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長篇小說:《14種》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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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張慈‍‍
編輯|渡十娘 
作者介紹:張慈,雲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居美國洛杉磯,紀錄片製作人,華裔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浪跡美國》、短篇小說集《慰籍》、紀實文學《1968,矽谷的口袋》《美國女人》等。張慈是美國Avo Media 電影公司創始人之一,投資、拍攝和製作了多部紀錄片、電影短片及豎屏短劇。
《14種》是一個關於兩個女人在夏威夷及北加州相嫉相殺相愛的故事。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她們從東半球的中國重慶、武漢來到西半球的美國,舉目無親,在這片陌生的國土上,她們經歷著情感的掙扎,體驗著美國文化的獨立性與挑戰性,這個國家深刻地改變著她們,她們也改變著這個國家,她們與白人建立家園,生兒育女,在不完美的環境中尋找幸福感,經歷著人生的低谷與巔峰,驅使她們前行的永遠是那上天賦予人類的溫暖著命運的愛。這是一部黑色喜劇,描述從未見過的地方,提供從未聽說過的故事,投餵讀者從未嘗試過的閱讀體驗。
出於對生命真正的懷疑與問詢,我創作了這部小說;基於中國海外移民揹負的使命,個人內心的信念,寫作是否也算偉大的創舉?——張慈第十四種嫂子瞿津
劉紅燕的嫂子瞿津長得有點像香港的影星李嘉欣,個子高高的,表情呆呆的,像極了一個南美洲的女人繃了中國人的皮膚。劉鴻燕給嫂子在一個臺灣人開的電子公司裡找了一個“產品檢測”的工作,其實就是把CD盤塞進電腦,看螢幕上有沒有出現亂碼雪花……讓她住在喬治家,每天收拾那些花園、菜地、孔雀、雞;同時她還是劉紅燕的孩子們的保姆,只要劉紅燕要出門,她都可以看著這三個放學後回到家的孩子們。
瞿津不表態。
瞿津此刻站在喬治家那棟豪宅二樓的走廊上,扶著欄杆望著樓下那龐大的花園,那些無聊的鐵做的雕塑。她厭惡地盯著那些花園裡面裸露的土,那是給她種菜用的。
她空洞又豐富的眼睛厭惡地望著腳下的花園、樹叢,及視野所及的土地,她恨透了土的樣子、土的味道,她一輩子不會再去觸碰土地。
跟劉紅斌共同生活的五年裡,她壓抑到了極點,每一個他不歸家的日子,每一個他不摸她的夜裡,她都會走到地裡去挖土、埋羊糞,種菜, 20棵辣椒,18棵番茄,13棵黃瓜,1棵葫蘆,月下她打發著那灼傷她的精力和性慾,像灼灼桃花綻放在黑暗中,又頓時枯萎的時間。
