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歡迎感興趣的朋友在介面文化微信公眾號(ID:booksandfun)收聽音訊版編輯部聊天室,你也可以在小宇宙、蘋果播客或網易雲音樂APP中搜索“介面文化 | 編輯部聊天室”訂閱並收聽,每個週日同步更新。
第161期主持人
董子琪
本期嘉賓
徐魯青 尹清露
陳璧君(實習記者)
音訊剪輯&文字版整理
徐魯青
覃瑜曦 周文晴(實習記者)
從“不確定”到“不關心”
徐魯青:我很想聊這個,因為我有特別切身的感受。我們寫過一些關於不確定性、時代帶來的政治抑鬱等話題的稿件,但說實話,直至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從大學畢業至今我沒有辦法擺脫“不確定”的狀態,對玄學開始感興趣,會跟朋友一起研究星盤和命理,算不算對不確定的一種回應。
我還想到了奧地利猶太裔作家讓·埃默裡,他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寫了很多自己的經歷和集中營裡發生的事情。他的作品就提到,那些體驗過集中營最底層生活的人很少能夠生還,即使倖存下來,他們的觀察能力也會在苦難折磨和缺乏理解中消磨殆盡,我覺得確實如此。舉例而言,我們現在不論是想選題還是寫稿子,其實都沒有那麼關心“外面的”話題了,不管是美國發生的還是巴以發生的,這是一個挺明顯的趨勢。所以,不確定性帶給我最大的改變是,我沒有那麼關心其他人發生的事情了。
陳璧君:我們會因不確定而變得不再關心外面的世界,更加關注到自己的遭遇,這是我有共鳴的。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某個大新聞,會沖淡我們對自身生活體驗的感受,但是當我們遇到某件事情的時候,可能就會無心關注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我覺得這是一種孤島的體驗。我身邊的部分朋友在工作之後彷彿消失在了社交平臺上,當我跟他們私下交流的時候,他們說自己好像處在失語的狀態,他們不想再說什麼,因為光是應付每天的生活、應付那些很不確定的漂泊的感覺,就已經足夠辛苦了。
與此同時,儘管大多數人的不確定感是有自身處境的,但當不確定性變成一種瀰漫的情緒的時候,它卻不是孤立的。
當代文學有一個概念叫“漫長的90年代”,有些人會將許多事情看作90年代社會轉型後一個遙遠的餘波和回應,或者說一種蝴蝶效應。這讓我聯想到一些上世紀末的藝術作品,比如陳果導演的“香港迴歸三部曲”,分別是《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和《細路祥》,這三部電影都包含很多犯罪元素,像《香港製造》和《細路祥》是透過兒童和青春期這兩個階段的視角去傳遞成長的陣痛感。
最後一部作品《去年煙花特別多》的敘事更加直白,因為它講的是香港迴歸後行業結構性的重組,導致昔日的香港籍軍人中年失業,大多數無法適應社會的變化和自己身份地位的失落,比如失業後他們只能去發發傳單,那這部電影的主人公就選擇成為銀行搶劫犯。陳果對身份政治很敏感,他注意到了轉型年代對個體的影響,這同時體現在生存的狀況和身份認同的焦慮上。今年我也去影院看了《富都青年》這部電影,它關注到了非法移民的身份焦慮,主人公們生活在很大的不確定中,要躲避警察,自己的身份也是偽造的,以至於他們對周圍女性的好感都無疾而終,自己也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自如地接納來自社群工作者的善意,最後他們陰差陽錯地走上了犯罪之路,電影主角阿邦(吳慷仁飾)在影片結尾的時候貢獻了非常震撼的罪犯自白:“覺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想要改變生活卻根本不可能,我沒有未來。”我覺得當一個人長期處在不安全心態的時候,就會萌生很強的喪失感。

《去年煙花特別多》電影截圖 圖片來源:豆瓣
信任在當下還是否可能
