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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嚴勝男
“You access to dbGaP has been suspended”，上週許多生物醫學領域的學者都收到來自大洋彼岸的這樣一封郵件。
4月2日，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釋出了一份《實施更新：增強 NIH 受控訪問資料的安全措施》檔案，宣佈從2025年4月4日起，禁止位於中國（含中國香港和中國澳門、不含中國臺灣）、俄羅斯、伊朗、朝鮮、古巴、委內瑞拉的機構訪問NIH受控訪問資料庫及其相關資料。
時隔一年，NIH最終宣佈對中國關閉了21個受控訪問資料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基因組–表型資料庫dbGaP和部分癌症基因組圖譜TCGA資料。其承載了全球最核心的人類基因組、表型資訊和疾病研究資料，其中後者是一項涵蓋33種癌症型別、11000名患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癌症基因組學計劃。
值得注意的是，NIH的資料平臺分為受控資料庫（controlled-access data repositories）和開放資料庫（open access），其中開放資料庫（如PubMed生物醫學文獻資料庫、GenBank核酸序列資料庫等）並未受到限制。在禁令之前，受控資料庫中的資料只需申請人提交申請，如無特殊原因，一般都會被透過。
這項禁令，早在2024年2月28日拜登政府簽署的《關於防止受關注國家獲取美國人大量敏感個人資料和美國政府相關資料的行政令》便意有所指，其核心目標是限制特定國家獲取、分析與交易美國公民的基因組、健康等敏感資料，一位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落地只是時間問題”。
我國的《人類遺傳資源管理條例實施細則》於2023年7月施行，明確規定了遺傳資源的利用規範，強調跨境資料傳輸必須經過嚴格審批，建立了相比國際通行規則更為嚴格的保護壁壘。時至今日，兩扇大門相互都關上了。
人們將此舉比作科研領域的“卡脖子”，不過許多人表示，這還遠沒有到最糟糕的時刻。如果收縮排一步擴大到全球最大的生物醫學文獻資料庫PubMed、全球最大的生物樣本庫UK bioBank、全球最大的公開核酸序列資料庫GenBank、全球高通量基因表達資料的權威儲存平臺GEO等傳統的“基礎設施”，科學家們將面臨不得不集體“搬家”，只是很有可能沒有“新家”供他們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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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渠道關閉後影響幾何，學術界的看法不盡相同。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受控的主要是關於人類基因組資訊，大部分生物醫學研究都會受影響，不論是生命科學的基礎研究、生物資訊挖掘還是藥物開發、疫苗研發等”。
王亞力（化名）是國內一生物醫學大資料中心主任，他表示，“此次政策調整對於大部分科學研究和臨床研究不會產生直接衝擊。受影響的集中於基因組學、癌症、遺傳學等前沿領域，比如腫瘤基因組學研究、疾病相關的全基因組關聯分析研究等，體現在資料獲取渠道受限、研究連續性中斷以及國際合作受阻等方面，對研究深度和廣度都會造成一定製約”。
然而，不論觀點如何，大家都表達了同一種憂慮，也包括一些不受此次政策影響的研究者。“個人基因組資訊現在敏感度越來越高了，對中國有限制是大趨勢。任何能追溯到個人的資訊，美國從國家安全形度，歐洲從隱私保護角度，都會採取更多針對中國接觸的限制，這個趨勢不會變了”，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翰分校遺傳學博士周葉斌介紹道。
最為緊張的是UK bioBank的使用者。這項於2006年由英國發起的，收集了約50萬名參與者的遺傳、影像、健康及生活方式資料的生物樣本庫，相比於dbGaP和TCGA擁有更多的使用者和更廣泛的影響力。截止2024年9月，全球超過90個國家/地區的19000名研究者使用其資料，發表了超過13000篇出版物，也包括了大量中國研究者。
去年7月，UK Biobank Community宣佈不再提供原始資料，而是要求研究者雲端進行分析。這被視為降低資料洩露和濫用風險的舉措，但也有業內人士提到，其中還涉及資料下載不便和營收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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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研究資料，研究者們的解決方式無外乎兩類，但都不可避免地被掣肘。
上海科技大學生命學院助理教授張力燁解釋道，“第一可以去聯絡資料所有者本人，請求其共享，好處是不存在任何法律風險，但可能得透過一些私人渠道或者關係非常好。另一重困難在於，如果涉及到資料量非常龐大，例如PB級別，大量資料點對點傳輸和獲取並不容易。第二，即便非常幸運在禁令之前儲存了資料，但在發表文章中也不能公開使用，因為涉及到資料使用許可權的問題”。
遺憾的是，目前國內能夠實現完全替代的資料集並不存在。
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本次受限的資料庫收錄的資料大都是NIH資助專案產出的，資料標準化做得非常好，資料集質量都比較高。國內收上來的資料，很多都缺乏統一的資料標準，質量也參差不齊。另一方面，國內資料庫擁有的資料量相對還是較少，大家願意貢獻出來的資料不多”。
