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音樂圈中的不平等:草粉無關性愛,而關於權力

2月24日,也就是三個月前,上海“育音堂”的吃瓜觀眾收到了這樣一本小冊子——《草粉無關性愛,而關於權力》。
小冊子照片截圖
爆炸性的標題下面是“性冷淡”的序言。

小冊子照片截圖
主要內容共分為六章,分別是:
1 我們追求什麼樣的性愛?
2 權力關係是什麼?
3 為什麼我們反對摻雜了權力關係的性愛?
4 為什麼“草粉”中存在權力關係?
5 這種關係會為樂迷帶來怎樣的傷害?
6 我們希望怎麼做?
(點選文末“閱讀原文”可獲得電子版文件)
分發小冊子的是兩位高校學生,我透過朋友聯絡到了她們。聽完她們的講述,我才知道這項行動背後是許多人的痛苦與掙扎。
行動始末

舉牌行動其實有兩次,第一次發生在今年的1月14日,也是在這個名叫“育音堂”的live house裡(live house是指小型現場演出的場所),標語是“No Drugs, No Unequal Sex(拒絕毒品,拒絕不平等的性愛)”
第一次行動照片
但那一次行動的反應平平,於是她們醞釀出了第二次。2月24日,還是在上海的“育音堂”,還是在一場演出中,她們再次舉起了牌子,這次的標語是“If you fuck fans, go fuck yourself(草粉?去草你自己吧)”。與此同時,她們還印了一些小冊子分發給現場的觀眾,於是我們就看到了文章開頭那一幕。
第二次行動照片
更直接的標語表達出了事實和行動者的憤怒,“草粉”兩個字更是直戳現場觀眾的神經
由於小冊子裡明確指出問題出現在上海高校搖滾圈,圈內人士很快做出了回應。但這些所謂“圈內人士”的態度都是消極和否定的,live house的場地經營者認為行動會帶來負面影響,而樂手們則覺得自己和搖滾樂被“抹黑”了。
他們急於撇清關係和自證清白,卻沒有人去反思兩個大學生丟擲的問題,即“草粉背後的權力關係”,甚至有人聲稱“樂手與歌迷之間根本不存在權力關係”。
某樂手的論證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權力關係存在於任何兩個人之間
比如,很多女生都害怕獨自走夜路,在偏僻的道路上遇到“壯漢”都要儘快跑開。儘管這兩個人可能根本素未蒙面,也形成了一種臨時的不平等權力關係,它是由體力差距、性別規訓、包容強姦的社會文化和司法體系共同產生和維繫的。
由此可見,權力關係無處不在,不是隻有掌握了別人工作、學業等生存資源的人才能成為權力上位者。搖滾作為一種有影響力的“象徵符號”,無法否認自身也是建構權力的一塊磚。
在遭受搖滾樂手的攻擊後,行動者原本也想做出類似的反駁,但是兩個普通學生想要獲得話語權談何容易?她們的論述被不斷攻擊和忽視,不僅如此,“對手”的優勢地位還使得她們在網路上面臨著輿論的圍剿。
那麼,回到最初的疑問:她們為什麼要做行動呢?她們背後的痛苦和掙扎是什麼?
混跡在搖滾圈的這一年裡,她們目睹和親歷了許多暴力與控制。某女生因為不懂搖滾樂而感到自卑,作為樂手的男友更是以此貶低、羞辱她,令她的精神狀況不斷惡化;某男樂手多次透過電話或面談羞辱因他得抑鬱症的前女友;某男樂手明知女友身體不適,卻還要她吃避孕藥,只因為自己不想戴套……
這些親密關係中的暴力和精神控制,並不止出現在搖滾圈內,但在這個圈子裡受到傷害的女孩卻很少被給予重視與共情。
這裡不得不提到一個群體——Groupie,中文中諧音稱為“骨肉皮”。groupie原本的意思只是追星族,ta們在巡演期間追隨歌手或樂隊,並且通常希望與他們產生更多的聯絡;但中文的“骨肉皮”則增加了這個詞的性暗示意味。搖滾圈的人們已經約定俗成地使用“骨肉皮”和“果兒”(源於北京方言中對女性的代稱)這樣的詞彙,特指那些以睡男樂手為目標的女性。
受到這種語言和觀念的影響,人們單一地把和樂手們發生關係的女孩們看成為了追逐自由另類生活體驗而“主動送上門”的狂熱分子——她們開放、隨性,對主流生活的態度異常灑脫,又怎麼可能被強迫、被暴力呢?然而,groupie、果兒都被極大地客體化了,她們成為了歌曲和都市傳說中的點綴,我們極少能看到她們自身講述的故事。
《幾近成名》(《Almost Famous》)是為數不多從groupie視角拍攝的關於搖滾樂的電影。
在充滿守貞文化和蕩婦羞辱的主流價值觀裡,女孩們的性自主被看作原罪,而在搖滾圈“性解放”的敘事氛圍中,她們的拒絕成了“欲拒還迎”,反抗則成了“矯情”或“仙人跳”。
揭秘不平等