瞿津出生於北京。父親是軍級幹部,母親也是。她和哥哥都長大在北京的部隊大院裡,上了高中,才看到衚衕里老百姓家的房頂上長的草。瞿津不喜歡學校,不喜歡北京四中。她喜歡跟男孩子瞎混,他們打架時她騎著腳踏車看著他們。她是在唐山認識劉紅斌的,劉紅斌回成都以後,他們就失去了聯絡。後來兩人莫名其妙在深圳又碰到一起。那時候劉紅斌已經打下了自己的江山,“娶了她”,她生了女兒以後,因為那幾年北京的霧霾嚴重,她把退休的父母也接過來深圳一起住,他們與劉紅斌的父母無法相處,因為各自的“老首長”在某段特定的歷史時期,曾經互相整肅過對方。
瞿津和母親的感情非常好,她一輩子最討厭寫作文,但瞿津在媽媽的生日卻寫了一篇《我的媽媽》,登上了《中國青年報》的副刋。哥哥說:“你為什麼不也寫寫爸爸?” 瞿津說:“等爸爸爸八十歲了我再寫他。”
瞿津為什麼跟媽媽那麼好?這源於她額頭右上角的那個深深的小洞。她12歲那年,正在廚房裡跟保姆的女兒鳳鳳一起做作業,那時候中國人還沒有什麼高壓鍋,而高幹家庭已經用上了國產高壓鍋,不是電動的高壓鍋,是底下燒煤氣的高壓鍋。保姆正在壓一鍋竹筍乾燉肉,高壓鍋爆炸,高壓鍋的把子飛過來砸到了瞿津的頭上,把她砸昏了,鍋子的碎片砸中了鳳鳳的左胸,導致心臟驟停。保姆背起鳳鳳,媽媽背起她就往醫院跑,家裡的兩個勤務兵都拼命追在後面,大喊大叫由他們來背,但是媽媽象瘋了一樣跑得飛快,連汽車在後面追都追不上,跑到醫院她就倒下了,昏死過去。
自從不打仗了,這是瞿媽媽第一次這樣急行軍跑步,背上還揹著個12歲的女兒。後來瞿津活了,鳳鳳沒救過來。瞿津頭上留下了一個洞,佔了三公分的面積。20多年了才長小了,從蠶豆那麼大變成綠豆這麼小,但這個黑洞一直在她的額頭上,只要掀開她的劉海就能看見。哥哥跟父親姓,叫齊軍,齊軍曾建議瞿津去做美容,說的:“任何男人,看見這個洞都會有想法。”但瞿津就是不去,她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她只在乎自己有沒有想法,她對這個洞毫無想法,她只是記得媽媽對自己的好,她出生時媽媽難產,差不多死在產床上。她被高壓鍋打頭後,將自己的名字從“齊津”改成了“瞿津”,跟媽媽姓了。
瞿津家裡捉姦那天,受到了刺激,拿著旅遊簽證,莫名其妙地跟著劉紅燕來到了舊金山灣區,來到了矽谷,住在劉紅燕在山景城的家,幫著接送賈斯汀,小瑪利亞,和被她喜歡叫做“哈兒”的劉長江。有一天她去接孩子們,正好學校裡來了一個正要準備去太空的飛機員,他正在拿出一條長長的白布圍巾,請二年級的孩子們簽名,四年級的瑪麗婭和同學們悄悄跑來也鑑上了自己的名字,外甥劉長江羞澀地躲在教室最後面,小臉脹得通紅,瞿津大聲叫:
“哈兒、哈兒,上去鑑呀!”
哈兒激動地用圓珠筆鑑上了自己的名字。飛機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大帥哥,他的下巴上有個“屁股凹”,他站在教臺上,摟著自己上二年級的兒子,跟全班師生高聲保證:“我會圍上這條圍巾,把你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帶去太空,等我回來,你們的名字就會放在博物館裡……”孩子們又跳又叫,歡呼雀躍,他的兒子則崇拜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瞿津對這位太空宇航男子無感,她心中湧動著對自己五歲女兒苖苖的思念。她想:“要是能把苗苗弄來美國上小學,她的名字也能上太空!”
