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的墮落足以毀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一個幸福的家庭是要靠所有人的努力才能成就。

配圖 | 《雪迷宮》劇照

我的老家昭通位於雲南省東北部,因地理原因,這裡長年受到境外毒品侵害,儘管昭通距離邊境有一定距離,但東南亞國家的毒品氾濫的問題仍然波及了這裡,荼毒著無知的年輕人。
今年因一些私事偶然回到家鄉,聊天中得知村中有兩戶人家,都因家人沉迷毒品而家破人亡,剩下的人不得不出走他鄉,遠離傷心地。其中一個人,三進三出戒毒所,幾番波折才戒毒成功,父母卻沒有等來兒孫滿堂的那一天。另一家是80年代當地出了名的富裕家庭,毒品最終摧毀了他們的生活。
看到曾經村裡蓋得最好的宅院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破敗不堪,心中有些唏噓。在徵得他們的同意後,我記錄下了兩個家庭因毒品一步步敗落的故事。

一九九四年夏天,地裡的烤煙葉已經到了成熟待採摘的時節,剛滿十七歲的餘朝網像往年一樣,一到暑假就和同學一起去各家幫忙摘菸葉,這是他們同學間幾年來的習慣,彼此幫忙摘收菸葉,既能減輕了父母的勞力負擔,也能和同學們天天在一起玩。
在80、90年代,菸草產業是昭通重要的經濟支柱,許多家庭的生計都依賴於菸葉的種植。
餘朝網這次隨同學一共去了十五天。由於天氣原因,小雨淅瀝,路上溼滑,拉菸葉的牛車無法爬上坡,他們真正下地幹活的天數就沒有多少。多數時間裡,幾個人窩在同學家裡打牌聊天,今年新加入了一個叫高恆的同學,正是這個同學的到來,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

昭通的烤煙種植地
連日陰雨,把所有人都困在屋子裡,因為太過無聊,新加入的高恆說他想辦法找點樂子,說完打著雨傘出了門。晚上他回來時,所有人都已經睡了。高恆挨個搖醒他們,說他帶回了“好東西”,同學們睡眼惺忪地坐起把燈開啟,高恆一臉驕傲地從兜裡掏出指甲蓋大的一個紙包,蹲在燈下小心翼翼地開啟,一群小孩好奇地全部湊攏過來。
幾層黃色油紙被逐一剝開後,裡面是一團白色的東西,有的同學已經知道了這是什麼,驚歎著連連退後好幾步。餘朝網和其他幾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追著高恆問個不停。
高恆笑笑不說話,退到一旁的同學趕忙說:“這是白粉,會死人的!”
餘朝網一行人嚇得也後退好幾步。高恆卻說:“哪有他們說得那麼嚴重,只要不常吃,一點事也沒有。”隨後自己帶頭拿出工具吸了一口,吸完後他把工具先遞給離他最近的餘朝網,餘朝網不敢吸,他又遞給另一個同學,那同學猶豫片刻後,拿起工具學著高恆的樣子吸了一口。
看著他們兩人沒事,其他同學也壯著膽子各吸了一口,餘朝網是最後一個吸的,他們總共七個同學,只有一個叫李選的堅持沒有吸,由於他的堅持讓其他人覺得他再不能融入這個圈子,第二天就將李選攆回了家。
這是餘朝網走入不歸路的開始,也是這些曾經風華正茂的少年,墮入無邊黑暗的第一步。

幼年時的餘朝網和同學們
又過去好幾天,按往年的慣例,這個時間餘朝網應該早就帶著同學去自己家幫忙摘菸葉了。可這年餘朝網和同學遲遲不來,那又是沒有通訊工具的年代,母親便出門挨個去餘朝網的同學家找人。
但這時的餘朝網已經跟著高恆和那群大膽嘗試白粉的人去了另一個人家。而母親對這戶人家完全陌生,也就沒找到餘朝網,錯過了最後的拯救機會……

