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人生裡的生育部分,終於全部結束了。”
經過近2個小時等待,手術室的大門終於被推開。
醫生一隻手上拿著盛有透明液體的小盒子,裡面漂浮著兩個指甲蓋大小的肉塊,另一隻手用帶著點血跡的紗布,託著一個類似彈簧纏繞而成的金屬環。
待我走近後,醫生告訴我:“這是你母親的節育環,已經取出來了,取環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兩塊被節育環卡住的息肉,順便也切了下來,後面會送去做病理,你的母親一會兒就會出來了。”
母親的節育環,跟29歲的我同齡。
即便是對「節育環」這個詞不陌生,但在第一次直面放置在母親體內“超齡”且被萎縮的宮腔擠變形的節育環時,我還是備受震撼——這相對於“鴨嘴鉗”而言,好像是真正意義上“陪伴”女性大半生,卻看不見的疼痛。


“該死的,為什麼上環有人‘追’,取環卻沒任何人通知一聲。”
術後陪床的3天裡,這句話在我的腦海中出現過無數遍,多次跟母親吐槽發洩心中不爽後,母親終於願意開口給我講述她上環的故事。
94年初,在國企上班的母親懷上了我。按她的話來說,我出生的時候,幾乎是深圳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最嚴的時間段。
“當時有城鎮戶口的同事為了生二胎,會去到其他管控相對沒那麼嚴格的城鎮,工作沒了不說,還要東躲西藏地打游擊,偷偷把孩子生下來之後還得拜託鄉下的親戚先養著。農村戶口的朋友連著生了兩個女兒,計劃生育辦的人要求她去結紮,但是她又想再要個男孩,也只能去其他城市過著‘漂泊’的生活。”
諸如此類的事在當年並不少見,只不過當時母親為了能讓我有安穩的生活,同時保住國企工作、領獨生子女證讓我讀個好學校,選擇了在身體裡放置節育環。忘了說,我是女生。這也意味著,母親在普遍以生男孩為驕傲,生了男孩才算完成女性“使命”的年代,成為了“特立獨行”的少數派。
同病房的阿姨在當年是農村戶口,生完了二胎之後,就被動員去做了結紮。她說:“可以說算是輪番上門‘轟炸’,動員去做結紮。報名的現場挺壯觀的,像是個旅遊團,門口就停著幾輛大巴車,一車一車像拉豬仔一樣,拉去指定醫院結紮和上環。我算是比較早響應街道號召的,結紮后街道辦上門慰問,外加給了2000元補助,就沒有然後了。”

在上環這個具體手術操作上,時代的侷限性同樣展露無疑。
計生政策大力推行的初期,人手緊張,根據國家人口計生委 2007 年釋出的調研,中國 76.9% 的宮內節育器使用者進行放置手術的機構是鄉級機構。且在大部分人的認知裡,放環根本就不算是一個需要術前檢查的“手術”。
這意味著,大量節育環的放置,很可能並不完全符合醫療規範,存在一定潛在風險和後患。
不過當時的節育環,雖不如現代的“花樣多”,但可選的型別也不少。根據推薦,母親置入的是宮形環。它的形態接近宮腔形狀,以不鏽鋼絲為支架,呈螺旋狀,內建銅絲,可在體內放置20年左右,也幾乎是使用壽命最長的節育環之一,也是適合大多數人子宮形狀的節育環之一。

/各式各樣的節育環 圖源小紅書使用者 @Antonina_gl2u
其實母親上環後的難受,回頭想來其實有跡可循,但也很容易被忽略。
從我擁有記憶開始,就總能見到洗手間的收納架最後面,一瓶液體被小心翼翼地“藏”著。有一次好奇取來檢視,才發現是女性洗液。有時候一週換一瓶新的,有時候許久都不出現,但時隔好幾個月又回來了。
從社交媒體上的分享帖中可以發現,部分女性在上環後,出現了白帶異常、下體經常出血、腰痠且頻繁疼痛,甚至不來月經的“副作用”。
想來,當時的母親就有了婦科病的困擾,月經也時常不規律,只是她從來沒往節育環上考慮過,更因為羞恥感,一直沒有直說過。
母親說:“近幾年學會刷抖音,看過一些科普後才知道,節育環就是透過摩擦宮腔產生無菌炎症,讓受精卵無法著床,從而避孕。而以前上環的女性太多了,醫生都像流水線工人一樣,上完了就讓你走了,沒有醫生會仔細解釋。”
其實她在43歲的時候,就因為切子宮肌瘤住過一次醫院,當時的醫生也告訴母親,可以順便取環,但害怕懷孕的母親拒絕了醫生的提議。
50歲且與父親離婚後,她其實曾去過婦科門診檢查並取環,當時的醫生拿著從母親節育環上拉扯下來的繩子,沒有醫德地告訴她:已經取掉了。
於是,這隻本不應該存在,且被忽略的節育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在母親體內呆了29年。


