。

母親正在廚房做飯,我跳著腳過去,將雙手從後面搭在她的肩膀上,問她晚上吃什麼。沒想到,母親突然問起了前天的相親——是縣裡舅母鄰居家的孩子。我說不太合適,母親立即變了臉色,說:“今年家裡的水泥生意不好,算命的說是因為你還沒嫁出去。你得抓緊了。”其實她沒有這麼迷信,卻總是這樣說,她的痛苦和失敗,以至於婚姻的不快,好似和我都脫不了干係,無論我怎麼做都不成。我推說自己不餓,出門去,但不知該和誰聊聊,鬼使神差地,我約了柴禾出來。
那時,他也想跟我在鄉下到處走走看看。我們漫步在鄉鎮周邊,由一個村莊走向下一個村莊。起初,話並不多,能說的話題已在網路的一問一答中梳理完畢,正如兩邊太陽能電池板供能的路燈,昏暗無比,卻遠遠勝過路面的寂寥,微弱的電流,此刻通達我的心底。
“心情不好麼?”他問。
我點點頭,一股腦講起了自己如何在這裡長大,父親在外務工、母親被奶奶無所顧忌虐待的事。母親剛生完我,在哺乳期就被趕去田裡插秧,無依無靠,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只會坐在地頭啼哭,任憑四腳蛇爬上我的肩膀,鑽進我的領口。
他很認真地聽我說完,有些難以置信:“我總以為,重男輕女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家不一樣。”我說。
“所以你和你媽媽的關係也不好?”他問。
“是的,上個禮拜,因為沒聽她的話,捱了兩巴掌。”我說。
“為什麼?”他更加難以置信。
“很多小事。”我說。
“為什麼讀完書會再回來?”
“因為國考失敗了,差1分。造化弄人吧,沒能力出去,只能回來這裡。”
“別這樣想,別這樣想。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可能。”
“沒了,我的工作服務期是5年。5年青春都要困在這個鄉鎮,5年以內我就要結婚了。大概明年,最多後年,然後被困在這一輩子。”
“畢業那時候沒想過找別的工作麼?”
柴禾的人生軌跡和我完全不同,我沒把這樣的問題當作多餘的話:“你猜我是學什麼的?學旅遊的。你猜我什麼時候畢業的?去年畢業的。去年!畢業照都沒能回去拍。”
他苦笑了一聲,我不由得一起苦笑,我大步往前走,他湊了步子緊緊跟著。
盈盈月光灑在橋上,照得石板橋閃著銀色的光,我們走過去,那光倏然映在臉上,我轉身看他,將他的臉龐看得更加清楚了,一時間感到十分熟悉——他像誰呢?有點像我國考前夕高燒不退,去就診的診所醫生。
我扯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拉到靠右一側:“小心這灘水。”
“啊?”他驚訝的尾音飄上了鄉野的天空,落在了那滿是香樟的山谷裡,他望著我的眼睛不知所措,一切安靜極了,我們都孤獨極了,只剩樹葉和落葉的窸窸窣窣。

我確實沒料到新聞發酵的速度,僅僅一夜,熱度就如洪水猛獸般襲來。
最開始的那條新聞報道寫自昨晚,是一家來自重慶的媒體,記者跟他在電話裡聊了很久,當晚就寫好了稿件:3月26日,博主“鄉鎮的柴禾”在抖音上介紹了自己的工作情況,引發網友熱議——由於公司業務調整,在上海的公司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離職外加“N+1”,二是前往距離上海千里之外的江西某鄉鎮工作……他選擇了第二種方案。
新聞釋出前,我為他做了一回見證人,幫他證明了時間和事件的真偽,叫那個記者相信這一切不是杜撰或MCN公司的劇本。
之所以答應記者採訪,是因為記者給了他一個誘惑力十足的條件:你的賬號會得到巨大的曝光,你可以用流量賺錢,粉絲多了,轉行去做全職自媒體博主,不用再被公司左右。柴禾答應了,但無比害怕因此失業,所以請求記者隱去具體資訊和公司名稱,單單寫了“他今年26歲,2019年從某‘211’大學畢業,2021年來到一家上海的房地產公司工作”。
所以,現在我得幫他想想辦法,這是他叫我來的意義。
“公司現在什麼意思?”
