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個月，馬斯克不僅在社交媒體保持活躍，在美國政治圈也越來越有登堂入室之姿。
三個月前，特朗普在一份政府公告裡宣佈了DOGE，也就是政府效率部（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的成立。“偉大的伊隆·馬斯克，”特朗普寫道，“將攜手維韋克·拉馬斯瓦米（印度裔商人、企業家，共和黨人），共同領導DOGE。”
特朗普還說，削減政府開支的工作會在2026年7月4日前完成，而這將會成為“獻給《獨立宣言》發表250週年的禮物”。
馬斯克在推特高調宣佈DOGE成立
據DOGE官網稱，目前美國聯邦政府共有2,252,161名僱員，每年開出2113億美元工資，DOGE還發布了一份報告稱，五角大樓花3萬美元更換了25個咖啡杯，還花了數十萬美元買洗手液瓶子。而DOGE的目的就是把這些支出統統砍掉。
兩週前，馬斯克還公佈了一支由六人組成的“DOGE小隊”，小隊成員年齡在19歲到24歲之間，最小的一位大學還沒畢業，他們將扮演打手角色，在馬斯克的裁員砍經費大業裡衝在第一線。由於DOGE的內部架構、工作方式、成員名單都不公開透明，我們只從信源得知DOGE的成員都是馬斯克的鐵粉，規模大約在30人左右。
然而，這並不像很多人吹噓的那樣，是一個“零零後整頓職場”的爽文。
在DOGE裁員如火如荼之時，上文提到的要與馬斯克共治的維韋克·拉馬斯瓦米卻因與馬斯克政見不合主動退出，與此同時，DOGE在醫療、科技、衛生領域製造的麻煩正在越變越多。
砍預算全憑關鍵詞
有幾個部門資金幾乎完全被DOGE凍結，它們都和文化、科技、衛生、食品安全強相關。
這幾個倒黴蛋是美國國際發展部（U.S. Agency of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USAID），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NIH），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NSF），和能源部（Department of Energy，DOE）。
USAID主要負責援助貧困地區，援助內容包括藥品、疫苗、食品、艾滋病防治等等。USAID預算僅佔聯邦總預算的1.17%左右，其中大頭還是給烏克蘭買武器，而這剩下的不到1%的預算其實做了很多事。
DOGE聲稱，USAID用納稅人的錢給巴勒斯坦加沙地區和哈馬斯發100萬避孕套，好在DOGE慧眼如炬，透過關鍵詞搜尋發現了這筆援助，立刻凍結了USAID的資金。這就是前些日子在美國社交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的“加沙避孕套”事件。
然而，這個加沙其實是莫三比克的加沙省，和巴勒斯坦沒有半毛錢關係，這筆款項來自於小布什開創的PEPFAR專案（總統對救援艾滋病的緊急計劃，President’s Emergency Plan for AIDS Relief）。這些援助款從來都是公開的，一直掛在foreignassistance.gov網站上面，但毫無政府工作經歷的DOGE成員並不知道這點，還以為他們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
給莫三比克加沙省的艾滋病防治援助被DOGE誤認為是給中東加沙地區甚至哈馬斯發避孕套
凍結USAID資金還造成了糧食浪費。堪薩斯州共和黨參議員傑瑞·莫然（Jerry Moran）公開向美國農業部和白宮請求，釋放已經在港口等待上船分發的、美國農民種植的給貧困地區人口的救援糧食。根據USAID監察長的預計，有5億美元的食品在美國港口滯留，有腐爛危險。在釋出了這個報告之後，USAID監察長被特朗普政府開除了。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食品已經被美國政府購買了，所以並沒有為政府節省任何的購買成本，但是確確實實是讓本可以得到援助的人吃不上飯了。