那個時代,昭通的農村尚未迎來外出打工潮,年輕人普遍只有兩條道路可選:要麼透過讀書改變命運,要麼輟學回家務農。還有一些從未踏進過學校門檻的孩子,整日在村裡閒逛,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這使得他們不幸沾染了毒品。
而許多家長因忙於賺錢,直到孩子輟學,開始夥同著社會人員夜不歸家,才意識到他們可能已經走上吸毒之路。相比閒散人群,學生在校讀書,離家的時間更久,父母的約束力更是鞭長莫及,再加之學生數量龐大,身邊的人有一個走入吸毒之路,基本上要好的同學也都步了後塵。等到這時父母發現再來管控就已經為時過晚了。
餘朝網記不清他是吸了幾次就擺脫不了毒品的控制,只記得他和同學隨高恆去的那戶人家是當地臭名昭著的白粉販子。
對付青少年,這幫人通常不會一上來就要錢,而是先給一些免費的毒品引誘他們,進而獲得他們的信任,等到他們成癮,便可以任他們差使,讓他們做更多違法的事情,打架、偷竊、搶劫,甚至是運毒販毒。
餘朝網跟著去的那個人家便是先慷慨地贈予他們微量的毒品吸食,不收他們一分錢,只需要幫他家做一些農活。餘朝網和同學們沉浸在毒品帶來的飄飄欲仙中,心甘情願地留在他家,等他們做完農活身體乏累之時,再扔給他們一小點毒品享受。他們甚至暢想這樣的日子要是能過一輩子該多好。
當白粉販子發現他們已經深陷毒品無法自拔時,便對他們說家裡的農活幹完了,這裡不需要他們了,把他們幾人趕了出去。幾個孩子不敢回家,也不知道去哪裡,不到傍晚,他們就開始鼻涕眼淚橫流,全身像有蟲子在爬,疼痛難忍,他們意識到這是毒癮發作的症狀。他們約著又回到毒販家,還天真地以為再幫他家接著幹活,還能得到免費的毒品,然而毒販將他們擋在門外,換了一副嫌惡的嘴臉對他們說:“要東西可以,拿錢來買!”
幾個孩子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之前他的慷慨都是帶有目的性的,這是毒販用來擴充套件自己生意常用的卑鄙手段,像餘朝網這樣年少無知的青年,很多都是被毒販用這種方式一步步拉下水的。
餘下的時間裡餘朝網和他的這些同學除了後悔之外,就只有身體和意志一步步地沉淪,人生彷彿暗無天日。
九四年的那個暑假,他在臨近開學幾天才回到家,人已經瘦得脫了相,母親以為他得了什麼病,帶他看了幾個土醫生又抓了點中藥回來吃,由於是家中老么,父母只當他是貪玩,對他一個暑假未歸沒有過多責罵。

