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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圈內事
當一座建築還停留在圖紙之上時,它或許擁有無盡的可能性。結構精密、造型前衛,材料和空間在建築師的手中被精心雕琢,展現出一種美學與功能的完美理想狀態。然而,建築真正落地之時,才是它真正命運的開端——屬於它的第二生命才剛剛啟程。
那些承載城市記憶的老廠房,被重新啟用為充滿活力的文創空間;曾經沉默佇立的廢棄筒倉,也被巧妙地轉化為生機盎然的藝術地標。建築在坍塌與重生間完成輪迴。當建築從圖紙落地到現實,它開始與使用者互動,與周圍環境融合。人們在其中生活、工作、社交,賦予了建築新的意義。

東郊記憶
然而,我們也不得不面對另一種現實:許多建築專案在設計階段便滿懷雄心壯志,卻在實際運營中逐漸陷入荒廢的尷尬境地。地理位置的不佳、商業策略的失誤、運營管理的缺位,以及政策環境的突變,都可能讓建築從巔峰滑落至荒涼。
此時,輿論往往將矛頭直接指向建築師,但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建築師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控建築的未來?建築師的責任邊界,究竟在哪裡?
作者|芥子
本欄目文章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臺觀點和立場

孔雀空巢
朱培楊麗萍大劇院
楊麗萍大劇院位於雲南大理,由建築師朱鉳設計,自2019年開業以來面臨客流量不足的問題。據大理文旅局統計顯示,劇院年均上座率不足35%,遠低於同區域《印象·麗江》68%的上座率。這不僅是運營模式與內容定位失焦的結果,也因為選址邏輯中文旅生態的割裂。

表演藝術中心夜景 ©金偉琦

屋頂及室外劇場 ©金偉琦

從室外劇場看向屋頂步道 ©金偉琦

室外劇場 ©金偉琦

夕陽下的藝術表演中心 ©金偉琦
劇目以《楊麗萍作品展》為主,缺乏常設性、互動性強的沉浸式體驗專案,與大理“文藝青年打卡地”的遊客需求錯配。劇目普通票價280元/人(高於大理古城平均消費水平),未能很好地覆蓋家庭遊客、揹包客等主流客群。

雲南文化2020年劇目收入統計,來源:2020年雲南文化年度報告

雲南文化2021年劇目收入統計,來源:2021年雲南文化年度報告

楊麗萍大劇院2024年10月狀態,圖源:日帆看藝術
另外,劇院位於大理古城南郊2.5公里處,偏離“古城-蒼山-洱海”黃金動線,周邊無餐飲、民宿叢集引流。無直達公交線路,夜間演出結束後返程叫車困難,自駕遊客面臨停車位不足問題(僅80個車位)。大理遊客更傾向白族民居改造的“楊麗萍太陽宮”等景點,現代主義建築難以融入本地文旅敘事。與同期開業的“大理床單廠藝術區”(古城內舊廠房改造)相比,其因區域優勢,客流量達劇院的4.2倍。

楊麗萍大劇院2025年狀態,圖源:巧克力丙傑克幹帥氣傑
對於建築設計理念來說,有學者認為該建築的形式大於功能。朱鉳的“水印蒼山”設計理念(弧形屋頂象徵山巒)導致內部空間利用率低下。主劇場挑高18米,但座位僅800個(同等規模劇院通常容納1200-1500人)。玻璃幕牆採光過剩,白天演出需額外遮光裝置,運維成本增加27%。此外,整個建築透過混凝土結合鋼結構語言進行呈現,與大理“木石民居”風貌衝突,被遊客評價為“科幻片場誤入白族村落”。上座率低也與在地政策調整有關,大理自2021年起嚴控“蒼山洱海保護區”內商業開發,限制劇院周邊擴建的可能性,計劃中的文創市集也被叫停。