從一些男樂手的回應不難看出,他們對性別之間的權力關係毫無概念,對周圍的環境也缺乏覺察。事實上,地下音樂圈長期存在的性別歧視,和自上世紀70年代延續至今的有毒的陽剛氣質,都是滋生不平等的土壤(注:本文中的“地下音樂圈”指與主流音樂圈相對的,有獨特的演出場所、傳播方式和受眾的音樂圈。其音樂形式包括但不限於搖滾樂、民謠等)
我接觸到一位曾經近距離觀察過地下音樂圈的女性Liz,她對我的講述,或許可以帶我們得以窺探一部分暗藏在“自由與解放”背後的不為人知的灰暗面。
“司空見慣“的性騷擾與性暴力
Liz在北京讀書期間,找到了一家教學機構學習樂器作為興趣愛好。在學習之餘,她認識了一些身為樂手的朋友,開始接觸這個圈子。
而今她早已遠離了那個圈子,但回想起那段時間,依然有些不適。
她想起自己當時總是被周圍的人所凝視,比如經過男生的身邊,會感到他們從上到下地打量自己。
那個圈子中以男性居多,大家常常毫不避諱地談論性或者親密關係,也會開一些越界的玩笑。不過,在那樣的環境中,你常常會誤以為那是一種調情。
“回想起來,很多話會讓你感到不舒服。我想那是一種性騷擾。只不過在那種標榜開放與自由的氣氛中,說出‘性騷擾’這三個字都會顯得矯情。”Liz說。
這種由男樂手們營造出的“性自由假象”,往往會在一對一的關係中暴露出其惡臭的本質。透過兩位行動者、Liz以及其她一些當事人的講述,我瞭解到這個圈子內的很多女性在經受著性暴力
比如,承受無套(高危)性行為,被強迫服避孕藥,疑似懷孕的女生遭到男友冷漠的對待,男生在發生性關係時無視對方的想法和要求等等。
我們也許可以將這些暴力歸咎於性教育不足,但無知一定會變成暴力嗎?暴力的本質是控制,是建立或維持不平等的關係,男女間不平等的權力關係才是這些性暴力產生的根本原因
當我們的社會教育男性要在性關係中採取主動姿態,相反卻教育女性不要談性時,都是在給這種不平等添磚加瓦,其結果就是女性在性關係中失去了主導和平等協商的權利。
當然,不只是性,語言暴力更是常見。
“我和幾個樂手交往過。其中一個的性格很暴烈,當我對他表現出不順從,他甚至威脅說要殺了我。儘管相比於他軟弱的行動,這句話是那麼空泛無力,但他當時仍然在用語言展現他身為男性的控制權。” 
“當時也跟圈內的朋友提起過這件事,但男生們普遍反對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這麼對女人說話很不男人’。”Liz說,“他們沒有意識到,女性應該作為平等的個體去被尊重,而不是需要特殊的照顧,以彰顯男性作為‘庇護者’的力量。