DOGE和一些共和黨眾議員還聲稱，他們發現每年有1000萬美金用於給老鼠和猴子做變性手術，他們是透過搜尋“trans”關鍵詞發現的，但事實上這裡的“trans”指的是轉基因研究Transgenic Studies。科研人員們可能看了也是哭笑不得吧。
“每年花1000萬在變性老鼠和猴子上，這可不是我們編的。”｜X
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的預算比USAID還少，2024年預算為480億美金，僅佔美國總預算0.7%，其中83%用於資助大學和第三方研究機構，11%用於NIH自己的實驗室。
但馬斯克對此很不滿意，認為他們花錢太多，他在X上寫道：“你們能相信嗎？擁有數百億美元捐贈的大學竟然要從研究經費中抽取60%作為‘管理費用’……簡直是敲竹槓！”於是，DOGE宣佈要把NIH的間接預算從60%壓縮到15%。
然而，間接預算並非馬斯克宣稱的“管理費用”。
醫藥研發行業的專家“子陵在聽歌”介紹，間接預算之所以叫間接，其實只是因為這些撥款並不是直接用在研究本身，水、電、裝置維護、場地費用等必要支出都是間接預算，一些醫藥生物領域的實驗裝置會產生大量的運營費用，這些領域的運作高度依賴間接預算。
在美國大學工作的華人表示，降低間接經費不僅會讓首席研究員（Principal Investigator, PI）工資縮水，還可能因為配套設施被砍而不得不自掏腰包。
根據統計，不少大學和醫院會因為間接經費被砍失去大量的資金， 其中醫學大牛雲集的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將分別損失1.21億和1.36億美金的經費。
同樣著名的範德堡大學雖然接受NIH的總資金排不上前幾名，但它依賴於間接經費的比例高達75%，由於經費受到嚴重削減，範德堡大學於15日宣佈將暫停所有研究生和博士生錄取，甚至將取消已經發出的博士生錄取通知書，而在校的博士學生的簽證和工資也將受到影響。北卡州立大學甚至直接暫停了所有教職工（教授、講師等）的招聘。
DOGE事實上拿捏了美國醫學界的命脈，但這樣的行為是違法的。
為了預防特朗普像2017年一樣再削減間接經費，國會在預演算法案中專門加了附加條款（rider），專門規定給NIH撥款的間接經費必須全額用在間接經費上。總而言之，上法院打官司特朗普政府必輸無疑，但萬斯副總統暗示了他們不會遵守法院判決，特朗普也發社交媒體表示只要他在“救美國”就不算違法。畢竟財政部支付系統牢牢掌握在DOGE手裡，法院判決不遵守，原告們又能奈何？讓特朗普的司法部去逮捕蔑視法庭的人嗎？
在這個過程中，大學和研究機構很可能就算判決勝利也拿不到資金，這將對美國科研造成致命性打擊。
特朗普表示拯救美國的人不違法 ｜X
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在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NSF）開始用關鍵詞審查所有專案。
這個關鍵詞離譜到什麼程度呢？跟包容性語言（Diversity, Equity, Inclusion and Accessibility, DEIA）相關的，比如女性、少數族裔、多元、偏見、仇恨等等，無一例外都是關鍵詞。
連Victims、Trauma和Polarization這些科學常用語都要被審查。比如Victims在計算機裡會用來指被遺棄的資料（CPU的受害者快取Victim Cache）；Trauma在生物學裡指的是創傷，比如常見的用詞Traumatic Brain Injury / Brain Trauma就是指創傷性腦損傷；而Polarization可以指光和波的偏振，還可以指中子星由於強磁場產生的極化輻射。
部分審查名單
另一個被“關鍵詞大刀”砍到的部門是能源部。
隸屬於美國能源部的國家核能安全域性（National Nuclear Security Administration，NNSA）負責管理和保養美國的核武器，但因為名字裡帶Security，被DOGE盯上了。
不熟悉美國政府和慈善機構用語的朋友們可能不知道，Security在這種語境裡常常與福利有關，比如Food Security糧食安全，指的是能夠穩定地讓所有人取得足夠食物的狀態，Social Security就是美國人的養老保險，DOGE認為這些部門都是閒差，透過關鍵詞搜尋發現了這個機構便開始下手了。
