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不為時代提供標準答案

2025年第四十九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火鳥大獎紀錄片競賽單元的八部入圍作品中,巴勒斯坦裔導演阿里卜·祖埃特(Areeb Zuaiter)執導的《一起跑酷》(港譯:《加沙飛躍道》)摘得火鳥大獎;德國導演安德里斯·維利爾(Andres Veiel)執導的《裡芬施塔爾》(港譯:《公審萊芬斯坦》)獲評審團獎。
兩部獲獎影片意外地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共振——敘事上以個體經驗連線到權力結構,在宏大歷史浪潮中生存;形式上在媒介或檔案的重構中,探索藝術倫理的邊界。
本屆入圍的八部作品都在有意或無意的用影像充當“手術刀”,解剖這個動盪時代的社會肌理,卻也在無形中出現了兩種全然不同的類別,簡單來說可以分為“宏大的困境”和“個體的重構”。很巧的是,兩部獲獎作品正屬於後者。
一、宏大敘事的符號化困境
以“權力之爭”為核心命題,試圖在戰爭、難民、土地等宏大議題中尋找影像介入的切口,是《邊境異客》《守護利亞特》(港譯:《拯救哈馬斯人質》)《戰火悲歌》(港譯:《塵埃不見基輔田》)《種不出的未來》這四部影片的主題和形式上不謀而合的共同點,它們同時陷入了各自宏大敘事背景下,將核心矛盾、衝突、苦難符號化的困境。
其中,波蘭導演茲維卡·格里高利·波特諾(Zvika Gregory Portnoy)和蘇珊娜·索拉凱維奇(Zuzanna Solakiewicz)聯合執導的《邊境異客》和布蘭登·克雷默(Brandon Kramer)執導的《守護利亞特》可以互為參照,將個體苦難簡化為“政治符號”是這兩部影片最大的問題。

《邊境異客》劇照

《邊境異客》透過波蘭家庭與敘利亞難民的“信任危機”製造戲劇張力,卻未深入難民身份背後的結構性壓迫。僅僅提供了一個難民走線的視角,戰爭帶來的傷痛僅停留在表面和口號上。鏡頭下的主人公們將對方的罪行說得頭頭是道,鏡頭卻沒有捕捉到任何具有參考性的畫面。難民身份成為一種工具,可悲的是導演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用這個工具,無論是人物內心的哀痛還是戰爭帶來的集體傷痕都僅僅是一個有基礎良知認知的“戰爭很殘酷”,再沒有更多了。甚至讓此片蒙上了一層“虛假關懷”的可悲濾鏡。
也許,被圍困的日子就是如此虛無,但不去挖掘人物的特性,又沒道清整個困境的真實處境,那能夠傳達給在公共空間觀看此片的觀眾的價值,只能是大打折扣。
守護利亞特》劇照
《守護利亞特》是今年柏林電影節的最佳紀錄片獎得主,以巴以衝突為背景,展現以色列平民視角下戰爭帶來的恐懼與傷痛。這很自然地聯想到了去年柏林電影節的最佳紀錄片,站在巴以衝突另一個視角的《唯一的家園》,看上去像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對應。鏡頭聚焦生活在以色列的美籍人質家屬的崩潰,可轉念一想這種親人生死未卜的恐懼與心痛,於巴而言是什麼呢?沒有辦法忍受戰爭下的任何暴行,可造成如此局面也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個體和國家的命運是很難解開的,那些催生的極端猶太民族主義,何嘗又不是從每一個人中誕生呢,也許有支援和平的聲浪,但還不夠大。主人公一家因為是美國公民而得到廣泛的關注,似乎又帶來了一種霸權主義下的諷刺。
同時,導演的親屬身份,是否也會陷入倫理困境。鏡頭下的點點滴滴到底是展現解救人質的快感和喜悅,還是戰爭下“個體”在面對“集體”的無奈呢?不論是導演心中的天秤偏向哪一方,這種“選擇性凝視”實質是西方中心主義對中東敘事的二次徵用,形式上更是都是雜亂的,無序的,投機的。優秀戰爭紀錄片需在“集體記憶”與“個體創傷”間建立互文,而非單一聲部的控訴。
《戰火悲歌》劇照