“等待訊息。聽上海的同事說,公司領導正在開會討論這個事情。”
“那麼嚴重?要立馬開除你麼?”
“很有可能,公司害怕我的新聞給公司帶來負面輿論。這個別墅專案本來就銷售困難,之前還爛尾過一次,我現在在網上說公司經營出現了問題,可不敢叫專案爛尾第二次了。”
“那你是怎麼想的?”我繼續問。
“現在不能失業,希望不要開除我。”他重複說,“現在我不能失業。”
“可你沒有跟公司談判的籌碼,開除與否你都左右不了。”我覺得我仍然保持著理智,“所以最差的結果,你不如考慮拿一筆‘N+1’的賠償,給自己2個月的時間嘗試做全職博主。就做‘三農’型別的,很多人做這個火了。你粉絲已經上千了,現在有熱搜,是非常好的機會……”
“失敗了呢?沒做起來呢?房貸怎麼辦?我必須要有穩定的現金流,才有空間發展自媒體,我沒有試錯的機會。”
“實在不行……我攢了點錢,可以支援你多1個月。”我畢業至此,手裡有1萬多的積蓄,我願意借給他。
“我現在腦子很亂,想不明白。再等等吧。”
柴禾的賬號湧來了眾多的新關注者,隨之而來的是不間斷的私信訊息。他不斷地重新整理,焦慮而緊張地等待,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賬號的評論區則是另外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網友們嘖嘖評論著鄉下“清澈的河流”“感人的物價”“輕鬆的工作節奏”和“上海工資鄉下生活的夢幻”,以及抱著“追番”和“催更”期待的玩笑話。
殊不知,柴禾此刻岌岌可危,才過去了1個小時。他的額頭冒汗,不斷地搓手指頭,深呼吸,“呼哧呼哧”的,我心臟也起起伏伏,和這聲響共振起來。

突然,“叮”的一聲,柴禾的手機螢幕亮起,我的心跟著懸到半空,解鎖後,卻不是柴禾公司的人,而是人民網江西站的記者,說要採訪他。我的心落下了,他長舒一口氣,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但是那記者開口問:“你叫什麼?你們這個專案的位置在哪裡?想了解一下相關資質,和你們公司核實一些情況。以及,是否佔用了耕地?”
柴禾的呼吸又緊了,立馬答:“沒有,沒有,沒有。”
“我們只是瞭解一下。”
“對不起……”他編織了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我知道,柴禾怕的不是專案的資質問題,他怕的只有失業,他現在是驚弓之鳥,擔憂任何可能的風險。
剛放下手機,不等我倆喘息,訊息又響了,這次是本省衛視的編輯,但比剛剛的記者溫和許多:“在網上看到你的影片了,拍得很好,也很有意思,能不能轉載一下你的影片?為江西做一下文旅宣傳。”
“如果不寫具體位置和公司的話,可以。不然不行。”
“好的。”對方答應後,微博立即發出了準備好的新聞影片,並選擇了置頂,隨之而來是大幾萬的點贊、評論和轉發。
再然後,聯絡他的記者就更多了,但比來聯絡他的更多的是,許多媒體未經柴禾允許,未經告知,就轉用了他的影片,作為新聞、營銷內容,甚至沒有註明來源,甚至加上可能引發爭議的標題……他發了私信維權,同時在評論區維權,收效甚微。
網路上質疑他的人開始增多,一類認為這是自媒體公司的劇本,另一類認為這是房地產公司的賣房噱頭。我問他是否要一一回擊,他擺擺手,還沉浸在自設的開除泥潭裡掙扎:“先等等公司那邊的情況。我想,實在不行,就跟公司說可以用流量來幫助公司賣房……是不是就不會開除我了?”
