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49 篇文章
題圖:餘秀華在順德和美術館,來自記者大食。
作者:南方人物週刊記者張明萌,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寫在前面:
餘秀華說,現在的她沒有自我懷疑,所以無所畏懼。被問到“什麼時候有過自我懷疑”,她答:“愛而不得。”
“寫時代的共振,引發共鳴,別人為此買單,這是一個商人該做的。藝術家要走在前面。”詩人劉年說,餘秀華曾經為詩歌做出了極大的貢獻,讓當下的新詩被大眾所知,“如果她能夠繼續把她的天賦發揮到極致,她會為中國的新詩正名。”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裡,她如何用詩歌書寫生命的波瀾壯闊?
3 月 14 日中午 12 點,一諾將和餘秀華老師在影片號 @李一諾 Y.L 直播間為大家帶來分享——尋找生命的詩意,歡迎點選預約觀看直播,為心靈覓一方淨土~

1970 年 11 月,三株花粉敗育的野生稻在海南被發現,改變了數千萬中國人的命運,也左右了中國糧食未來的走向。它叫“野敗”,命名的人是袁隆平。這是中國雜交水稻的開始。
44 年後,“稗子”出現在一位 38 歲的詩人的詩中。她的文字裡有無盡的春天、山野和麥田。在那首詩裡,她說自己巴巴地活著。她想為相愛的人寄一本書,告訴對方稻子與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那年冬天,她像一串燃燒的爆竹,炸響了即將迎接新年的中國詩壇的漫長冬夜。在一些人看來,這是新詩走向大眾的一個標誌。她叫餘秀華。
倒伏的野生稻和稗子,這兩種醜陋、被遺棄、人們欲除之而後快的殘次禾本科植物,分別在中國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上產生了意料之外的影響,至今餘波激盪。

▲2015年2月22日,餘秀華在湖北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家中 圖/視覺中國

天使與魔鬼
“我對你不感興趣,明天你別採訪我。”2024 年 6 月的一天,說完這句話,餘秀華關上車門揚長而去。儘管周圍人不多,但還是有些尷尬。這是我這天第三次聽到這句話。
第一次是詩集《後山開花》的活動講座開始前,新書出品方的編輯丁輝介紹我倆認識,餘秀華輕輕點頭算打了招呼,我們聊了兩三句她新參加的綜藝(她很憤怒,但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詳談)、新出的詩集(但其實收錄的是大概五年前的詩),關心了一下彼此的牙齒——她上半年將下列牙拔掉一顆,又因為嚴重的牙周炎無法立刻種上新牙。近半年的公開露面,她咧著嘴笑時,下排白色都有一塊黑影。工作人員過來提醒時間到了,她搖晃著身子準備上臺,扭頭對我說:我對你不感興趣,明天別採訪我。
餘秀華接受了太多采訪,她生活與人生的明媚和幽暗都被挖得千瘡百孔。這數以百計的採訪中數以千計的問題裡,愛情、孤獨、殘疾、詩歌等宏大敘事佔了大半部分,故鄉、吃喝、草木等明快碎片作為調劑閃爍其間。在一次次重複中,餘秀華的形象得以加固:腦癱患者,腦子困在身子裡,肉身扭曲,精神飛揚,生命被熱烈歌頌,情感仍熊熊燃燒。
在公眾視野中,餘秀華直接、真誠、坦率,也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標籤早早貼滿餘秀華周身,將她 1 米 5 的身子淹沒。她照單全收,似乎不被傷害分毫。每到一處,成群的記者湧向她,就像過去十年湧進她的家鄉、湧進她的農村老屋、湧進她在的每一個場域。有時她樂於交朋友,但更多時候她疲於應付。採訪和被採訪都成了一場博弈和煎熬。在廣東為新書《後山開花》連軸轉到第五天,她在朋友圈中大吐苦水:唉,我今天還要接受幾個降智採訪,天天胡說八道的,我自己都煩!