劉紅燕和喬治起先是把瞿津安排在喬治的父母家,他們帶著她和她的行李走進那棟花園豪宅的一層樓時,瞿津叫起來,說這層樓裡面有幾個死人,她不敢一個人住在這裡面。劉紅燕想想也真是,喬治的106歲的爺爺和40多歲的畸形發育的姐姐都是死在這裡面的,她能理解嫂子。劉紅燕也非常意外,嫂子能夠看見死亡的靈魂,這是一種超能力。最後他們帶她去看那些花園、水果樹林,及坡上肥沃土壤的菜園,以為她會喜歡,結果瞿津說她想和劉紅燕住在一起,他們只好又把她帶回了山景城的家。
瞿津給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如是說:“我來到了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的地方。這些年來我一直住在一個光圈裡,甚至連我的身體裡也有一個光圈,我非常難過,我病了,現在我終於走出了那個卡住我的光圈。媽媽,謝謝您幫我撫養苗苗,我很快就會去接她的,如果你們捨不得,你們也可以留著她和你們一起生活。”
落款:美帝的丫頭
瞿津離開深圳時,出於愧疚,也出於解脫,劉紅斌給她帳戶上轉了六千萬,所以,瞿津跟劉紅燕、朱久不一樣,她是在中國已經開始改革開放之後才來到美國的,她己經是個富婆。
而劉紅燕、朱久是八十年代末來到美洲新大陸,兩人都是身無分文,吃盡苦頭。
但是,作為新移民,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她們都是美國的二等公民,既不知道美國是怎麼運轉的,也不知道如何參與其中。既不懂去哪裡發言,也不知道決定權在誰的手中。其他共同的特點,就是都與中國喪失了連線,她們都喪失了與家鄉的連線,與母親的連線,與舊時朋友的連線,瞿津,還喪失了與女兒的連線。
劉紅燕以為,哥哥出軌,嫂子只是一時怒起,倍受打擊,生哥哥的氣,出來散散心,不到六個月,她就會回去深圳。但沒想到嫂子根本沒這個意思。不要看她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她每天開車出去,也不知道是去哪裡,轉一天都不見她回來,劉紅燕也根本沒時間管她。瞿津在五個月後也不再去接孩子,劉紅燕其實也不願意她插手孩子的事情,因為她沒有加州駕駛執照,加上她總是眼睛裡那幅空洞的樣子,說話顛三倒四挺嚇人的,她不敢讓自己孩子坐她的車。
劉紅燕實在是太忙了,她在深圳建蓋一棟五星級酒店,她忙著夜裡跟中國那邊開會,白天跑去找律師,所有孩子的事情都交給了喬治。喬治開車,她放心,喬治還找了一個波多黎哥的保姆來幫他的忙。
瞿津有時候會把車開去斯坦福大學的國際中心,她聽朱久說,那裡有免費的英語成人班。
果然有!但她沒心思學習,沒情緒學習,更是無法與班裡那些塗著口紅的日本小女人相處。她們的丈夫都在讀博士,這些小妻們熬日子學英語,陪讀、陪睡、陪吃。
瞿津會跑去校園書店對面的“舊聖教老庭院”找朱久,一找一個準,朱久要麼在庭院的噴泉邊的桌椅上啃著蘋果看書,要麼在二樓的練功房舉著一根棍子練功,那模樣,就像她是伊莎多拉·鄧肯再世。
瞿津坐在練功房擺鋼琴的牆角幾個小時,有時睡著了。朱久很煩瞿津來找她,就叫她先回去,說的:“我們星期天可以在教堂望彌撒的時候見,斯坦福大學的教堂很漂亮的,你星期天再來找我。”
可是,瞿津對教堂根本沒興趣,她既不跟劉紅燕去“生命河靈糧堂”,也不到斯坦福大學教堂來找朱久。無人知道她星期天是到哪裡去了,反正她一整天不在家。
朱久跟喬治和劉紅燕抱怨瞿津,對她來說,基督教對於人生的根本觀點,就是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榮耀神,永遠以他為樂。他們三個人的人生觀都是一致的。
“瞿津是一個莫名奇妙的人!”朱久說,“她是聖經中形容的迷失的小羊羔。”
朱久抱怨她的時候,瞿津正在一個停車場裡轉圈圈,她轉來轉去轉不出去,儘管她看見了出去的箭頭,這個停車場並不大,它是在一個書店和一個咖啡館的下面,可是她就是轉不出去,將近兩個小時了,她覺得體力不支,兩隻眼睛漸漸地模糊,好像要失眠。她重新停回了原來的車位,趴在方向盤上,噁心得想吐。她頭暈眼睛花,肚子酸脹,腦子像是宇宙初始的混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為什麼這麼難受?