“不要用來賣房。”我頭腦一熱,“憑什麼用自己的賬號幫他們賣房?這是你自己獨立於公司做成的。如果用來賣房,這個賬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你就失去了自媒體的機會,你還是困在原地。”
“這個賬號沒有你想得那麼有用。新聞有流量,我沒有什麼流量,半天熱搜了,沒漲幾萬粉絲。”他和我的想法不同,“專職做自媒體不可行,我賺不到錢。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保住工作。”
我知道,我們出現了本質的分歧,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重新換了一個契合他的角度:“賺不賺得到錢是一回事,可你流量越大才越安全啊!”
他正要說話,手裡的電話再次響起了:“請問你是‘鄉鎮的柴禾’賬號的博主麼?”
“嗯,嗯,是的。”他臉色陰沉。
“我是一家省會晚報的記者,想要採訪你一下。”電話那頭頓了頓說,“你可不要繼續睡沙發了,時間長了,身體受不了。”
“啊?”別說柴禾了,連我都感受到了這冰冷對戰中難得的溫熱罅隙。而且他的的確確,現在還睡在半截破沙發上。

3月28日,柴禾釋出的第二期影片裡,他剛剛租好了房子——400塊錢的自建房兩室,距離上班的地方很近,但是村上的房子多沒有傢俱,重要的是沒有床,他只能睡在一張舊沙發上。他同我說:“我還年輕,睡得了沙發。要是上了歲數,怕是不行。”
我勸他要不然到我家的房子來住,還有幾間閒著,但距離遠了些,得買輛電動車。他拒絕了,他說自己也許很快就會離開,找到了新工作就走,雖然眼下找到新工作很難。
可他又說:“在這兒待得越久,越難找到(新工作)。”
“是的。”我無比認同,“比如,5年後,我應該還在鎮裡上班,無法離開。不過,你現在做了自媒體,如果能做起來,會是你突破困境的機會。”
這種預感,一定意義上是準確的,但柴禾那時不以為然,比起自媒體,他更加重視在招聘網上投遞簡歷,更不會想到10天后,他的賬號會登上熱搜。
4月伊始,我忙著督促村民春耕,同時清理鎮上的街道,保證沒有破壞環境的行為發生,又叫來了消防水車,一遍遍地清洗集市上的汙漬,殺魚的腥氣卻更衝了,嗆得人直反胃。
檢查到頭,西街早餐店的老闆娘不肯把違建的石棉瓦雨棚拆掉,扔了幾個廢棄的煤氣罐出來,汙言穢語、罵罵咧咧,叫囂著我是芝麻大小的官,卻管天管地。我辯解道:“我不是官。”當我拖走廢棄的煤氣罐時,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訴我欺負人,用手機邊拍邊說:“暴力執法了!搶老百姓東西了!”
這樣的瑣事每天接連不斷,我所有的精力都被吸食殆盡,白天有處理不盡的雜務,晚上點燈熬油地寫彙報材料,日復一日。可我越忙,越想到柴禾——他好多天都沒有同我講話,現在怎麼樣了?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好奇他的生活,怎麼都猜不到似的。

直到熱搜前一晚,柴禾找到我,說:“有個重慶的記者聯絡我,是個大媒體,想要寫一篇關於我被公司流放鄉下的報道。我該答應麼?”
隨後,柴禾詳細告訴了我新聞的好處和對他賬號的巨大作用。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肯問我,同我商量,似乎是某種力量在擠壓著我們越靠越近。
我回復他:“如果這樣,其實是好事啊,你的自媒體賬號,豈不是很快就能火。”
“可如果我上了新聞,怕是公司就知道了。”他有點顧慮和擔憂。
“從你釋出第一條影片開始,公司知道就是遲早的事,只是最壞會怎麼樣?不要忘了,你拍短影片不就是為了做個副業。”
“大概會開除我吧。萬一副業還沒做成,主業丟了,那可難受了。”
“退一萬步,如果開除你,你什麼打算?”
“只能回到上海另找工作去。除非像那個記者說的,我突然爆火,藉此機會全職去做自媒體。”
“多少粉絲可以全職做呢?”
