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的今天,查理·芒格逝世。他最廣為流傳的故事,一是,他和沃倫·巴菲特共同管理的公司伯克希爾·哈撒韋,在 1965 年到 2023 年,創造了每股市值年複合增長率 19.8% 的奇蹟;二是他和沃倫·巴菲特超過半世紀的友誼。
芒格一生興趣廣泛,始終保持著強烈的求知慾和好奇心。他熱愛閱讀,手裡只要有一本書,就不會覺得浪費時間,他還認為和“已逝的偉人”交朋友,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得到更好的教育。美國國父本傑明·富蘭克林、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是他最重要的精神導師,他們的共同點是誠實、正直又勤奮。巴菲特說,芒格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和完美的合夥人,“他做的總是比他的分內事要多,而且從來不抱怨其他人做了什麼”。
對道德的絕對堅持,讓芒格成了時代偶像,就像芒格家族資產管理人李錄所說,“他的成功完全靠投資,而投資的成功又完全靠自我修養和學習,這與我們在當今社會上所看到的權錢交易、潛規則、商業欺詐、造假等毫無關係”,“這對於中國的讀書人來講無疑是一個令人振奮的例子。”
晚年,芒格受到西塞羅的《論老年》的啟發,寫下了他對老年的思考,有關智慧、責任與道德,以及晚年幸福是否取決於擁有多少財富。文章收錄於《窮查理寶典》。

讓我高興的是,
在西塞羅筆下,
這種好為人師的性格是有益的,
有助於在世界上傳播知識。
1744年,本傑明·富蘭克林尚未成名,他是費城一個從事印刷業的默默無聞的商人。出於和商業無關的愛好,他在當年出版了一本書,書中包括了西塞羅《論老年》的譯文,這是美國第一次有人將其從拉丁文翻譯成英文。西塞羅在大約60歲的時候寫下了這部歌頌老年的作品。
我最早聽說這本書,是在2006年,當時我的朋友安格斯·麥克拜恩夫婦送給我一本富蘭克林1744年譯文的重印版,那本書名叫《西塞羅論美好人生》(Cicero,On a Life WellSpent,Levenger Press,2005)。我想不起來之前是否聽說過這本書,但一看到西塞羅這部充滿了對老年的歌頌的作品時,我就高興到幾乎上天了。也許麥克拜恩夫婦琢磨著我需要一本權威的書,以便讓我明白82歲的老人仍舊可以得到許多機會和安慰。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麥克拜恩夫婦啟發了我如下的反思。
我第一次聽說西塞羅這個人,是在大蕭條快結束的時候,我正在奧馬哈中央高中學習拉丁語。
我在中央高中時並沒有完全領略由西塞羅提出、內布拉斯加州採用的特殊政治體制的全部優點,因為我在那兒並沒有機會研究西塞羅對這種體制的論述。但後來我也贊同西塞羅的政府觀。他認為好的政府制度應該將有限選舉民主制、寡頭政治和臨時君主制三種制度的某些方面綜合起來,形成一套縝密的權力制衡系統,以便防止任何一個政客造成不可容忍的破壞。他背後的基本哲學觀點是一種深刻而現實的對人本性的懷疑精神,包括了對多數暴政及蠱惑人心的政治宣傳的厭惡。當然,與這種懷疑精神相輔相成的另一面是他對公民責任的信仰,他認為全體公民,尤其是社會中最優秀最傑出的公民,有責任機智地、勤勞地為國家及其價值觀奮鬥,即使這種奮鬥需要他們作出很大的犧牲。所有時代的人都會發現,他的處方中那味叫做責任的藥最難以下嚥。確實,西塞羅在當年就發現這種情況,所以他生造了拉丁文單詞“moralis”,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道德這個詞的詞根,用它來鞭策他的羅馬同胞走上正確的道路。
持有和西塞羅相同的政治觀點之後,我曾多次暗中以為,我提倡這種政治制度,是為我的同胞著想。但現在我覺得,一個人很少完全清楚他自己的動機。因此,我現在認為,我之所以贊同這種觀點,在很大意義上是因為認識到在西塞羅的價值系統中,我將很有可能飛黃騰達。
儘管麥克拜恩夫婦送給一位老人一本論衰老的圖書這種社會策略並不怎麼高明,但他們整體的判斷是絲毫不錯的。西塞羅的談話對身處奧馬哈中央高中的我毫無用處,因為當時我的雄心壯志是給某位大美女留下更好的印象。但在2006年,西塞羅關於老年的討論受到了我的熱烈歡迎。
例如,該書的第一頁就減輕了我的精神負擔。西塞羅如是報告:“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所產生的種種想法……既輕鬆又有趣……以至於它們已經使老年生活顯得美好而舒適。”顯然,說這種話的人是我的同道中人,對自己說的話堅信不疑併為之洋洋自得。長久以來,我總是很熱心地想要告訴別人他們應該知道些什麼。我覺得這是一種社交缺陷。畢竟,我引起的往往是別人的反感,而且我只能透過大度到有時會讓人生厭的慷慨來抵消這種反感。讓我高興的是,在西塞羅筆下,這種好為人師的性格是有益的,有助於在世界上傳播知識。
在我繼續閱讀西塞羅這部作品的時候,我發現更多稱讚我這種生活方式的內容。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受到越來越多的批評,有人說別人和我談話時,我常常因為深陷於自己的思維而表現得無動於衷。這種行為也被西塞羅視為優點,他在稱讚天文學家伽魯斯和與他類似的人時表達了這樣的看法:“當他專注於整夜都沒解決的數學題目時,如何還會為初升的朝陽而驚喜呢?我們見過多少睿智而可敬的老年人在他們的書房裡表現得興高采烈呢?”
