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大火與小紅書對賬，照出真實美國

文 | 劉夢龍

特朗普馬上就要登基了，可他要接手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帝國呢？

就在特朗普登基前夕，兩把沖天大火照亮了整個帝國，顯露出我們未曾想象過的可怕姿態。一把火在加州，燒得名城洛杉磯危在旦夕，哀鴻遍野。另一把火在網上，大批美國網路難民湧入小紅書，跟中國人對起賬來，直燒得國人目瞪口呆，帝國體面蕩然無存。

過去，中國有個典故叫犀照牛渚。說晉朝溫嶠路過武昌，泊船在牛渚磯，這裡水深不可測，據說下面藏著妖怪。溫嶠就讓人點燃犀角，果然見到千奇百怪的水族，世所未聞。這兩把火，哪怕一閃即逝，也確實照出了一個我們朝夕相處，過去自認為熟悉，其實卻非常陌生的異界。

就算特朗普登基了，大發神威，把這兩把火熄了，有些東西一旦被照亮，顯形了，就算人們再想裝作原來沒見過的樣子，就像被人識破畫皮的惡鬼，是真做不到了。

這兩把火所呈現的亂象當然是當代美國衰相的一端。而更直白地說，它們照亮的是一種美國真相。就是美國這個國家，其統治從來都不是構建在對人民負責這個基礎上的。如果按中國人的視角，明明帝國依然擁有天量的財富，巨大的資源優勢，居然對社會中下層如此敲骨吸髓，而對洛杉磯大火這樣的社會公共事務居然如此不負責任。這確實是匪夷所思的，難道美國的統治者不怕國家就此完蛋嗎？而中下層的美國人又如何能忍受呢？

這種匪夷所思，本質上說是有些東西已經超出一般中國人的合理認知，不是一般中國人所能接受的。那就是諸多美國人雖然也在大肆抱怨，但他們其實能忍受這種社會體制，其忍受力足以震驚以吃苦耐勞自豪的中國人。

這就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美國，是這樣一種社會造就的人，他們抱怨完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的，而不是轉頭就去造反。這種中國人看來極度糟糕的社會治理體系，對他們來說是長久存在且有相當合理性的。

它實際上可以簡單概括為，於中下層而言，統治者既不可靠，乃至本就與自己對立，自然覺得政府少管一點為好，離我越遠越好。上層人物就算宣稱要解決公共領域的難題，十有八九也只是藉機斂財攬權罷了，既不需要我支援，也不需要我反對。至少在過去的二百多年間，作為殖民地轉化的移民國家，美國確實是資源豐富，廣闊天地，擁有足夠多讓人們逃避苛政的深山大澤。

同樣，盆滿缽滿的美國精英階層享受著更多權力卻承擔更少的社會責任，這麼好的事情哪裡去找。他們自然會認為這是一種狂野自由世界的特殊優勢，立國之本，只有軟弱的社會主義者才無法理解。

這種我們難以接受與理解的社會形態，恰恰是美國社會上下之間長期博弈後形成的。換而言之，你如果不能完全接受它，成為其中弱肉強食的一員，並充分運用這個邏輯去面對社會生活，那麼你就算入了美國籍，住了幾十年，做了不少工作，表現出皈依者狂熱，你依然不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或者說你只是食肉動物王國中的食草者。

這一點，其實頗類漢匈之不同，你認為是對方不可接受之處，或許在對方看來恰恰是優勢所在。近代以來，由於西方世界在現代化方面的先發優勢，華夏古國一敗再敗，導致很多中國人有意無意把西方當作人類文明的更高階段，從而完全忽略了文明的異質性。由此，在中國近現代發展道路上造成了許多問題，不斷被糾正，又往復出現。

我以前就談過這樣的一個問題，就是中美兩國從社會運轉、國家文明的底層邏輯來說就不一樣。面對同一個問題，可能中國人覺得天崩地裂，眼看國將不國，美國人只是覺得確實很糟，遇上算我倒黴。由此問題導致的最終結果，也會有極大不同，可能在一邊是驚濤駭浪，另一邊不過是死水微瀾。

我們常說美國人不能理解中國人，但中國人對美國也同樣充滿了一廂情願的誤解。過去，許多人刻意給美國塗脂抹粉，試圖把美國裝扮得更合乎中國人的胃口。而另一些人奮起反擊，也有意利用這種中美社會運轉邏輯不同導致的大相徑庭。