“估計怎麼著也得20萬吧,不然收入肯定覆蓋不了我的房貸,維持不了生活。”不知道他從哪裡得到的答案,“感覺我現在得到了一張彩票,看看能中多少錢。”
“賭一把,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公司也不會立馬知道,你也不會立馬失業。”說實在的,我一瞬間感覺,這張“彩票”至少有3個號碼是我寫下的。
“好,那你得幫我給記者通個話,證明一下事件真偽。別人我信不過。”
彈指間,號碼撥出,我接過他的手機——嘟!嘟!嘟!

熱搜第8個小時,手機鎖屏上顯示的4月12日突然翻了過去。一串數字赫然出現,桌下挨著我的小腿猛地抖了一下,我的身體跟著晃動起來,頭皮陣陣發麻。
這回是柴禾公司總部人力負責人的電話,他要傳達的是領導們開會討論的結果:“現在公司有另一個在江蘇徐州的專案,需要把你調過去。那邊的策劃家裡有急事,你得過去幫忙。”
負責人絕口不提新聞的事,沒有問詢,只有處理結果,是我們不曾料到的。
我開始揣測公司的邏輯——先調柴禾去城市的專案,失去“從上海流放鄉下”的新聞標籤,平息熱度後再處理他……
“什麼時候去?”柴禾戰戰兢兢地問。他似乎鬆了一口氣,沒有通知被開除,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未必安全了。
“後天。”簡單的兩個字。
“啊?”我倆幾乎異口同聲。同時明白了開除恐怕已無可避免,只是時間問題,柴禾再傻,也要認清現實了。
隨後,對面就結束通話了電話,不容柴禾說什麼“時間來不及”,不容他問任何問題。現在唯一的生機,確確實實變成了這個“流放鄉下”的自媒體賬號的熱度。
“拖!一週的時間!我們要爭取至少一週的時間,留在這裡,把這個流放的‘三農’賬號做起來。你想想用什麼理由。”我說。
他點點頭。
“還有,現在開始,接受所有媒體的採訪,越多越好。流量太小了,他們現在不怕,想要切斷你帶來的影響。流量大了,主動權才會到你手裡!”
話音沒落,突然“啪”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我和柴禾的目光同時警覺地盯向這個不速之客——原來是這個別墅專案的負責人。他瞥了我一眼,尚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毫不介意,徑直走到柴禾面前,說:“你要火了,我想著,能不能給我們的別墅打打廣告,畢竟有很多城市裡的中年人,都很羨慕鄉村田園生活,肯定有想來這裡買房子的。現在專案情況不好,銷售受阻,你的自媒體賬號是個很好的突破點。我可以給你算額外的提成。”
“嗯。”柴禾站起身來,接過話頭道,“但是公司總部可能要把我調走了。江蘇那邊的專案要我過去幫忙,後天就得走。這怎麼辦?”
柴禾在期望專案負責人為他說句話,至少也是希望他可以為了救活瀕危的別墅專案,拖延總部的緊急調令,能為柴禾向總部大喊一聲:“刀下留人!”
但柴禾的希望落空了,專案負責人不苟言笑地說:“那你把這個賬號留下來吧,讓小張接手,他來繼續拍。”
說實在的,我想要罵人了,但為了柴禾嚥了回去,轉動眼珠白了他一眼、兩眼。
“你想想吧。”專案負責人不緊不慢丟下這句話,轉身離開。
等他關了門,我說:“憑什麼呢?他想得美,肯定不能給他。”
柴禾沉重地坐下,還沒說話,他的電話又響了,公司總部的營銷總監打來的,他是公司營銷條線的老大:“網上說‘年輕人要脫下孔乙己的長衫’,你這個策劃主題真好!契合社會發展的方向,‘孔乙己’離開城市,去鄉下工作,但是你的身份有點汙名化,你要是個幫助農業生產的技術人員就好了,那就是一段佳話……你千不該、萬不該是房地產人……這個故事最好改一改……我想想……實在不行走公益路線。”
“吳總,吳總,您說的是。”柴禾附和道。
我則憤憤不平,嘀咕道:“把人逼到這裡來,倒說成編故事了,真是有意思!”