董子琪:剛才璧君提到一點非常重要,走向犯罪的人可能是處於一種孤獨的狀態,或者是社會關係失敗、社交貧困的狀態,這對於推他走向最後一步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為何生活越來越像走鋼索》這本書分析了美國貧民窟中的人為何難以改變現狀,其中就提到,除了精力狀況之外,還有更多的是心態和人際的問題。
尹清露:回到不確定性上,只要掌握了一定的資訊,進入了一定的生存狀況之後,那一定是不確定的,並且是希望和絕望並存的。除非我們變成全知全能的上帝,否則就要面臨一個狀況:你要選擇是否信任他人,然而現在我們又很難去信任了,比如走在街上,你遇到一個人,可能會想“這個人會不會害我?”,但如果是上帝就不存在信任問題了。
學者吳冠軍在《再見智人:技術-政治與後人類境況》一書中提到,我們現在最主要的症候並不是人工智慧帶來的危機,而是人本身的信任危機,我們沒有辦法去信任別人,這不是這幾年才發生的,它一直在累積,只是人工智慧加劇了信任危機,導致我們覺得人工智慧能夠奴役我們。

《再見智人》
吳冠軍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4-9
吳冠軍認為,信任是一種政治性的智慧,只有你信任別人的時候才能達成合作、交流和社群,但是如果不信任的話就會導致極端狀況,比如夫妻之間會由於不信任而互撕,國家群體之間也是如此。我當時就想到,《再見愛人》就給大家展示了不信任的狀況是如何的,我們在評論和解析的過程中同樣沉浸其中。書中有個觀點讓我很感動,作者認為,信任是在一個不可知之域,也就是你在無法知道的地方去進行的選擇,它是一個沒有理性支撐的跳躍,所以叫做信仰之躍(leap of faith),任何良性的人際交流都需要行使信任這個自由的決斷,也就是說,有時候並不是推理、論證邏輯後才產生的信任,反而是瘋狂、非理智東西使得信任這一政治性智慧成為可能。對於這一點,我既感動又感慨,因為我們現在的信任情況是越來越惡化的,在肉眼可見的時間內還會繼續惡化下去,所以我仍然懷抱著“到底如何培養信任”這個困惑。
Caroline Polachek有首歌叫《I don't know but i believe》,當時我覺得這首歌帶給我很大的觸動,這種“我不知,但是我相信”可能是我們現在非常稀缺的,所以她把這個事情提了出來,我覺得是很好的。但是關於“如何到達確定”,我也沒有具體方案,也許從身邊的人開始?至少信任你的朋友或者愛人。
徐魯青:信任是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但如果只談信任,就會很容易讓我們忽略環境問題。有一些環境更能促成人跟人之間相互信任,而有一些環境不容易促成人跟人之間的信任,這就跟政治或者更大的背景息息相關了。親密感裡的信任和我在街上信不信任一個陌生人是不一樣的。我是否信任社會中的陌生人,這個問題不需要有親密連線或是愛的成分,但是這至少需要原則和底線,當我們這個環境的底線破了的時候,那我們面對的不確定就是更糟糕且更值得憂慮的,因為這個底線只是要求“不互相傷害”而已。
董子琪:魯青說的是兩部分——人際基於家庭的信任和人際基於公眾與社會安全層面的信任。但我也理解清露剛才表達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這其實是把to know和to believe這兩件事合為一體,不是透過推理或者證據導致相信,而是二者本身就是一體的。
榮格在《現代人的心靈問題》裡面就分析到,現代人的心靈乾涸可能就是由於沒有合一的目光,把自我和外界切割開來。榮格認為,原始人天真地相信心靈就是事物本身,而現代科學中,人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所以將個性擱置一旁,獻祭給客觀世界,這時,相信內部心靈和外部世界是分割的眼光可能會造成分裂和不知所措的狀況。

《現代人的心靈問題》
[瑞士]卡爾·榮格 著 溫澤元 林宏濤 譯
浦睿·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4-6