在短短時間內，DOGE砍掉了至少350名員工，他們結束了所有還在試用期的員工的僱傭合同——在這個重要機構的僱傭程式裡，無論你資歷如何、工作經驗多麼豐富，只要是加入在兩年之內就算試用期。也就是說這兩年NNSA新僱傭的專家都被開除了。
受打擊最嚴重的辦公室之一是位於德克薩斯州阿馬裡洛附近的潘特克斯工廠，裁員約30%。這些員工負責重新組裝核彈頭，這是核武器企業最敏感的工作之一，需要最高級別的許可權。
如此重要的機構被裁員屬實嚇壞了美國政府。週四員工被裁，週五國會共和黨議員們聯絡到能源部之後，DOGE員工才意識到他們闖了大禍，趕緊取消開除令，但由於被開除的員工們的聯邦政府郵箱已經被關閉，而政府又沒有這些僱員的私人郵箱和電話，目前能源部無法聯絡上被開除的員工讓他們回來工作。
特朗普政府開除了300多名在NNSA工作的聯邦僱員，但他們似乎並不知道這個機構管理和維護美國核武器，之後，特朗普政府想重新僱傭被開除的員工， 卻沒辦法聯絡上他們 ｜NBC News
DOGE裁員還影響到了能源大動脈阿拉斯加。
共和黨參議員麗莎·莫爾考斯基（Lisa Murkowski）表示，有至少幾十人，甚至上百人被隨意開除，其中包括批准能源和採礦專案的員工、管理森林和預防山火的員工。“如果這些專案不能繼續執行，我們將無法開掘能源，無法應對夏季的野火，無法繼續維護世界級的國家公園和森林，”莫爾考斯基在X上寫到，“我和我的同事提出了疑議，但到現在都沒有獲得直接回應。”
阿拉斯加還有上億的清潔能源專案由於款項來自於《基建法案》和《降低通脹法案》被叫停，導致阿拉斯加北部偏遠地區昂貴的農村能源專案被迫停業裁員。
拿捏錢袋子的“IT管理員”
有如此大的威力，但DOGE甚至不是政府部門。
DOGE一開始的身份，是一個總統顧問委員會，對政府部門沒有直接的控制，維韋克想維持DOGE的顧問委員會的狀態不入住白宮，但馬斯克並不同意，最後導致維韋克退出。
特朗普上任後簽署了行政令，把奧巴馬創立的美國數字服務辦公室（United States Digital Service）改名為美國DOGE服務辦公室（United States DOGE Service）。這個辦公室只管理IT，並無實權。
白宮官網對DOGE的說明，講明白了DOGE就是直接把數字服務辦公室換皮來的｜白宮官網
但DOGE透過把自己設成一個部門的IT管理員，輕易地實現了修改僱員名單和凍結財政撥款的權能。
在馬斯克拿到白宮IT辦公室的許可權之後，他和自己的手下把自己設為了IT系統的管理員，還把自己設為了政府員工管理辦公室（Office of Personnel Management, OPM）的管理員。在拿到了OPM管理員許可權之後，DOGE員工繼續把自己加到了所有政府部門IT系統的管理員名單，以便掌控對所有政府部門僱員的生殺大權。大家可能聽到的政府僱員買斷協議就是DOGE從OPM透過管理員許可權發給所有政府僱員的，因此這個協議其實並無法律效力。諸多共和黨官員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都表示此協議非法，因為買斷屬於一次性開銷，需要國會撥款才行。
DOGE還透過財政部管理系統的管理員許可權拿到財政部支付系統的許可權，而支付系統主管、代理財政部長雷布里克（David Lebryk）知道此行為不合法，在服務了老布什、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特朗普和拜登總統之後，宣佈辭職。現在大家知道的所有的美國國際發展部USAID、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等部門資金被凍結都是直接從財政部支付系統操作的。
之前來自政府預算辦公室（OMB）的凍結支出備忘錄鬧出了大丑聞，那個備忘錄現在已經被撤回，法院也阻止了它的執行，但被凍結的資金並沒有被釋放，因為凍結的源頭來自於DOGE控制的財政部的支付系統，這不是各個部門自己可以決定的。
1月29日OMB撤回闖禍的《暫停援助》備忘錄