柴禾急忙比了個“噓”的手勢,一臉嚴肅,繼續聽著吩咐。
“所以我現在計劃成立一家自媒體的分公司,做些類似主題的IP出來,多做幾個賬號,想叫你來負責,就以‘下鄉新青年’和‘助農’為賣點。”吳總繼續說道。
“啊?人力總剛剛說領導們開會決定調我去另一個專案……這?”柴禾回覆。
“我知道,沒事兒,會上幾個副總的意思是,他們怕別墅專案被你影響。你知道的,他們每個人投了上百萬的錢在專案裡,本來就賣不動,可不是草木皆兵嘛!不過他們不懂流量,你不用理。說實話,地產行業已經末路了,現在得想新的出路,我覺得公司可以多元化。我會說服總經理出資,註冊新的公司,咱們專門做自媒體,總經理要是發了話,誰也不會再有意見。”
“註冊公司要多久?”
“一週的時間。”
我和柴禾對視一眼,這個時間正是我們想要的。
“好的,好的。”柴禾客氣地掛上了電話,扶著右頰,思忖著領導和公司的態度。
接著,柴禾對我說:“我跟這個吳總,隔著好幾級。他跟總經理,也隔著幾級。你說這個事,開始變得複雜了。”
“流量為王,利益驅使。還會有人找你的,我們得頂住外界的壓力。”我給柴禾打氣。
牆上的時鐘一圈一圈一圈,一刻都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週後,天氣轉暖,和先前那幾天的清冷大不相同,我正在忙雙季稻第一茬的下種。村民們十分不情願,他們更傾向於在上半年種植畝產值近3000塊錢的菸葉,而在下半年再種植單季稻,產值1000多塊。這樣一年下來,他們能賺得多些,但是上頭的糧食產量要求就不達標了,我們無法完成既定的目標。所以,怎麼說服村民們種植雙季稻,成了我非常頭痛的問題。
書記交代道:“看看還能給村民什麼補貼,加大他們的積極性。今年的任務得完成。我說句難聽的,咱們幫村民種,也得種夠它。糧食安全有多重要……”
“嗯。”我領了命,隨後跟同事王凌一家一家走訪,甚至許諾:“陳伯,你家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和王凌過來幫著幹,第一茬可不能不收,爛在地裡。”
“姑娘,這沒兩個錢,不差我這口田吧?”陳伯問。
“陳伯,還真就差你這口呢!”我請求道,“理解理解我們。”
陳伯屬於老實巴交的那類農民,還有很多即便許以好處也不願配合的人:“不種!那你抓走我好了……”這就只能硬攤了,愁得我吃不下飯,不知道要咋幹這費力不討好的活。
大我5歲的麗姐安慰我說:“這不是啥大事,你就慢慢去磨,每年都這樣,你每年去磨,最後肯定能完成。就是別來硬的。去年江背的村幹部來硬的,捱了打……”
這話叫我一時語塞,麗姐藉由身體原因,凡事躲清閒,因著有前輩的名頭,事兒都丟給了我這樣的新人。一個鎮委裡給我安排工作的領導,沒有四個也有五個。
我嘆口氣,當晚失眠了,快到凌晨的時候,突然看到柴禾發來的訊息。微信中,他說營銷總監所謂的新公司註冊好了,與此同時,他被公司總部降了工資,原來工資的20%改成了績效,按業績完成情況,年底發放。當然,據說是全體員工都改了,不止他一個人。
“流放,降薪,下一步大概真的是失業了……”柴禾發訊息半開玩笑說。
我問柴禾:“那你最近幾天在忙什麼?既然公司都註冊好了,得有下一步了吧?”
“沒有。”
“什麼情況?不應該啊!”
“估計懸了。營銷總監說現在這個話題的熱度下降了,再觀察觀察。他說反正公司註冊好了,不急,等等看機會。至於我,公司正在商量到底還要不要調走我……”
“怎麼出爾反爾?那註冊公司做什麼?”我無法理解,卻又能夠理解。
“你說得對,只有有流量的時候,才有利用價值。不過這才幾天,流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其他人能幫忙麼?畢竟熱搜那兩天,那麼多人找你。”
“無非還是那個叫我單幹的老領導——周總了。昨天他說,能幫我再拖2個月的時間在這個鄉鎮專案,繼續嘗試自媒體,如果2個月能做到10萬粉絲,他還是會投資我全職去做。”
“嗬,條件變了?他之前不是說半年麼?”

