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97個口述故事
聾人王光才滯留上海市救助管理二站8年後,工作人員都認為,他能找到家的難度非常之大——
他雖然能進行日常溝通,但身份和籍貫等尋親關鍵資訊,卻始終難以表達出來。多年來,救助站工作人員為了幫他尋親,各種可能的渠道都試過了,但一無所獲。誰曾想,一個關注上海街頭流浪人員的組織,竟然給他的尋親之路點亮了新希望。
金建是公益組織“流浪者新生活”的負責人。接到王光才的案例後,他和義工同事們透過一套摸索出來的聾人尋親“組合拳”——影像分析、祖籍鑑定、抖音擴散——幫王光才找到了闊別26年的親人。
過去幾年,金建和團隊已幫助包括聾人在內的55位街友成功尋親。每一次來之不易的成功,都離不開義工、救助站、警方和全國各地誌願者的群策群力;與此同時,科技手段的應用也變得愈發關鍵,他發現,依託抖音龐大的使用者基礎和精準的內容分發機制,尋親的效率與成功率大大提升。
以下是金建的講述:
我叫金建,今年47歲,生活在上海。平日裡,我有個小公司,做實驗室儀器銷售,時間比較自由;我還有一個“隱藏”身份:像大偵探一樣抽絲剝繭,幫助聾人流浪街友尋找親人。
“流浪者新生活”剛成立時,主要做的是給上海街頭無家可歸的街友們發飯,讓他們能填飽肚子。我是在2014年加入的,參與得越來越多之後,就成了其中的主要成員之一。
慢慢地,我們發現僅僅一頓熱飯解決不了他們真正的困境,於是在2020年以後,我們轉向了個案的“深度幫扶”,比如疾病送醫、養老安置、求職就業等。尋親回家,也是我們深度幫扶的一項工作——我們在幫扶中發現,導致街友流浪的原因很多,其中大部分人其實不需要我們的幫助;但有一小部分人,可能因為身體或智力障礙等原因走失、甚至被拐賣,他們中有一些人,有很強烈的回家願望,只是根本找不到渠道。
2020年年底,我們接到了一位聾人街友尋親的求助,幸運地幫他找到了家。從那時起,我們越來越聚焦到聾人這個尋親群體上,希望能精準地填補他們的溝通障礙,幫他們找到回家的路。每一次看到街友與家人團聚,都會讓我們動容。

“流浪者新生活”團隊幫助尋親的第一位聾人街友小胖(紅色衣服);當時我們幾個的義工群名就叫做“偵探請就位”。
無聲的渴望:聾人街友尋親難在哪?
流浪的聾人街友們,可以說是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社會上對於流浪群體的關注本來就不多,做流浪者深度幫扶的公益組織就更加少。幫扶聾人流浪街友,難度更是超乎想象。
想象一下,如果把你的耳朵堵上、嘴矇住、不讓你寫字的情況下,讓你來表達你是誰、你的家在哪裡,到底有多難。我們工作中接觸到的聾人街友,99%都是農村的,尤其是走失時間比較長的,特殊教育在他出生的年代普及程度就更低了。這意味著,他們當中很多人從小沒上過學,不會寫字,也不會使用國家通用的手語。有些人甚至連“我想回家”這個簡單的想法,也無法清楚地表達出來。

不斷接觸聾人受助人員的過程中,我們慢慢摸索出了和他們溝通的技巧。
聽不見、說不出、寫不了,聾人街友們彷彿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他們可能有名字,但自己不知道,因為知道自己的名字對他們本人、甚至家人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姓名、年齡、籍貫等對於一般尋親群體來說至關重要的資訊,在聾人群體這裡往往是空白的。
想要和聾人尋親者溝通清楚任何資訊,都要付出加倍的成本。他們的記憶往往是碎片化的,邏輯思維能力也較弱,甚至會提供矛盾的資訊。例如,一位聾人街友今天說家鄉有火車站,明天又說沒有;或者描述一個“飛機”,實際可能遊樂場裡的娛樂專案。此外,許多聾人街友走失時間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戶籍可能已被登出,沒有辦過二代身份證的話,意味著人臉識別技術也幫不上忙。
最初,我們沒有任何幫扶聾人群體的經驗,但是在長期的街頭幫扶工作中,接觸到一些聾人街友。其中一人有非常強烈的回家願望,但是因為他能表達的資訊非常有限,求助其他渠道都沒有用,就向我們求助。