就像得了狂病/又像醉酒在夜深人靜/就像剛過了簡陋的某條江/又迎來殘照的某條河/的河光
就像在山中路上獨自歌唱/歌未盡,夢猶涼/路邊稻草黃/天邊暮雲霞光久/還路長
瞿津看見有人從電梯上下來走進停車場,於是趕忙迎著那點微弱的燈光跑過去,她不是要問路,而是跑進電梯,升了上去,回到了門婁公園鎮的街面。
這美國西岸小鎮的石板街,早已在打烊的燈光裡暗暗沉浮,彷彿兩百年那點事,不值得寫興亡。她一邊夜裡走著,一邊人未醒卻精神爽!終於,看見一家Bon cafe 那裡還開著門,擺在外面的桌椅上,還有零碎的四、五個客人。瞿津特別地想找人說話,就徑直走過去,在一個老外的桌邊坐下來,那人被嚇了一跳。他一個人,金髮凹眼,夜晚看不清眼珠的顏色,穿著T恤和牛仔長褲,胸前印著幾個字母:FnnK。從他的坐姿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高大英俊的歐洲人。這人大約40來歲。
瞿津滿臉急迫:“你好!”她說。
瞿津以為終於找到了說話的人,比劃著手,跟這個白種人講了幾分鐘,人家一直很禮貌地微笑、聽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氣講了半小時……
這個歐美人一直在時不時地喝他桌子上的一杯自己殘留的啤酒。最後,他的啤酒喝完了,他又靜靜地聽了一陣這劈頭蓋臉的陌生語言傾訴,他用手勢制止了瞿津往下說。“謝謝你信任我,”他說。
他還說:“我一句沒聽懂,我甚至不知道你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你的語言是日語還是菲律賓語,但我告訴你,你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你心裡面可能很痛苦,我也一樣,我的企業多次失敗,正在走向失敗,我是來矽谷融資的,矽谷對失敗的定義是:放棄,我們倆都要記住這一點,我們彼此不相識,但今晚相遇在這裡,我希望你最終能找到自己。”
最後他祝她晚安,走了!
這一晚上的雞同鴨講,瞿津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她同那個陌生的歐美男人講了她的過去,被高壓鍋差點打死,將出軌的老公捉姦在床,來美國旅行,不想再回去了,有6千個億,如何交稅?搞個幼兒園?開個小餐館?“我怎麼也學不好英語,我在四個不同的地方學了四種不同的英語,北京的英語教學中心與深圳很不一樣,要說怪也只能怪老師,教的什麼他大爺的英語,連他們自己都不懂英語,膽子大了去了,為了賺錢什麼都敢教……”她記得她語無論次地跟那個聆聽她的男人說。
第二天,瞿津在街邊那種“免費拿”的報紙箱裡,看見本地報紙《號角報》上頭版有一張黑白照片,上面寫的是一個德國的企業高管在斯坦福大學講電動車企的技術報告。他的胸前,印著一行德文:FnnK。瞿津笑了,如果讓她與他再次相遇,她一定要跟他去酒店,她想象他們依在失眠夜,眨著眼睛遙看遠方星宿……
瞿津已逐步摸清了附近幾個小鎮的來龍去脈。她早上10:00就跑去Costco等著開門,她辦了一個會員卡,進去以後,她就開始在各個攤位吃各種各樣的東西樣品,亂七八糟吃了一肚子,飽不飽不知道。有兩個伊朗老頭也在幹同樣的事情,他們好像是兄弟倆,每天都在Costco裡“吃免費午餐”。
瞿津忙得很,她發現這個世界大得很,矽谷越小,世界越大。在深圳那麼大個城市,她卻覺得小得窒息。整天在自家後院挖地,整天想的都是自己老公那點破事兒。現在,哼!
下午呢,瞿津就去斯坦福大學旁聽各種各樣的講座。她發現每棟大樓都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全球研究中心,那裡,每天都有不同的教授,從世界各地飛來給一個特別的講座,之後呢就會在會議大廳的外面擺上自助餐,大約兩點,大家就會排著隊,每人給自己的盤子裡放一份午餐,然後再回去一邊吃一邊交流。瞿津去聽過關於朝鮮的用電問題,關於中國農村的避孕問題,關於巴基斯坦的汙水處理的問題,關於巴勒斯坦的兒童牙齒健康問題等等等等,還有一個是中國雲南的江河發電問題,他們已經討論在大怒江上建水電站的可能性。
瞿津也會去國際中心聽課,也會去藝術表演學院找朱久,有一次朱久不耐煩了,就問她:“你難道沒有什麼愛好可以發展發展嗎?”