4月12日當晚,19點15分,柴禾亂作一團,外部內部找他溝通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以合作的名義,條件各式各樣。不得已,他聯絡了公司總部的市場總監周總詢問建議,據說這個周總是他的老領導,和營銷部的吳總算平級。
周總則回覆柴禾,不要理會吳總,吳總只是想利用他,鋪的攤子太大,太不切實際。柴禾賬號的流量是偶然的,不可複製的,他給柴禾的辦法是,必須留在江西這裡,專注於做自己的賬號,而不是像吳總想的多做幾個贗品。周總還許諾,會為柴禾的賬號花錢“投流(量)”,甚至負擔他的房貸及其它開銷。至於如何給公司那邊交代,周總說,現在房地產行業日薄西山,大家都得各謀出路,被辭退也是早晚的事情,得先去嘗試其他的可能性。
當時,我見柴禾的眉頭霎時鬆了鬆,似乎得到了基礎的物質保障,他終於沒有那麼懼怕失業的威脅了。柴禾真誠地道了謝,但下一秒卻又被打回原形——周總提出,要佔賬號一半的股份,算是風險投資,另外要求柴禾半年內必須做到10萬粉絲,兩人要簽署一個對賭協議。
柴禾接完電話,我倆坐在辦公室裡面面相覷,吸了整整一天甲醛,又暈又清醒。抬頭望窗外,落日歸山,灰藍色的山影疊在柏油路的盡頭,通往何方,我想他並不知道。
“要跟他合作麼?”柴禾沉默後,問我。
這是個十分愚蠢的問題,我回答:“如果你被裁,拿了‘N+1’,我再借給你1萬,你至少也會有3個月的時間,還不用出賣一半的權益。”
“他能支援半年,外加‘投流’。”
“你被公司發配來這裡的時候,你的老領導為你說過話麼?”我換了一種方式勸他。
“沒有。”他搖搖頭。
“你來鄉鎮也有些日子了,他有問過你的狀況和困境麼?”我問。
“沒有。”
這是我善意的提醒和我的直覺,我希望柴禾不要輕信任何一個人。在風口浪尖的時候,什麼都不要信,只能相信自己。
“相信我,我們自己能做成事的……不用其他人假意的幫助。既然選擇了拍影片做自媒體博主,就要相信網路的力量,其他人我們先拖著。”
我看著柴禾的眼睛,紅通通的,像是頭困獸。他沒再看手機,而是看著我。靜止的目光發生了層次的變換,像引力穿透了維度,像微風拂遍山崗後,青草立起了脊樑,好似觸碰到了他的情感深處。

4月13日,時間過得比昨天更快了,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
柴禾按時去了專案的辦公室待著,應對或好或差的訊息,我則請了一整天假專門陪他。我們不再理會那些有的沒的的聲音和質疑,搜尋各種新出爐的與之相關的新聞,透過評論引流到柴禾的賬號上,擴大自身流量。方法笨拙,但算得上有效。
“昨晚睡得好麼?”他一邊刷著手機做事一邊問我。
“一宿沒睡,你呢?”
“我也是。”他打了個悠長的哈欠,遞給我一罐紅牛。
我們開啟,碰杯,共飲,跟打仗的戰友般,藉由“槍林彈雨”,肆無忌憚地笑。接著我又找到了幾個新的新聞,叫他去評論區引流漲粉……同時叫他在各大平臺同步更新,用盡一切辦法,奮力一搏。
柴禾的電話沒有昨天那麼火爆了,半天都沒有新的來電,反而我縣裡一個朋友給我打來了電話:“上次你說過的,流放來的那個‘柴禾’,你認識的吧?”