根本上說，強行用中國社會運轉的邏輯去解釋美國社會發生的事情，只會隨著各種事態的不斷發生，南轅北轍，直到徹底偏離事實。最終會發展出一個極為可笑的狀態，無論是挺美國，還是反美國，眾多正牌美國人都被相當一部分中國人開除了美國籍。

為了更好展示這種差別，我覺得不妨仍然以救災為例好了。救災是一個政府最容易遭遇的緊急狀態，而這種時候是最暴露本質的。美國人面對災難，確實有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態度。比如2021年德州科羅拉多市長Tim Boyd在面對大暴雪時，就真情表露貢獻了一段經典名言。

“沒有人欠你們和你們的家人任何東西；地方政府也沒有責任在這樣艱難的時刻支援你們。是沉是浮，這是你的選擇。市、縣以及供電商或任何其他服務機構都不欠你們什麼！我已經厭倦了那些尋求施捨的人。如果你沒有電，你就得挺身而出，想出一個讓家人溫暖和安全的計劃。如果你沒有水，你就跳出條條框框想辦法解決家人的生存和供水。如果你因為沒有電而坐在寒冷的家中等待別人來救你，你的懶惰就是你受教育的直接結果。

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弱者將被淘汰。上帝給了我們在這種時候救活自己的工具。可悲的是，救災是社會主義政府才會乾的事情：他們讓人們相信，少數人會工作，其他人就可以依賴施捨。”

這段話極好闡述了某些美國社會精英的治理心態。如果對比洛杉磯山火，我們就會發現，這絕不僅僅是德州紅脖子的囈語，而是真的得到了深刻實踐，獲得了各種意義上的巨大成功。

首先是災前，大家都知道加州年年山火，你既然沒法搬走，確實該早做準備。而這次洛杉磯大火，由於火災風險高，保費漲幅又受州政策約束跟不上美元通脹，不少保險公司果斷拒保。眾多山火受害者最終只能傾家蕩產，自認倒黴。

這點就以讓國內許多人破防。說起來，我所在的山區也很久沒下雨了，火警指數居高不下。那麼看看最近基層幹部在做什麼，除了下沉到村裡巡山護林，抓違規用火，就是挨家挨戶催著村裡人簽字上農房保險，保費政府出，就負責兜底。這是標準的中國式社會治理，所謂曲突徙薪，盡力做好準備，防災減災。

而在堅強的美國，你甚至不該抱怨保險公司。他們做的難道不是一個合格企業正常合理的商業行為嗎？你要不能接受，就該努力加錢來說服他們，或者找到願意承擔風險的商人啊。你反正也知道政府是不可靠的，凡事我們都交給市場，交給社會，這樣才自由高效嘛。

什麼？你在小紅書上抱怨，你能活著，為一日三餐要打三份工，甚至要為午餐貸款，欠了一屁股債，真沒有多餘的錢再加價了。那麼，你應該更加努力賺錢才對啊！這是堅強的美國，你要做一個堅韌的國民，不能指望聯邦政府像帶你出門郊遊的老孃一樣安排好一切！

接著是救災。這次讓不少國人破防的大概是用水和房屋問題。大旱，沒水可以理解，但資本家種開心果有水，消防員救火沒水，對國人來說就很難接受了。可你如果站在資本家的立場，又會不會覺得這真是了不起，哪怕熊熊大火，遍地是字面意義燒紅眼的老百姓，國家依然能信守合約。該我的水，每一滴都用在賺錢上，這是多麼讓資本家感動的理想社會，合眾國的核心競爭力所在啊。

順便一提，山林火災缺乏合適水源是普遍現象。國內也有類似的困難，解決的辦法是鄉鎮基層要負責找預備水源，建設蓄水池，搞半專業消防隊，購置滅火裝置，儘量處理前期火情，組織後勤保證。而專業隊則大力提升裝置建設，體現新技術特點，突出一個工業超級大國，工業產品量大管夠。

但在堅強的美國，這些改進是不需要的，是不成問題的。森林火災是自然更替是一部分，該燒，這是符合林業和環保先進理論，早就有專門論著，是站得住腳的。中國人那種小題大作，前怕狼後怕虎，反而是落後的、浪費的、膽小的、不必要的，是社會主義的軟蛋才會做的。至於山火不幸燒到了房子，燒就燒吧，你作為房主，找不到保險公司兜底，那是你的問題。萬一沒逃掉，你燒死了，這不也算解決問題了嗎？

說到房子，洛杉磯大火如今無可收拾，實際上是從失控山火變成了失控的城市火災，根本性質已經變了。如果只是山火，就像我前面說的，很容易可以論述，這是環保合理的，不值得大驚小怪。