5月初,57歲的母親因為頻繁無故腰痛、久不愈的婦科炎症,去醫院做了一系列的詳細體檢,順帶複查了原先切除的子宮肌瘤復發情況。
好訊息是子宮肌瘤沒有復發,婦科炎症用藥就會好。
而壞訊息是,放置在母親體內29年的節育環,早已超過了節育環本身的使用壽命,甚至跟宮腔內壁有一定的粘連,而具體的粘連程度無法預知,只能在術中檢視。再加上子宮萎縮,需要進行全麻結合宮腔鏡手術取出。
主治醫生說,母親越來越嚴重的腰疼和頻繁發作的婦科炎症,大機率就是這隻節育環導致的。絕經後子宮開始萎縮,而節育環還在維持原狀。
經過10天的消炎治療後,我帶著母親去辦理了住院。期間經歷的“鴨嘴鉗之痛”並不少,檢查、盥洗、為術前做準備都需要用到鴨嘴鉗,母親彷彿早已習慣這種“不適感”,在我提出要陪她去時,總是說:“沒事我就去做個檢查,你安心上班不用管我。”

這份淡然並沒有持續太久,終究破碎在住院護士、麻醉醫生、主治醫生挨個拿著術前須知給母親講解時。
5月26日,我站在母親身邊,看著這些醫生、護士,拿著一沓又一沓紙張,給我和母親講述術中可能會發生的意外:也許粘連嚴重,需要把節育環剪斷分段取出;也許在剝離粘連的過程中會大出血;也許節育環的銅絲會拉絲,這些銅絲會穿過宮腔壁到腹腔的其他內臟裡……
我強裝鎮定地安慰母親,這只是術前必須告知的風險,並不代表術中一定會發生。實際上心裡也在忐忑不安,心想:“萬一呢,我該怎麼辦?”
5月27日早上7點半,我陪著母親一起抵達手術室門口,接著就是開頭所述的經歷。

近10點,還未從麻醉中清醒的母親從手術室被推了出來,術中的經歷我不得而知,醫生最後的一句“還蠻順利”,讓我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看著母親蒼白的臉上,被手術面罩壓出了深痕,幾根白髮“鑽”出了無菌帽,手腳也失去了血色時,才真正驚覺母親真的在逐漸老去,而作為獨生子女,我對於母親的關心遠遠不夠——尤其是這個為了我而上的節育環,從沒被我重視過。
關於節育環,母親未對我提起過太多,在術後的恢復中,母親也對於發生在她身上的疼痛,幾乎不提。
“你感覺怎麼樣,痛嗎?還出血嗎?”“不痛,醫生說了出血正常。”
這是我和我母親在術後3天裡的日常對話。
我攙扶著她慢慢挪去上洗手間,甚至幫她穿脫褲子;我幫她擦拭失去青春緊緻的身體皮膚;我為她早起晚睡,烹飪一日三餐……可能像極了她在面對嬰幼兒期的我時,滿腦子只有一個字:“累”,隨時隨地坐下,就能秒睡,但鬧鐘響起時,又可以一個激靈秒醒。只不過,母親經歷的是好幾年,而我經歷的只有短短3天。


萬幸的是,早已超出使用壽命的節育環被取出後,母親的身體順利恢復了。
然而,還有大批同期被使用的節育環,被留在眾多女性的體內。
資料顯示,僅僅從 1980 年至 2009 年,我國女性使用宮內節育器就高達 2.68 億次,在全球範圍內居第一位。
而在今天,還有源源不斷地新一代女性加入“上環”的行列裡。她們中的一部分,也同樣忍受著副作用之苦。
網友7月不遠就分享說:“上的時候疼,取得時候更疼,在手術檯上疼到發抖,眼淚一直流。取環過程中的疼痛感,已經讓我感受不到鴨嘴鉗帶來的痛感。手術後,足足在手術檯上躺了5分鐘才下來。雙腿瑟瑟發抖,褲子,鞋子都是顫顫巍巍穿好的,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網友上了T形環的小甜表示:“今天剛取了,全程無麻,疼得心慌噁心。醫生說與肉粘連,硬生生拉出來的,疼都叫不出來。”
還有一位不知名momo說:現在正在醫院取八年前消失的節育環,要做腹腔鏡。它穿透了我的子宮,像釘子一樣扎進了我的膀胱裡。

我想起一個科普博主說,如果夫妻決定不再生育,那麼男性結紮反而是更好的選擇,不會影響效能力、降低性體驗,即使想要生育,也可以恢復。重要的是,不會像女性上環一樣嚴重影響身體。
相比之下,節育環置入的副作用,輕度的可能會導致發炎、月經紊亂、腰痛,重度的會小腹墜痛、出血增加甚至是導致宮頸癌。金屬的節育環,在超過使用壽命後,更是可能出現部分生鏽發臭的現象。
以前,節育環的發明曾被視為“女性解放”的又一標誌性事件,它的出現讓許多女性得以從頻繁懷孕、生產、哺乳的桎梏中逃離。與避孕套、避孕藥相比,節育環的使用帶有一種 “一勞永逸”的期盼。
但這份“一勞永逸”背後的代價,直到近些年,才得到了較為廣泛的關注。也許,今天的我們該重審節育環的意義:它其實也是一種責任。責任,就意味著要揹負一定的代價。
而一件讓多方都受益的事,其代價,顯然不應該只由女性獨自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