“對啊,怎麼了?”我問。
“我領導呵,郭主任,想認識一下,方便加個微信麼?”
“是縣裡想和他合作麼?”
“不不不,郭主任的意思是他個人認識一下,他覺得在現在這個大環境下,鼓勵年輕人去鄉下創業是挺好的一個話題,可以做很多文章,說白了,可以做自媒體,可以賣農產品。”
“現在的情況很複雜,根本抽不出時間,過幾天再說。”我不想跟朋友解釋太多東西,倒不是覺得有什麼問題,這和其他聯絡柴禾的人沒有差別。這一些我們都不要理會,都要等等,再等等,等我們失敗了再說。
“20萬粉絲才算成功麼?”我又問柴禾。
“是吧。”他的回答似是而非,“據說20萬粉絲,可以靠接廣告月入過萬。”
“有20萬粉絲的趨勢,也算成功吧?或者別的。”
“算不了。”他手指叩著桌板說,“房貸、生活,穩定的現金流……”
這天結束的時候,柴禾賬號的粉絲漲到了5萬多,卻遠遠不夠。我開始有些侷促不安了。昨日,我們曾經認為離成功僅一步之遙,這是錯誤的判斷,因為次日起,熱搜沒了,數天數月以後,粉絲還是停留在5萬多,我們得到了確鑿無疑的結論——熱度涼了。
我們做了一切能做的,但熱搜不會為此延續和升級,被如海的網路資訊淹沒,被其他熱點事件快速掩蓋,像不曾存在過。
更失敗的是,那些給柴禾提供各種所謂“選擇”的人,同步遠去,出口在流量消散後一一關閉。

6月份,我約了柴禾去摘葡萄,他袒露了對我的好感,我拒絕了:“你遲早會離開,而我得待在這裡。你有你的困境,我有我的困境,沒辦法改變,而且沒機會改變了。”
對此,柴禾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換了一個話題:“這葡萄,打過甜蜜素麼?”
“不知道,嚐嚐就知道了,如果帶點酸應該沒有打過。”
“嗯。”
我倆沉默半晌。我又問:“專案負責人還在逼你為別墅做宣傳麼?”
柴禾搖搖頭。
“上海總部還打算把你調走麼?”
“應該不會了。我可能帶來的風險沒了,因為熱度沒了。他們不擔心了,反而擔心我去了新的地方,又會重新獲得熱度。”
“那個周總還願意為你投錢嗎?”
“沒有再聯絡了。我沒能在2個月內做到10萬粉絲。”
“那你怎麼考慮的?”
“順其自然,像開始時候那樣。但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
“你能陪我拍個影片麼?”他看著我說,“像現在這樣子,繼續記錄鄉下的生活景象。”
他知道自己沒有熱度了,打起了“鄉村愛情故事”的主意,源於他的真情實感,也是一種新的話題,我願意幫助他,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可以,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幫我的鄉鎮做做宣傳,算是我很重要的一個工作成果。”
“那麼現實的麼?”
“我們是朋友。互相幫忙。”
柴禾把手機用三腳架支在葡萄藤對面,垂落的巨峰葡萄還沒有全部套袋,但早就熟了。我摘了一顆遞過去,還沒到他手裡,葡萄掉在了地上,滾到了溼漉漉的凹坑中,我笑了,他也笑了。我又摘了第二個,他吃,我又摘了第三個,放在了自己的嘴巴里,很甜。
那天過後,我們偶爾見過幾次面,無非聊聊現況和變化,他沒有任何變化,鬍子還是颳得乾乾淨淨,襯衣也穿得整齊,普普通通地上班下班。他的自媒體賬號不溫不火,所謂的“鄉村愛情”並未帶給他新的熱度,也就沒再找我拍攝愛情的續集。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疏遠他的,有可能是他像個困獸的時候,有可能是他表示喜歡我的時候,有可能是在熱搜的第2個24小時、意識到失敗的剎那。

10月柴禾發訊息想叫我帶他去桃花村摘一種叫黑老虎的野果子,11月是叫我帶他去開坑看一棵1200多年的銀杏樹,12月是叫我帶他去拍八卦腦山頂的霧凇。我都拒絕了:“越到年底,手頭的事越多了,週六週日也要加班,沒有時間出去。”
之後,他沒有再說什麼邀請的話,在網上埋頭推銷起本地鄉村的臍橙,據說一單能賺4塊多,他說他的工資還在下降,別墅專案已經差勁得不需要任何營銷策劃了。他現在得靠賣橙子攢錢,攢夠了才能反抗。
我認為這很難:“主要是你那個延期的房子,有說法了麼?”
