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親,「在給兒子洗頭中長大」

文 |李曉芳
編輯 王一然

“超越他的媽媽”
片子的開頭,康世偉剪輯了兩段和兒子道一吃晚飯的場景。
第一天,康世偉問道一,“你愛不愛爸爸?”道一埋頭吃飯,“只愛一點點。”
第二天,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道一搖頭,“不愛。”康世偉追問,“你昨天說愛一點點的。”3歲的道一扭過頭不回答。他接著問,“你可不可以多愛爸爸一點點?”道一回復,“不行。”他一臉天真地吃著玉米粒,鏡頭另一邊是康世偉略顯苦澀的臉龐。
當時為什麼要拍這部紀錄片,就像我說的,我看他(兒子)更依戀他媽媽,對我有點抗拒。他那個時候可能正好到人生第一段叛逆期,我們日常生活中肯定有更多細節體現出他的情感偏向,但這兩次對話是表現得更加直接。
必須得承認一點,道一媽媽確實更會和兒子相處。道一生病咳嗽的時候,我怎麼都沒辦法喂他吃藥,媽媽就比我耐心,會講講道理,逗他玩剪頭石頭布,能透過玩遊戲的方式哄他吃藥,我確實是佩服,影片很多評論也是說媽媽很睿智。
但我不是那種“喪偶式育兒”,我在家裡是什麼事都要做的,不管是照顧小孩還是做家務,洗碗、換尿布啥的都做。我跟道一的相處時間一直也挺多的,只要在家裡,都會跟他黏在一起,沒有過不管不問的情況。工作時要去別的城市,只要允許我帶家人,我都帶著。
我在道一出生的那段時間特別興奮,每晚都睡不著覺,就抱著他給他唱歌,影片開頭就有我給他編的那首歌,“用你的大眼睛看著我/你就能認出我來/我才是那個爸爸/我是你爸/多看兩眼/記住我的臉……”
道一是什麼時候發生微妙情感變化的?我完全沒有察覺到,所以我是不是忽略了太多的,和他在生活中相處的一些細節?每天看到他,反而看不到他的變化。陪伴導致了一種對他成長觀察的疏離。

紀錄片導演康世偉。講述者供圖

道一害怕洗頭,抱著洗頭不行,戴兒童用的浴帽洗也不行,他尤其害怕泡泡弄到眼睛裡面。我記得我小時候也害怕洗頭,如果我去給道一洗頭,又不打溼他臉的話,他肯定很高興。這個對我跟他的關係(改善),也是個很好的機會。
我就跟道一提議,“那爸爸每天給你洗澡澡,你可不可以多愛爸爸一點點?”他點頭,“可以。”那個時候是2020年,他3歲,因為疫情,我們待在家的時間就相對多了,正好也是一個機會。你可以想象,如果每天剛從工作上忙得團團轉回來,馬上要照顧小孩,給他洗頭,然後還要拍紀錄片,可能就比較難,很容易失去耐心。
其實他第一天就哭著說要媽媽洗,一直在掙扎。洗頭的時候我開淋浴頭,還不小心直接把水澆到他頭上。只能付出更多的時間和耐心。他主要是不想讓臉上弄著水,剛開始我就是給他抹上泡沫,把手打溼,用手掌給他抹掉泡沫,然後再去把手打溼,給他抹泡沫。過程其實很麻煩,至少要重複這個動作340次,才能把泡沫抹乾淨,但這樣就不會有水掉下來。
我那時候就想一定要扭轉這個關係,要超越他的媽媽,就得研發一套最先進的洗頭方式,一遍一遍來。慢慢地他也能接受水了,我就用手給他擋在額頭前面,再衝水。大概幫他洗了一年多吧,有一次他主動說,我要爸爸給我洗澡。我當時聽到這句話,但他媽媽在旁邊,我也不能表現得太高興,就自己心裡默默竊喜。
但片尾(我)致謝的是“默默無聞的媽媽”,如果沒有媽媽,就沒有這部影片,因為她是攝影師。而且她在家裡是一個核心角色,把我們家庭成員都凝聚在一起,包括影片裡也有很多媽媽串聯的場景,但影片主旨是我和兒子嘛,媽媽的鏡頭會少一些,但這也不影響媽媽成為幕後那個最重要的人。

“爹味是啥意思?”

