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雞娃,是在得知女兒罹患罕見病後,我不得不做出的艱難選擇。
女兒上中學後,連握拳都日漸吃力。她做作業時試圖握住筆桿,手指卻從指節處向內蜷曲,無法完全伸展開,就像做完美甲掌心向內,便於打量指甲的姿態。當然,女兒的手指狀態並非因為美甲,而是因為肌肉的攣縮。
我和女兒是腓骨肌萎縮症(CMT)患者,這是一組臨床和遺傳異質性非常高、且會累及周圍神經系統的神經遺傳病,目前已超過130個基因,176個亞型。不同分型臨床表現不同,我們這個亞型的主要表現為:進行性四肢遠端肌肉萎縮和無力,尤其是小腿呈“鶴形腿樣”,足部畸形,手指無力攣縮。
女兒確診這一疾病是在小學。那時她腳踝嚴重內翻,穿脫矯形鞋困難,我們北上求醫,臨床確診為CMT後,回到昆明立即開始對症治療。做了軟組織肌腱轉移手術後,行走能力有所改善。當時,我還不清楚這種疾病具有漸進性,我對女兒的預期是,她在功課上要努力上進,將來讀大學,在就業市場佔有一席之地。
女兒也展露出學習天分。我們讀的是普通公立小學,手術和術後休養康復佔據時間,但課堂知識、英語補習她吸收得快,在各種英語大賽中獲獎,每年都評上"三好學生"。為激勵她,我還會提到"xx家孩子考了xx大學,專業好就業"、"努力學習,高考時選擇餘地更大"之類的話。女兒也用功,小升初時,她考上了昆明重點初中,在向我預期的那樣成長著。
然而事與願違,女兒的病情發展比預期更快。

圖 | 女兒的手部病情持續進展
最初是腳部末梢感覺退化,後來逐漸發展到手腳無力。她的雙手肌肉逐漸攣縮,形成典型的"爪形手"。寫字時只能攥著拳頭書寫,寫字耗時是同學的兩倍。
她就讀的昆明市重點中學要求7:30開始早自習,40分鐘的通勤時間裡,我的腿腳不方便,丈夫早晚接送,早晨6:30就出發,晚上6點接她回家。她的"爪形手"更加嚴重,腳部也變得無力,上廁所時只能半蹲,還常因無力支撐而摔倒。她乾脆在學校不喝水,後來導致嚴重便秘。回家後,僅吃飯和上廁所就要花費兩個多小時,寫完作業常常是凌晨。
她本就孱弱的身體,還多了一重問題。
初中時,女兒愛讀心理學、存在主義以及非理性主義等書籍。有天她主動提出,想去看心理醫生。在北京的精神衛生中心,她被診斷為抑鬱症,開始服用抗抑鬱藥物。
服用藥物後,女兒的一些症狀如嗜睡沒有好轉。後來,又出現了腸絞痛,這也是她病程進展的一部分,痛得厲害時她流著汗趴在桌子上,我恨不得能替她疼痛,卻無計可施。
身體條件困難,女兒在學習上卻格外要強。英語成績長期保持班級前三的她,雖被特許免寫抄寫單詞等作業,她仍堅持完成和其他同學相同的任務。
一次高處跌落休養期間,為不落下課程,女兒主動要求學習,我給她報了北京四中網課。但嗜睡問題嚴重影響了學習,她常常剛吃完飯就昏睡過去,後來確診了"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
重點中學的考試排名總是咬得很緊,女兒沒能考入重點高中,她上了一所普通的公立高中。
身體的變化、萎縮、了無生氣讓她痛苦。更大的折磨在於,無論如何拼命她的成績都難以再名列前茅,學習帶給她無盡的挫敗和疲憊。

女兒在寄宿高中最初只上了一學期。選擇寄宿,是考慮到高中學習時長和節奏更快,住宿能節省時間,她也能多休息。我給女兒準備了摺疊馬桶,還跟她的舍友提前說明她的不便之處,舍友們也告訴我,很樂意每天輪流陪她上下課、去食堂吃飯。
她的病情仍在持續進展。小腿肌肉不斷萎縮後,膝蓋窩乾癟如蘋果核,手也無法著力,坐立都需要支撐。在學校如廁時,她多次從摺疊馬桶上摔倒。最嚴重的一次,因為宿舍床鋪過低,她坐下時膝蓋突然失去支撐,膝蓋直接滑位,無法行走。
這次受傷後,女兒回家休養,我才發現她無論睡著醒著都會陣陣冒虛汗,後背持續劇痛——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抑鬱症的軀體化症狀。最終,女兒說出了"不想上學了"。2017年,我不得不為她辦理了第一次休學。
我們堅信努力能取得好成績的信念,在罕見病的現實下顯得蒼白無力。這對於女兒和我,都是沉重的打擊。
“霍金”兩個字,很痛