“復工了,但是沒說什麼時候能交付。”他說。
2023年快要結束了,又兩場冬雨下來,天氣已經很冷了。村裡燃起的火越多,我越忙——不能燒秸稈,不能燒垃圾,要警惕山火,要提醒村民注意事項,要告知罰款的金額。我給自己的辦公桌底下添置了一臺小太陽,給桌子上面添置了一個充電的暖手寶,我感覺今年和去年沒有什麼不同,明年大概還是這樣。
12月15日,柴禾給我發訊息說:“我還是失業了,過幾天就要回上海找工作,約你吃個飯吧。”
我們約在一家羊肉火鍋店,圍在燒炭的爐子中間,為了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屋裡開了門和窗,飄著半熱半冷的空氣。火紅的碳從爐子裡照出來,我伸出手去烤,他也伸過來手,我覺得得說點什麼:“還是給了‘N+1’的賠償麼?”
“沒有,也沒有N。”柴禾說,他談判了很久很久,都沒能要到“N+1”,公司的人力同事愛莫能助,電話裡告訴他“流放的時候還能給到你這個數,現在真的爭取不到了,現在的房地產公司,沒有能給這個數的,你要不同意就去勞動仲裁”。
“不能仲裁麼?”我問。
“我查了一下,來來回回要5個月左右的時間。耗不起。”
“用你的自媒體維權呢?”
“賬號沒有熱度了,更不值得去賭能不能贏。現在拿了點錢,可以撐到年前,但撐不到年後。”
“1個月的時間?你1個月能找到工作?”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能還是不知道。
我又問他:“你那個房子快3年了,還不能交付麼?”
“別說這個了。年前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先去送外賣。”接著,他又說了些亂七八糟的事,但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小店裡煮著橫江水酒,醪糟味愈煮愈濃。
我打斷他自顧自的話說:“我們喝點酒吧?我們家鄉的米酒,很好喝的。”
“我喝過,你忘了。我有一期影片在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菜只有現摘的,油只有現榨的,酒只有現釀的’。那條影片很火……”
“喝點吧,雖然我今天生理期,雖然不太舒服,但是可以喝點。”我說。
“不要了。既然你不舒服,更加不該喝酒。”他是個無比現實的人,是個沒有任何儀式感的人,我在心裡偷偷罵了他幾句。
“熱的酒,喝些說是對身體有好處。”我不記得從哪裡看到的了,有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挺想喝的,“喝點吧。你是客人,我是東道主,聽我的吧。”
他猶豫再三,終於答應了。
一壺見底,有八九兩,他不動聲色地喝,我卻醉得厲害,恍惚感更甚,一種不好的感覺從小腹湧起。我立馬跑去了廁所,然後出來,疼得更厲害了,我蹲在了回飯店的小路上,沒法起身,豆大的汗珠滴落。我給同事發了訊息:“儘快來!”然後等在原地。
直到柴禾見我許久沒有回到餐桌前,摸索著來找我:“你怎麼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我要去診所拿點止痛藥去。呃……太疼了,對不起。”
“確實不該喝酒。”他有點自責,扶我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沒事,沒事。你回住處吧,今天抱歉了,不能陪你了。”
“我送你去吧。”他說著。
“不用不用,我已經聯絡了我的同事。”
(文中人物名,賬號名為化名)
編輯 | 吳瑤 運營 | 梨梨 實習 | 佳怡
點選聯絡人間編輯

柴 禾
一個記錄生活的人,
一個寫作不久的作者。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未生》(2014),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系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單篇不少於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資訊(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絡我們。



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