瞿津說:“我過去學裝禎藝術的,我現在不想幹了。”
朱久:“裝禎藝術?我看到大學街上有個畫廊在招人,那個跟裝禎藝術一樣嗎?他們不是招畫家,是招工人,做裱畫的工人,你不如去看看。那個工作可能也不需要說英語,你還可以跟美國人學學手藝。”
瞿津說:“我對學什麼也不感興趣。”
朱久很生氣,不理她了。
瞿津:“我來這裡已經來了七個月了,我沒了鑑證,我黑掉了,我得自己找一個有身份的人……”
朱久說:“這很簡單,你回去中國就沒身份黑了這回事了。”
瞿津卻說:“我不回去了。”
“你的女兒怎麼辦?”
“我以後會去把苗苗接來的。”
順著朱久說的大學街,瞿津慢慢地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她沒找到那家裱畫店。第二天她又去找,第三天,還是沒有找到。第四天也沒有,第五天她終於找到了,原來那個店不在大學街上,它在大學街的一條橫跨的街上,叫做布蘭茵街。
瞿津走進去那家叫“人民藝術”的裝裱店,一陣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油畫顏料的味道,她過去是北京工藝美術學院學學裝禎的,但不知為什麼他們學校總是有一股油畫顏料的味道。有一個40來歲的女人出來,問瞿津需要什麼服務,她說不清楚,就指了一下玻璃窗上貼著的那個“招工需要”。經理頓了一下,問說:“你有學歷嗎?” 她聽不懂,經理就進去了,另一個人出來,是個韓國人,兩人講了兩句,那韓國人回去後面跟經理說:“對不起,我聽不懂她說的話,她是一箇中國人。” 經理又叫了一箇中國人出來,這個中國人很矮,頭小小的,瞿津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說:“我想在你們這裡工作。”
中國臺灣人韓淑瑩說:“你要先介紹一下自己。”
瞿津說:“我剛從中國來,想找個工作。”韓淑瑩就把她的話翻譯給經理聽,經理笑著很禮貌地拒絕了她。經理說:“我們確實在招人,我們只招一個人,但已經有兩個人在等著我們稽核,他們都是斯坦福大學藝術系的碩士生,請問你有學位嗎?“
韓淑瑩幫她翻譯了。
瞿津說:“我是本科學歷,但你們招的不就是工人嗎?裱畫工嗎?為什麼要學歷呢?”
經理說:“因為這不是普通的裱畫,要有藝術背景,要懂設計,明白搭配的顏色,還有動手的能力……”
瞿津說:“有的有的,這些我都有的,你放心。”
經理給韓淑瑩使了一個眼色,臺灣人就跟著經理進去了,然後韓淑瑩出來說:“對不起,我們會考慮那兩個斯坦福大學的藝術碩士畢業生。”
瞿津很失落地走了。
一個星期以後,她又去了“人民藝術”裱畫店。這一次經理就不出來了,韓淑瑩直接出來跟她說:“你不懂英語,不能在這裡工作。”
瞿津:“我可以在後面幹呀,你們在前面接待,我在後面幹呀。”
韓淑瑩跑進去跟經理翻譯,經理說:“不要不要。”
瞿津又走了。
過了一週她又來了。問:“那兩個斯坦福的藝術生來了嗎?”
“沒有。”經理和韓淑瑩都搖搖頭。
“那不就成了,那不就成了!我來更合適。你們付多少錢啊?”