後來,Liz在生活中又聽到過很多類似的論調:有人會指責對妻子施暴的男人“怎麼能打女人”;即使小學生也能隨口說出一句“好男不跟女鬥”。
“也許我們生活的世界到處都有這樣的偏見,而地下音樂圈只是這種偏見的高發地段。”
排斥女性的地下音樂圈
由男樂手主導的地下音樂圈,幾乎一直都在排斥女性的參與。
搖滾樂初現於上世紀50年代的美國。受當時社會文化的影響,女性還無法上臺表演,但這種新興叛逆音樂對人的吸引力又是那麼強大,所以如果有女性想要進入這個圈子,追求男樂手、與之發生聯絡或許就成了唯一的途徑。就這樣,女孩們環繞在樂隊周圍的景觀興起,很多人眼中女人靠睡樂隊成員混跡搖滾圈的印象也漸漸成型。
雖然隨著時間的發展,女樂手已經開始越來越多地湧現,但對她們來說,搖滾之路走得始終要比男性坎坷得多。“和男樂手交往的時候,他們總會貶低我的演奏。我承認自己沒有天分,樂器也只是我的一種愛好,我從沒想過要當一名樂手。不過後來我發現,他們對於那些已經能夠登臺演奏甚至頗有名氣的女樂手,也會嗤之以鼻。”Liz回憶道。
“說起女樂手,男樂手津津樂道的往往是她們的私生活,比如她們和哪些樂手交往過。我聽過他們對女樂手演奏的最高讚許就是‘還可以’,沒有更多的敬重了。儘管很多女樂手都很優秀,她們在臺上光彩照人,但在這個圈子裡,女性始終是二等公民,她們無法被當作‘樂手’看待,而是被當作‘女樂手’。”
五年前,某樂隊樂手性侵樂迷未遂、毆打其至毀容的新聞早已成為往事;2016年,某樂隊女主唱公開了自己被同隊男吉他手性侵以及被樂隊排擠的遭遇,並宣佈退出樂隊;而在餘波未平的米兔大潮中,去年7月又爆出一位身為音樂節志願者的女樂迷被該音樂節主辦方的副總性侵。在標榜“自由與平等”的搖滾圈,女性究竟有多少平等發展的空間呢?而所謂的“自由”,恐怕也只是一部分男性隨意施暴的保護傘。
大家覺得男樂手睡粉是很正常的,甚至值得誇耀;而女樂手和女樂迷的性經歷,往往會被當作嘲諷和侮辱她們的談資。無論喜歡把‘自由’放在嘴邊的男樂手還是男樂迷,都很容易成為語言上的施暴者。”很多年以後,Liz才知道,這種行為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蕩婦羞辱”
儘管女性的形象在搖滾樂和民謠中並不少見,她們時而神秘、時而性感,但她們大部分都來自男性自以為是的想象
Liz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有時會把女性當作靈感的源泉。但無論男性在歌中唱出‘你佔據了我全部的視線’還是‘天亮後我要離去’,歌裡都沒有出現女性的想法或人格。即使如‘某小姐’那樣‘有故事的女同學’,也沒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故事是什麼。她是一個純粹的客體。”
“如果把搖滾樂或者民謠中的女性形象整理出來,用旁觀者的眼光去看,你也許會發現:歌裡的男主角只是在表達他的一廂情願,至於那個姑娘到底喜不喜歡他,有沒有回應他的感情,這並不重要。但這些歌曲還是會被當成浪漫的經典,讓樂迷心潮澎湃。”
女性已經對這些現象有了更多維度、更深刻的思考,而很多的男樂手還沉迷於自己的搖滾帝國迷夢中,不肯正視圈中男女權力不平等的現象。
“迷戀”的來源
既然地下音樂圈有諸多不堪,為什麼女孩還是持續被樂手所吸引呢?
“他們年輕有活力、愛玩、浪漫,不只是女生,可能大部分嚮往愛情的人都會喜歡和這樣的人交往吧。”Liz說。
“更何況有舞臺的加持。他們站在臺上光彩照人,讓人的目光無法移開。當我回憶起讓我心動的場景,我只能想起舞臺上的片段,那種吸引可能佔到80%以上。現在我問自己,假如這個人不是樂手,他在生活中有多大程度會吸引我,我想答案甚至是0。”
有時樂手還會在兩首歌的間歇時說:“下面這首歌,送給一個姑娘。”此時臺下的觀眾會爆發出心領神會的“wow”聲,甚至吹起口哨。也許那在他們看來是一句極其浪漫的表白。但事實上,臺下可能站著十幾個面色緋紅的姑娘,她們都與這位樂手有過曖昧的交往,都覺得他說的就是獨一無二的自己。
“地下樂手不像流行歌手、流量明星那樣遙不可及。他們最初的舞臺就是各大城市的LIVE HOUSE,觀眾容量比較小,臺上和臺下的邊界也很模糊,你會感覺他們近在咫尺。甚至你有時去排練室練琴,也可能遇到他們。這也增加了‘夢想成真’的可能性。”Liz如是說。
對於女樂迷來說,男樂手在臺上是光彩照人的。而在這個女性稀缺的圈子裡,資深的男樂手很可能也是不少女樂手的偶像。
Liz認識一對一起經營樂手學校的戀人,男的是小有名氣的樂器教師,女的曾是他的學生。儘管男方在家鄉另有妻兒,卻還是和女方以情侶的關係公開交往,並一同經營、授課。男方會不分場合地表示,女方無論作為樂手還是作為經營者,都是他一手“塑造”出來的。而女方似乎也表示贊同,Liz曾從她看男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種沉浸式的崇拜。
“後來當我接觸了很多親密關係中權力不平等的案例,我會常常想起那對戀人。他們之間的權力不平等,源於資源——財力、人脈,等等,也包含了權威性——男方是女方的老師。而這種權力不平等,最終發展成了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控制。”
改變的幾種思路

