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要說誰是當代國際影壇最成功的亞洲導演,奉俊昊當仁不讓,尤其是在憑藉《寄生蟲》(2019)橫掃幾乎一切主流大獎之後。《編號17》是他六年來的第一部新片,此片總投資高達1.98億美金(約合人民幣14億),由新晉“蝙蝠俠”、演技派當紅帥哥羅伯特·帕丁森主演,可謂萬眾期待。
《編號17》改編自同名科幻小說,科幻點子倒談不上“高概念”,大體而言無非是克隆人故事。但這個故事依然能激起時代的共鳴。打工人最怕什麼?本來是怕被別的更年輕、更能卷的人取代,現在還要擔心被更高效的人工智慧取代。其實,就在《寄生蟲》大爆的同一年,大導演李安也曾選擇執導一部克隆人科幻片《雙子殺手》(2019),這或許也說明,對於自身價值和個性的焦慮,尤其是一種很有東亞特色的心病。
然而,亦如李安的《雙子殺手》,奉俊昊的《編號17》也遭遇了口碑和票房的雙重失利,豆瓣只有7.0分,預計將虧損一億美金。這種失利既關乎外部的水土不服,同時也關於故事內部的進退失據。

有一個笑話因為太有道理而令我印象深刻,說:熊追著兩個人拼命跑,一個人心裡想放棄了,知道反正跑不過熊,不如躺平等死算了。另一個人卻心說,但我不需要跑得過熊,只需要跑得過你就好了。
這個笑話用當代的詞彙翻譯一下,就叫“內卷”。《編號17》其實就是用科幻把“內卷”的噩夢推演到極致,甚至在最黑色的地方反而令人啞然失笑。

電影發生在遙遠的未來,主角米奇(羅伯特·帕丁森 飾)因為欠了一屁股債只能逃往地球之外。可是要逃出去的人太多了,米奇只能另闢蹊徑,自願報名成為“消耗品”,也就是複製人,他們用於從事高危行業,死了以後會被重新“列印”出來——新的克隆體會被輸入死者的記憶,如此週而復始,直到永遠。
故事的最大變數來自一次事故。在一次去外星球抓捕“恐蟲”(實際上是當地原住民)的時候,掉落山洞的米奇十七竟然沒死,反而被恐蟲們給救出了山洞。等他回到基地卻發現,米奇十八已經被打印出來了。於是兩個米奇之間必有一番爭鬥,出於戲劇效果,米奇十八性格火爆,與逆來順受的米奇十七截然相反,儘管電影並沒有給出什麼“科學的”解釋。

毋庸諱言,這種克隆人之間的掐架喜劇非常老套,早有無數前例。除了前面提到的李安的《雙子殺手》,我記得單施瓦辛格就演過好幾部,比如《第六日》《幻影英雄》。李連杰也演過跨越平行宇宙打遍其他李連杰的《救世主》,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老片了。而當代的諸如《瑞克和莫蒂》之類的片子更是徹底把這種故事解構到體無完膚。
如果說《編號17》還能引起當代觀眾的共鳴,那麼就在於它把“我與另一個我”的私人恩怨變成了一個系統性的困境:在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體系裡,人徹底異化為工具,而不再是目的。我與另一個我的爭鬥,註定不會有勝利者,因為我們都只是在爭奪一個註定會消耗掉生命的“工作”而已。

當片中有一代米奇被告知他的生命只有十分鐘(因為他的任務是測試人體對於宇宙輻射的忍耐度),不少觀眾恐怕會想起自己工作的“短命”,在很多的公司和行業,那個數字就是“35歲”。而在AI技術一日千里的當下,失業的恐懼也被推向了邏輯的頂點。它不僅關乎工資,而是直接在哲學層面上拷問:一個人失去了使用價值,還剩餘什麼存在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對於內卷、同質化競爭的熟悉和恐懼,我們東亞人的體會無疑格外深刻。在真正工作以前,我們就飽嘗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之苦。這其實並非簡單的教育理念問題,而是一個資源分配問題。如何把有限的資源分配給無窮的競爭者,這樣的篩選註定是殘酷的。東亞人的殘酷宿命,歸根到底,還是在於“人多”。這樣說來,其實《編號17》的改編還是保守了,它完全可以再多克隆幾個米奇的。
電影的原著小說其實叫《米奇七號》,但奉俊昊給改成了十七號,這算是一個妙筆。多出來的十次死亡並非白白堆砌,唯有量變才會引起質變。即使輕如鴻毛的米奇的生命,終於也因為數量的累加而變得有些沉重了。