公共浴場與泳池專案的荒廢
路易斯·康 特倫頓公共浴場
“世界因為理查德醫學研究中心發現了我,而我在完成了位於特倫頓的混凝土砌塊公共浴室後發現了我自己。”
路易斯·康(LouisKahn)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建築師之一,其作品以幾何秩序、光影運用和材料的詩性表達著稱。他設計的公共浴場與泳池專案(TrentonBathHouseandDayCamp,1954-1959)位於美國新澤西州特倫頓(Trenton),曾是其早期代表作之一,但後來逐漸荒廢。

特倫頓公共浴場 ©建築師的建築
康設計的特倫頓公共浴場最初是為當地猶太社群中心(TrentonJewishCommunityCenter)服務的設施,包含更衣室、泳池和活動空間。其設計以簡潔的混凝土結構為核心,透過四個對稱的方形體塊圍合出中央庭院,體現康對古典幾何與儀式感的追求。浴場屋頂由十字交叉的混凝土梁支撐,形成開放與封閉空間的對話,強調自然光與通風的流動。這一專案被認為是康建築思想的轉折點,影響了其後來的經典作品(如金貝爾美術館、薩爾克生物研究所等)。


建築基址平面圖&剖面圖 ©建築師的建築

建築平面圖&剖面圖 ©建築師的建築


通往浴室的道路&入口壁畫 ©建築師的建築
康偏愛裸露的混凝土與磚石,追求材料的真實性與永恆感。然而,這些材料在潮溼環境中易受侵蝕。1950年代,防水技術有限,難以完全滿足理想化的設計,導致後期修繕困難。另外,由於該專案中嚴格的空間劃分難以適應後期使用需求的變化,且為追求形式對稱,部分割槽域的使用率較低,導致運營成本增加。
儘管特倫頓浴場已荒廢,但其建築價值仍被學界認可。2013年,非營利組織“路易斯·康遺產保護基金會”試圖推動修復,但因資金缺口和產權糾紛未能實現。近年,完成重建修復工作。


近年,建築拆除後,用原有建材重建修復,圖源:https://wuassociates.com/projects/louis-kahns-trenton-bath-house-and-day-camp-pavilions
這不僅是建築與功能、社會需求以及維護成本之間的複雜矛盾,同時也揭示了公共建築在時代變遷中的脆弱性。路易斯·康的浴場專案體現了其對“光、材料與秩序”的哲學追求,但過度的形式理想化與功能實用性之間的割裂,加上社群環境變遷,最終導致其荒廢。

在原宇宙中「借屍還魂」
黑川紀章中銀膠囊塔
中銀膠囊塔(東京,日本)由建築師黑川紀章於1972年設計,是日本“新陳代謝派”(Metabolism)的代表作。該派主張建築應像生物一樣“生長”和“更新”,因此中銀膠囊塔採用模組化設計,每個膠囊單元可獨立更換和升級。這樣的設計靈感也來自他在前蘇聯時看到的宇宙飛船,公寓大樓的樣式使建築空間得到最大化地利用。

NoritakaMinami, Facade, 2011, archival pigment print ©SFMOMA

中銀膠囊大廈 ©攝影:Arcspace
黑川與運輸集裝箱生產廠家合作,大量採用在工廠預製建築部件並在現場組裝的方法,所有的傢俱和裝置都單元化,收納在居住艙體內。作為服務核心的雙塔內設有電梯、機械裝置和樓梯等。開有圓窗洞的艙體單元被黑川稱為居住者的“鳥巢箱”。每個單元僅靠四枚高張力螺釘安裝在混凝土中心核結構上,這使得單元可以被替換。每一個膠囊尺寸為4×2.5米,為一個人提供了足夠舒適的居住空間。

以移動房屋形式再現的膠囊單體 ©攝影:山田伸次郎
黑川紀章的設計初衷是,組成建築的小膠囊可以根據需要進行更換,以便永久更新建築物。每個膠囊的預計壽命為25年,然而四十多年後,由於更換成本等原因,沒有一個膠囊被更換。故而整個建築的狀態越來越差。
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數字諮詢公司Gluon團隊提出了一種解決方案:透過雷射掃描器,測量元件建築內部的實際尺寸,將中銀膠囊大樓的資料儲存在專案當中,為人們在元宇宙中建立一個可以再次聚集的空間。