回憶過後,Liz感嘆道:“如果早點接觸女權主義,或者早點看到親密關係中的不平等現象,當時的有些戀愛可能根本不會展開。”最後,我們共同總結了一些給女生們的建議,希望更多人可以擁有平等的、精神上契合的親密關係。(當然,我們不阻攔男性去反思和改變,只是認為在這件事上女性更有行動力。)
1. 剛剛迷戀?構魅力
如果你剛開始喜歡上某個男樂手,渴望同他建立親密關係,或者已經建立了曖昧的關係,建議你可以試著私下去了解、接觸他,不要只看到他在臺上光彩照人的一面。
試著體會他對你的吸引力是否是真的,他在生活中有沒有哪些言行讓你無法忍受。如果有的話,這可能不是一段適合深入下去的關係。
2. 只想約P?立邊界
如果你覺得只要睡到他就滿足了,並不在意你們是否是一對一的戀愛,那就告訴自己這只是約P,建立起心理上的邊界。不要對他產生過多的信賴與依戀,不要有進入親密關係的想法。
當然,即使只是約一下,之前也要看看對方是否能與你進行平等的對話,確保雙方都有隨時中止的權利——這一點在性關係中尤為重要。
3. 已經建立關係?給自己留個安全區吧
如果你已經和一位男樂手展開了一對一、公開的戀愛關係。你可以試著去觀察你們之間有沒有精神控制、暴力或其他形式的不平等,觀察他對待你的方式有沒有讓你感到不適。當然,也要善於發掘,你們在生活中是否有更多的共同愛好、或是彼此吸引的地方。
千萬不要太沉浸於他的圈子,而要始終保持以自己為中心的朋友圈、生活圈(這還是建立邊界的問題)。如果他的圈子讓你感到不適,甚至充滿了偏見和歧視,你要隨時有力量和他的圈子做切割。
關於這一點,Liz說:“環境對人的影響太大了。如果周圍的人都覺得你的男朋友作為樂手很牛逼,你跟他在一起簡直是三生有幸,而且搖滾樂手嘛,暴躁一點很正常,罵兩句甚至打幾下算什麼?你忍不了,自然有人排著隊想要他。長期處在這樣一種環境下,你真的很難離開他。”
“所以一定要給自己留有一個安全區,一個他和他的朋友都不能干擾你心智的地方。在那裡,你可以靜下來反思這段關係。但凡你身邊有一些支援性別平等的朋友,或者一個健康的交際圈給你一個參照,你可能很快就會發現,他沒什麼值得你留戀的。甚至作為樂手,他也不見得有多牛逼。”
4. 給所有人,“你永遠可以隨時開始新的生活”
也許你對自己的定義就是一個groupie,也不在意別人稱你為“果兒”,也許你確實在追逐樂隊和樂手的過程中獲得了很多快樂,甚至已經認同了這個圈子的文化,根本沒有一個可以退守的安全區。但我們依然想告訴每一個女生,你永遠可以隨時開始新的生活。
就在今年1月份,一位22歲的英國歌手釋出了單曲《Dead Boys》(《死去的男孩們》),提醒人們關注男性的自殺問題。去年10月,26歲的男歌手Jordan Stephens撰文表示,男性應該抵制有毒的陽剛氣質,它是導致男性出現情感障礙、實施暴力和控制的罪魁。
比起主動反思的男樂手們,在國內做反抗行動的女生們有著更大的勇氣,因為她們要承受的壓力更多,而支援則很少。“育音堂”舉牌行動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但依然沒得到足夠的關注。
作為旁觀者的我們,可以轉發支援,可以提醒自己的好友,也可以說出自己的故事或觀點。畢竟,發聲可能是保護行動者最好的方式。
文:婦女佐伊
編輯:李合子
感謝Liz對本文的重大貢獻
參考資料:

Does #MeToo mean the end of the rock’n’roll groupie?

“We Support the Music!”: Reconsidering the Groupie

Toxic masculinity is everywhere. It’s up to us men to fix this

The New Angry Young Men: Rockers Who Rail Against ‘Toxic Masculi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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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huisheng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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