我和志願者在上海的街頭與街友聊天。
我們最初用的就是最“笨”的辦法,剛好他會一些簡單的手語,我們就請了會手語的義工來做翻譯,透過反覆的影像確認來幫他恢復家鄉記憶,不斷縮小範圍,最後幫他找到了家。後來,他給我們介紹了其他想尋親的聾人街友,我們在街訪中也遇到了一些,透過多個聾人街友尋親的案例,我們也慢慢建立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首先,我們會透過大量圖片和影片啟用他們的家鄉記憶,比如農作物、氣候、食物等,讓他來提供線索;以一些有特色的線索為基礎,我們推測出一些可能的地域,再逐個對比排查,用大量不同品類(水果、農具、食物、房屋、地貌)的一張張圖片,引導他們回憶並辨認出更多與家有關的點滴,以此來不斷縮小範圍。
比如說他說家鄉會手工做鞭炮,那可能指向湖南、江西,也可能是貴州;我們就找來這三個地方的特色圖片和影片,讓他來進一步辨認和精準定位。有了一些可能性很大的地點後,我們再透過公安、志願者網路或抖音,來尋找他們潛在的親人。
“老大難”的尋親謎題,被短影片解開了
有了一些成功的案例和經驗後,我們也慢慢接觸到了一些更先進高效的方法。
比如說“祖籍分析”的科技手段。這種方法只適用於男性,透過“團圓行動”的警官分析出的Y染色體遺傳資訊,我們可以根據比對結果推測出他的家族可能來源地。比如,他的祖籍可能是貴州某個姓氏聚居的村莊,我們就會透過公安或志願者網路,一條一條核實比對是否有符合條件的走失者。
2019年,我們開始與上海市救助管理二站合作,對受助人員進行音樂、運動療愈,由此接觸到了更多聾人。2024年起,我們又和二站合作,幫助長期滯留的聾人受助人員尋親。當時,救助站給我們推薦了兩位聾人受助人員,一位是女性,另外一位是男性。這兩位的尋親意願都比較強烈,而且都具有一定的溝通能力。其中,男性聾人叫王光才,他的案例曲折反覆,也是我們和抖音尋人合作的代表案例之一。

王光才(左)向上海市救助管理二站甄別科祁巍副科長表達想回家的願望。
王光才是救助站的長期滯留人員,在站內已待了八年,一直都很想回家,卻因為表達能力有限而長期滯留——他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工作人員嘗試了多種辦法幫他尋親:在報紙上發尋人啟事,沒有迴音;找手語老師教手語,但他始終無法表達自己的身份、地址這些資訊;還採血做鑑定,在全國求助尋親網上找,也沒線索。
當時,我們在上海範圍內已經幫助十幾位聾人街友找到了家;在全國範圍內,我們與“聾人尋親醬油團”的廣州市尚丙輝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志願者李浩天、“讓愛回家”志願者鄧冬妮、寶貝回家黎榮萍、錦越、於香蓮、趙江峰等志願者合作,幫四十幾位聾人找到了家,算是積累了一些自己的經驗。但看到王光才的情況,我們還是隻能說,試試看吧。

我們藉助手語老師和王光才溝通,反覆嘗試獲取他的家鄉記憶。
巧的是,王光才有很高的繪畫天賦。他在救助站這些年,經常根據自己的記憶作畫,畫了上百幅畫,內容非常豐富。這和我們慣常的影像辨認法異曲同工,於是,我們嘗試從他的畫作中分析線索。
他畫的一幅畫裡,有一座火車站上寫著“西安”二字,再加上他身形高大,還會做拉麵,我們就推測他可能是陝西的。按照這個方向,我們找來大量和陝西相關的圖片、影片來和他反覆溝通確認。不斷排除之後我們發現,他可能只是流浪過程中到過西安,但家鄉卻不在陝西。

王光才很有繪畫天賦,一筆一筆繪出了記憶中的家鄉。
年底時,浙江台州“團圓行動”的柯偉力警官幫我們做了他的祖籍鑑定,但結果顯示可能性非常多,覆蓋湖南、四川、貴州等多個地點。根據鑑定結果,我們組織義工一條條地找當地的派出所、居委會去核實,看能否找到他的潛在家庭,可惜沒找到新線索。
解決不了這個難題,我們的“笨”辦法又派上了用場。今年四五月份的時候,我們決定求助全國更多的志願者,幫忙分析王光才的尋親線索。有志願者說,他畫中的竹筒水菸袋、擂辣椒、鞭炮等元素很像是貴州那邊。我們找來了一些和貴州相關的圖片給他看,當他看到梵淨山和銅仁大峽谷時很激動,說他去過這些地方。我們推測,可能他的家鄉在貴州。而在祖籍分析中,也有一項“貴州遵義桐梓縣”的結果。