導致城市火災失控的，就是那堆老舊連片木屋，這也讓不少國人破防。這個專有名詞，在我國一般是形容空心化農村的，而在美國居然是建築主流。在年年山火，火災隱患超高的地方，能為了僵化的建設和驗收標準，百年如一日地搭建木房，確實是非常不可思議。

如果放在中國，雖然大家都在抱怨，行業安全做得很不好，執法束手束腳，人人好像都在背定時炸彈，亡羊補牢才是常態。但逢大災必改，大災推動大進步，至少是能做到的。從事安全領域的想必都深有體驗，一地有事，全國吃藥，這是最常見的事情。

但在堅強的美國，這些改進顯然也是不需要的，是不成問題的。你應該站在各位專員，各大公司，經銷商，大洋彼岸百萬漕工的立場，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國家啊。何必去聽那些無知小民年復一年的哀號，煩惱一旦出事，大家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又該如何改進。

建木頭房這事，也是透過民主程式，好不容易立了法，百姓們當然要遵守，一切按定好的規矩來。叫他們住木頭房子，就要千秋萬載住下去。雖然這既不便宜，也不安全，還要年年繳稅。可這養活了多少專員老闆啊。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一代代人躺著不動就能賺，這才是理想的自由資本主義天國。

最後按理說是災後。雖然這大火還沒熄滅，不過總是會熄滅的，正好滅了為川皇登基獻禮。現在，其實加州政府已經給災民一點小小禮物了。由於慘遭火災，房屋成灰，這些不幸的災民可以免除三分之一的年度房產稅，只要交三分之二就好了，因為這三分之二是土地價值。你看這可是屬於你的土地，火燒不掉，雷打不動的私人土地，社會主義佬羨慕還來不及呢。我想大家也猜到了，又有很多軟弱的中國人要破防了。

眾所周知，大美國是個多難興邦的國家。幾乎每年，我們都能看到美國式救災和中國式救災的對比，尤其是美軍和解放軍的對比。我們都知道，解放軍奔赴災區，大家夾道歡迎，可算把子弟兵盼來了。而一旦美軍趕赴災情，他們都是如臨大敵，全副武裝。簡單說，解放軍是去救人送飯的，美軍是去看家護院的。

當然，美軍是去維護社會秩序的，和共軍不一樣，人家是專業的，心無旁騖，才更加可靠。但你換一個立場，你作為美國的既得利益者，生活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完美社會，吃這些下層人，吃得腦滿腸肥。如今社會秩序瀕臨崩潰，那些一無所有的下層人徘徊在你的莊園之外。這時，天兵天將來保衛你，保衛社會秩序，又是多麼及時可愛啊。

只有那些軟弱的社會主義者才覺軍隊該去救災，這是多麼本末倒置啊，必然也是軟弱的軍隊吧。至於社會救濟，美國當然也是有社會救濟，自然會有良善又專業的鄉紳、政客、資本家、慈善家來組織，來募捐，來主導重建的方向。有錢大家賺，即使在廢墟中也不忘創造價值，一魚多吃，挖出潛力，這才是資本主義的真諦。

所以，如果你看了這些覺得不舒服，不習慣，立場不堅定。那麼，你恐怕不是一個合格的資本主義接班人。

一個真正合格的資本主義接班人是什麼樣的呢？據美國政客新聞網（Politico）、Axios新聞網等媒體報道，當地時間1月17日晚，美國當選總統特朗普釋出個人加密貨幣$TRUMP，其價值在一夜之間大幅飆升，市值已超過50億美元。看吧，你沒想到吧，難怪人家川總能當大總統，要和馬聖人一起攜手救國。

我們中的很多人覺得現在的美國好像不如以前的氣象，今不如昔了，這其實是不對的。今天的美國，其實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像美國，更忠於核心立場，發揮自由世界優勢。

倒不如說，過去由於技術不成熟、外部環境壓力，種種限制使美國的統治未能臻於極致。而在冷戰後，無敵國外患的隨心所欲裡，美國統治階層得以同心協力，大步邁進，才實現了今天的偉大自由，榨取血肉的效率可比過去高多了。美國作為晚期資本主義的燈塔，山巔之城並沒有暗淡，反而更加明亮奪目了，足以吸引全球醉心於剝削的豪強們。