2月17日，白宮行政辦公室給法院交了一份宣告——馬斯克並不是DOGE辦公室僱員，也不是DOGE辦公室主管，馬斯克只是一個高階顧問，與其他高階顧問沒有高低之分，無權自己做出決定。至於白宮對法院的宣告是不是真的，我想各位看馬斯克和DOGE的推文應該會有答案。白宮這麼說可以給馬斯克在法律上隔離保護（shielding），也會讓這些起訴馬斯克的州政府頭疼。
白宮人事部主管對法院稱馬斯克不是DOGE僱員，也不是DOGE主管
所以，DOGE真的給美國省錢了嗎？
目前看來沒什麼效果。
首先，從法律上講砍預算必須透過國會，馬斯克所做的和“從今天開始我單方面決定不再支付房貸，我每個月節省了5000塊”沒區別。
其次，馬斯克的削減目標是美國預算芝麻中的芝麻。
美國的財政預算可以分為三類：必要支出（Mandatory Spending）、可支配支出（Discretionary Spending），和利息。必要支出指的是每年非給不可、自動到位的政府資金，其中社保和醫保佔大頭；可支配支出受撥款法案的控制，先由國會批准預算才能花出去，國防預算就屬於此類；利息支出則是為了償還美國國債利息。
目前，DOGE凍結的預算全部來自於佔比27.86%的可支配支出，而且還是除了國防預算之外的那部分。
美國2023財年預算總支出為6.1萬億美元，其中必要支出（醫保、社保等）3.8萬億美元，佔預算62.3%；可支配支出（國防等）1.7萬億美元，佔預算27.86%；利息6590億美元，佔預算10.8%。
資料也說明馬斯克目前的措施是無效的。拜登政府2024年1-2月每天花費約為260億美金，而特朗普政府2025年1-2月平均每天花費約為300億美金。也就是說，在馬斯克於1月28日宣佈他每天為聯邦政府節省10億美金的時候，美國財政部支出反而增加了。
經濟學人對財政部支出的統計顯示，在DOGE的努力之下，特朗普政府的支出仍顯著高於往年。｜《經濟學人》
馬斯克和DOGE認為，美國政府太臃腫才導致了財政赤字，只要把這些人都辭了就萬事大吉。但其實從1969年起，美國政府的公務員數量基本就沒有增加過，有些非常重要的部門僱員人數少得可憐，比如聯邦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服務中心負責監督1.4萬億美元的支出，佔整個聯邦預算的五分之一，但他們的全職員工只有6400人。現在聯邦政府規模比州政府和地方政府都小得多。
還沒人能管管馬斯克了？
美國政府並不是沒有裁員過，上次克林頓政府搞了七年才裁完。
從1993年到2000年，他們削減了42.6萬個聯邦政府的崗位。和馬斯克透過奪取IT管理許可權發郵件讓所有聯邦僱員買斷的計劃不同，克林頓的裁員買斷計劃由國會撥款資助，每一個決策都是由總統顧問委員會發起，必要時透過立法，層層審閱保證無差錯才進行的。最終，美國政府自1970年之後第一次實現財政盈餘，並且沒造成混亂局面。
有意思的是，這正是維韋克想走的路線，但馬斯克不同意，他想要的是直接透過掌控IT系統來繞過國會、上手操作。
美國的憲法第一條就是立法機構，其中規定了眾議院擁有“錢包權”——國會撥款並規定每一筆款項的用途和數量，行政部門只有為國會執行這些預算的權力，沒有資格不經國會同意就取消或者改用撥款。這也是為什麼美國政府的行政部門被稱為Administration，即行政部門只是管家。馬斯克的DOGE不是國會，也不是行政部門，本身就沒有任何改動預算和增減聯邦機構人員的權力，透過關鍵詞隨意裁員和凍結資金更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在聯邦法院要求重新發放凍結資金後，許多專案並沒有按照規定收回資金，在法院代表美國政府的司法部甚至不知道什麼被凍結了、被誰凍結了。
美國現在正經歷憲法危機，之後事態會如何發展，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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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Jerry
編輯：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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