我們不斷讓王光才進行影像辨認,最終將範圍縮小到了貴州。
之前,我們更多的考慮是湖南。他的一幅畫作裡,有一輛車旁邊寫著一行字,是D開頭的,我們找過湘D也就是湖南衡陽的照片給他看,他好像也見過,所以當時就把車牌這個資訊忽略了。但有了貴州這個新資訊後,我們去查貴D的車牌資訊,也是貴州銅仁。

小車旁的一排以“D”開頭的號碼,成為幫助王光才尋親的關鍵線索。
6月5日,我們將王光才的尋親資訊發給了全國各地的志願者,貴州“讓愛回家”的志願者戴永喜,收到李浩天轉發的資訊後,透過抖音定位到桐梓縣官倉鎮轉發,影片被推送到了貴州地區的使用者。當天,就有村民在影片中認出了他,並且將訊息告訴了他的堂弟。經過確認,王光才確實是他的堂哥,在走失26年後,王光才找到了家。

在抖音,大家展開了尋親接力。
方言分析、定位擴散,網友接力送街友回家
抖音目前是全國最大的尋親平臺,有龐大的使用者群。很多創作者和志願者都願意在上面釋出或轉發尋親公告,它會形成一個良性迴圈,發的人越多,關注越多,找到的機率就越大。我們和抖音尋人合作,藉助平臺的力量讓更多人看到聾人街友的資訊,順利幫他們找到了家。
目前對我們來說,抖音平臺的幫助主要是兩方面,一個最明顯的,就是傳播擴散。尤其是藉助它的精準定位和大資料分發功能,幸運的話能被知情人、甚至是親人刷到影片,順利找到家。比如像王光才,還有我們去年合作過的成功案例衛建明(化名)。
衛建明是我們義工在上海街頭遇到的,精神異常,衣衫襤褸,頭髮也打結了。他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家鄉,卻拒絕提供更多資訊。我們嘗試人臉識別失敗後,將他的照片發到志願者群,並透過抖音釋出尋人影片。2025年2月,他的侄女在抖音上刷到了由四川“讓愛回家”志願者陳武釋出的影片,認出這是失聯多年的叔叔。她到上海後,志願者幫她聯絡環衛公司,協助找到了他。

我們幫被拐的聾人母女透過抖音蒐集資訊,並同步直播尋親。
抖音平臺的另外一大作用,就是蒐集線索。因為我們幫助聾人群體尋親,慢慢地,很多相關資訊也會被推送到我們這裡來。在上海之外的一些案例,我們也會在能力範圍裡提供幫助。比如2023年,我在抖音看到了有家屬尋找走失36年的聾人姐姐,就聯絡她們提供更多資訊,最終透過警方的人臉識別技術,成功幫她找到了姐姐。
抖音還聚集了全國各地的使用者,我們拿不準的時候,任何刷到影片的人都可能成為我們的志願者,幫助我們抽絲剝繭、分析聾人街友的家鄉資訊。
比如走失18年的李衛平,她的尋親之路就是一道“語言拼圖謎題”。她自述名叫李衛萍,來自一個聽起來像是“山灣頭雙檔村”的地方,但地名口音模糊不清。我們在蒐集她家鄉記憶的過程中,錄製了一些她說話的影片,發到了尋親志願者群裡,請大家幫忙聽音辨認。

李衛平尋親的案例,我們靠志願者和抖音網友分析方言,最終定位到了她的家鄉。
大家判斷她的口音像湖南,我們又請湖南的志願者來分析,最終逐步縮小範圍,定位到了湖南邵陽。有了這個重要線索,湖南邵陽蝸牛公益和“讓愛回家”的志願者羅翠娥就定位發了抖音影片,有三位網友同時提到了“一渡水”這個鎮的名字,志願者在聯絡一渡水派出所之後,發現這個鎮有一個村叫雙塘村,在警官和村書記透過照片核實後,確認李衛平正是該村走失的人員。
就像李衛平案例這樣,我們也會透過發影片來問抖音網友,比如說這個地方用不用某種東西?方言聽起來像是哪邊?然後我們再根據大多數人說的方向去跟進確認、重點分析。

我和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送街友去養老院。
流浪街友的命運大多沉默無聲。我們“流浪者新生活”的口號是“溫暖街頭,點燃希望”,希望能透過我們的努力,讓街友能夠脫離流浪這個狀態,開始新的生活。對很多需要尋親的街友來說,回家的路沒有捷徑,我們要靠一張圖片、一種小吃、一句方言,甚至一座山丘的形狀,去拼出一個人的來處。但每一個街友找到家的瞬間,都是我們最大的勝利。
*本文由金建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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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建 | 口述
高 柵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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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97個口述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