尹清露:魯青說的“陌生人之間的信任”跟“家人之間的信任”,我認為二者從根本上來說是一樣的。只不過從更現實的層面來講,我們必須要做出這個區分,因為現階段我們不可能隨意地相信一個陌生人,但從更長遠的視角來看,二者是一體的。
陳璧君:清露說當代人的信任很可能是政治性的智慧,讓我想到項飆提出的概念——“重建附近”,當我們說自己被生活重錘的時候,走出封閉世界好像勉強可以反客為主。如果“附近”不是一個空洞的、自欺欺人的概念,那在這種政治性的實踐之外,一定包含著能夠孕育出情感的聯絡。
魯青提到大世界和個人的割裂,讓我想到邵藝輝導演的電影《好東西》,這部影片將當下的困惑和意義的缺失處理得挺好的,雖然影片說的是大都市中不同女性的婚戀和生活,但其實它的一些細節又隱藏著我們這幾年感同身受的背景性情緒。比如戀愛腦都市女青年小葉(鍾楚曦飾),她家裡面堆放了很多生活物資,搞得她好像是個微商一樣,她自己還在家種炒菜要用的蔥等作物,在這裡就能明顯感覺到邵藝輝是想表達公共世界是如何影響到家庭中一草一木的,比如經歷過封城對生活觀念有很多影響,必須要在家裡放這些東西才有安全感;小葉自身狀態也是很不穩定的,比如她會酗酒、抽菸,但又很需要親密關係,在遇到一個崇尚多邊關係的性伴侶之後她覺得很受傷,但是她又會很真誠地說男人真的很好玩。

電影《好東西》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我們可以不追求確定性嗎
徐魯青:我覺得我是一個反面例子,我一直沒有調適過來,還有人說可以做一些更長遠的期盼和想象,比如想象10年、20年後我們是什麼樣子的,我們現在所處的時間和時空對於這十年意味著什麼。當時間的尺度變得更大的時候,我覺得不確定性會稍微小一些。
尹清露:我反而在想,為什麼我們一定要追求確定呢?不確定是不是也可以呢?剛剛魯青說到自己還沒調整過來,我想到很多人會說“我之前有xx問題/困惑,但我已經吃中藥調理好了”,這是題外話,但也是一種調侃——你調理不了這個世界,你就只能調理自己。如果是這樣,我調理的辦法就是:不追求確定性。
昨天在跟同事聊天,她很焦慮,她焦慮的點在於:到底是內部世界更能夠對自己產生影響,還是外部世界?她問ChatGPT,ChatGPT給了一個非常蠢、很中立的回答:答案存在於兩者永恆的張力之中。但她一瞬間被ChatGPT說服了,我猜被說服的點在於,其實沒有什麼確定的東西是持續存在的,都是一直在變化的,而我們存在於持續的實踐之中。哲學家德勒茲已經提到了,不存在being(存在),只有becoming(生成)。我可能這些年已經被這些話語“洗腦”了,所以我自己調理好了。
徐魯青:很存在主義。
董子琪:對,“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說的也是首先要知命,其次是要自強不息地實踐。
尹清露:這個命也不是確定的,比如剛剛魯青提到玄學,我不認為玄學是一個藥方或解決不確定性的方案,玄學其實也講變化,因為行星也是在變化之中的,運勢只是擺出來給你看的存在而已。
董子琪:“尋求藥方”也是20世紀以來頻繁被提及的,不管是個人的苦悶還是民族的衰敗,都要找個藥方。從個人感受來說,我覺得生活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當然它的整體平衡目前是可以維持的,但是這個平衡感覺非常脆弱,很可能會被打破。
那些緩解苦難的鎮痛劑
董子琪:剛剛清露問到,為什麼要尋求確定,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歷史學家王汎森在《煩悶的本質》中提到,近代很多青年人感到非常煩悶,甚至成為了一個流行詞,他們會寫信給報刊或開明雜誌說自己有非常多困惑,如婚姻不能自主、找不到好工作、不知道出口在哪裡等等。王汎森分析認為,這些人的苦悶可能需要一個藍圖、一個承諾,由此他們可能會自主地找先進的學說等等,這些影響時至今日仍舊存在。可能煩悶真的是一種動力,能夠讓大家持續不斷地尋找藍圖,尋找一種能夠讓我們自己合適地進入框架的方法。你們都曾經在哪些作品或是哪些人的生活裡面得到過一些啟示?