聚焦烏克蘭創傷的《戰火悲歌》由奧爾哈·茹爾巴(Olha Zhurba)執導,作為紀錄片《江湖夜雨無從斷》(This Rain Will Never Stop,2020)的剪輯師,《戰火悲歌》延續了《江湖夜雨無從斷》“無旁白靜觀鏡頭”語法,以旁觀者視角掃描基輔焦土——空襲後的月臺人潮、防空洞教室的學童、前線麵包房堅持營業的平民。這些看似客觀的影像,起初因戰爭本身的暴力性自帶震撼,卻隨著極簡主義手法的持續鋪陳,逐漸顯露出敘事能指的貧瘠:當鏡頭平等掃過殮房認屍的家屬與運送陣亡士兵靈柩的車隊,個體傷痛被稀釋為戰爭機器運轉的日常零件。
導演本可藉由更富差異性的群像建構集體抵抗的隱喻,卻最終讓影像淪為對戰爭“常態化”的無奈默寫。當鏡頭在基輔殘破的街道上沉默遊蕩,歷史真相需透過具體生存細節而非符號堆砌來傳遞,戰爭的客觀傷痛更不應該成為創作者投機的理由。

《種不出的未來》劇照

美國導演布列塔尼·申(Brittany Shyne)執導的《種不出的未來》以美國南部非裔農民的土地權為切口,導演有著以小見大的揭露非裔農民土地產權被系統性侵奪的殘酷現實的野心。以黑白影像的詩意美學開篇,鏡頭如抒情詩般凝視著南方農莊的“原始美感”,無不彰顯導演對“苦難美學”的嫻熟運用。然而,這種美學選擇恰恰暴露了導演的敘事困境——當苦難被抽象為黑白明暗的視覺奇觀,真實的抵抗脈絡便被遮蔽於政治宣言的陰影之下。
這一切的鋪陳本該更加透過聚焦人物的主動和被動的狀態來達到細緻入微地以小見大,但導演對於體制的抨擊宛如司馬昭之心,從而大大降低了人物的主動性和魅力。導演忽視了很重要的一點:抵抗的能動性需紮根於具體行動的邏輯。電影用黑白畫面控訴黑白顛倒的世界,卻讓真正的色彩——那些在資本裂縫中頑強生長的草根智慧——永遠停留在了取景框之外。
二、個體真實的社會性重構
在宏大敘事因符號化苦難陷入倫理困境之外,本屆火鳥大獎獲獎的兩部作品——《一起跑酷》(港譯:《加沙飛躍道》)《裡芬施塔爾》以及另外兩部《賓州選戰》《保羅》(港譯:《身心靈清潔師》)——以截然不同的路徑證明:從私密性走向社會性,才是將個體經驗轉化為透視社會褶皺的有效稜鏡。
獲得火鳥大獎的《一起跑酷》正是本屆8部入圍作品中,將“從私密性走向社會性”貫徹得最徹底的一部。本片透過身體實踐與虛擬對話的雙重維度,探討戰爭陰影下的生存尊嚴,重構了戰爭廢墟中的個體存在意義。透過本地跑酷青年阿密在斷壁殘垣間翻騰跳躍的肢體語言,加沙的物理創傷被轉化為一種抵抗美學的隱喻。
導演並未沉溺於炮火硝煙的奇觀化呈現,而是以網路對話的碎片化剪輯,將導演自己作為流散者與阿密的平行敘事交織,形成“凝視—被凝視”的權力倒置。

《一起跑酷》劇照

廢墟中的騰躍不再是生存掙扎的悲情符號,而是對空間霸權的詩意解構。這種以身體重構地理的嘗試,讓被佔領土上的個體能動性掙脫了政治敘事的窠臼。導演的創作具有極濃烈的“非殖民化視角”,拒絕將巴勒斯坦經驗簡化為受害者敘事,拒絕將巴以衝突奇觀化,而是透過日常實踐重構抵抗話語,本片則正是一紙用身體書寫佔領空間的宣言。