“說我要勇敢,說,快說!”
“我要勇敢。”
“再說一次!”
10多歲的時候就想有個兒子。這可能會被很多人誤會,是一種希望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其實不是,我就是希望有個小男孩陪我一起玩,很單純的想法。我希望我跟兒子之間的相處一直是平等的,充滿互動,能時時交流的。
我覺得我做得比較好的一點是,我在他面前從來沒有架子,經常給他道歉,你看片子裡,他如果覺得大人冤枉他了,或者哪句話說錯了,他就會直接要求我們給他道歉。他也會把自己和大人相處的模式用在他和弟弟身上,如果是他做錯了,他也會向弟弟道歉。
但很多時候,人不能那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和狀態。像我後來回看素材才曉得,每次回家給道一洗手,會不小心把水濺到他臉上,他的表情是不舒服的,閉著眼。
有一年過春節,我們帶道一去三亞耍。他一直抱著我,不敢下水,可能剛看見大海的時候有點恐懼。作為父親,總是希望兒子堅持勇敢,所以洗澡的時候,我故意鍛鍊了一下他的水性。(注:在紀錄片裡,康世偉拿著花灑衝在道一頭上,邊澆水邊要求道一,“說我要勇敢,說,快說!”)
這種以我個人為中心的教育,好像起到一定的作用,道一第二天也確實敢一個人站到水裡面了。我做那件事情的時候,其實當下是無意的,你這樣把他用水衝一下,難道別人就勇敢了嗎?這本身是不符合邏輯的。
但那個時候充斥在我大腦中的,可能一方面有一時衝動,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認,我教育的初衷是在凸顯自己,也是在實現一種當父親的虛榮,這種虛榮或許來自社會多年對我的規訓,現在反思起來有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
拍攝過程中,我太太沒有跟我討論過,我們還是比較默契的,尤其是在教育上,總體就是比較放養,讓小孩子自由成長。而且生活是複雜的,也有很多快樂的事情,但紀錄片裡是把細節放大,影片裡一些刺眼的場景,可能在生活中很快就過去了。
強迫他的事情,可能也就三亞那一次,後來再也沒有過。現在我不會跟道一說,你一定要怎麼怎麼樣。前幾天正好遇到類似的事情,我跟他說不要用平板了,對身心健康不太好,但是爸爸會花更多時間陪你,我們去海邊跑步。
他馬上就不高興,說爸爸我不想跑步。我說那改成走路行不行?他說可以。我又問他那如果騎腳踏車呢?他也可以。我們就改成去海邊騎腳踏車。

康世偉和道一在三亞的酒店。講述者供圖

之前我的朋友看完這個片子,他覺得主人公其實不是你的孩子,是你自己。影片的名字翻譯成英文是“Growing in shampoo”,在洗頭中長大。長大的意思指的不是道一長大,而是我在給他洗頭的過程中成長了。
後來我看網上有很多評價說這部影片很“爹味”,但映後也有陌生觀眾和朋友找到我,說,“其實你一點都不爹味,他們才有問題。”聽了那麼多評價後,我完全是懵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爹味”是啥意思。
當然,影片的解讀不一定是唯一的,觀眾的立場和他們各自的價值觀、生活經驗是息息相關的。之前一個也是蠻有名的紀錄片導演,是個女孩,性格比較偏男性,很大氣爽快的,她看完三亞那段,跟我說她不覺得有不適感,反而非常感動,因為她小時候也很膽小,她就希望自己的父親推她一下,把她內在的東西激發出來。
後來的一個版本我加了個鏡頭,就是道一在問,“為什麼你是我的爸爸?”我第一句回答是“我也不知道”,然後我說,“我和媽媽把你生下來,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就是你的父親了。”他一下子很害羞躲進被窩裡邊去了。
他那句話問得很天真,但又很具有深意。可能很少有人思考過這個問題,假設換一個情境,比如他出生的時候我把他拋棄了,過了30年再見他,他問我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回答?再說出“因為我和媽媽生下你”,自己可能都覺得這理由站不住腳吧?
我加這一段話其實也是想討論,是不是把你生下來,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就可以動用父權來管你?我是期待觀眾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就是我們為人父母的時候,往往會高估了自己作為父母的權力和能力。