西塞羅的話還增添了我的個人滿足感。在他看來,把工作做好的自豪感是非常有建設性的。例如,它能夠激發年輕時的鬥志,因為當年老時,你回想起來會感到更加快樂。對於他這種看法,我想用現代知識來補充一句:“此外,當你為自己表現得很好而感到滿意時,你會在未來做得更好。”

查理終生對倫敦街頭的建築物極感興趣。
如果沒有得到他的將軍
——也就是上帝
——的命令,
沒有人應該放棄自己的崗位。
為了證明進入晚年的人也有能力做好各種事情,西塞羅不惜長篇大論地引用許多在戰場、治國和文學方面取得偉大成就的傑出老者作為例子,並指出這些老者為自己長期的優異表現而感到幸福。例如,他提到某位偉大的將軍:“要是他能夠再活一百年,你以為他會覺得打仗是一種負擔嗎?”
西塞羅認為,年輕人的平均優勢比不上老年人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指出,在特洛伊戰爭中,阿伽門農“從來不曾指望再擁有十個像埃阿斯那麼孔武有力的猛將,而是希望能夠再得到十個像內斯特那麼聰明睿智的謀士”。
西塞羅的年齡偏好很明顯來自他對智力和體力的看法,他認為前者的價值遠遠高於後者。他在書中寫道:“據說米洛進入奧林匹克競技場時揹著一頭牛。現在如果讓你選擇,你是願意選擇米洛的體力呢,還是選擇畢達哥拉斯的智力?”對於西塞羅來說,這是隻有一個答案的反問句。
西塞羅雖然知識淵博,但他還是認為,只要一息尚存,就應該不斷學習,自我提高。他舉了蘇格拉底晚年學習演奏提琴和某位羅馬老人學習希臘語這兩個例子。實際上,西塞羅認為,最令人傷心的噩耗是那些你正在向其學習的人的死亡。所以他在書中讓老加圖這樣談論昆圖斯·法比烏斯·馬克西姆斯:“我非常喜歡聽他的教導,真擔心他會撒手離我們而去,到時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來提高自己了。”西塞羅兩次意味深長地引用了早期雅典偉人梭倫經常說的話:“活到老,學到老。”
西塞羅指出,試圖解決基本問題的哲學研究是一種理想活動,適合所有年紀的人,哪怕是行將就木的老年人。他對這種學習的形式讚不絕口:“我們再怎麼仰慕哲學的出色都是不夠的;人們只要獻身於哲學,就永遠不會在任何人生階段或境況中迷失自我。”
所以不難想像,在這本由本傑明·富蘭克林最早在美國出版的書中,西塞羅的論述也包括各種各樣的行動建議;有時候這些建議還得到有說服力的理由的支援。例如,西塞羅反對富裕老人的貪婪行為,他說:“我們越來越接近人生的終點,有什麼比在這時候仍然財迷心竅更加荒唐和沒有意義的事嗎?”