舊式烤煙房
直到開學幾天後,餘朝網沒去學校,老師找上門,他的父母才得知一切真相。
那是一個週末,餘朝網沒在家,星期天的下午班主任老師來到他家,說餘朝網已經有兩個星期沒去上課了,還有同學反映他帶著班裡的幾個同學在吸毒。
餘朝網的父母如晴天霹靂,母親坐著哭了一陣,將矛頭指向父親,怨他沒有管好餘朝網,對他去哪裡,做什麼從來不管不顧,才會走到今天這步,他的父親呆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母親罵夠了之後,他終於緩緩地說:“我出去把他找回來!”
餘朝網的父親在縣城找了三天又跑到市裡找了兩天,最後他搭上通往昆明的班車,又在昆明找了一個星期,可人海茫茫哪裡找得到,他只能心情低落地回到家裡,對餘朝網母親說:“不找了,就當他死在外面了!”
餘朝網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姐姐早已嫁人,哥哥餘朝東在縣林業局工作,幾姊妹得知餘朝網吸毒的訊息後,全都趕回了家,幾姊妹一邊安慰哭泣的母親,一邊罵餘朝網。也正是那段時間,母親急得頭髮全白了。
另一邊,餘朝網跟著幾個所謂的“好哥們兒”去了昆明,想在那裡大展身手,然而染上毒癮的他們除了偷和搶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城裡他們還沒有膽子偷東西,就潛入附近的村子偷農民家值錢的農具或是雞鴨等可以賣成錢的東西,偷到村裡無東西可偷時,他們折回城裡,夜深之後撬開店鋪的門,翻箱倒櫃地找錢和值錢的東西,在昆明一晃就是三個月時間。
有一家皮鞋店的被他們連著偷了兩次,店主是個中年女人,老公在一家國企上班,住的地方隔店鋪有一段較遠的距離,晚上關了門之後店裡就沒有人了,加之店鋪裡的皮鞋有些挺值錢的。摸清了店主的底細,他們計劃當晚再對這家皮鞋店下手。一行人來到門口,發現店裡的門鎖已換,但撬鎖對於他們來說早已不是問題,三下五除二撬開門溜進店鋪。準備用麻袋裝皮鞋時,屋裡的燈突然全部亮起,大門哐噹一聲被關上,從裡屋衝出來十多個壯實的男人。餘朝網他們被關著門打到毫無還手之力,最後被反綁著手腳躺在店裡,十多分鐘後,警笛聲在店鋪門口響起,警察將他們提上警車帶走。
餘朝網被抓入獄,判了三年。

餘朝網家野草覆蓋的老屋
餘朝網沒被抓之前母親天天哭,一是痛心餘朝網走上不歸路,二是擔心餘朝網在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可這次判決書寄回家裡後,母親突然不哭了,心死一般變得萎靡不振了,瘦了一大圈。
餘朝網被關的第二年,她被查出肺癌晚期,兩個月之後病逝了,這時距離餘朝網出獄不到七個月時間。
關押期間,母親去看過他兩次,第一次是判決寄回來的一個月後,由大姐和二姐陪著母親去,家裡的男人沒一個想去,隔著玻璃門,餘朝網還來不及走過去,母親就先給他跪下,餘朝網著眼前頭髮全白滿臉皺紋的女人,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母親。他捶打著玻璃,心痛到了極點,兩母子除了哭沒說多少話,只是在臨別時母親和兩個姐姐讓他好好改造安心戒毒,餘朝網哭著點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母親和姐姐消失在視線中。
第二次是在她被查出肺癌晚期後,這次只有父親陪著她去,父親也明顯老了許多,眼睛沒有了之前的精神,母親氣喘吁吁地說了幾句話就說不下去了。父親接過話筒,她卻在一旁使勁扯丈夫的衣袖,餘朝網父親知道這是讓他不要說她患病的事,為了讓餘朝網安心改造,這既是一家人共同的約定,也是兩夫妻在來的路上共同的約定。父親對病情之事一字未提,這次的會見誰都沒有號啕大哭,就只是普通的拉拉家常,談談改造之事。
從昆明回來的不久後,餘朝網的母親就病逝了。
七個月後,餘朝網帶著新生喜悅回到家裡,喊著“媽!我回來了!”屋裡卻沒有人應答,駝背的父親走出來,見餘朝網還在扯著嗓子喊母親,父親擺擺手,低聲說:“別喊了!你媽……你媽他走了!”
餘朝網等來了新生的光明,卻沒有等來母親的擁抱。