裡芬施塔爾》劇照

獲得評審團獎的《裡芬施塔爾》則是本屆8部入圍作品中唯一一部“回望歷史”的作品。本片以“後設紀錄片”的形式,將納粹時期女導演萊妮·裡芬施塔爾的一生編織成一部關於影像本質的哲學詰問。歷史敘事的線性邏輯被打破,個人經歷的碎片化呈現,兩者結合形成了一種虛實互文的影像劇場,不僅消解了歷史真相的確定性,更迫使觀眾直面紀錄片作者永恆的倫理困境——我們究竟是歷史的見證者,還是暴力的共謀者?當我們將歷史人物的複雜性簡化為“惡魔/天才”的二元標籤時,恰恰重蹈了裡芬施塔爾用鏡頭美化罪行的覆轍。
導演並未滿足於簡單的道德審判,而是借裡芬施塔爾在非洲拍攝努巴族人時的殖民視角,質問所有紀錄片作者的權力原罪——當我們用鏡頭“拯救瀕危文化”時,是否也在施行另一種暴力?這種將歷史人物置於多稜鏡下的敘事策略,使該片超越傳紀片範疇,成為審視影像與權力共謀關係的哲學思辨。導演用鏡頭語言時刻提醒我們,所有歷史敘述都是當代權力的投影——這個殘酷的真相,讓膠片上的每一幀都成了照向觀者的鏡子,讓當下的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過去與現在的複雜關係。

《保羅》劇照

德尼·科泰(Denis Côté)在《保羅》中以近乎人類學的冷峻視角,記錄保羅透過SM清潔服務重構社會關係的實驗。導演拒絕將主角矮化為“變態”或“受害者”,而是以固定機位凝視他在女僱主家中下跪擦拭地板的儀式化動作——這些場景因去除背景音樂與情緒渲染,反而凸顯出服務行為本身的荒誕性與嚴肅性。
當保羅將清潔過程剪輯成短影片釋出IG時,鏡頭同步呈現評論區正向的留言,揭示數字點贊如何成為當代孤獨者的新型救贖聖餐。導演的創作突破在於:他未將SM關係簡化為權力剝削,而是將其視為保羅重建主體性的通道。正如影片結尾保羅在山間樹林中獨自漫步,導演以自然空間的開放性,對抗社交媒體演算法構築的身份牢籠。這種對“自我物化”的辯證思考,使該片超越獵奇題材,成為數字勞工時代的隱喻性文字。

《賓州選戰》劇照

如果說《保羅》是本屆8部入圍作品中最“私密”的一部,那法國導演奧布里·埃德勒(Auberi Edler)執導的《賓州選戰》則是用看似最“公眾”的群像,來構建以小見大的敘事策略,宛如基層民主的解剖臺,意識形態的顯影劑。《賓州選戰》以賓夕法尼亞州伊麗莎白小鎮的校董會選舉為切口,將美國社會的撕裂肌理置於冷靜剋制的鏡頭下。透過小鎮居民對於這場政治博弈的觀點輸出,反映出基層民主的芸芸眾生。
一道道議題亂中有序地拉開帷幕——性別認同、性教育、稅收、槍支問題、墮胎權、種族主義、愛國主義……眼睜睜看著意識形態鬥爭一步步被異化為對公共空間的暴力征用。「年少不是自由派則無心,年老不是保守派則無智」,這是美利堅日漸保守的核心,似乎也是這個世界不再多彩依舊的原因。
當我們將本屆火鳥大獎紀錄片單元視為稜鏡,折射出的不僅是創作方法論的分野,更是這個時代的認知危機。一類作品將個體獻祭於宏大敘事的祭壇,用符號化苦難兌換道德資本;另一類則將個體轉化為顯微鏡,在《保羅》擦拭地板的動作中窺見存在主義儀式,在《賓州選戰》一張張選票裡解碼民主政治的毛細血管……這種分野恰如《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學生》中呈現的教育現場:真正的啟蒙不在於灌輸標準答案,而在於守護對話中“未被規訓的思考姿勢”。
這種對“未被規訓姿勢”的守護,恰是紀錄片對抗集體失語的終極使命:它不為時代提供標準答案,只為不可言說者開闢言說的裂隙。
撰寫:術燁
編輯:張先聲
圖片來自官網及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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