這些天,我至少見到了四位同行扶額嘆息,他們有的帶著書,有的帶著酒,有的帶著一腔熱情,打算投其所好或訴盡衷腸(包括我),卻在她直白或簡短的、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回答中敗下陣來。在順德的活動上,她對現場的觀眾說,你們別看我和他(主持人)現在聊得有來有往,但活動結束以後不會跟他講話,我也不會加他微信。主持人尷尬賠笑:是的,我預料到了,您別罵我就很好。一位同行採訪她後,寫了一篇記者手記隨文章刊發,題目是《一次並不順利的採訪——回答都是三個字:“不知道”》。
但她又會適當地善解人意。最後一天活動結束後,餘秀華癱陷在休息室的沙發上,頭歪著耷下。主辦方一位工作人員過來告別,她簡短地應了兩聲。對方說:“餘老師我好喜歡你,走之前我抱你一下吧。”她扭過頭,“啊?還要抱啊?不要了吧!”對方沒理會這句話伸出雙手,餘秀華張開懷抱回應了她。
丁輝負責餘秀華的新書宣傳,此次全程陪同,為她對接書店活動和安排採訪。在他的印象中,餘秀華從第三天開始已經體力不支,幾度建議取消剩下的採訪。丁輝告訴她:這是為了賣書,您再配合一下吧。餘秀華想了想,按原計劃撐完了整段行程。
在前《詩刊》編輯劉年的印象中,餘秀華一直我行我素,但性格又非常複雜。“很難歸類,天使和魔鬼並存。”2014 年,他在網上發現了餘秀華的詩,被認為是餘的伯樂。
採訪之外的部分開心多了,比如吃飯、喝酒、跟讀者互動(前提是別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和讀者見面總是快樂的。”餘秀華不止一次說這句話。
此次廣東之行,五場活動場場爆滿。到了觀眾提問環節,儘管每一位主持人都建議讀者“直接提問”,但還是有不少人站起來先表白一番。這些年,隨著網路的不斷曝光和她與網友的互動,她似乎被迫成為了人生導師。她像一束熊熊燃燒的火焰,吸引著網際網路和線下的目光,讀者如飛蛾般撲向她,每一個問題都很宏大:如何不遺餘力去愛?如何不計較一段關係?對人生有什麼忠告……她越來越不耐煩,最後一臉不情願:“沒有忠告。一定要有,那不要傷害自己身體。”

▲順德單向空間,餘秀華 (中) 和一位1993年出生的讀者合影 圖/本刊記者 大食
第二天下午,我們按照約定前往順德和美術館拍攝,等待攝影師拿器材的間隙,她讓丁輝給她拍幾張照。太陽正要落山,柔和的光線從玻璃透入,在她頭髮周圍勾了一圈橙色。她拿過手機,笑著說:“你拍的真不好看!”
在安藤忠雄設計的雙螺旋樓梯上,餘秀華仰頭望天。光亮的天窗垂著奧拉維爾·埃利亞松的雕塑作品 Atmospheric column,兩組鋼管制成的同軸螺旋線分別以順時針與逆時針旋轉,兩層波浪在天色中交錯。餘秀華趴在旋梯的灰色水泥圍欄上,鏡頭裡,扭曲的鋼筋將她圈入其中。
拍完她走下來,嘟囔著:“今天沒化妝,拍出來不一定好看。”其實她討厭化妝,化妝師上妝容易,但卸妝只能自己來,很麻煩。
從美術館出來後,日落正把大朵大朵的雲染紅,溼熱的風如浪般打來。她突然有了興致,“我們邊喝邊聊吧。”她怕熱,地道的廣東大排檔便被排除在名單外。
於是,我們的正式採訪從一桌外賣順德菜和一瓶白酒開始。問她想喝什麼,她咧著嘴開玩笑:“茅臺,嘻嘻。”她常喝十幾塊一斤的散裝白酒,也愛喝汾酒,因為“那個喝不醉”。她記得自己一次最多喝了兩斤,只是頭暈但沒有吐。她長期失眠,喝酒只為入睡。
一桌子菜,餘秀華對一道手工石磨豆腐情有獨鍾。煎過的豆腐裹著湯汁,外衣酥脆,內裡軟糯,用力夾也不會斷,輕輕抿卻化成漿。餘秀華的家鄉橫店村隸屬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在 2014 年她揚名之前,石牌鎮最拿得出手的正是豆腐。石牌鎮被稱為中國豆腐之鄉,手藝已傳承兩千多年。這個 8.4 萬人的古鎮,有 5 萬多人在中國五百多座城市、世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做豆製品生意。或許是這個緣故,餘秀華覺得豆腐十分親切。
剛才館裡有位新興藝術家的展覽,作品由 AI 生成,藝術家拼接和上色。餘秀華看了看,好奇有一天寫詩會不會被AI取代。這個話題在飯桌上繼續。她說:“我覺得AI沒法取代人類,因為機器無法表達人類的情感。”我叫醒 Siri,讓它現場寫了一首詩。
小貓望著玫瑰花
詩人漫不經心地,念出整頁
隨想,
一筆一畫,
月光投射在棉紗。
餘秀華看了看,大笑:“真好!”說罷喝了一大口酒。
“嘶——好辣!”