一九九九年,餘朝網與大哥餘朝東家的保姆張麗結了婚。
餘朝東找了點關係把戒毒出來的餘朝網安排到縣林業局當司機,那段時間是全家少有的高興時刻,餘朝網已經戒毒成功半年。當了司機後,跟著領導四縣八鄉到處跑,吃得油光滿面,走起路來派強過領導。
他長住餘朝東家,時間一長和張麗產生了感情,倆人一開始躲著戀愛,隨著家裡人給他到處張羅物件時他才說出他早和張麗好了,家裡人覺得這是好事,於是就順理成章地給他們辦了婚禮。
婚後,餘朝網因為一點瑣事和張麗吵了架,兩個人冷戰了半個多月,心情也跟著煩躁了半個多月,隨領匯出差回來後,他也沒有回家,而是聯絡了曾經一起吸過毒的一個朋友,讓他帶東西過來,就這樣他走上了復吸之路。
復吸被發現後,他丟了工作,本來張麗也要跟他離婚的,他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地發誓,張麗心一軟原諒了他。在和張麗生活的幾十年中,他常常用這個方法來求得張麗原諒,每一次吸毒被發現,張麗吵著要和他離婚時,他就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乞求張麗,說的話全是發自肺腑痛改前非的話,張麗一次次原諒了他。
餘朝網的下半生,從17歲的夏天開始便已經埋下伏筆。那個夏天對餘朝網來說是一輩子都難以忘卻的。那年的夏天,他眼裡失去了光,天藍不藍,空氣燥熱不燥熱他已經不關注了,他的身體和生命不再受他控制。這樣的變化,不僅是餘朝網個人的悲劇,也是整個村莊的悲哀。

同村的馬能也是因為沉迷毒品而走上家破人亡的毀滅之路。和餘朝網不同的是,馬能是在事業有成的時候走上吸毒這條路的。他的沉淪,更是讓人唏噓不已。
80年代時,馬能已經是當地有名的富豪,他常年奔波在外做生意,家裡的老婆孩子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八幾年的農村人們普遍剛解決溫飽問題,穿的衣服經常還有補丁壘補丁的情況。然而那時馬能的妻兒既不用下地幹活,還幾乎餐餐有肉,穿的更不用說,全都是馬能從外地買回來的款式新穎的衣服,他們家的日子成了十里八鄉所有人共同羨慕的日子。然而這一切隨著馬能染上毒品之後便不復存在了。
馬能曾經是很勵志的少年,他的父母過世較早,作為家裡的老大便挑起了家中擔子,學著做各種小生意供養著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為了養家,他一刻不敢耽擱,什麼生意賺錢做什麼,直到結婚前,他跟人跑遍了大半個雲南,做過幾十種小生意,那個年代資訊差大,生意競爭小,只要是本地稀缺的東西,從外地帶來就一定能賺錢。
而真正讓馬能實現人生第一桶金的是從思茅販木材到昭通開始,他的財富迅速積累,不僅大大改善了家裡的經濟狀況,也讓人不再小看他,出門後也沒人再來欺負弟弟妹妹了。
他在村裡建了大平房,在那個仍舊土坯房遍地的時代,這無疑是富翁的象徵,這一年上門來給馬能做媒的人絡繹不絕,他暫時丟下手裡工作,三天兩頭和媒人出去看媳婦,八三年他相中了一個叫李秀的漂亮女人,於同年底在新建成的平房裡結了婚。
李秀的家境同樣優越,起初她是完全看不上馬能的,但父母之命不可違,馬能是遠近聞名的致富能手,父母相信跟著這樣的人日子一定能過得幸福,在沒有徵得李秀同意時便替她做了主,從相識到結婚,短短只有兩個月,她和馬能只見過兩次面。
婚後馬能很能哄自己的媳婦開心,不過那種哄,多半用的是物質,未結婚之前李秀在家裡屬於養尊處優,結了婚也是養尊處優,而在馬能看來,一切能用錢解決的事都是小事。婚後他買了輛摩托車,經濟落後的昭通在那個時候腳踏車都還是一種奢望,馬能從昆明騎回摩托車之後,讓他的整個人生大放光彩了一段時間。他成了縣裡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四周的人像看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樣跑到他家門前看摩托車,再讓馬能打起火來聽幾聲轟鳴。
看著水洩不通的人圍著摩托車轉,李秀的臉上是驕傲的神情,此刻她才認可自己的男人是很優秀的。