得知女兒患病後,我一度希望她能複製我的路。
我在幼年時被醫生診斷為小兒麻痺。懷孕前,我也擔心孩子會遺傳我,和丈夫跑遍昆明醫院諮詢,醫生都說"沒事,你是小兒麻痺,這不遺傳"。女兒1歲時,我發現其他孩子都能踮著腳尖蹦跳,但女兒不會。兩歲時,女兒雖然會走路,但姿勢越來越不對勁。
此後4、5年,我和丈夫堅持帶女兒去做康復,買中頻儀、定製足踝矯形鞋。我們二人工資都不高,但我們願意傾盡所有。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罕見病這個詞,看診的醫生也不知道,顯然我們母女都被誤診了。
我從小腳部變形,要穿定製的硬皮鞋,但走路時仍然磨腳還限制行動。6歲時進行足內翻矯正術後,腿腳行動比以前好了些。但兩隻腳仍呈嚴重內
"八"字,走路時腳面幾乎全部翻過來貼著地,飽嘗陌生人冷眼。
1988年適逢首次招考公務員,我報名參加了,考試成績也高出分數線,那時還沒有公務員體檢標準,但我還是在表格健康一欄裡填了"殘疾"二字。加上我面試時口齒清晰、對答如流、手指也靈活,最終順利被一家單位錄用,成為公務員。工作後不久,又經人介紹認識了丈夫,後來共同組建了家庭。
女兒出生後,我對她抱著很多期望。她的腳出現畸形後,我以為她最穩妥的未來是和我一樣,去考公。那時候,我認為,高考、讀大學、考公是我們這樣的身障人士最穩妥的道路,像我們這樣的人,如果你不比別人更努力更優秀,別人憑什麼選擇你呢?
但2005年看到《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中"無肢體殘疾或功能障礙"的規定後,我意識到女兒不可能複製我的路了。我又覺得女兒的困境唯一的解法就是考一個好大學,然後看看能不能降低標準找找企業的文職工作,或者當個翻譯。
直到2007年,我與女兒在北京經臨床診斷被確診為遺傳性運動感覺神經病,醫生告知,該病症目前尚無有效藥物可進行治療,且疾病會呈漸進性發展。聽到後,我只覺得天塌了,自己幾乎失去了前行的動力。
確診後,或許為驅散全家人心頭的陰霾,我和丈夫、女兒一起去爬長城。女兒那時腿腳不算靈活但仍能攀爬。在留下的照片裡,她穿明亮的粉色、面色紅潤,笑出兩顆小兔牙,丈夫、還有女兒都在張著嘴笑,我的嘴緊緊抿著,我笑不出來。

從北京回來後,或許出於將罕見病遺傳給她的愧疚,我變得沉默,會在她面前提到“要考好大學,才能有更多選擇”。現在想來,這些話影響了女兒,讓她意識到:自己與別人存在差異,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
初二時,我帶15歲的女兒在北京做了三關節融合術,可術後,女兒並未像預想般改善腿腳的畸形,她的爪形手在加劇,腿腳愈發無力,再後來,她需要藉助手杖來保持行走時的穩定。
後來,女兒告訴我,同學中有人喊女兒“霍金”,有人模仿她走路。我試圖安撫她:“可是霍金很了不起啊!”
女兒尖銳地反問我:“你覺得他們是認為我了不起嗎?”
女兒對被喊做“霍金”異常敏感,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沉默。再後來,她和同學切斷所有交流。初二的一次運動會,女兒搖搖晃晃地走在主席臺上,幾位男同學不肯給她讓路,想看看這位“霍金”怎麼透過,最終,女兒失足從高處摔下。
我去學校瞭解情況,老師說,因為幾位男生並未伸腳阻攔女兒,並不構成霸凌,並且已經對他們進行口頭教育。
不久後,我在女兒書包夾層發現一把用膠帶纏住的小刀。顫抖著詢問用途時,她回答:"拿著刀,看誰還敢欺負我。"
我試圖解釋同學可能沒有惡意,告訴她帶刀違反校規,"走自己的路就好"。事後我總是想,是當時的我太過柔弱,我應該去學校裡維護女兒,而不是讓她默默消化。
小時候我也曾遭受異樣眼光,但有表哥和發小的支援。他們結伴抓魚時,帶我在岸上看衣服。我在學校被嘲笑,放學後和他們傾訴、玩耍,他們成為我情緒的緩衝帶。但當獨生的女兒面臨更無助的處境時,作為母親,我卻不知所措。
女兒高一休學2年,直到2018年夏天。在學校老師的鼓勵下,女兒鼓起勇氣決定復學,並提出了想做心理諮詢。起初是她自己接受心理諮詢,直到我諮詢了一位精神康復醫生,對方建議全家一起做心理諮詢。在諮詢室裡,我第一次完整講述了自己求學求職的經歷和對女兒的期待與焦灼。
醫生問我:"你覺得女兒還小,從沒解釋過這些,為什麼認為她應該理解你?要改變孩子現狀,首先要改變你自己。"
這句話點醒了我。回家後,我嘗試與女兒深入交流。起初我們都不敢直視對方,後來我第一次傾訴了自己的痛苦和對她未來的擔憂。我們相擁而泣。
之後,女兒才漸漸向我敞開心扉。她形容自小陪她康復的我是“奇怪”和“兇”的,似乎總是緊皺眉頭。一度她甚至覺得,我和她父親的臉都是模糊的。
14歲時,她會偷偷在網際網路上查閱自己疾病相關的資訊,看到自己隨著年齡增長,雙腿最終會坐上輪椅,兩隻無力的爪形手使得只能用手腕夾住東西,成為一個連吃飯都無法自理的人。她恐懼那種不確定感,“就感覺好像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裡蒙著眼睛。不知道命運這個綁架犯什麼時候會給你手指剁一根下來,腳趾剁一根下來,或者給你開膛破肚,這些都不知道。”
我才意識到眼前最要緊的是女兒的抑鬱症,我本來覺得抑鬱症也只是一種情緒,就像自己小時候被嘲笑、被歧視後經歷的那種沮喪和痛苦,但從沒想過原來抑鬱症會這麼嚴重。
我決定放下讓女兒考好大學的執念,放下奮力雞娃的念頭。之後,女兒復學了。