困境
在《後山開花》之前,餘秀華已經近八年沒出過新詩集,作品雖然有,但只是零零散散在公眾號刊出。與之相比,她的殘疾、她的愛情、她懟網友、她上綜藝都更吸引大眾的眼球。
讓她揚名的詩作裡,殘疾是一大母題,與另一母題愛情一起被她糅進情緒,再吐出詩句激起波濤,將她的名字盪漾到全國各地,甚至整個華人世界。與詩集裡集中爆發的情感不同,在散文集《無端歡喜》和小說集《且在人間》裡,她綿長地敘述著自己的種種困境。
她在自傳體小說《且在人間》中化身“周玉”,與疼愛自己的父親、愛恨交纏的母親、糊糊塗塗嫁的丈夫共同生活。周玉橫飛的情緒受困於生理的殘疾,猛烈的愛慾被自卑壓制,愛情和生活在壓抑的日常裡碎裂。
在書裡,周玉有過數段壯烈又悽慘的獨白:我為什麼是殘疾?我為什麼要結婚?我結婚是為什麼啊?……命運多麼幽默:她給了一個女人不能改變的殘疾,又給了她如此的多愁善感。這些聚集在一個人身上,不是深淵又是什麼?……這些話與餘秀華的形象重疊,變成了她心底的自陳。
但這樣明顯與身體殘疾的對抗和怨懟很少在其他時刻中出現。劉年第一次給餘秀華打電話,聊了幾句問她為什麼口齒有些不清晰。“她很直接地告訴我她是腦癱,一點也沒避諱這件事。”無論在紀錄片還是在採訪中,談及腦癱,她都維持著坦然與鬆弛,只在情緒波動時歸咎於自負和自艾。
母親生餘秀華時難產,生下來後她腦部缺氧,接生婆一直拍才救過來。醫生診斷為小腦神經失調。餘秀華兩三歲時,家人發現她總倒在地上,坐不起來。父親給她做了兩根柺棍,她用到六歲時放下,張開雙臂走路。同時,餘秀華口齒不清,一說話身體和麵部便抖動不已。她寫自己:人生而求幸,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父母帶她奔波數地求醫,通通無果。甚至找上巫醫,對方說她上輩子做了壞事,此生受罰。這個論斷壓住了她的童年,她常傷心,問自己前世為什麼不做一個好人。她的病成為家庭的痛。母親為女兒的未來擔憂,給她尋了一個上門女婿。對方來自四川,大余秀華十多歲。這段形同陌路的婚姻維持了 20 年。餘秀華對這段婚姻深惡痛絕:“婚姻帶給我深深的不安和恐懼。我 19 歲,不知道婚姻是什麼和結婚以後要面對什麼,甚至不知道要有一個孩子。我們之間不會打任何電話,不存在任何交流,家就是春節過年的地方。我越來越迷茫,我一遍遍問我自己,為什麼要結婚,這樣的婚姻能夠和我的殘疾等價交換嗎?”