經理還是搖頭。韓淑瑩覺得不用翻譯了。
瞿津一個星期之後又來了,她說:“你們玻璃窗上那個‘招工需要’牌子還沒拿下來,還掛在上面,說明你們還是沒有找到人,你們為什麼不試試我呢?可以少給我一點工資,甚至不給我工資,我無所謂,我只是想來這裡找個男朋友。”
這句話把經理和韓淑瑩逗得哈哈大笑,開始喜歡上這個倔強、一根筋,長得又特別好看,個性有吸引力、不會講中文的中國女人。就這樣經理把瞿津給招聘進去了。
瞿津在這家店,一上手就招人喜歡,那些美國員工喜歡講話,幹活的時候講到高興的地方就停下來。手上的活也就停下來了,他們每天嘮嘮叨叨,拖拖拉拉,一幅畫可以搞幾天甚至更久。瞿津從來不講話,甚至在經理說:“你去把門鎖上,我們關門了。”她可以在經理說這句話的時候,用汽槍或乾淨的抹布將手上正在裱的一幅畫擦的乾乾淨淨,飛快地包起來,按客戶的姓氏入庫,才去關門。經理看在眼裡喜歡在心頭,說:“如果每個員工都像你一樣,我們這個店就賺錢了。”
瞿津:“你們這個不賺錢嗎?”
經理說:“我們賺得非常少,虧你要的也少,要不然可能很快我們就得關門倒閉了。”
瞿津把店裡的電話給了劉紅燕,劉紅燕會時不時地打個電話來給她,問她怎麼樣,她說:“我長胖了,店對面是一家蛋糕店,就叫‘蛋糕工廠’,裡面有全美的43種蛋糕,每天中午吃一種,吃完了,再回頭過去從頭吃!我已經吃過43種蛋糕,每一種都吃了好幾遍了。”劉紅燕說:“好自為之啊!”
朱久有時候也來找她,還把自己跳舞的照片讓她裱起來,讓瞿津以員工的福利收費,瞿津說:“員工什麼呀,我悄悄用他們扔掉的東西給你裱,不要你的錢。”
果然,大幅大幅的朱久舞蹈藝術照片被瞿津用那些美國員工扔掉的木料和玻璃給裱起來了,那簡直只能用兩個字形容:震撼!
朱久來取照片,頓生對瞿津的尊重。就問她:“你那麼有錢,你幹嗎在這裡幹1小時18塊的工作?”
瞿津就說:“慢慢理解世界,慢慢更新自己。”
店裡有一個白人師傅,40來歲,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西部美國人。從阿拉巴馬搬過來加州的,他練了很多年的中國武術、功夫 (Martial art 統稱中國武功)。他非常喜歡瞿津,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今天不該出來,街上的每一個男人都想要你。”
他還給瞿津取了個英文名字叫Karolyn, 店裡的每個人都說這個名字太配瞿津了,從此不管是店員還是客人都把瞿津叫做Karolyn 。
每天客人來了,同事們都會輪著出去幫客人設計裝裱。有的客人要放進框子裡的,有時只是一根古典項鍊,祖母的項鍊,祖父的菸斗,或者是高中孩子的一件橄欖球球衣,有些是老照片,需要經過處理,用能擋住97 %太陽紫外線的玻璃來裝框。
有一天,禿頂的市長來了,他去上海訪問,帶來了一張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美女香菸廣告。他不知道要怎麼把這張廣告裱起來。他只能完全地信任店裡的水平,幫他設計幫他裱,他過一個月來取。
瞿津接下了這個作品的設計。她思考了很久,然後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經理。經理說不錯,她又告訴了師傅,她跟師傅說:“我想用全部防酸的材料來做這個作品,因為它是20年代的老廣告,紙張脆弱發黃,很容易壞掉,我要把它託在底板上,不能用框板壓它。我的想法是,先做一個外框,用百分之百棉花製成的板子,用機器在上面壓一層藕色的絹面,外框就完成了。然後把香菸美女廣告給浮托在藕味絹板上面,再做一個淡藕色的框板,把這個框架在上面,這樣的話它整體的色調就是淡色的中國藕色,西方叫薰衣草的顏色,然後我們用博物館的玻璃,只是這種玻璃實在太貴了,你覺得市長他願意付錢嗎?”