八八年,馬能在昆明認識了一個生意上的新朋友,兩人搭夥在文山又開闢了一條收購木材的新路子,沒過多久這個朋友找到他說他有更快來錢的路子,問馬能願不願意幹?馬能將信將疑地問他是什麼路子,對方俯在他耳邊說:“賣四號!”
常年在外跑的馬能自然知道四號是什麼,他當即搖搖頭說那東西碰不得,隨後對方跟他一分析,文山到昭通的木材路已經是打通了,只要偶爾捎帶一點回去,賺的錢是木材的幾倍!馬能考慮之後同意了對方,兩人到平遠街找到上家,把毒品帶回昭通後,他又在當地找到下家,數著翻了木材生意數倍的利潤之時,馬能整個人是心花怒放的狀態,此後他斷了思茅的木材路,單從文山發木材,而發木材也僅僅只是一個幌子,實則是夾帶著毒品一起運回昭通。
八九年他的合夥人又跟他說平遠街的東西已經被人賺過一道錢了,他有境外的路子,保證是第一手原貨,他們可以不經過任何中間人,冒的是相同的風險但利潤卻又能大翻幾倍,馬能已經被毒品帶來的高利潤衝昏了頭腦,當即沒有猶豫,把所有錢湊給了對方讓他去境外。
對方的這一去從此便杳無音訊,馬能苦等幾個月仍沒有對方的一點訊息,他發覺得自己被騙了,畢生的積蓄打了水漂。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對生活的所有信心。他想起手裡還有一點餘留的“貨”,對朋友的背叛越想越氣惱,而沒有了錢,他不知道該怎樣讓家裡的人活下去?想到村裡的人知道他一無所有之後,又會用什麼眼光來看他?種種複雜的心情攪和在一起,他開啟毒品,用工具吸了起來,在此之前他是一個連煙都不會抽的人,而此刻他選擇了用毒品來毀掉自己的一生。
在昆明待了一段時間,他在一九九一年的年初,身無分文地回到了家,他整個人像得了一場大病瘦了一大圈,精神也是萎靡不振,李秀不知原因,只管伸手向他要錢,而馬能已經沒有錢來讓李秀過優越的生活了。
不久之後,馬能在廁所吸毒被李秀看見,圍繞在李秀心頭所有的疑惑全部解開了,她的丈夫再不是之前那個勤奮的人了,以前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曾經十里八鄉羨慕的富裕家庭走上了歧途,馬能並不是一個無知的人,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選擇了貪婪,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曾經的人生再成功,沾了毒便是一場空。

馬能家破敗的老房子
馬能吸毒被李秀逮個正著的那天,他跪在地上向李秀保證,這是他最後一次。隨後幾天他說要去昆明做生意,李秀天真地以為他會痛改前非,便答應了他,還把家裡僅剩的積蓄湊給他去昆明。然而馬能並沒有去昆明,他住在昭通,手上的那點錢只維持了他半月的毒品開銷就沒有了。他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家……