《編號17》其實早在2023年末就提交了最終剪輯版,但出品方華納卻一再推遲上映時間,其實就是對此片的商業前景不樂觀。如今終於上映,也坐實了當初的擔憂,此片投資1.98億美金,最終可能會虧損1億美金。
奉俊昊畢業於延世大學社會學系,他的電影向來充滿社會關懷。而嚴肅的社會關懷,必然要拒絕童話般天真虛假的美好結局。《寄生蟲》的結尾,男主角殺死了嫌窮人臭的富人,看似“揚眉吐氣”,其實自己還是困在地下室裡,做一隻不見天日的寄生蟲。

而即使在口碑遜色一籌的《雪國列車》(2013)裡,奉俊昊也保持了嚴肅的強度:當車尾的窮人終於殺到車頭,卻發現並不能帶來整個列車的公平和正義,反而只能讓整個列車傾覆,如果說這裡面還有公平的話,那也僅僅是所有人都會“公平”地被北極熊吃掉。
而在奉導此前最差的作品《玉子》裡面,雖然小女孩救下了大豬是一種童話結局,但導演也僅僅允許這種童話發生在小女孩一人身上,並沒有隨意顛覆整個殘忍的食品生產行業。而且小女孩的豬最後還是用自己的一生積蓄——一隻小金豬——換來的。

《玉子》劇照
《編號17》的前半部的確給出了充滿社會諷刺和哲學深度的黑色喜劇,也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很難的問題,米奇這樣被系統卡死的小人物究竟應該獲得怎樣的救贖呢?電影就像變魔術,設定困境能吊起觀眾的期待,但是解決一個看似“不可能的困境”,才能最終博得滿堂喝彩,這方面《編號17》明顯沒有做好。
“米奇”們面臨的是一種系統性困境,它並不是打倒某個諸如馬歇爾船長(馬克·魯法洛 飾)之類愚蠢反派就可以解決的。實際上,並不是馬歇爾發明了“消耗品”技術。而如果沒有這項並不人道的技術,米奇本人會過得更好嗎,他可能根本出不了地球,就直接在地球上死於殘忍的債主之手了。

真要在半部電影裡的時間,讓米奇顛覆一整個系統,的確有些強人所難。然而,他雖然不像哪吒可以字面意義上脫胎換骨、可以用無窮法力“不知天高地厚”地鬥一鬥,但最起碼心態上可以撥雲見日,有一點“如今方知我是我”的頓悟。讓一個工具人建立“我”的主體性,這種勝利其實遠比干掉一個卡通化的反派要更艱難,也更動人。
昆德拉曾經比較過卡夫卡和奧威爾的不同,他舉出卡夫卡《審判》裡的一個例子,說被審判的主人公跑步趕去法庭,但是有一個瞬間他忘記了自己在趕路,他停下來看著四周,有男人探出頭抽菸,有一頭亂髮的女人在曬被子,有小孩在閒蕩……而這樣富有人性和生活趣味的瞬間絕不會出現在奧威爾的小說中。

朝生暮死的米奇也沒有獲得這樣短暫自由的瞬間,他根本沒有體驗過生活的美好、自己的珍貴,這讓他的反抗都顯得只是例行公事,只不過是在完成另一項任務,只不過這項任務,是導演給的。
而且反抗的主體是克隆人米奇十八和英勇的特工女友,他們殺伐果斷、滿嘴正確的大道理,而且像開了掛一樣可以輕易直取反派——馬歇爾不是疏於安保,而是完全沒有,稀裡糊塗就領了盒飯,然後天下太平。至於我們的主角米奇十七,依然是那麼懦弱、溫順、卑微,永遠捏著嗓子說話。
到最後,克隆印表機被停用、摧毀,米奇的女友從特工搖身一變成了議員,給人一種“從此,一切都變好了,他們會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童話結局。難怪有不少人說,這是奉俊昊最差的作品。我們事先也的確很難想象一個以鬼才敘事和社會批判見長的大導演,最後會如此虎頭蛇尾,完全喪失了對於技術和社會的想象力。