師傅說你不瞭解美國人,只要他喜歡他就願意付錢。就這樣一副作品誕生了,燈光打在上面,中國上世紀20年代的美女栩栩如生,框下有框,她不但被直接欣賞,還安全地躲在稍遠的空間,浮在絹絲之簾上。有些像敦煌的窟窿。
市長來了,店裡所有的人都出來圍觀那幅畫,由瞿津緩緩地將包裝牛皮紙開啟,開啟的一瞬間,店裡是有一盞燈專門照射在所有做好的作品上的。當特殊的燈光打在這個20年代的上海香菸廣告上的時候,市長的下巴掉了下來,市長的藍眼睛睜得很大,透出了不可思議的光,他說:“這是誰的作品?”大家就都指著瞿津說是她做的。市長說:“你真了不起,我非常的滿意。”市長付了1860美元帶走了作品。三天以後他們收到了一封市長寫來的信,這封信不是寫給瞿津的,是寫給經理的,因為這是一家連鎖店,一共有九家,真正的老闆是一個義大利人。經理就把這封信轉給了老闆,這封信是這樣說的:
“‘人民藝術’裱畫店的負責人,前幾天我在你們那裡裱了一幅畫,我去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員工我要什麼,等我去拿的時候我被深深地感動了,這就是我想要的,他們似乎知道我想要什麼,甚至給了我自己想要卻不知道要的東西。你的員工實在值得驕傲,她的名字叫Karolyn Qi, 你應該給她漲工資,這是我寫這封信的目的。真誠的
朱利安市長
因為這幅畫,瞿津對一直培訓自己師傅頓生情愫,她跟師傅出去吃了幾次飯,每次都是AA制。但是,她跟師傅回家去做的幾次愛,卻使她魂飛天地。師傅住在一個人家的後院,租了一個後院的小房間,非常小,租金非常少,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個窮人,但是師傅因為長年累月練中國的功夫,渾身都是肌肉,他給了瞿津一個女人想要的所有!瞿津結婚五年,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愛,每次師傅從她的身上起來,她都覺得像是用膠粘在一起的兩個人被活活地撕開,每一次的撕開都讓瞿津無比地疼,那種男女的性愛刻骨銘心,瞿津愛上了師傅,愛上了師傅說的一句話:“我給不了你錢,如果你需要身份,我是美國公民,我可以給你一個身份。”
就這樣,他們去聖克拉拉市政廳登記結婚了。
瞿津把師傅帶回家,介紹給劉紅燕全家。劉紅燕說:“真想不到,你來了一年多,就把身份給解決了。”他們感謝了師傅,招待他們吃了一頓飯。
因為師傅那裡實在太小了,瞿津仍然住在劉紅燕家。師傅那裡,是他們的愛巢。
瞿津在裱畫店成了主要員工,臺灣人韓淑瑩在拿到聖剋剋大學藝術本科學位後,到洛杉磯UCLA修醫學學位去了。瞿津感到很驚訝,怎麼可以從學藝術的人變成醫生?在中國的話這樣換專業是不行的。韓國人也離開了,他到一家槍店去上班,那裡給的工資更高。瞿津和師傅,還有經理頂著這家店,他們開始賺錢了,因為三個人都是專家,三個人都動作很快,三個人都不需要再訓練新的員工。“人民藝術”的生意蒸蒸日上,義大利老闆非常滿意,來視察了好幾次,最後給他們每個人都增加了工資。
就在瞿津的工作與生活風生水起的時候,有一個早上,她起來後,發現劉紅燕已經離開去送孩子上學,但三個孩子的午餐袋給忘在廚房裡了。她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就帶上午餐,趕去胡佛小學,不料去到學校,在校園門口的街上,她看見了詭異的景象。
平時這條街上非常熱鬧,每一家都在讓孩子下車,校長和老師穿著黃馬甲指揮交通,保護學生的安全。他們不許任何人在這條路上亂停車。這個早晨,這條路上卻停滿了汽車,又非常安靜。更詭異的是,朱久也來了,她和劉紅燕站在校門口,竊竊私語。好像所有的家長都站在這條街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子,都在悄然無聲地講著話,每個人都面色驚恐又沉重。瞿津把車子停好,向劉紅燕走去,她發現劉紅燕和朱九是那樣的專注,她們在討論什麼,她從來沒見過她們那個樣子,然後她們沉默了,站在那裡。她走過去,把三個午餐袋遞給劉紅燕,劉紅燕問她:“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
“紐約世貿大廈被炸了,一架飛機戳進去哦!”
