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幾年前,我剛到美國威斯康星州讀書時,住在校園內一棟1920年代建造的老公寓裡。有天,我發現胳膊上多了幾個奇癢無比的紅疹,在忍了幾周後,我終於去看了校醫,被診斷為皮膚過敏。於是,我一邊吃抗過敏藥,一邊把(無辜的)潤膚乳、沐浴露、洗衣液全都換了新的。然而,身上皮炎似的紅疹還沒好轉,脖子、背上又不斷出現新包。
這回,新醫生用放大鏡觀摩良久,又請來一位生活經驗豐富的老護士一起研究了一番後,英明神武地總結道:“看起來像是有東西在咬你呢,今天在這,明天在那……”
噩夢就此開始。
我回家翻起床墊,在床墊的底部,發現一些米粒大小的棕黑色點,這才證實了亞里士多德書中就提到過的吸血床蝨(bedbug)已入侵。作為一個生活在中國東南沿海的80後,我過去對這種蟲子聞所未聞,於是立刻上網去搜索這個陌生的對手。
我看到許多受害人說,在被床蝨侵襲後,他們經歷了失眠、抑鬱、焦慮、恐懼和羞辱感等精神創傷。如果說,我剛知道自己被臭蟲咬只是有點難受,那麼當我完全瞭解了這個對手後,我徹底頭皮發麻了。
上一年,歌劇明星艾莉森下榻希爾頓套房時,被該蟲咬了一百多個包,隨後便起訴希爾頓賠償六百萬美元。我看到一些網友撰文譏諷她:“這個蠢女人第一晚就被咬了,但她居然在同一個房間又睡了五個夜晚,然後要求賠償六百萬。”
這無疑證明了在同一張床上無償獻血至少一個月的本人更是愚蠢。但幸好,許多床蝨受害者跳出來聲援艾莉森:天知道這蟲子進化得多麼人精!
首先床蝨的體型非常扁平,幾乎可以藏進任何縫隙裡,譬如老房子的牆壁、地板、木傢俱、沙發、床罩,甚至電腦鍵盤的縫隙。它們白天蟄伏不出,只有等到黑夜降臨,你沉沉入睡後才出動,並能準確感知二氧化碳和體溫,直達目的地。
他們每次吸血時間3到7分鐘,吸食血量是蚊子的7倍,但由於下嘴時分泌麻醉劑,你就算被500只同時在咬也毫無知覺。吸飽血後,他們毫不留戀地立刻原路撤退。而被咬的疹子最久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後才顯現,讓多數人一頭霧水,只好解釋為過敏性皮炎。
再者,它們的壽命雖然只有一年,但一生產卵量可達500個。當房子裡沒人住時,它們可以數月不吃不喝蟄伏著。它們和卵的適應溫度在-17度到50度,可比人類強多了。也就是說,只有當你把它們直接放進50度以上烤箱烤幾個小時,或者放進零下17度冰箱冰幾個小時,它們才可能被殺死。
我當時住的城市冬天冰天雪地,戶外溫度零下30度,我曾設想過把暖氣關掉,把門窗都開啟,我自己出去躲幾天再回來,但很快有朋友警告我,那樣水管會凍裂,我自己也會被房東告上法庭。
當然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在整個房子裡噴灑殺蟲劑,毒死它們,但那樣的代價可能比財產損失更嚴重——居住者自己的健康。
二戰時這種蟲子在全世界氾濫成災,最終被化學殺蟲劑滴滴涕(DDT)打敗,在中國它也一度猖獗,躋身“四害”之一,同樣也輸在了DDT的手上。
但從1990年代後期起,產生抗藥性的床蝨捲土重來,進化為不懼DDT的強二代。在《國家地理》頻道做的床蝨專題片中,一名專家用渾厚的男低音說道:戰爭已經開始!