同樣，很多人覺得，經過小紅書的對賬，中國的西化派是不是要完蛋了，幻想破滅了。然而，並不會這樣。一個如此弱肉強食，敲骨吸髓的社會，對一些掌握社會資源的人來說，是有莫大吸引力的。無論在東西方，有很多人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吃人的人，不是被吃的人，這就是他們的好社會。那些西化派，從來都有兩套敘事，對不同人描繪的天堂是不一樣的。他對一些人所描繪的天堂，只不過，恰恰對他們糊弄的另一些人是地獄而已。

中國的社會治理當然，至少在我們看來，比美國的社會治理似乎更符合我們的道德。中國社會是一個倫理社會，而美國社會才是一個契約社會，這是雙方基本運轉邏輯的不同。所以，如果你站在美國優勢階層的立場上，你其實能得到更多，要付出更少，會深深覺得這才是帝國的優勢所在，並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不必要的道德壓力。而在中國社會，這是做不到的，不可能的，要完蛋的。

我們回過頭，中國的社會治理是帶有道德責任的。中國作為一個有悠久歷史的中央集權的大政府，從來都要為全社會兜底。中國最終會在近現代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和這種政府理所當然要負擔公共責任的傳統政治倫理是有密切關係的。責任和權力始終是對等的。這一點的好處，就是自古以來，中國政府都有著非常強的動員力，足以抗擊各種巨大天災，建設維護堪稱奇蹟的國家工程，由此支撐了一個古代生產力極限的統一大帝國，二千年不易。

而從殖民地轉型的美國政府，理論上就輕裝很多。像美國著名的流浪漢問題，就是不兜底的產物，甚至是自由的象徵。哪怕在美國冷戰勝利後，新千年的極盛時期，這個問題依然很嚴峻，造成了大量嚴重後果。但整個美國社會漠然視之，聽之任之。

而在中國社會，這就是對資源的極端浪費，是災難，是亂象，是社會不能接受，政府必須去管的。不要說像美國一樣，富裕中產、退伍軍人轉眼就變流浪漢，中國政府甚至會發動轟轟烈烈的大扶貧運動，要徹底消滅絕對貧困。

而在美國統治層看來，這算浪費社會資源，甚至是干涉個人自由了。至於節約下來的資源，除了供有力者享受，正可以僱傭更多社會力量，來維持統治，妝點繁榮，壓榨更多社會資源。所以，美國政府其實也是一個大政府，甚至在他們看來，可能他們的政府運轉才更有目的性，更合乎統治階層的利益，更遊刃有餘。

同樣，我們也能看出來，在小紅書對賬運動中，我們一般人認為比西方好的，往往就是我國社會主義的成分。這些成分其實也符合我國自古以來的社會組織原則。但是，我們也很難不注意到，中國社會隨著現代化的腳步，特別是市場經濟的腳步，有非常多，非常強的聲音，是主張削弱這些部分，向國際先進方向看齊的。

而這種主張，對社會有力階層是具備吸引力的。甚至從短期來看，好像政府的負擔也輕了，少了許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官僚的責任也少了。政府之外的專業人士也得到了更多資源，市場的資源配置作用得到了更充分有效地發揮。

然而，我們必須指出，不會有這樣的好事。中國不能走西方的現代化道路，這不是在標新立異，而是中國社會固有文明結構決定的。中國政府的強大是有賴於它的可靠，過多地放棄社會責任、道德責任，並不會使行政變得更加高效，只會加速整個社會的劣化。

當代西方的情形，用中國古人的話就是典型免而無恥，看似事事都依規守法，上下都在講道理，摳條文，文質彬彬，實際上是玩法弄權，不講道理，率獸食人。中國社會在極大程度上，是由廣泛的，更高標準的倫理道德所維繫的。中國的老百姓，就是這樣的老百姓，是用兩千年時間養成的，就像美國的老百姓也是用二百五十年時間，不斷篩選出來的。

中國不可能變成美國的樣子，就像美國的社會精英不但不會羨慕中國，反而看中國式治理如異端，如大敵，如洪水猛獸。實際上，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存在和實踐，很可能就是對西方社會秩序的極大挑戰和威脅，兩者是很難共存的。而如果中國依照某些人所鼓吹的，像西方國家那麼搞，絕不可能像美國那樣亂而不倒，只會失去人心，而人心一去，國家大勢就去了。

無論如何，在火光的映照下，特朗普就要紅紅火火的登基了。美國作為一個馬上就要二百五十年大慶的國家，用我們的歷史經驗，似乎也該進入典型的王朝末期危機了。其實，我也很期待特朗普在任內能做出什麼驚天偉業，使美國的社會實踐達到一個新高度，是變法成功續命也好，是變法失敗添亂也好，都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寶貴經驗。對人類社會治理下限的探索，也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