如果一個人正直而又勤奮,
那麼他就算最終得到
貧困潦倒的結果,
也跟那些獲得巨大成功的人一樣
值得尊敬
在這位羅馬人看來,害怕死亡是愚蠢和不可接受的。因為他認為,人死後只有兩種可能:1. 你將在陰間過上更好的、永恆的生活;2. 就算得不到這樣的結果,你也將不再保留任何人間痛苦。
在西塞羅看來,老年人不應該只追求生前的享受。他認為有價值的生活方式是努力為後人造福,哪怕自己可能看不到這種努力的結果。
西塞羅批評了提前退休的做法,他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他同意畢達哥拉斯的道德觀,認為:“如果沒有得到他的將軍——也就是上帝——的命令,沒有人應該放棄自己的崗位。”
總而言之,西塞羅並不認為晚年是人生較差的那一部分,是年輕時美好生活的殘留。西塞羅也不贊同切斯特菲爾德爵士的態度,後者“先把人生這杯美酒喝掉四分之三,然後才願意和一些貴夫人分享杯中的殘留”。在西塞羅看來,如果你的生活方式是正確的,那麼你到了晚年只會比年輕時更加幸福。
西塞羅就像個法官,心中有一杆公平的秤,所以他能夠客觀地看待問題。他讓某個人去問老加圖,晚年生活幸福美滿的老加圖是否更多地受益於他的道德態度、他的智慧,也就是說,老加圖的晚年幸福是否跟他的極大財富無關。老加圖回答說:可能跟他的財富也有一些關係。西塞羅也從反面說明了這個道理。西塞羅說,如果一個人正直而又勤奮,那麼他就算最終得到貧困潦倒的結果,也跟那些獲得巨大成功的人一樣值得尊敬;但他也承認,太過貧窮會讓晚年的生活變得很艱難。
但西塞羅並不認為財富能夠使那些道德水平低下而又缺乏信仰的人避開悲慘的遭遇。在西塞羅看來,富人如果缺乏良心和信仰,那一定會遭受痛苦。
《論老年》最著名的段落當屬下面這段了不起的總結:“晚年的最佳保護鎧甲是一段在它之前被悉心度過的生活,一段被用於追求有益的知識、光榮的功績和高尚的舉止的生活;過著這種生活的人從青年時代就致力於提升他自己,而且將會在晚年收穫它們產生的最幸福的果實;這不僅是因為有益的知識、光榮的功績和高尚的舉止將會陪伴他終生,甚至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會因為見證了正直的人生的良心和對過往美好功績的回憶將會給靈魂帶來無上的安慰。”

1980 年代的巴菲特和芒格
他的話語往往睿智而又幽默,
讓人非常樂於接受。
如果完全聽從西塞羅的這些忠告,我們真的能夠改善生活嗎?嗯,非常碰巧的是,率先在美國出版《論老年》的本傑明·富蘭克林盡他的最大努力去遵守這些忠告,結果他很長壽,謝世時萬流景仰,他的晚年是有史以來最富有建設性和最幸福的。而且這還是在他飽受疾病等不利因素折磨的情況下發生的。
如同往常一樣,本傑明·富蘭克林改進了西塞羅的發現。富蘭克林並不滿足於只是快樂地接受老年的生活,他還快樂地將這個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併為子孫後代造福。因此,西塞羅的這些思想對富蘭克林來說很有用。毫無疑問的是,對於許多其他人而言,它們也仍是有用的。出於這個特殊的原因,再加上西塞羅在政治科學上的貢獻,於是我們在公共場合擺放那麼多西塞羅的塑像。從這個方面來看,雖然馬克·安東尼曾試圖將西塞羅的影響從人世間清除,但直到兩千多年後的今天,西塞羅依然能夠給人們以幫助。
此外,作為西塞羅思想的現代傳人,沃倫·巴菲特現在正很好地師法了晚年的西塞羅和富蘭克林。巴菲特很像老加圖,他堅守崗位,毫無退休的計劃。他快樂地工作著,為那些耐心地信任他的人提供很好的回報。在一個由塵世的成功堆砌而成的高高講臺之上,他模仿西塞羅、老加圖和富蘭克林,不厭其煩地告訴其他人應該如何思考和行動。他的話語往往睿智而又幽默,讓人非常樂於接受。
我認為巴菲特是個異數,其他人沒有必要像他那樣努力遵從西塞羅的所有忠告。在現代社會,儘管財富與日俱增,人均壽命也很長,但有許多人在晚年會遭遇重大的疾病,而且有些人就算依然健康,還有很多年可活,也會被迫離開世俗的高位。所以呢,如果老年人沒有像巴菲特那樣工作一輩子,而是對他們失去的世俗角色稍作愉快的調整,那通常也是明智的選擇。最後,那些好為人師者最好記住蕭伯納之死留下的教訓:牛虻式的人物很少受到世人的歡迎,有少數例外者,是因為他們和蕭伯納一樣,都將智慧和道德說教結合在一起。

節選自《窮查理寶典:查理·芒格智慧箴言錄》
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8月
彼得·考夫曼 編 李繼宏 等譯
文字與圖片獲中信出版集團授權
責編 Willow
版式設計 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