與前夫相處的諸多細節都刺痛著餘秀華,一個故事她在多個場合重複:前夫想要找老闆要工錢,他帶餘秀華到了工廠門口,告訴她等老闆的車出來就上去要錢,老闆不敢撞殘疾人。餘秀華問:“他要是撞了呢?”前夫沉默,她憤而離開,“在他那裡我的生命只值 800 塊錢,還不如一頭豬。”
但每次提及離婚,母親總跟她吵架,理由無非“我們家沒有人離過婚”“村裡人怎麼看你”“我們走了你以後怎麼辦”……她能左右的只有“以後怎麼辦”。所以她嘗試自立。她去溫州的殘疾人工廠打過工,趴著寫了一個月的詩,本子送給工友後怏怏回家。想要去乞討,拿著碗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怎麼都跪不下去。
餘秀華寫詩,試圖與自己的命運對話,寫殘缺的身體,寫她對真愛的渴望。她走紅後,實現了此前幾十年都未曾想過的經濟獨立。稿費到手,她做的第一件人生大事是離婚。範儉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記錄了全程。影片中,餘秀華數次因離婚與前夫、母親爭吵。其間,母親確診肺癌,餘秀華一邊陪她治療,一邊堅持離婚。母親時而痛哭時而憤怒,斥責她“不讓自己好好養病”。影片尾聲,婚姻和母親相繼離開了餘秀華。在母親的葬禮上,她哭到幾乎暈厥。

餘秀華終於擁有了世俗意義上追求真愛的身份,她的情感之路時而小心翼翼,時而大張旗鼓。但更多時候,她在愛裡的求不得總經由鏡頭或是友人的敘述暴露在公眾眼前。“她性格反差極大,一般人搖擺程度不會有她那麼大。”劉年說。情緒的擺動反映在生理上,餘秀華常胃疼。跟前夫吵架時會,與 90 後男友吵架時也會。氣到極點,她就捂著肚子蹲地上。在範儉的印象中,餘秀華情緒低落到極點時胃就開始疼。2015 年,她因被喜歡很久的男士拒絕,胃疼到嘔血。
2020 年下半年,餘秀華接受了一家媒體的拍攝。拍攝前,她告訴記者自己想自殺,因為她愛了六年的男人最近不理她了。她認為對方不愛她,是因為她的殘疾——是的,即使離婚了,即使經濟獨立了,餘秀華仍然深陷於殘疾和情感的囹圄。這段經歷呈現在鏡頭中,餘秀華在愛情中的另一面漸為觀眾熟知。她轉發這條影片,“採訪我的時候,是我最悲傷的一個時間段,也是最不修邊幅的時間段,最多一次喝了兩斤白酒,一個月喝肥了 10 斤……北京見面時,我要畫個紅唇、黑眉,以示歉意。”
出版人楊曉燕與餘秀華交往近十年,她笑著說餘秀華在愛情上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次,餘秀華給她打電話,興奮地邀請她參加自己的婚禮,結婚物件是二人共同的好友。楊曉燕向那個人詢問詳情,對方驚訝:“餘老師在寫小說嗎?”“她說過那麼多人,但其實大概只有一兩個是她真正深愛的人,而且她把他們保護得挺好,幾乎沒在公開場合暴露過,就像保護自己兒子一樣。愛是剋制,保護,不希望他受傷害。”楊曉燕說。
由此,不難理解 2022 年餘秀華另一段愛情公開時朋友們的訝異。那年 5 月,餘秀華與 90 後男友釋出在荊門市某景區拍攝婚紗照的影片。影片中餘秀華一襲潔白婚紗,兩人臉上洋溢著微笑。因年齡上的差距,這段戀情遭受不少質疑。餘秀華幾次公開回應,充滿了對男方的肯定,接受採訪時表示“不管外界怎麼說,我們過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但此後不到一個月,餘秀華便發微博,稱對方曾掐她脖子,連扇她上百個耳光。兩人鬧到公安介入,媒體、殘聯、婦聯、湖北多個地方組織都到了橫店村,那些天村裡熱熱鬧鬧,餘家一地雞毛。

▲紀錄片 《搖搖晃晃的人間》 劇照

“她可以拿諾獎”
2022 年 11 月 19 日,劉年在長沙最後一次見到餘秀華。他釋出了新詩集《世間所有的秘密》,與民謠歌手董明安、鼓手譚孝軍舉辦了一場彈唱會。活動中,他被門口的一陣尖叫吸引,定睛一看是餘秀華。身子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帶著一幫人烏泱泱為他站臺,一齣現就成了全場的焦點。她走上臺,接過話筒,將劉年大誇一通。