“什麼原因知道嗎?”
“現在還不知道。”
“那沒事,也許就是飛機事故。”
“不是的,聽說另外一架飛機又戳進了另一棟摩天大廈。還有一架飛機扎掉了五角大樓的一個角,現在所有人都在擔心,可能還會有一架飛機去衝擊白宮……”
“啊!”瞿津大叫一聲。
她說:“我還要去上班,鑰匙在我手裡,今天是我開門。”
她走到自己汽車上,發動汽車,緩緩開走。這時候她才發現,劉紅燕和朱久就像是世貿雙子塔,她們站在一起,一個高,一個矮,在美國的這個悲慘的歷史時刻,她們是永恆的姐妹,彼此依偎。
瞿津開著車飛快地往大學街趕,那裡是小鎮商業中心,她盤算著到隔壁的小店,那裡有電視,古董店老闆天天看電視,她想看一下電視上怎麼報道剛才聽到的事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到了大學街,她把汽車停在裱畫店的後面,然後她直接從後門進去了隔壁的古董店。她看見伊朗老闆正在看電視,她就叫“哈桑!哈桑!”
哈桑頭都不回,一直盯著電視機。結果,瞿津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世貿大廈正在冒出滾滾濃煙,那些紐約人渾身都都是白粉,頭髮上身上就像一些雕塑品一樣從濃煙中往外跑。他們尖叫著逃命,朝煙霧的外面跑,他們捂住自己的嘴,他們驚恐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身後消失的雙子塔,那濃濃的灰塵中埋下了多少人?電視前,瞿津已經大腦空白。播音員顫抖著聲音,畫面一邊是她,一邊是紐約現場那些渾身是灰塵的救火員。
播音員說,好像有的救火員被埋在樓裡面了。播音員渾身顫抖,她的樣子,讓瞿津感覺就像那天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在床上,她理解不了,她渾身不停地發抖……這個電視播音員也理解不了她看見的景象,她也渾身不停地發抖。
終於,瞿津從前門出去,去隔壁用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店的門,正好是11點。她進去以後,站在櫃檯後面發呆,奇怪的是沒有人來上班,師傅沒有來,經理也沒有來。她一個人站在那裡,一個早上什麼也沒做。她就是一直渾身發抖。大約是中午12:30點,有一個女人進來,她抬著一塊紙板,有筆記型電腦大小,她用這個板子端著一些什麼東西,上面還蓋了張白紙。
她把東西放在了設計桌上,緩緩打開了那張紙,原來下面是她家家族的一些老照片,黑白的,有的已經焦脆發黃,如果不小心就會損害,就會粉碎,就會變成碎片。她抬起頭來剛要說話,瞿津卻突然爆發了:“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來裱照片!都什麼時候了?你沒看電視嗎?你不知道紐約在倒塌嗎?你不知嘵今天發生了什麼嗎?死了那麼多人,你還覺得這些東西重要嗎?什麼時候了,你居然不顧國殤,還想過正常的生活……”那人被她嚇得面容失色,來不及把那張紙蓋上,端起那個板子和那堆老照片就往外跑。
“人民藝術”裱畫店。
9.11 那天,此店只來了一個客人。然後,一整天再也沒有人來;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整整一個月,沒有一個客人踏進“人民藝術”裱畫店的門。
他們再也沒有生意,同千千萬萬美國的小商業店鋪一樣,關門大吉。
美國進入另一個時代。
(《14種》第一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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