馬能的大兒子馬雄就是因受父親影響而成為毒二代的人。
馬能和李秀共育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馬能出門在外的那些年,李秀把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馬能回不回來,多長時間才回來她很少去管,只要能給錢讓她和孩子生活就行。
馬雄十歲左右時,父親馬能已經敗光了家產,家裡早已是一貧如洗。他幼小的記憶裡,父親和母親沒完沒了的吵架,然後父親摔家裡的東西,摔到最後再無任何東西可摔時,父親就砸門,家裡的門全都被父親砸得破破爛爛。爭吵停止後,父親又找來木板將砸爛的門補上。
印象中,他的父親從未停止過吸毒,他親眼看見父親當著他們的面一次次跪在地上向母親保證,這是他最後一次了,再不會有下次了,母親一次次哭著原諒他,可第二天他就順手把家裡能賣的東西帶出去賣了,然後又是好多天不回家。他記得有一次,母親帶他們姊妹幾個去外婆家,外公勸他實在不行就把婚給離了,母親搖搖頭說:“你們的安排就是我的命運,不離了,就這樣過吧!”
母親的言下之意既有怪外公外婆當初讓她嫁父親的埋怨,也有接受命運的無奈。
幼小的馬雄見證了家庭的沒落,曾經他們家過的日子和現在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原來他們穿得光鮮亮麗,而村裡其他小孩,一年到頭總是穿一套很少漿洗的衣服。而現在他們總是反覆穿過去的衣服,即使不合身了也只能將就著穿。吃飯時也不再頓頓有肉了,多數時候都是清湯寡水的有得吃就行,他和弟弟妹妹們嚷嚷著要吃肉,母親李秀最多也只是端著碗無奈流淚。
斷了好伙食的馬能瘦了一大圈,村裡人知道他們家已經沒落,明著或暗著地欺負他們,走在路上經常對他們指指點點,失去了家庭的庇佑,在學校沒人再願意跟馬雄玩,因為他已沒錢再用來買東西維持關係,同學們拋棄了他,村裡三歲大的小孩竟也學會恥笑他們家。
那一刻他恨透了父親馬能,也恨透了毒品,以致於他性格大變,不願意再和人交流,放學經常一個人跑到河邊呆呆地坐著。
後來,他因為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打了他一個耳光,他也站起扇了老師一個耳光而被學校開除。回到家後,母親不明就裡地對他是又打又罵“你怎麼就不爭點氣,你就和你那不爭氣的爹一樣把我活活氣死算了!”
母親的話深深傷透了馬雄的心,他就是因為老師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羞辱他的家庭而反駁了幾句話才被打的,母親既然不問清楚原因對他又是一頓打罵,本來心裡在學校就夠難受了,以為回到家能得到一些寬慰,不料母親還把他和自己的父親拿來對比,難道自己就真的這樣一文不值嗎?
輟學之後他的精神像吸了毒一樣萎靡不振,有一天父親回到家,他在臥室裡聽到客廳傳來的打火機聲音,知道父親正在吸毒,等沒了動靜之後,他悄悄溜出臥室,馬能昏睡在沙發上,他翻著父親的衣兜,找出了指甲蓋大的一點東西,裝在身上溜出了門。
他拿著手裡的東西看了很久,這就是讓父親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讓自己的家庭從此沒落的東西。他果真有那麼大的魔力能讓人無法自拔?他抬起手想把它扔了,可轉念一想:父親被毒品所毀,他偏要證明給所有人看,只要意志強大,毒品並不能控制住人,歸根結底,父親和那些同樣吸毒的人只是缺少自控力,甘願自我沉淪才會走上這條路,而他要用親身經歷來證明毒品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的自甘墮落。
帶著這種盲目的自信,他走上了吸毒之路。
兩個月之後,家裡的房子和田地被馬能全部變賣了,買主拿出買房契約,讓李秀他們儘快搬走,李秀哭昏死過去,醒來後說什麼也不搬。賣房的事根本就沒有徵得她的同意,隨後她又罵買房子的人不夠厚道,明明知道馬能是一個吸毒的人,他賣房子只是湊錢買毒,怎麼能這樣趁人之危?
買房的人不聽她解釋,倒是叫來了一些人說這些都是當時在場的證人,他們可以完全作證,雖則作證,實際上是在威脅他們儘快搬走。
李秀一家搬回了老宅,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搬回老宅後,村裡的婦女們打著來看李秀娘幾個的幌子,實則是在譏笑一下這個曾經風光的女人和家庭如今過的日子,李秀知道她們的陰謀,才搬過來的第二天就閉門謝客,任那群婦女在外頭怎麼喊,她就是不開門。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的馬雄已經吸了兩個月的毒,完全像變了一個人,意志消失殆盡,每當剛有斷吸的念頭時,腦子裡除了想到毒品,所有一概東西全都容不下,什麼母親的眼淚,家庭的榮辱完全不值一提。