當我越瞭解敵人,就越感到戰慄,不禁感嘆這世界上怎麼會進化出/被創造出這麼難搞的物種。
這讓我聯想到,如果在國外參加高校周圍的華人教會,會遇見很多理科教授、理科博士生,但文科教授、學生卻極其少見。文科教授譬如咱人類學的,多半是無神論者,會從文化、歷史、心理學、哲學去解構宗教的起源。而有次我聽一個生物教授在教會講座,他拿一種海洋生物為例(時間太久記不清是什麼稀有物種了),表示這種東西的強大和神奇超出人類的想象,就像一臺由更高等智力精密設計過的儀器,他無法相信大自然能進化出這麼精細的作品,更相信這是萬能的造物主的奇蹟。
床蝨,可以說是一種最不起眼的小害蟲,但在許多方面卻比人類強大太多。如果都丟到荒島生存,就靠它這個繁殖力,過幾年後人類可能已經自殺滅絕了。
在失眠了一夜後,我終於打電話通知了房東這個噩耗,她當即支了蟲害控制公司的人上門。她前所未有的高效更證明了該蟲名不虛傳。
很快,一名大漢提了罐藥水就來敲門了,只工作短短15分鐘,收費500美元(由房東買單)。但他連手套都沒戴,讓我對這種“環保藥水”的效果產生深刻懷疑。
我還去買了許多除蟲粉末,灑在床墊的背面縫隙裡,並採用最原始的壕溝戰術,把床支起來,四面不著牆壁,四隻支腳周圍堆上除蟲粉末。後來聽說奶奶輩的美國人當年就是這麼睡的,外加一條:不能讓被子掉地上。
“Sleep tight and don't let the bedbugs bite(睡個好覺,別讓床蝨咬了)。”原來不是哄睡的甜言蜜語,而是鬼故事。
由於我的經歷,我也逐漸從身邊的外國同學那裡聽說了不少床蝨完勝人類的恐怖故事。譬如有一家人花了數萬,耗時兩年,依然無法徹底清除大房子裡的床蝨——每次剛平靜個把月,床蝨又捲土重來:要不就是休戰的成蟲又出來覓食,要不就是未被清除的卵又孵出了新生命。
他們最後只能把房子賤賣、攜帶金銀細軟逃走,把滅敵任務留給了繼任。至於他們有沒有如實告訴買家這個房子裡藏了大部隊,我就不清楚了。
不得不承認,我在瞭解完對手後在心理上先慫了。殺蟲劑加上除蟲粉末和壕溝,讓我暫時沒有新的包,但這並不代表床蝨真的被消滅了。當然我也沒有機會再驗證,因為我在兩個多月後找機會搬離了那個公寓。
到最後我也沒弄明白,床蝨究竟是本來就藏在那個公寓裡的,還是被我從樓道里撿回家的二手沙發帶回來的(檢查了那隻沙發倒沒有發現)。那時每到畢業季,在路邊和公寓樓道里撿電器、傢俱已成了留學生的日常。我撿過微波爐、塑膠轉椅、小桌子、麵包機……有時發現自己不需要的新廢品,還會奔走相告,讓其他人來撿。
當年出於心虛,我從來沒有動過要讓房東賠償的念頭。而某些床蝨受害者則理直氣壯許多。要價最高的那個官司出現在2006年,一對芝加哥夫婦在某度假村被咬了亮閃閃的五百個大包後,要求賠償兩千萬美元,因為“他們的心靈和身體都留下了創傷”。
現在甚至還有一些專門打床蝨官司的律師,教人怎麼起訴房東、酒店或者民宿。通常原告需要證明業主事先知道房子裡有床蝨並且沒有采取行動清除,這樣才有可能勝訴。這時候,你被咬了多少個包就尤其重要了。這裡面的邏輯是,當你被咬得越多,就證明這房子裡的蟲災越嚴重、存在的時間可能越久,那麼房東不知情的可能性就越小。
至於賠償的金額嘛,就要看你的身體和精神受到創傷的程度了。各州法律的判決不同,少則幾千美元,多則上百萬美元。譬如2018年,陪審團裁定一個租賃物業管理公司賠償一家人160萬美元,差不多一個包值上千美元吧,這足以讓“被獻血”的英雄們一夜暴富。
這次和床蝨過招的經歷給我造成了嚴重的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床蝨的形象在我心中幻化為魔鬼一般。我在許多年中都杯弓蛇影,只要身上一有紅疹,就懷疑房子遭到了床蝨的入侵。我還會像祥林嫂一樣,對不瞭解的人孜孜不倦地科普它有多麼可怕。
在我讀博士的後期,搬進了自己買的公寓。有天我發現背上有兩三個包,而剛到美國的我媽身上也有幾個。雖然我翻起床墊底後沒有像上次那樣發現明顯的黑點,但我確實找到了一些極為微小的白色顆粒,疑似為蟲卵。
我又上網搜尋新聞,發現那個冬天,芝加哥等周邊城市都爆發了床蝨災害。於是像我這樣的悲觀主義者幾乎立刻相信了這種可能性:我的新家被床蝨入侵了,且這回沒有房東可以買單。
我甚至分析出了可能的感染路徑:家人到達我家之前,曾在芝加哥酒店停留過一晚,可能是其中一隻行李箱或是扔在酒店沙發上的外套,把床蝨捎來了。我還根據包出現在人體的哪個部位,推測床蝨可能已經在客廳沙發和主臥床上佈陣。