現場沒有人知道,這是劉年和餘秀華在大吵之後第一次見面。人們對他們關係的認知還是伯樂和千里馬。
2014 年的一個午後,《詩刊》編輯劉年在論壇“尋寶”,看到一篇帖子提到六個人的詩,他挨個尋來,其中一位是餘秀華。餘秀華的詩像一劑強心針,讓他午後的飯暈消失,精神陡增。他給餘秀華留言,等不及回覆便在部落格裡選起來。他從1點看到6點,在上千首詩作裡挑了三十餘首送審,最後發了《在打穀場上趕雞》等十首。“她的詩歌都是從身體上分娩下來,從土地中長出來,她的文字帶著血肉模糊的生活的張力。”劉年說。他告訴餘秀華:“你準備好紅吧。”餘秀華當他在開玩笑。
2014 年 9 月,《詩刊》下半月刊推出餘秀華組詩《在打穀場上趕雞》及隨筆《搖搖晃晃的人間》。此前,為了溝通那篇隨筆,劉年與餘秀華第一次通話。劉年在《多謝了,多謝餘秀華》一文中回憶,雖然聽不太清,但他誇餘秀華的聲音很好聽,“像剝了殼的青筍。”——過了快十年,在和美術館的電梯裡,餘秀華抓著我帆布包上的掛件問:“這是誰?”得知是蠟筆小新,她笑了笑,“哦,聽說我聲音像他。”
他們的溝通由電話轉為線上,儘管餘秀華也只能用幾個指頭打字,但清晰的文字掩蓋了表達方式的困窘。劉年得知,她生活在農村,不能幹活,姿勢怪異,表情不太自然,年收入 400 元。
“我的第一反應是(腦癱)是她詩歌的加分項,第二是我們一定要幫幫這個人。”劉年在《詩刊》的推薦中寫:“一個無法勞作的腦癱患者,卻有著常人莫及的語言天才。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像飽壯的穀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2014 年 11 月 10 日,《詩刊》微訊號將這一組詩以“搖搖晃晃的人間—— 一位腦癱患者的詩”為題釋出,為了更好地傳播,編輯彭敏將“腦癱患者”放進了標題。幾天內,文章點選量逾 5 萬。
雜誌刊出後,《詩刊》編輯部策劃了以餘秀華為主的五個底層寫作者的朗誦會,於 2014 年 12 月 17 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餘秀華由母親陪同,從橫店村顛簸到北京。見到劉年,餘秀華開啟書包,裡面全是為感謝他帶來的雞蛋。
劉年從不掩飾對餘秀華的看重和讚譽,他告訴餘秀華:你不需要做很多事,只要把自己的才華發揮到極致,你是大師級別的人。“我當初給她設定的遠景就是這樣,我覺得她可以拿諾獎。”劉年說。
但事情的發展出乎他意料。2015 年 1 月 13 日,旅美作家沈睿在自己的部落格上發表文章《什麼是詩歌?餘秀華——這讓我徹夜不眠的詩人》,稱餘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1月16日,該文在微信上傳播,標題被改成《餘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夜刷屏。
楊曉燕當時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理想國擔任主編,刷到了這篇文章後第一時間找到了餘秀華,商定出書事宜。在楊曉燕的努力下,從報選題確認到編輯下廠僅花費了 3 天,再到入庫僅花費了 10 天。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於 2015 年 2 月初上市,趕在物流因春節停運前。她的另一本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也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同期上市。

▲2015年,在 《月光落在左手上》 釋出會上,曹凌志朗誦餘秀華的作品,左起:劉年、曹凌志、餘秀華、楊曉燕 圖/歐陽
市場熱烈擁抱了這位被流量山呼海嘯推向潮頭的新詩人。餘秀華的詩集以萬為單位售賣,是中國詩集多年難得一遇的盛況。餘秀華到北京做新書首發,至少有三個攝製組跟隨,兩臺商務車都裝不下。釋出會現場被長槍短炮擠滿,餘秀華小小的身子搖擺穿梭到臺上,紅色長款羽絨服把她裹得像個炮仗,她的妙語在閃光燈和鏡頭裡劈啪作響。
