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許鞍華拍的《女人，四十》，一定是相當年輕的時候。當時印象中只記得整部戲充滿雞毛蒜皮，女人四十，不如另外一部《男人四十》好看。
今年站在四十歲的門檻上，想起了這部《女人，四十》，心想不如再看一遍。
裡面蕭芳芳演女主孫太，扮相十足師奶，一頭捲髮，熱愛打麻將，在菜市場買菜跟人討價還價，回家又能伺候公婆，裡外都是一把好手。她生活的主旋律是忙，忙，忙。公公老年痴呆，丈夫中年禿頂，公司裡又忙得團團轉轉。因為想要兼顧家庭與事業，結果常常顧此失彼，處處無法脫身。
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幾乎沒什麼光鮮亮麗的時候，在家狼狽，出門也狼狽。
二十多年前看這部電影，我一定心想，啊，千萬不要變成這樣的女人。
電影是1995年上映的，那時電腦剛剛成為新生事物，大哥大也是少數人才有的貴价貨，網路還叫因特網……一邊看電影，一邊覺得三十年前四十歲的女人，真像個成熟的大人。
怎麼什麼事都可以做？做飯，上班，教訓老公，給兒子佈置任務，像個真正的一家之主。她手起刀落把魚分成三塊，好像什麼事都可以這麼解決。以前的女人結婚早，成熟也早，才40歲，已經有個上大學的兒子。
現在的女人，像我這樣的，40歲，還有個上幼兒園的小孩。跟我同齡的同學，去年才剛生二胎。我們這一代，生育年齡果然變長了。
師奶生活本來不錯，最大的問題是得老年痴呆症的公公。看電影時，我一直很羨慕，她怎麼有個那麼聽話的兒子？我兒子今年11歲，還忙著在地鐵上踩我的腳。每問一句話，他就會不屑地回答：問問問，有什麼好問的。
孫太19歲的兒子阿一，已經上了大學，不需要再操心功課，前途也定了大半。爸媽該做的工作都做了，他們可以跟朋友一樣開開玩笑。羨慕啊羨慕，我們這一代，等我女兒19歲，我已經50多歲。
如今40歲的人，是真正上有老下有小。不尷不尬，擠在當中。
據我觀察，還是小的帶來的矛盾和麻煩更多。我父母這一代，依然還在孜孜不倦發光發熱。每天帶小孩下樓玩，鄰居小孩都由爺爺奶奶帶領。每次我回上海，理所當然把小孩扔給我爸媽。
三十年前，孫太是要把公公當成老爺的，還要給上門的老爺換拖鞋。
電影裡，孫太丈夫的形象，引人深思。看上去就是好好先生，也的確是好好先生。但還是刻畫了一個場景，家中老父患病，他出門跟兄弟借酒澆愁，喝個爛醉，回去還要藉著酒瘋發洩一番，覺得老婆太盛氣凌人。
奇怪吧，女人很少有這種需求。面對苦難，最大的發洩也不過是跟人吵吵架，蹲下來哭一哭，然後重振旗鼓，該幹嘛幹嘛。
面對苦難，中年女人的柔韌性更強。男人更像小孩一樣，要假託某個東西，來徹底逃避。
到我這一代，前幾年還常有和女朋友喝個爛醉的時光。生完二胎後，我跟尼姑庵裡的尼姑沒什麼兩樣。除了還喜歡吃糖吃甜點，別的都戒了。
我記得年輕時候，社會上流行一句話，叫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這部片裡蕭芳芳即便頂著那麼老氣的髮型，也好過演丈夫的羅家英許多。只是她確實成功塑造出了師奶風味，不能說不漂亮，但沒有半點閒心。
每一個場景裡，她都在忙忙碌碌的張羅著。
說起來，她扮演這部戲時，48歲。蕭芳芳是個很傳奇的女明星，每次紅到頂流時，會息影去國外念個書，51歲時還讀了個心理學碩士。
從這點來說，她比三十年後的我們，更為先進。小紅書上經常有三十歲年輕人問，這個年紀考研，會不會被人笑之類。
電影中還有一點，孫太本來是業務科主任，業務能力十分高強。在1995年，剛剛興起的電腦辦公軟體，給了她巨大的衝擊。她那套靠腦子計，靠腦子算的老辦法，已經是過去式了。採用電腦辦公，公司承接的業務量將幾倍翻漲。
三十年後，我們這些中年人，人人都在擔憂AI，AI來了，它比人腦更快，還比很多人顯得更憐憫更公道更有人道主義精神。它可以出方案，也可以模仿各種不同的文筆。
只需要給人工智慧5秒鐘，它能答出一千字的答案。我寫一篇一千字的文章，至少要三四十分鐘，更不要提，在這之前，你常常掛念著這篇文章，一直在盤算著該怎麼寫，從哪裡入手，又該去看點什麼書。
在人工智慧面前，人類的努力顯得十分無力。
片子是舊的，核心倒是差不多的。
人到中年，是被凡塵瑣事侵佔，自我極度壓縮的歲月，一方面是中流砥柱，一方面又害怕前浪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
其實人不管什麼時候，都想愛，想吃，想玩。我常常在超市零食櫃前，看著一整面的高熱量零食感慨，想吃，但是吃不了了。
想玩，但是小孩怎麼辦？帶著孩子出去，那還叫玩嗎？那叫家庭共聚時光。
片中有個場景，安排得很有意思。兒子阿一去接電話，過了一會電話又響起來，孫太嚷著電話為什麼又響，出去一看，19歲的兒子哭了，他雙眼蓄滿淚水說，珍妮掛了他電話。
孫太一時無語，這時接起電話，是一位好鄰居的死訊。
年輕人被女朋友掛電話，害怕失去所愛可以哭，但老人死了，他們都沒哭，只是怔住了。
片裡無數次，中年人和年輕人，面對多病的老年人，都感慨，老年人不該這麼折磨子孫，要走就痛痛快快走。
等最大的麻煩，痴呆症老爺真的走了，電影結束，但這也意味著，中年人成了在世的最後一輩，他們是下一輪。
中年女人的故事結束，但有一點我覺得是肯定的。
她的忙碌不會結束，她永遠不是忙著這個就是忙著那個，閒不下來，不知道怎麼過悠閒人生，除非哪天做不動，才像合格的牛馬一樣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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