在“資料脫鉤”的態勢下，過去幾年，國內各類基因組資料庫一直在嘗試建立NIH下屬美國國家生物技術資訊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Biotechnology Information, NCBI）公開資料的映象和本地備份，以備不時之需。以國家基因組科學資料中心（NGDC）為例，其已備份了十餘個NCBI資料庫。
但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一旦禁令嚴格執行，這些資料也“面臨公開使用違法了，國際論文發表會受影響的局面，敏感人物出國會有風險”，王亞力表示。
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則表示該種情形出現的可能性不大，他介紹道，NCBI早在2005年便與歐洲生物資訊學研究所（European Bioinformatics Institute, EBI）和日本DNA資料庫（DNA Data Bank of Japan, DDBJ）達成協議, 建立了國際核酸序列資料庫合作聯盟（International Nucleotide Sequence Database Collaboration, INSDC）, 每天交換更新資料和資訊, 涵蓋測序原始資料、組裝序列和註釋資訊、以及相關的元資訊，促進生物資訊大資料匯交共享。“但凡這三家共享的資訊都不應當受到控制和關閉，並且INSDC也是希望在全球建立多個映象，方便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員獲取並使用他們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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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NIH資料禁令屬有限制措施，但其象徵意義與潛在影響值得警惕。
王亞力解釋道，“該事件表現了國際科研合作壁壘愈發實體化，全球生物醫學領域正經歷從‘資料國際共享’到‘資料主權化’的重大轉變，關鍵技術‘卡脖子’風險顯性化。我國亟需構建系統性應對方案，以應對潛在的全面資料封鎖風險”。
二十年前，一些有識之士就開始呼籲建立本土資料庫，但開放氛圍的缺失難倒了各位英雄好漢。“國內真正願意分享自己資料的研究人員比例大概不會超過20%”，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
行政命令是國內資料公開的重要推手，科技部“重點研發計劃”明確要求上傳資料庫，基金委等部分專案也在試點中。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效果並不理想，資料交成什麼樣，交到哪裡完全能糊弄過去。
2022年，《知識分子》曾報道科技部重點研發計劃“精準醫學專項”佇列研究時，一位專家提到，“20個國家科學資料中心，立項時並沒有規定交到其中哪一個，所以理論上（精準醫學專項的資料）交到比如地震資料中心或者氣象資料中心都是可以的，儘管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另一方面，即使將資料完整上傳至資料庫，能否使用依舊要看上傳者的“臉色”。張力燁介紹道，NCBI人類遺傳相關資料庫dbGap有一個專門的委員會，由第三方來管理資料是否能夠共享給申請者，這提升了使用者的體驗，而國內以及歐洲類似資料庫(ENA)的資料許可權則直接由上傳者稽核的方式，一些人可能因為潛在的競爭關係而拒絕提供或者拖延，此外也不排除部分資料管理人沒有足夠重視導致的忘記稽核,以及由於一些技術原因(如資料稽核人離職電子郵箱作廢)導致稽核拖延和無法進行。因此，基於資料提交者稽核系統整體獲得資料難度往往要高於dbGap資料評審委員會。
瀏覽國家生物資訊中心的網站會發現，滿分五顆星，3806組資料中，共享率達到四星及以上的資料僅6.1%。
資料共享率低是國內資料庫建設長期以來都面臨的困難。“現在各個地方都號稱自己有資料庫，大家都號稱自己公開，但其實都不公開，也不是有什麼限制，主要就是不想”，一位遺傳學教授介紹道，“就算在機構內部，共享也很難實現。假如一個科室很大，每個老師都有一個自己的小佇列，但彼此都沒有辦法拿到。國外現在都是幾十萬的佇列，我們還在一兩萬的佇列在做”。
假共享、真封閉、資料庫閒置、零散瑣碎……解決資料依賴必須要跨過“公開共享”這道鴻溝。
“這些年國內也做了很多人群佇列研究，產出了不少序列，但大多分散在各個單位、各個醫院，如果能把這些統籌好了，我想也不會比國外差很多”，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好多人擔心把自己的資料公開了，別人分析能力特別強，發了文章搶了他的東西，等於他就白辛苦了。他幹了這麼多，把寶貴的病人樣本資源聚集起來，花了錢測了序，結果什麼也沒得到，他們考慮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怎麼能夠建立一些激勵機制，給資料貢獻者一些甜頭或好處？但是這裡的利益分配也牽扯很多事情，不是簡單能解決的”。
“國外人家想的就是，我拿了NIH的錢，資料共享是天經地義，不會打一些小九九，非得我自己分析。他們的想法就是讓大家都能把資料用起來，這是價值所在，而不見得一定要發文章。但國內目前的各種考核評價體系還是看重文章，這種指揮棒下，觀念很難改變”。
在中美科技競爭持續深化的背景下，下一步國內資料庫該如何建設？前述生物資訊學教授表示，“一方面把大家的資料整合起來，不要散落在各地。另一方面資料收起來以後也要開放共享。如果把這兩個做好，短期內就能解決一部分的問題，不能說很大程度上，但至少能解決一部分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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