毒品帶給人的是來自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傷害,生理上一旦毒癮來時便眼淚鼻涕橫流,全身猶如螞蟻啃咬一樣,而心理的傷害則是讓人意志消沉,大腦遲鈍,最主要的是即使一個人戒毒成功,但毒品帶來的成癮性依賴會終生留在大腦裡,一旦意志再稍有薄弱,立馬就會復吸,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人戒毒幾年甚至幾十年還會走上覆吸之路的原因。
馬雄低估了毒品的傷害而高估了自己的意志,他沒能再戒毒成功,走上了和父親馬能一樣在外偷雞摸狗的事。
二〇〇四年,剛滿二十歲的馬雄因注射毒品過量死亡,同一年妹妹馬尼受不了家庭變故而帶來的壓力,在學校跳樓自殺。兩年後,馬能偷東西被人活活打死。
因為輕視毒品的危害,一個原來完整而幸福的家敗落了。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四歲的餘志超帶著八十歲的爺爺去看第三次強制戒毒的餘朝網,這是圍繞在這個家庭揮之不去的陰霾,因為餘朝網的三進三出,餘志超性格變得孤僻,而老人身體一天已經不如一天。這是餘朝網的父親第一次來戒毒所看他,曾經兩次別說是看了,誰要在他面前提起餘朝網都會被他一頓痛罵,而如今他願意來看兒子,是因為他感覺自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對兒子總有說不完的怨恨,也有說不出來的抱歉。他依舊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那時對兒子多關心一些,如果那次去昆明能找到他,帶他回家,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
但這一切現在都無關緊要了,也許看過這一次,下次就再沒有機會了。
戒毒中的餘朝網胖了,臉色也比之前紅潤,頭髮白了一半。他看著消瘦的父親還是忍不住流了淚,父子倆隔著玻璃門對坐,拿起話筒卻是久久說不出話,過了許久餘朝網才說:“爸!謝謝你能來看我!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餘朝網的父親搖搖手讓他不要說了,他不是來聽兒子的什麼懺悔之類的話,只是來履行一個將死之人的最後一點心願。
老父親只簡單說了一句:“你也為人父了,如果超超也走你一樣的路,你是什麼心情?”
餘朝網低頭啜泣,老父親再不想說一句話,他將話筒遞給餘志超,餘志超搖著頭不想接,餘朝網晃晃手中話筒,示意他拿起話筒自己有話要說,餘志超不情願地拿起話筒,餘朝網呆呆地看著兒子,眼裡的淚瘋狂打轉,兒子讓他有話就說,他抹了把淚說:“兒子都長這麼大了!超超,爸這個樣子沒資格跟你說什麼,只一句話,我是你人生路上的反面教材,以我為戒你的路就一定不會偏的!”
從戒毒所回來半年後,餘朝網的父親過世了,他帶著對餘朝網說不盡的愛和恨離開了這個世界,生命除了留給餘朝網遺憾和悔恨之外,再沒留下什麼。
餘志超從小便看著爸爸一遍涕泗橫流的道歉懺悔,一遍又無法控制地復吸,他內心深處非常鄙夷和忌憚父親那種反覆無常的性格。這也導致他從小缺少信任感,性格也變得孤僻不願與人交流。
二〇二〇年,餘志超在佛山工作時遇到姚詩夢,這個女孩的出現,讓他的性格逐漸變得開朗起來。
姚詩夢也是雲南昭通人,早三年來到佛山,而倆人從相識到相愛的背後原因,是姚詩夢也有個吸毒的父親,自小父親就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一兩次不是打母親就是偷家裡的東西,家裡已經被他偷得只剩個空殼了,母親一忍再忍,等她們兩姊妹大些後,就帶著她們離開了老家,現在父親在老家是死是活她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能是由於相同的家庭背景,倆人剛聊上就彼此惺惺相惜,很快確定了關係。
二〇二一年,剛滿二十一歲的餘志超和姚詩夢在佛山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張麗千里迢迢從昭通趕來佛山參加兒子的婚禮,一對新人只有雙方的母親在場,姚詩夢的父親已經斷了訊息不知所蹤,餘志超的父親正在戒毒所裡進行第四次強制戒毒,婚禮有一種殘缺的完美。一對新人哭了,兩親家母也哭了,哭她們生活的委屈,哭她們一路走來的不易,也為一對新人的結合而高興地哭,張麗看著已經長成大人的兒子,語重心長地叮囑:“你們能好好成長起來走到今天不容易,珍惜生活,你們要更加珍惜對方,不要走入人生的偏路。”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一起吃頓飯,這種極其簡單的要求對於馬能的小兒子馬華來說卻是一種奢望。
二〇〇六年馬能因為偷東西被打死時,馬華才十歲,處於似懂非懂的年紀的他過了很久才明白這個家因父親和哥哥帶來了太多的屈辱。哥哥和父親相繼死後,他幼小的心裡竟有一絲高興,以後他的家再不會有關於哥哥和父親的風言風語,自己也不會因為他們而受到排擠。只是每每想起姐姐的死,他心裡總是有說不出的滋味。
家庭的接連變故讓李秀一病不起,女兒的死對她的打擊最大,讓她一度想要自殺。幸虧被馬華髮現。