紀錄片導演範儉緊緊跟在餘秀華身邊。兩年後,他以餘秀華為主人公的紀錄長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上映,獲得第 29 屆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紀錄長片評委會大獎。
2016 年 5 月,餘秀華的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在北京單向空間首發。2018 年 6 月,餘秀華出版散文集《無端歡喜》。2019 年 1 月,餘秀華推出首部自傳體小說集《且在人間》。2024 年 5 月,她出版詩集《後山開花》。出書 10 年,她的作品總銷量早已超過百萬。
一片熱鬧中,人們仍未弄清楚一個重要的問題:餘秀華到底是怎麼寫出這樣的詩的?這是自她出名就有的疑問。餘秀華做講座時,我與一位來採訪她的中文專業出身的同行討論,她研究了餘秀華的詩,認為有明顯的學院派特徵。這與餘秀華向來的敘事相左。被問及詩句的來處,她總說“自學”“從天而降”“不知道怎麼就寫出來了”——頗有些老天爺餵飯吃的意味。
我問餘秀華出名前喜歡看什麼書,她的回答是《故事會》、幾本翻來覆去看的《知音》、地攤上買的盜版《武則天》和一本從頭到尾細細研讀的《成語詞典》。“很多書都是成名以後看的。”她說。她的詩才似乎只能被視為天分和勤勉的合力:她說自己天生就愛文字,曾經寫完好幾個日記本。高二輟學後,父母給她盤了個小賣部,她不喜歡跟客人打交道,要麼看書,要麼寫東西。


不是理想主義者
對於商業和市場的簇擁,餘秀華回以同樣熱烈的擁抱。成名之初,她錄製節目《鏘鏘三人行》,主持人問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詩集以極快的速度在走紅後出版?她回答:“這樣挺好的,當詩變成詩集,就是為了賣出去。既然想賣出去,就是一種商品,就應該抓住這一種機遇,對出版社對自己都有好處。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對。”
或許正是因此,出名後,餘秀華的生活變得花團錦簇。她陸陸續續在綜藝節目、談話節目、真人秀節目中露臉,採訪她的記者絡繹不絕,每次舉辦分享會都座無虛席。她長期在留言中回懟網友,關於她的一切很容易衝上熱搜。
她告別了生計的困窘和婚姻的牢籠,一直糾纏羈絆的母親因肺癌離世。生命前 40 年具象的痛苦被蜂擁的名利擠走,她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她喜歡連衣裙,衣櫃開啟五顏六色,來不及收拾時散落在房間四處。她告別了農活,也絕少做家務。在橫店,父親成為日常生活的保障者。村民都知道這個女人會寫詩,但他們的態度依然,會因她離婚而側目,但不會因她殘疾而鄙夷。“他們對我還和過去一樣,這也是我一直居住在橫店的原因之一。”餘秀華說。
她的家鄉因她揚名,各種建設幾乎與她的名聲一起到來,記憶中的村落悉數被新的樓房取代,除了山水與田地,只餘下一個舊日物事——她的老房子。在地圖軟體上,這個地方作為景點被標註,曾經常被叫作“餘秀華故居”。“去他媽的故居,人死了才叫故居,那是舊居。”一提起這個,餘秀華就忍不住罵。
餘秀華越來越像一位明星,但對她的詩作的討論卻越來越少。她承認,現在沒有太多完整的時間創作。“我最想的還是在寫詩上取得進步,是我自己認可的進步。”餘秀華說。
劉年一直關注餘秀華的動向,“她一直作為一個殘疾人在農村生活,骨子裡的自卑給她帶來了對錢的渴望,底層生活帶來了視野的侷限,這都限制了她不敢往藝術的最高峰攀登,小富即安。所以她會跟一些二三流的演員、歌星、明星打得火熱,其實她的才華應該是一流的大師,她至今還在低估自己。”
2017 年,二人在張家界見面,藉著一點酒勁,劉年批評了餘秀華:你的作品一直沒有我給你發的那一組好,你沒有用心思在詩上。你的才華確實非常大,但是你沒有用生命去寫。餘秀華聽後痛哭,哭完指著在座的人說:“你們這幾個人粉絲加起來都沒我多!”