中銀膠囊在原宇宙中進行保留 ©3D Digital Archive Project

中銀膠囊在原宇宙中進行保留 ©3D Digital Archive Project

中銀膠囊在原宇宙中進行保留 ©3D Digital Archive Project
另外,2023年中銀膠囊大廈建築保護和修復專案啟動了“膠囊更新專案”(CapsuleRenewalProject),旨在重新利用這些居住單元。該專案包括成功地將23個膠囊單體從被拆除的中銀膠囊大廈轉移到SFMOMA等博物館、畫廊和商業設施中進行展示,甚至被用作日本和海外的住宿單元。在黑川紀章建築事務所的監督下,所有的膠囊單體已經修復,並於3月開始被運送到有關各方。
建築如同人類一般,也會經歷生老病死。建築的“胚胎期”始於圖紙上的構思,如同基因編碼般決定了未來的形態。當建築出現病症,診斷需要多維視角,若將混凝土肌體結構為資料流,透過數字孿生技術重構其物質形態,這究竟是碳基生命的機械延續,還是在位元世界中完成的涅槃重生?
或者答案藏匿於虛擬穹頂下持續跳動的數字基因庫,那裡封存著建築從物質存在向資訊生命躍遷的進化金鑰。

柏林-泰格爾機場的“退休”
泰格爾機場位於柏林西北部,距離市中心僅15分鐘車程。1960年1月2日起,法國航空成為首家在泰格爾機場運營常態化定期航班的航空公司,這成為泰格爾機場民用航空的開端。此前扮演柏林民航機場角色的滕珀爾霍夫機場無法處理日益增長的客運量,越來越多的航空公司將業務轉移到泰格爾機場。隨著六邊形機場建築群於1974年底落成啟用,泰格爾機場逐步發展成為柏林最重要的商用機場。

機場鳥瞰,可見登機口與廊橋 ©Marcus Bredt

柏林-泰格爾機場鳥瞰 ©Marcus Bredt
實現該機場設計理念的關鍵是去中心化的功能佈局。警察局、行李託運、海關以及值機櫃臺等站點被分散地安排在登機口之間,旅客可透過快速的流線到達所有區域,高效地獲取服務。乘機的便捷程度是無可比擬的,登機廊廳形成閉合環線,使旅客能以最短距離從航站樓大廳前往登機口。

1965年平面圖:下車後到達登機口僅30米的步行距離©gmpArchiv

1965年平面圖:二期擴建方案“東環線航站樓” ©gmpArchiv
1990年兩德統一,德國首都從波恩遷回柏林,泰格爾機場已無法作為“首都機場”滿足需求。在疫情之前,機場每年承運2000萬以上客流,幾乎是最初規劃時年客流量的10倍。此外,在商業擴張和恐襲事件頻發的背景下,機場的緊湊型佈局也不再符合現代機場設計中對零售商鋪和安保措施的要求。隨著勃蘭登堡機場的啟用,泰格爾機場功成身退。
2020年11月8日,柏林-泰格爾機場的最後一班離港航班起飛。自機場六角形主航站樓投入使用開始,泰格爾機場歷經46載,承載著由“通往西德的大門”到兩德統一後成為首都機場的歷史記憶。2019年,它被正式列為文保建築。在機場關閉後,老機場的生命將透過一個名為“城市科技共和國”的新城藍圖得到延續。載入史冊的機場建築也會保留下來,航站樓、入口大廳、主候機廳和航空塔臺都將在改造後發揮新的作用。這裡將建起工業和科技園區、居民住宅及森林綠地,初創公司、高校、科研機構、工業企業都將在此落戶,為柏林市民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教育機會以及居住和休閒空間。