馬華在外公老宅上建起來的新屋
馬華沒讓母親失望,他不抽菸,因為有心理陰影,自小聽說有不懷好意的人會將白粉放在香菸裡讓抽的人上癮,以達到拉其下水的目的,他不管這句傳言是真是假,自己一支菸也不抽,更不會接受別人遞來的香菸。退學後,他跟著大舅家的兒子去外地打工,掙的錢除了留一點生活費,其餘全部寄回來給母親。
深受毒品傷害的人過起日子來總是小心翼翼,因為他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不敢再失去僅有的東西了。
二〇一九年,馬華談了女朋友,兩人都想結婚了,他想回老家重新建房,大舅說:“你在那邊已經沒有親戚了,我們就是你的親戚你還回去幹嗎,就把你外公的老屋推了重建就行,這房子是留給你的,我和你二舅讓你們回來住時就這麼決定過了。”
一個人的墮落足以毀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一個幸福的家庭是要靠所有人的努力才能成就,聽到大舅的話時,馬華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他走過去緊緊抱住大舅。
二〇年,馬華的新房正在修建中,兒子出生了,當他抱上兒子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應該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父親!
後記
寫這篇文章前,我聯絡了餘朝網的家人,得知他已經戒毒成功,現在四川宜賓打工,他的人生還有重啟的機會,這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目前,我國全面推行社群戒毒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社群戒毒就是指吸毒成癮人員在社群的牽頭、監管下,整合家庭、社群、公安以及衛生、民政等力量和資源,使吸毒人員在社群裡實現戒毒,期限一般為3年。吸毒者每隔一段時間要到社群派出所做尿檢,如果尿檢不合格,就要進行2年的強制戒毒。
一位朋友在當地戒毒所當管教的朋友透露,現在的在押戒毒人員對比疫情之前下降了百分之六十左右。在管理方面,我們這裡現在幾乎每個村重要的路口都有攝像頭,且每個村配有掛鉤警察,對每家每戶的情況他們都很瞭解,在這種雙重震懾下,原來那些出售散包毒品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了。國家在疫情期間建的邊境隔離網即阻斷了疫情,同時也阻斷了境外毒品的流入。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實習 | 春曉

龍四舍
喜安靜,喜獨處,人生過而立才走向成熟的中年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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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雪迷宮》(2024),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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