兩年後,餘秀華在微信公眾號上推送文章《【秀華讀唐詩】白日依山盡,你就白白地日啊》。文章中,她“色解”《登鸛雀樓》,招致罵名。她與劉年一同參加詩會。劉年再次批評她。“我不僅沒支援她,反而看起來有點落井下石。我覺得別人批評都是對的,以前我站在她這一邊,現在我要站在對面。我告訴她,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你寫這樣的文章,既體現不出你的反叛,也體現不了你詩歌的才華。”餘秀華很生氣,發了一條很長的簡訊罵他。“罵得很髒。”二人中斷聯絡。
此後,他透過網路偶爾看到餘秀華的新作,深感餘秀華在退步。劉年同是農村出身,他認為自己更能理解餘秀華,“(身份、地位的侷限)不是談不談殘疾,心胸開不開放,是對人生的態度,對錢、地位的態度。(現在)她的很多作品都衝著變現去做。”劉年說,“現在她的詩是在書房編織出來的,生活塗脂抹粉,詩歌也塗脂抹粉。泯然眾人。”
餘秀華曾經發簡訊給他,說他把自己推出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倆是命運的共同體。劉年沒回。“但是我內心說你小看我了,我當時幫你,純粹是熱愛詩歌,出於對詩歌的情懷。多少殘疾人寫詩,我也沒幫。我幫的是你的才華,我幫的是詩歌。她還是不理解,以為我是要在她身上獲得多少利益、多少名聲,她小看我了。”劉年認為,這種對人情和利益的洞察,在餘秀華與人相處的過程中經常出現。“她有天才的一面,也有極其庸俗的一面。她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範儉認為:餘秀華絕非薄情之人,她對長久親密關係裡的人都有感情,也會替對方考慮,為對方留餘地。只要得到過關愛,她就一定會以行動報答。她答應了範儉拍攝紀錄片,就將自己的生活最大程度地開放在範儉的鏡頭前。“她在某種意義上幫助我。她願意成全好友,成全家人,成全別人是一種情、一種義。”他在自己的書《人間明暗》中寫道。
楊曉燕同樣對餘秀華的義氣印象深刻。一次,餘秀華和她一起見領導,對方握著餘秀華的手說:“餘老師一定要一直在我們出版社出書。”餘秀華回:“楊老師在,我就在。”
餘秀華與劉年再次見面,已經過了三年。她在彈唱會上的出現為劉年的活動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她的不吝誇獎在劉年看來是一種尋求和解的訊號。“當時覺得這個人還是有良心。”劉年說。
範儉記得,那次會面結束,劉年語重心長地告訴餘秀華:你一定要寫詩,這是你安身立命的方式。即使不能出版也要寫。你要是每年能寫出十首接近你剛出道時那種質量的詩,我就很為你高興了。
“請你轉達她,沉下心來好好寫詩。”劉年對我說,“寫時代的共振,引發共鳴,別人為此買單,這是一個商人該做的。藝術家要走在前面。她很聰明,但不夠智慧。她曾經為詩歌做出了極大的貢獻,讓當下的新詩被人所知,如果她能夠繼續把她的天賦發揮到極致,她會為中國的新詩正名。”
“一個本來只想自我表達的殘疾農婦需要揹負這麼多嗎?”我問劉年。
“殘疾和農婦影響了她的智慧。她要掙脫這些身份,現在是農婦的痛感沒了,農婦的意識還在。”劉年說。
在《後山開花》的自序中,餘秀華似乎在與劉年隔空對話:“這幾年得到了讚美,也受到了很多侮辱,讓我疼得夜不能寐……我與這世界沒有多深刻的聯絡,憑什麼我要承擔無中生有的惡意?我在內心認為自己膚淺,連最基本的智慧都沒有……我從來沒有脫離生活本身。詩歌,無疑加固了這個生活的底座……我還在寫著,這就完成了我寫作的使命。至於是不是詩歌,或者什麼是詩歌,一點都不重要。我是如此幸運,能夠找到最適合我的方式,用最忠誠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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