陳璧君:我無法透過心靈雞湯來獲得力量。當我真的陷入生活的泥淖的時候,我更想要從藝術作品中讀到一些共鳴的立場,我想看到一些跟我一樣苦的人,哪怕結局是比較悽慘的。我從去年到最近都過得很苦,比如憂慮對未來的規劃、職業前景等等,我覺得應該很多人跟我有相同的感受,好像讀完書、求學生涯結束的時刻就是你好日子到頭的時刻,這種感覺比較強烈,彷彿是正在做一場大夢,在這一刻夢的泡泡終於到達臨界,泡泡的張力已經無法再支撐這個夢繼續下去,於是在陽光下碎成了一灘水。
我一直在讀金愛爛的小說,經常會涕肆橫流地讀完她的某一篇短篇,比如說去年讀的小說集《你的夏天還好嗎?》,其中最後一個短篇《三十歲》,講的是一個苦苦掙扎但卻不小心落入了傳銷組織的女孩,她十年前和一個姐姐共度過了一段艱苦時光,那個姐姐對她很好,時常關心、鼓勵她,但最後這個姐姐也是將女孩帶入傳銷組織的惡人。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個底層無奈地傷害另一個底層,但我讀的全程淚流滿面,我只覺得生活給我們這些人帶來了太多的苦難。

《你的夏天還好嗎?》
[韓國] 金愛爛 著 薛舟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10
董子琪:我讀金愛爛也有相同的感受,我有時候會非常驚奇,她寫苦澀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細節。我記得她寫去看望住在考試院的姐姐,那個房子也很破,掛著隨風飄揚的白色塑膠袋,還有她姐姐遠遠地跑過來腰間的贅肉,我覺得這些細節都特別貼切,讓我好像能夠看到畫面,也能聯想到自己的生活。
尹清露:影響我比較深的是人類學相關的書籍,有一本書叫做《The Method of Hope》,用項飆的話翻譯過來就是“以希望作為方法”,這本書是講的是一個人類學家到斐濟研究斐濟人的社會實踐。他發現,斐濟人做很多事情的時候,明明知道會失敗,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持續做這個事情,並且一次次失敗之後依舊抱有希望。於是他就在想:語義學中,斐濟人對於“希望”這個詞的理解,跟天主教的希望或者世俗的希望有什麼不一樣的?
最後他發現,我們平時說的hope(希望)其實是desire(慾望),因為我們平時的哲學思考是回溯性的,我們總覺得希望有一個目標,你要達到那個目標。但是,希望本質上是預期性的,它面向的是一個開放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封閉的世界。西方哲學只能追溯性地看你希望的目標達沒達成,但是對於斐濟人來說,他們沒有這種回溯性的思考方式,他們永遠是以一種open ended(開放式)的形式去做事情,這個東西也許在所謂文明人眼中是一種愚蠢,因為斐濟人沒有預期管理,沒有想好怎麼去做這個事情呢,可是事實上他們就是這樣做的。
所以在我看來,現狀已經無法改變的情況下,或許一些根深蒂固的思考的方式需要改變,不然肯定會重新落到覺得很悲觀、很焦灼,不知道怎麼辦的情況,那這是無法解決的。
董子琪:前陣子讀的以賽亞·伯林引用赫爾岑的話,他說:人有一種本能的熱情,要保全喜歡的任何事物,人生在世希望長生不死,然而生命是沒有保證的,不保證你在,也不保證你幸福,也不負責持續的存在和幸福,但是每一年都有春夏秋冬,每一剎那都可能是充實的。如果執著於無法捕捉的生命之流的範疇,追逐什麼目標,到最後還是要問一句,是誰的秩序?是誰的計劃?
這段話和清露剛剛說的有相通之處,保證和生命可能是互相牴觸的關係,因為生命之流本身是沒有任何保證的。
我從這期聊天室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苦。璧君、魯青和清露都講到了苦澀,還有生活的苦味,不知道聽完這一期大家是不是能夠對這個問題更加釋然一點,知道了別人的苦澀,更能增進彼此的瞭解,也更能知道生活的深度和廣度。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本期主持人:董子琪,編輯:尹清露、黃月,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