《編號17》本身就是一個陳詞濫調的復刻。故事最後只是老套地殺死了“多餘的人”,甚至死去的反而是更英勇的米奇十八,而留下了更平庸懦弱的米奇十七,這種逆向淘汰如何能安撫廣大打工人觀眾?我們也只能在最初的黑色幽默之後,一而笑,再而衰,三而竭。
《編號17》的失敗並不是奉俊昊在好萊塢的第一次失敗(那是《玉子》),或許也不能簡單視為他一個人的失敗。實際上,亞洲大導演在“勇闖好萊塢”的道路上,一直很不順利。
在韓國導演赴好萊塢“殿試”之前,其實已經有一批華語導演先走一步,其中就包括吳宇森、王家衛、李安。吳宇森拍過一些口碑和票房還可以的大片(比如《變臉》),但已經闊別好萊塢二十年,直到2023年才重新回去,拍了一部類似於網大的片子,叫《靜夜廝殺》,豆瓣只有5.1分,大部分人根本沒聽過。

王家衛只拍了《藍莓之夜》一部英語片,後面傳出過很多專案,都不了了之。
李安拿到過兩座奧斯卡,應該說是非常成功了,但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爭》(2016)和《雙子殺手》(2019)的接連失利、鉅虧,也令他在盛名之下,沒有那麼如魚得水。他籌謀多時的兩部史詩鉅作,《馬尼拉之戰》和《李小龍》,至今仍遙遙無期。
雖然每個人的情況各不相同,但這些導演的困境不能說沒有共性。面對陌生的文化環境,外來者只能抓住最大公約數、表面上的熱點問題,但無法落實到更為具體、細膩、活靈活現的人物身上。

在《編號17》裡這就體現為最表面的政治諷刺,特朗普主義、種族主義、環保主義等等。它像踩得分點一樣踩了個遍。但真正打動人的藝術,並不是踩得分點,不是點到為止,而是需要入肉三分,甚至銘心刻骨。
馬歇爾船長如果放到“週六夜現場”之類的場合,或許會是蠻好笑的小品,但是放在電影裡就顯得格格不入,這個人物太薄太脆了,缺乏彈性與厚度。即使當米奇十八最終殺死了他,觀眾也不會感到大快人心,因為擊倒的只是一個紙板人而已。
這就是為什麼,在“奉俊昊”們的作品譜系裡,即使口碑尚可的英語作品,在藝術上也遠遠不如母語作品。沒有人會說《雪國列車》好於《漢江怪物》或者《殺人回憶》。後兩者真正的精髓,不在於“怪物”和“殺人”,而在於“漢江”和“回憶”——實打實的生活和歷史。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作為好萊塢的外來戶都特別喜歡拍科幻,因為那可以最大程度上的揚長避短,逃避現實生活。我們很難想象李安竟然會拍《綠巨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雙子殺手》那樣的架空的、奇幻的作品,其實這些選擇自有其內在原因。
有意思的是,好萊塢對於這些亞洲大導還是相當客氣的。儘管套路化的商業模式同這些作者導演的藝術追求天然存在落差,但畢竟資源還是給足了的。倒是很多時候,是這些亞洲大導演沒有太“認真”對待好萊塢。《雙子殺手》1.38億美金,李安只是拿來試驗一下新的攝影技術(3D+4K+120幀),並不在意劇本本身的爛俗。

而諸如《玉子》和《編號17》那樣的電影,不說是玩票之作,也很明顯並非全力以赴。不是說導演不敬業,而是他們很清楚這些英語片的定位,是帶點個人色彩的商業片,而不可能是更高階的傑作,強行拔高倒是有點緣木求魚了。但是商業的邏輯也很殘酷,當你只想交出一份八十分的答卷,最後往往才勉強六十分。最後往往是票房口碑齊崩、導演和製片廠雙輸。
其實現在的製片模式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諸如網飛之類的流媒體的興起,令好萊塢不再是“天下英雄盡入彀中”。流媒體把資金投給本地的導演,讓他們用自己的語言和審美習慣,為本地觀眾製作節目。這或許是更好的一種合作方式。它最終指向了一種更多元的文化,更容易達成雙贏。

好萊塢的舊模式就是像《編號17》裡的克隆機器,取一些不同的原料精華,但最終打印出來的還是同一種東西。然而現實中並沒有一種這樣的機器,可以精確而輕鬆地把一種文化“列印”到另一副載體之上。如果說亞洲導演與好萊塢的糾葛,能帶給我們什麼啟示的話,那就是真正的好東西的確不是光靠錢就能砸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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