我開始學會了傾聽女兒的想法,不再用“為她好”指揮她的人生。
當女兒提出想走讀時——不願因生活瑣事麻煩同學——我同意了。隨著嗜睡症狀加重,女兒越來越跟不上課程。她無法抵抗排名和成績的焦慮,我幫助她把注意力從學習轉移到其他方面,提議她去打打遊戲、做拼豆手工。發現她獨自哭泣時,我不再追問,只是等她平靜後給予擁抱。
2021年,女兒拼盡全力考上雲南一所大學。大學期間,她很難靠手杖行走半小時,不得不使用電動輪椅代步。我給她發CMT康復訓練影片,但在學校,更困擾她的是抑鬱症、嗜睡症和睡眠呼吸障礙。這些讓她難以完整上完一節課,甚至無法完成一場考試。
開心就好,也代替“一定要優秀”成為我對她的叮嚀。此後,我願意為女兒的無障礙出行"鋪路",做她喜歡做的事。女兒大三時,我偶然得知,她沒去過學校圖書館——因為無障礙通道的後門從未開啟。圖書館曾是女兒最愛去的地方,理解她不願與陌生人交涉,我向學校反映情況,工作人員告訴我,以後想去可以提前電話聯絡。
2025年春天,女兒的畢業論文進入最後衝刺階段。隨著截止日期臨近,她長期緊繃的神經不堪重負。作息完全紊亂,常常昏睡到晚上九、十點才醒來吃“早餐”。
眼見壓力讓女兒的軀體化症狀加劇,商量後我們申請了延畢。休學後,女兒的情緒波動還是非常劇烈。有次在商場,因為無法忍受路人手機外放的聲音,她直接開著電動輪椅躲到遠處生悶氣。
幾度休學,女兒閱讀了大量書籍。她開始思考 “健全中心主義”,還同我爭論:如果一個身障人士需要證明自己比健全人更成功、更優秀,才能同健全人在學習和工作中競爭。這是否也在無形中否定了身障者自身的價值?
這也啟發了我。幾年前,我從工作的圖書館退休。聽力障礙、雙手蜷縮難以施力等症狀也出現在我身上,但我還渴望實現自身價值。2022年疫情後,我和病友共同努力,組建患者互助社群,招募志願者,翻譯整理國內外藥物研發進展,推出CMT科普、運動康復、政策福利等欄目。看見群友參加線上共讀等活動,我才後知後覺,女兒小時候缺少這類機會,處在極度孤立的環境中。
女兒中學時少有朋友,我和他父親,還有學校出於安全考慮,春遊、能與同學互動的體育課,她選擇在教室學習或操場靜坐。當我們出於安全考慮,是否也讓她失去了一些出行、結交朋友的機會?
患者群裡也有像女兒這樣的90後、00後。我看到一些罕見病孩子的家長,為孩子的學業而暫停康復訓練,深感焦急。罕見病孩子的人生不是隻有依靠上學找工作這一條路,即便獲得文憑找到工作,身體又如何適應朝九晚五?人生有很多種活法。

我為女兒和其他患雙相或抑鬱症的孩子組建了小群,但群內他們很少交流。女兒更傾向於待在線上社交圈,但願意協助我做一些文獻翻譯工作。這也讓我意識到,社群提供了抱團取暖的空間,但群體內部因病情、經濟條件、教育水平等差異,難以形成統一認同。尤其是90後,對人際關係有更復雜、多元和個性化的理解,對親密關係的要求也更高。
對於女兒未來的畢業和就業,我不再想太多,我們只希望儘量提升生活質量。一天晚上,女兒拿出之前我送她的“55件今天能做的事”卡牌,卡牌上寫著 “聽一首讓你心潮澎湃的歌曲”、“用最短的時間讓你的房間煥然一新”,這些日常,或許我們避免捲入健全中心主義人士既定軌道,並重建生活秩序的溫柔武器吧。
*應受訪者要求,人物資訊有適度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