“我說爸爸就是最愛爸爸”
“那是因為,我說爸爸就表示最愛爸爸。”
“真的嗎?”
“我小時候這麼規定的。”
在道一六歲生日那天晚上,我們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談,父親和兒子那種。
當時我已經在廈門工作,他們還在成都,挺難得待在一塊的。那天正好有機會,我就想有一次對話,把它記錄下來。
對話素材一個多小時,最後就剪了一兩分鐘進去。我記得我跟他說,我覺得以前對你有點兇。道一回復我,(你)要跟我道歉。我就對他說,“對不起。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那一個多小時裡,有我很意外的一些回答。我問他,“當時為什麼問你說,愛不愛姥爺?你說愛。愛不愛姥姥?你說愛。愛不愛媽媽?你說愛。然後問你愛不愛爸爸?你就說爸爸。”他說,“那是因為,我說爸爸就表示最愛爸爸。”
那時候就是超級開心,感覺天都亮了。可能也是因為他長大了,想讓爸爸開心,但不管他是不是在哄我,我覺得那也是因為他愛我,才願意哄我是吧?我覺得家人就這樣。
片子裡我的很多反思,內容素材看上去都不是那麼溫暖、幸福的時刻,都是一些爭吵,或者說教訓孩子,甚至是動手打孩子的場景。影片上映後,媽媽看到網上有針對三亞那段爭議鏡頭的惡評,讓我把三亞鏡頭刪掉,我拒絕了。因為對我來說,那段是很珍貴的,我拍的是帶有批判性的紀錄片。
我跟孩子的媽媽也討論過,有時候我們對孩子發脾氣,當下不會意識到問題,過了兩三天可能會遺忘了。我覺得人生的記憶是選擇性記憶,能記住的大部分是美好的回憶,像這些發洩情緒的、負面記憶我們可能都會忘掉。
單純拍攝家庭錄影的話,我們一定會拍攝一些幸福美好的家庭時光,我拍攝的也有很多這類素材。但人生有酸甜苦辣,在我看來,酸、苦、辣跟“甜”有同樣的價值。

康世偉和道一在映後分享會上。講述者供圖

我父親就是很傳統的形象,比較嚴格,不會表達愛,觀念很保守,他完全不希望我們離開老家,也不希望我出去讀書,就在老家那邊讀了本科就好那種,所以我跟我父親是典型的東亞父子關係,交流會比較淡一點。我們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我有什麼事不會跟他說,報喜不報憂。
我跟我父親實際上就缺了一部紀錄片,我們的關係為什麼會是這樣?其實也是之前生活裡一點點積累下來的,但我們是選擇性記憶,會忘掉一些相處細節,再回過頭看也弄不清為什麼父子間的感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背後的原因往往就是藏在酸、苦、辣後面。
這部紀錄片的意義我覺得也是一種提醒,不能當問題成了問題之後再來探討,親子間的矛盾可能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萌芽了。
紀錄片是拍到他(道一)6歲的時候,他現在又長大了,也有了新的叛逆,包括他現在有時對媽媽也很兇。但我覺得我內心有一個很強大的東西在支撐,因為我在拍攝時發現,即使在有些情緒急躁的時候,他內心仍然是充滿愛的。
影片裡有一個鏡頭,是我第一次接他從幼兒園回家,他進電梯後第一件事就是幫我們擋電梯門。包括我們現在坐火車,有一個人沒上火車,他會非常著急,有時候他會吼得很兇,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家庭意識,我覺得比我還強。
這些都是在拍紀錄片的時間裡建立起來的。我認為很多父母跟子女其實是沒有建立聯絡的,他們之間像是“陌生人”,因為這個過程是需要修煉的,你要付出時間精力去做這個事兒。我更加了解他,他也在認識我,好像是在我心裡放了一個很穩固的石頭,我們以後可能會有一些情緒的摩擦,但我知道他內心是怎麼想的,這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愛。
道一看過這部影片,我不知道(他)看多少遍了,10遍可能都有了,他很喜歡看,他可以背下每一句臺詞。前兩天在暨南大學做放映,我說我們參加映後會談就行了,我就出去逛了,他不想出去,從頭到尾又看一遍。
晚上我們坐公交車,道一突然跟我重複紀錄片裡那一段(笑),他說爸爸我幫你係鞋帶,你能不能多愛我一點點?這部紀錄片就是我們的一個情感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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