“城市-科技-共和國”新規劃效果圖©TegelProjektArchDailyGmbHMacina柏林官網

木材如何對抗自然
隈研吾 馬頭廣重美術館
隈研吾作為日本當代最具代表性的建築師之一,其作品以“負建築”“自然材料”和“場所消隱”為核心理念,大多數專案已建成並且廣受讚譽。但部分專案仍面臨荒廢或改造的命運,比如栃木縣的馬頭廣重美術館,屋頂由杉木條組成的結構因長期風吹雨淋導致腐爛,部分木條斷裂,存在塌落危險,被群眾吐槽“好看但不中用”。
隈研吾是日本建築界的知名人物,他的建築風格獨具一格,尤其擅長將大量木材應用於室內外裝飾,力求創造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空間。

馬頭廣重美術館剛建成狀態,圖源官網 ©kkaa.co.jp

馬頭廣重美術館 ©HISOUR

馬頭廣重美術館 ©澎湃新聞

馬頭廣重美術館 ©藤塚光政
這是一座展示浮世繪畫家安藤廣重作品的美術館。其設計理念是:將安藤廣重在木刻版畫作品中創造的獨特空間結構,以建築的形式呈現出來。安藤廣重曾嘗試透過層次的疊加表達三維空間,該方法與西方繪畫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並對印象主義和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建築產生過重大影響。

馬頭廣重美術館 ©澎湃新聞
隈研吾從歌川廣重的畫作《大橋安宅驟雨》中細而美的雨線得到這一設計靈感。馬頭廣重美術館2000年在栃木縣那珂川町開館,杉木裝飾貫穿內外,營造出濃郁的藝術氛圍。

“大橋安宅驟雨”©澎湃新聞
隈研吾的設計哲學強調建築與自然環境的融合,然而某些技術選擇可能會成為雙刃劍。如今,屋頂杉木嚴重腐爛,木板變形,甚至有塌陷風險,美術館不得不投入3億日元進行大規模翻修。



日本媒體報道,因維護不當,美術館杉木結構腐爛,圖源:https://www.kankelu.com/54826.html
日本建築師森山高至對隈研吾的設計理念提出尖銳批評,認為其過度追求木材的視覺表現力而忽視實用性,導致建築因材料缺陷頻繁暴露問題。他指出,隈研吾在設計中常以美學優先,未充分考量木材易腐、維護成本高的天然屬性,使得多個公共建築在短期內出現結構損壞,暴露出木構建築全生命週期管理的短板。

結語
專案的荒廢是建築師的錯嗎?
圖紙上的建築是理想主義的烏托邦,每一根線條都凝結著設計師對美學的極致追求。但混凝土澆築的瞬間,建築便註定要面對風雨侵蝕、功能迭代甚至文化變遷的挑戰。當巴黎聖母院在烈火中坍塌尖頂,我們突然意識到:建築的第一生命如同人類青春,璀璨卻脆弱。評判標準若僅停留在設計圖紙的完美,無異於將建築囚禁在真空的標本館。

火光中的巴黎聖母院 圖源:英國衛報
“好的建築應該像樹一樣生長,而非像雕塑般定格。當我們停止尋找罪魁禍首,才能看見重生之路。”
真正偉大的建築從不甘於成為靜態展品。故宮歷經六百年,從帝王禁地演變為文化客廳,筒子樓在煙火氣中蛻變為創意市集,圖紙上的完美凝固,是建築的第一生命;而真正決定它存續的,是穿越歲月仍能呼吸的第二生命。
當玻璃幕牆爬滿藤蔓,當混凝土縫隙綻放野花,那些被使用者重新定義的空間,才是建築最動人的生命體徵。評判建築成敗的標尺,或許該從設計師手中交給時間——畢竟再精妙的設計圖,也畫不出百年後窗臺上那抹跳動的晨光。
發文編輯|Jingyi
稽核編輯|Yibo
主編 | Sherry L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