那時距離上次遇到床蝨已經過去了六年,我也比剛到美國時更加成熟和堅強了,我決定全力以赴打贏這場家園保衛戰。
我當即上網站搜尋滅蟲公司,找到了一家自詡本州No.1的控制蟲害公司,他們的主頁上有一個白人男子牽著一條大狗的照片,介紹這條叫“本”的牧羊犬是從FBI退役的K9,接受了專業的聞床蝨訓練,準確率高達99%。
我那會兒鬥志昂揚,立刻撥打了諮詢電話。“本”出動一次10分鐘收費250美元。我咬了咬牙,把他們請到了家。
狗主人上門後,便要求我們全家人都出門迴避,說不然這麼多人在場,會影響“本”的發揮。好吧,我們一家人只能把房子讓給他們,去樓下草坪散步。但過了五六分鐘,狗主人就叫我們回去了。他告訴我,確實如我所料,本在主臥床上和客廳沙發的一件大衣上發現了床蝨。
接著他遞給我一個公司廣告冊,告知按照這個兩臥公寓的面積,他們採用殺蟲劑滅一次收費3500美元,如果我當即決定,還能有200美元的優惠。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噩夢成真時,我的心情還是沉重的。當時博士生助教工資每個月只有一千多美元,我表示這麼大筆的支出,我還需要考慮一下。
那是灰暗的一天,我在網上閒逛,想尋找有沒有更便宜的替代品。我發現另一家收費3000美元,而且殺蟲前可以派主頁上那位看起來很嚴謹的史密斯先生上門免費檢測。既然是免費的,為什麼不換一家再來看看呢?
在我撥打電話後,第二天一個戴眼鏡、地中海髮型的瘦削男子上門了,全身穿著防護服,拿著工具箱。他首先進入臥室,把床墊翻了起來,手持放大鏡仔細檢查每個縫隙和角落。然後他起身告訴我,他沒有發現床蝨。
“那這些呢?是它們的卵吧?”
他捏起一些說:“這不是卵,是織物纖維。”
我不敢相信,讓他再看看其他臥室和沙發,他前後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後深吸一口氣,用很確定的口氣告訴我:“你家沒有床蝨。”
幸福來得那麼突然。
我們後來在這個公寓住了兩三年,從沒有被咬過,而當時的幾個紅疹可能只是皮膚過敏罷了。事實證明這位免費的史密斯先生是對的,而差點敲了大竹槓的“本”是錯的。也或者,這不是“本”的能力問題,它只是太能讀懂主人的心思了,便故意給出違心的反應,討主人歡心。
我後來讀到一個2014年的研究,研究者對受過訓練的K9進行多次試驗後發現,他們嗅出床蝨的平均成功率只有44%,而給出假陽性的平均機率有15%,並且這種機率和團隊的經驗以及資質都沒關係。也就是說,主人再拼命考這證、那證的,犯錯也是狗狗們的常態。
狗狗犯錯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類替它們打廣告時,在主頁上寫下並不科學又不容質疑的99%。如果只是嗅床蝨給出假陽性,再嚴重的後果也無非是損失幾千美元滅蟲費加上殺蟲劑對全家人的健康危害,但如果這些嗅覺犬在案件偵破中犯了這樣的錯誤,又被廣泛宣傳“從不出錯”呢?那付出的可能是一個人的聲譽和冤獄的代價。
現在床蝨已不再令我聞風喪膽,我甚至可以好好端詳它的照片,拿它當一個廣告的引子自嘲。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經歷床蝨時以及此後多年遺留的負面感受——壓抑,緊張,恐懼,無力,逃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的弱小。
這種弱小既源自剛到一個新的社會環境中處事能力的不足,也源自經濟上的捉襟見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抗風險能力低,負擔不起任何一個意外。
而床蝨恰恰代表了一種生活中最可怕的風險:它起先幾乎隱形,難以被預防,也難以被檢視,而你即便發現它,也難以輕易將它徹底打敗;任何忽視或者放任,會導致它在看不見的角落迅速繁殖,最終成為吞噬你的沼澤。
如果人生中必然要和“床蝨”這樣的意外交手一次,發生得早一點也不是壞事,有時憂慮和害怕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可以讓你在以後的道路上富有戰鬥經驗。

何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